今天 Powie 邀請了一位重量級嘉賓登場：中文字體設計界的泰斗 柯熾堅 Sammy Or 先生。先生的頭銜很多，如 GEETYPE 極字偵探社社長，字神品牌字體定制首席設計師，美國 Bitstream 字體科技公司中日韓文字體設計顧問，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客席教授......

image：Sammy Or

但千言萬語都不如一個「地鐵宋發(fā)明者」來得直接、輕巧，即港鐵站路標指示系統(tǒng)中「地鐵宋字體」的父親——現(xiàn)在香港地區(qū)可以正常簽證了，大家有機會到香港坐地鐵的話還能看到柯熾堅先生的作品。當然，先生只負責了第一代港鐵導視系統(tǒng)的文字設計，往后的很多新站點都基本采用標準字庫里的字體。

BTW，MacOS 系統(tǒng)里的儷黑、儷宋字體也是先生的手筆~| image：3type

字體設計其實是一個很小眾的領域，但對我們的影響無處不在，如果沒有城市導視系統(tǒng)，我們的生活就沒有了方向，可能連上班的路都找不到（還有這種好事？誤）。所以在著作《說文解字·子部》里有一段關于“字”的詮釋，小弟覺得很貼切：“字，乳也。從子在宀下，子亦聲?！?/p>

用白話來說就是“造字等于生孩子”，那柯老師明顯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父親代表著教化，母親意味著養(yǎng)育，一體兩面）。那我們今天就和這位父親兼母親聊聊他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孩子「地鐵宋」，以及走進字體和設計，看看字體如何影響我們，塑造城市的景觀和精神。

image：facebook@鐵宋 Metro Sung

以下這段是柯熾堅先生的生涯自述。

我出生在一個平常家庭，早年也做過幾份平常的職業(yè)，接觸字體是在 1978 年左右受邀進入港鐵的設計部門，我和另一個同事共同負責整個地鐵導向指示系統(tǒng)的文字和標識設計，我主負責文字（包括中文和英文）。當時的中文字體設計可以說從零到一，我甚至找來了日本漢字的字體設計作為參考（笑）。

幾年后，我到了一家美國的老牌字體公司“蒙納”，幫助研發(fā)蒙納黑體（1996 年廣九鐵路的字體）和蒙納宋體。也曾自己創(chuàng)立 TTL 字體公司，研發(fā)中文向量外框字體。90 年代又跑到臺灣去幫華康科技（HTC 智能手機就是他們家的）設計中文字體；也試過跑到美國去為 Bitstream 設計中、日、韓文的字體。千禧年后希望落葉歸根，專注屏顯時代的中文字體設計——創(chuàng)立 Visionmark 字體設計公司，開發(fā)信黑體。

這些年我也會往大陸地區(qū)跑，參與講座和進行字體觀察，我也發(fā)現(xiàn)了大陸的字體設計正在高速發(fā)展，尤其是深圳和上海。

地鐵與宋

Q:

相信大家對您為香港地鐵設計的“地鐵宋”都有所耳聞了，可以此為例簡單介紹一下字體的設計嗎？

A:

45 年前，當時的中文字體設計基本是沒有同行的參考可言，為數(shù)不多的參考是來自內(nèi)地的書法、雕版 / 活版印刷字形字體、招牌字體；日本少量的漢字字體設計案例（包括寫研和森澤兩家字體公司），前者是字體布局的最大參考點。其實在那時，導視系統(tǒng)基本都用黑體，以“無襯線字體”為主，足夠簡潔、利落、易認。但另一方面黑體也會缺少那種代表性的傳統(tǒng)美感，不算是一款有個性的字體。

image：3type

地鐵里的導視系統(tǒng)都是面向行人的嘛，屬于內(nèi)用的系統(tǒng)（外用的則是在開闊的城市場景），基于這個原則，我們可以在地鐵的字體上增加一些觀賞性。（Powie：在字體設計上，您是怎么融合中國傳統(tǒng)書法和當代設計的？）地鐵宋是以傳統(tǒng)宋體為主字體，圓潤的字體外表與中性的結構設計，營造出和諧的視覺感受。

