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這篇專欄是本人在觀看2022年10月20日晚間Bilibili個人勢虛擬up主@左恕_Orzel 游玩《無期迷途》時突然有的靈感。具體來說，來源于主線第二章的劇情，即局長讀到的安護理長所寫的日記。原標題用英文寫就，拼作“The Smile of Hippocrates”。

標題的靈感來自于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章節(jié)名“卡列寧的微笑”和希波克拉底誓言。誠然，希波克拉底誓言當中的部分內(nèi)容已經(jīng)與當今正快速發(fā)展的時代有所脫節(jié)，但是總體而言，其還是對醫(yī)德的重要歸納。

注意，“我”=女性米諾斯危機管理局局長，主打“我”×蘭利，其他出場的禁閉者有卓婭，艾恩和安。在本作中，“我”已經(jīng)和大部分禁閉者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結(jié)成了良好的關(guān)系。?

當然，我要對文中可能存在的一切OOC之處負全部責任，而可愛，帥氣，溫柔與優(yōu)雅則歸于所有的角色們，最后本文是一篇刀子，也寫了我個人對蘭利人性幽暗面的理解，所以蘭利廚請慎點。

正片開始：

“（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而不僅僅是一種手段?！薄谅~爾·康德《實踐理性批判》

『Wesen existiert als Zweck an sich selbst, nicht blo? als Mittel zum.』

01.倒計時（Countdown）

我抹去嘴角殘留的血液，打開水龍頭，把金屬盥洗盆里的暗紅色液體沖洗掉。早上吐血，對我來說已經(jīng)屬于家常便飯了，一開始還可以用隨身攜帶的手帕遮一下，但是后來隨著出血量越來越大，不論是手帕，還是稍大些的毛巾都已經(jīng)無法將血液完全吸掉了。于是現(xiàn)在，每當我感覺到胸口傳來沉悶的疼痛，喉頭也出現(xiàn)液體倒流的感覺時，都只能匆忙沖進洗手間，將鮮血吐在盥洗盆里——有的時候也可能是黑紅色的血塊。

我對此并不感到十分慌張。畢竟早在幾個月前，艾恩就已經(jīng)在對我的例行體檢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可怕的癥狀。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艾恩告訴我結(jié)果時，那凝重的表情：“你的咯血癥狀，是由于頻繁使用枷鎖導致的。之前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但是現(xiàn)在枷鎖對你身體所造成的傷害已經(jīng)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span>

接下來她又說了一大堆醫(yī)學名詞，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枷鎖在腐蝕我的身體器官。不過說實話，對于這一點我并不感到十分驚訝。畢竟如果你在狄斯城生活過一段時間，你就會意識到自己沒法不覺得跟殞星但凡沾點兒邊的東西都會給人帶來厄運。不過話又說回來，枷鎖于我這樣一個普通人而言，實在是一種太過強大的力量——能讓泰德那個惡魔都嘖嘖稱奇。若說我不會因此付出些什么代價，那么恐怕連三歲小朋友都不會相信。

有時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想起艾恩當初在接診時向我提出的那個例行公事般的問題：“你第一次吐血是什么時候？”，總是感到一陣無奈與諷刺。對辛迪加的那位軍團長的手下的追捕，不僅讓管理局的車隊損失慘重，也給我造成了嚴重的傷害。畢竟我可是在軍團的卡車里足足昏迷了三個小時，現(xiàn)在一想到自己在那三個小時里完全有可能被這位身高183cm，無比擅長施用暴力的女人捏成肉醬，我仍然不由自主的感到一陣陣的后怕。

或許如果沒有枷鎖，那我早就死了。但是有了枷鎖又如何呢？我每一次枷鎖的發(fā)動，都是以生命為代價來交換的。不過這樣也好，起碼我能明明白白的知道，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不像在辛迪加，一根水管，一塊石頭，一發(fā)不知從何而來的流彈，以及不知何時被那個該死的軍團參謀厄爾希植入的炸彈——雖然我敬佩他的勇氣，但是我因此從未原諒他——都會讓我成為一個糊涂鬼。如此看來，命運對我多少也算是仁慈的。畢竟在入夜時代，能夠知曉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原因已經(jīng)是一種莫大的幸運了。想到這里，不由得苦澀一笑。然后閉上眼睛，準備早間再一次的，或許是更為猛烈的咯血。