而且當時的電腦技術并不發(fā)達，更沒有好用的中文字體工具，所以我們基本都是按 8*8（寸）的規(guī)格手工繪畫出來的，整體難度很大。我記得當時一共造了 200 來個字型，歷時約一年半。

image：Sammy Or

Q:

“地鐵宋”作為面向公眾的字體，它需要承載什么？

A:

城市導向系統(tǒng)不單單是一個平面的，或類似平面的設計，而是牽涉到文字的立體、距離、高度、發(fā)光等很多方面，需要綜合去考量。但更重要的還是上面提到的：“地鐵宋”是內(nèi)用的字體系統(tǒng)，它需要有中文字型的美感在，同時又能體現(xiàn)半個世紀前的那種精神風貌和特定的文化背景。

其實在我們退出港鐵設計部時，“地鐵宋”就基本停止發(fā)展了，后續(xù)很多新的線路和站點都用了統(tǒng)一的字體庫；加上畢竟是實體字，它們會老化、會脫落，以后必然會被已有的字體庫取代，可謂是“買少見少”（粵語，意為越來越少，逐漸衰落）。所以我趁著還能走動，不時會抽空去看看這些老朋友們（笑）。

image：facebook@鐵宋 Metro Sung

Q:

字體設計需要有怎樣的基礎知識呢？平面設計？書法？

A:

字體設計和平面設計在某種程度上是很類似的，都是在黑與白里找創(chuàng)作空間。我想，對于任何的創(chuàng)作行業(yè)來說，你的基礎知識越夯實，其他的知識面越廣，絕對是有幫助的，書法當然也是其中一樣。

實際上對于字體或字型的美，是沒有一個量化標準的，比如歐陽詢和顏真卿的字，風格完全不一樣，但都是美的。向上總結的話就是這些書法家對于黑白空間的布局，字型骨骼的把控，這些結構（弧度、切線等等）、布局整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和諧的字畫。

此外，學會觀摩也很重要，包括世界上的字體設計以及書畫家的作品，也需要保持對世界的敏感度。到創(chuàng)作或設計的層面，你也得觀摩自身，你的智慧、表達方式、能力、悟性，甚至于世界觀，都會潛移默化影響你的創(chuàng)作或設計。

image：Sammy Or

文字的城市

Q:

如果把城市當作一個品牌，那么字體的作用是什么？

A:

一個城市里面，不同的區(qū)域都有著自己的面貌、文化和精神，但也比較抽象。其實有兩樣東西是最直觀、最容易讓人感受一座陌生城市的：一是建筑，二是文字，它們共同塑造了城市的外貌。各種風格的建筑，包括地標建筑就不多言了，這絕對是大多數(shù)人對一座城市的最初印象。

城市的文字也包含很多作用，首要的就是向?qū)Ш椭甘咀饔?，需要直觀、簡潔，所以多數(shù)為黑體或其衍生體；招牌和廣告文字也是城市文字的重要一環(huán)，它們可以更激進、更圖案化、更有藝術氣息，香港地區(qū)這么多年的招牌字體文化也演化成了一塊“城市招牌”。甚至不同區(qū)域的招牌也不一樣，比如九龍和中環(huán)、上環(huán)，前者像選美競賽那樣爭艷，后者就很內(nèi)斂（以致于都不太顯眼），這顯然也代表了兩個區(qū)域的風格和精神，類比到廣州和上海也適用。

如果把城市比作品牌，字體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飾物系列，它不占據(jù)最大的面積，但又極具辨識度，也容易被人吸收接納。

image：britannica.com

Q:

字體是怎樣體現(xiàn)城市面貌、城市精神的？

A:

我用香港和澳門地區(qū)的城市導視系統(tǒng)來舉例吧——澳門的街道名牌多以藍白色的葡式 Azulejo 瓷磚砌成；自回歸以后，澳門街道牌統(tǒng)一改成中葡文字各占一半，而且都是以橫式書寫，貼合現(xiàn)代中文。

image：memorymacau.blogspot.com

香港一些舊標識牌也有保留英式的黑框（白底黑字，且是純文字）；1980 年代后的新標識牌改為了藍底白字的顏色組合，還加入了更多的符號和圖案便于認知；千禧年后又新增了反光材料和數(shù)字顯示屏的方式，更加實時、詳實又有科技感。

image：hkstreets.com

這些種種都體現(xiàn)了城市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風貌，歷史傳統(tǒng)和科技交融，演變至今，既展示了兩座城市的抗爭精神又訴說著個中歷史。當然，可見性和實用性是一直不變的追求。

其實我又覺得城市的字體和小吃是差不多的，好比上海的浦東和浦西，傳統(tǒng)老區(qū)的小吃肯定更地道、更多樣，字體也同理，在浦東基本都會更內(nèi)斂、更現(xiàn)代簡約。一個特色小吃，一個獨有的招牌字體，都能體現(xiàn)那個區(qū)域的某種城市精神。那反過來說，所謂城市精神也不會是單一的、籠統(tǒng)的。

Q:

在您眼中，城市日常使用的字體和藝術海報、電影海報之間的設計區(qū)別在哪里？

A:

對于城市字體，我們會有個共識：唔會去到咁盡（意為“不會在美或觀賞性的路上追求極致”，即取得實用性和觀賞性的平衡）。這是和藝術類海報字體的最大區(qū)別，我們必須要兼顧城市居民和游客對于字體的感受和接受度，也需要有商業(yè)層面的考量。但在電影或者藝術行業(yè)的范疇，不需要在字體設計上有強約束力，可以追求極致的美，極致的「靚」。

這就好比時尚品牌的秀場款和市售款的區(qū)別。

image：Sammy Or

字體的胡同

Q:

我有留意到一些辦公軟件如 Office 里面，都是英文字體占多數(shù)，相信您早期也會有這種觀察或說困擾吧？

A:

當然，畢竟都是西方世界開發(fā)的軟件，必然會以英文字體為主，即便到 Adobe 的初代 Postscript font 和 Fontographer 也一樣，所以我花了很長時間去測試。到今天，我也很高興能看到在內(nèi)地、港臺地區(qū)都涌現(xiàn)了很多優(yōu)秀的字體庫、字體網(wǎng)站以及字體設計團隊。

Q:

可以介紹一下繁體字和簡體字之間的美感差異嗎？您以后會嘗試做簡體中文的字體設計嗎？

A:

繁體字相對會更象形一些，簡體字則更簡約、抽象。比如“馬”和“龜”字，仿佛能看到馬的鬃毛和龜?shù)耐鈿ず碗p足，整個造型和結構都是有跡可循，甚至能看到以前甲骨文的殘影。但不可否認，繁體字的學習成本更高，一定程度上或許阻礙了傳播。

而從文字設計的角度來看，二者區(qū)別并不大，因為都是由最基礎的筆畫組合而成，都遵循筆畫的標準。當然也會有字型的差別在，如“衛(wèi)”和“衛(wèi)”，結構排布上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方面我也花了些時間去適應（笑）。如今在 GEETYPE 極字字體庫就能看到有我的簡體字作品。

image：geetype.cn

Q:

中文字體設計的潮流是怎樣的？

A:

所謂潮流是基于地區(qū)和社會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變遷而更迭的，在未來的時間里，誰也無法掌握具體的潮流。但能肯定的是，科技決定著今天的某些潮流，包括字體和設計范疇，就如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直接影響了電子化字體的誕生和發(fā)展。

Q:

好像近些年整個平面設計業(yè)界都在趨于扁平化和同質(zhì)化，甚至一些時尚品牌的名稱設計也是走向簡約和平面，您覺得這是進步還是倒退？

A:

個人看來，很多設計趨向其實都是反復重用和具有周期性的，任何的長相、面貌和風格也都是從已有的設計案例中做一些修正和重新編排罷了，也不能將這些就一概稱之為進步或倒退。