但隨著周圍的陳設全部被沉重的眼皮所遮蓋，化作一片虛無的黑色以后，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又一齊涌上了我的心頭。于是心煩意亂的躺了幾分鐘以后，我還是決定起身給這個停駐在我思緒里久久不去的軍團長寫點什么。

從筆筒里下意識地摸出了那支黑色鋼筆，我小心翼翼地旋下筆帽。說起來，那支鋼筆也是卓婭買給我的。我還記得，她當時把裝著鋼筆的白色盒子若無其事地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然后向我云淡風輕地解釋道：“前幾天路過你辦公室的時候，門沒關(guān)，碰巧看見你在修那支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舊鋼筆，就想著給你買一支新的。順便一提，我喜歡你用鋼筆寫下的簽名，很瀟灑。”

一開始的我并沒有在意，后來我到網(wǎng)上查了一查，發(fā)現(xiàn)卓婭買給我的鋼筆是那個品牌旗下最貴的產(chǎn)品。所以有一次在食堂碰見她時，我小心翼翼地問她要不要補償。但她只是理了理自己的銀色短發(fā)，然后很豪爽地答道：“嗨，不用，軍團這點錢還是掏得起的。而且作為軍團這些年來最重要的盟友，我想就算是那個妹控還在，也會點頭同意的。”

現(xiàn)在看來，用卓婭買來的鋼筆，給這位軍團長寫下來自于我的告別，或許也是對那位看起來脾氣暴躁，但許多時候卻意外的細心的她的一個另類的“答謝”吧。

將印有“米諾斯危機管理局”字樣，因為長時間存放已經(jīng)有些微微泛黃的稿紙輕輕鋪開，卻久久也無法落筆。因為我想對卓婭說的話實在是太多，多到我能夠?qū)懸槐緯Ｈ缃褚以谶@一張小小的稿紙上寫下我對她的所有的敬佩，欣賞和祝福，以及全部的藐視，怨誹和詛咒，對我簡直是一種過分的苛求。我不得不承認，雖然對初見時她的粗暴態(tài)度仍懷有恐懼，但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已經(jīng)將軍團長視為一個相當重要的朋友。按照我的病情發(fā)展來看，命運已經(jīng)注定要將我從這位不可多得的摯友身邊拽走，卻又給了我相對充足的時間（至少比死在第九機關(guān)和辛迪加黑幫手中的人擁有更充足的時間）來回憶她——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折磨和殘忍，還是仁慈與眷顧。

經(jīng)過了一個小時的糾結(jié)，我最終只在稿紙上留下了一句話：“卓婭，你口中那個關(guān)于辛迪加的美好愿景，請一定要實現(xiàn)啊。不過也請務必記住，所謂正義的目的，也不能用慘無人道的手段去實現(xiàn)——否則，正義何在？”，最后的署名是“軍團編外成員，MBCC局長”

我知道這兩句話并不完滿。甚至僅僅根據(jù)這短短的幾十個字，我都能向我自己的內(nèi)心發(fā)出無數(shù)嚴厲的詰問，最后可能會讓我把這張稿紙扔進碎紙機——若是我沒有生病，那么我肯定會這樣做。但是現(xiàn)在，我的生命已經(jīng)朝不保夕。有些該放過自己的地方，就算了吧。

輕輕合上鋼筆的筆帽，將它插回筆筒里。然后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想，只是看著眼前稿紙上的字跡慢慢變干。等到確認墨水已經(jīng)完全干透，我小心地把稿紙對折，裝進一枚淡紫色的信封里，接著用剛削尖的鉛筆慢慢地在信封上寫下了“卓婭親啟”四個字。

放下筆，我察覺到，夏末已經(jīng)漸漸變涼的風送來了幾縷桂花的香氣。

不知不覺中，夏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啊。

不知道我的生命，還剩下幾何可以揮霍呢？

02.醫(yī)療部的西西弗斯（Sisyphus in Medical Department）

安輕輕地走到正在伏案工作的艾恩醫(yī)師身邊，伸出手去，摘下了她的眼鏡。

“已經(jīng)兩點多了，醫(yī)師。”，安柔聲地提醒道：“我理解您想要救局長的心情，但是現(xiàn)在您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p>