Q:

您曾說：「文字的審美觀，不是一個『靚』字就能說罷?！谷绻蛔非笠曈X上的美觀（或說“嘩眾取寵”），會有哪些壞處？

A:

字體里的所謂“靚”（美）是很抽象的用詞，放在不同時間、不同地方、不同對象上都有著不同的定義，比如小學生寫的字只需端正平穩(wěn)，我們都可以稱之為“靚”。

但當我們來到了設計層面去衡量，門檻自然不同。我認為所有的創(chuàng)新都需要有意思和目的，引用我自己常說的一句話“字體設計就如音樂創(chuàng)作一樣”，可以說創(chuàng)作就是左邊插上想象力的翅膀，右邊插上目的的翅膀，才可以永無止境。

不管世界怎么變，任何行業(yè)都會存在急功近利的現(xiàn)象，走過嘩眾取寵的階段，我相信假以時日，社會會給予公正的評判的。

image：facebook@鐵宋 Metro Sung

Q:

從實體時代變換到屏顯時代，字體設計的基準有在變化嗎？據(jù)聞您也有設計為屏幕而生的字體，可以介紹一下嗎？

A：

在字體設計層面來說，實體（印刷）和屏幕顯示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好的字體美學和風格是字體設計的唯一標準或說基礎。

如果在顯示層面上看，那就大有講究了。傳統(tǒng)的印刷顯示一般會比較粗糙，會受到諸多因素的制約而影響到其視覺素質(zhì)，如紙張（類型、工藝、厚薄等）、油墨量等等方面；而如今的屏幕素質(zhì)越來越高，甚至都到了 16k 級別，手機屏幕的解像度也到了 1400-3000，相對而言字體的解析度也在不斷提高，而這些高清字體的顯示就不像印刷時代那樣受制于那么多因素，從字體設計層面就能解決掉如模糊、難以辨認的問題。

其實早在 2008 年第一代智能手機問世時，我就帶領團隊研發(fā)了“信黑體”。到了 2013-2016 年間，我把這套信黑體帶到了 HTC 手機上，作為預設中文字體。

仿生 AI 會夢到

電子字體嗎？

Q:

最近非常流行的 ChatGPT 您是怎么看的？作為設計師來說，您會擔心嗎？

A:

不得不承認，這種科技太厲害了！我也沒法設想它能進化成什么樣子？它能設計出怎么樣的字體？不過從過往的經(jīng)驗來說，我也相信它能夠幫助我們降低“造字過程”的難度以及提升速度。

但對于 AI 能否進化出人類獨有的感性和情感這方面，我是有所保留的。

Q:

從事這么小眾領域的研究設計，最大的困惑會來自哪方面？又是什么讓您幾十年如一日去堅持的呢？

A:

不覺間，造字生涯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人生旅程將近 50 年，在早期的時間里，我可以坦白地說，我投入所有的時間在造字、在工作上，是基于生活的需要，為了養(yǎng)活一家人。刻苦學習和努力工作并行。到后期，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融入了這字體生命里，成為了它的一部分；它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

image：Sammy Or

Q:

最后，您近些年有沒有 Step into 一些新的領域呢？

A:

暫時沒想法，當下只想做好“鐵宋”的字庫擴充設計，或許之后會考慮出一本自傳類型的書吧（笑）。

在字里行間，我感受到了時代的共振——那些金色的橫豎撇捺，穿過了陌生的記憶。這是另一種「文字的力量」。

其實我們也不用羨慕外國能做出很多或復古、或簡約、或躍動的字體，更不用羨慕那些行業(yè)里的匠人們，因為在我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字體。我們也有很多自己的驕傲、自己的美學，妄自菲薄可以收一收了吼~至少在這篇文章里可以。

也正如柯熾堅先生所言，我們需要觀摩，需要有對世界的敏感度，或許就能發(fā)現(xiàn)很多生活縫隙里的美與和諧?；匾?。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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