平日里，艾恩一般都會小聲地腹誹幾句，然后乖乖起身聽從安的話去休息。

但是今天，她坐在桌前沒有動。

“醫(yī)師？”，安以為是艾恩太過于專注而沒有聽見她的話，所以她又試探性的喊了一次。

“這次不行，請把眼鏡還給我，安?！?，艾恩揉了揉太陽穴，輕聲拒絕了安的要求。

“醫(yī)師......難道整個管理局人員的健康就全要仰賴你一個人嗎？”，安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還是走回了艾恩身邊：“就算你是一塊鐵，我也不希望就這樣把你拋進時勢的熔爐。”

“別擔心我，安?！?，艾恩沖安擠出了一個勉強的微笑：“我不像你，幾句話出口就能讓病人安心下來接受我的治療?？丛谖覀冊谛恋霞拥谋税对\所一起度過的那么多日日夜夜的份上，就讓我任性這一次吧?！?/p>

“可是......可是萬一醫(yī)師你做的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呢？”，安把眼鏡隨手放回艾恩的手邊，然后喃喃地說著，像是在問艾恩，也像是在問自己：“萬一我們根本就救不了局長呢？就像......當年，我想救的佩兒一樣......”

“無望的勞作嗎？”，艾恩抬起頭，看著眼前泫然欲泣的安：“呵，自從殞星墜落以來，我們的命運本身就是無望的。死役橫行，暴力叢生......隨處可見的死亡讓我們不得不緊緊抱住當下流逝的時間，未來和永恒對我們來說都不存在......如果照你的邏輯，那么我們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br>

“醫(yī)師不也私下里曾經(jīng)向我抱怨過嗎？”，安拉過靠在墻邊的一張椅子，然后與艾恩一同坐到了書桌旁：“我們在診所里剛剛醫(yī)治好的傷者，走出去以后就又......”

“所以呢？”，艾恩一笑：“那護理長知道我為什么會堅持在辛迪加那種鬼地方開一家診所，明明那樣做根本就沒有意義。”

艾恩的話音落下，兩人在黃白色，略顯刺眼的臺燈燈光下對視著，都陷入了沉默當中。

良久，艾恩才重新打破沉默：“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也為自己的動機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直到發(fā)現(xiàn)局長的身體已經(jīng)被枷鎖嚴重腐蝕的那天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堅持的理由竟然是我不在乎。”

說罷，艾恩意識到安正在用疑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于是又進一步地解釋道：“因為我并不在乎我所從事的事業(yè)究竟是勝利還是失敗。用世人的標準衡量，我當然是一個失敗的醫(yī)生——你也是一個失敗的護理長。因為我們都沒能拯救我們想要保護的東西，這也正是，我們的執(zhí)念所在......”

“我當時的M值是......”

“2131?！?，艾恩和安異口同聲。

“但你沒有變成無意識的死役?！?，艾恩接著說道：“我并不在乎我的這一事業(yè)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因為我的事業(yè)本身......就是我向命運反抗的手段。你我這種微不足道的反抗，必然是沒有前途的。而作為醫(yī)護人員，我們比管理局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明白，自己的生命會趨于消亡，我們的意識也將隨著生命的消亡而一同逝去。而在這種事業(yè)下，我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p>

安取過一張紙巾，擦去了已經(jīng)溢出眼眶的淚水：“幸福的......西西弗斯嗎？”

“是的......”，似乎是對護理長這突如其來的恰當比喻沒有做好準備，艾恩愣了一下，然后微笑道：“你我都是，幸福的西西弗斯?！?br>

“或許吧，希望局長也能感受到你我的這份幸福?！?，安站起身來，看看時間：“快三點鐘了，我馬上要去查個房。今天，我就不來打擾你了?！?/p>

“請務必，盡一切力量，把局長救回來?！?，在打開艾恩辦公室的門離開以前，安又一次溫柔地對醫(yī)師說道。

“幸好沒計較泡面的事啊?！保沧吆?，艾恩悄悄打開一個不起眼的小抽屜，里面塞滿了局長掏錢給她買的杯面。

等到安查完房，應付完和海拉吵架，結(jié)果被一水管開了瓢的艾米潘，輕手輕腳地返回護理長休息室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5點多了。

“還是看看醫(yī)師在做什么吧?！?，安這樣想著，就走到了艾恩辦公室的門前。

門剛剛打開，護理長就看見艾恩已經(jīng)趴在書桌上睡著了。頭枕在那只非機械臂上，組成另一只手臂金屬反射出暗淡的光芒——天此時已經(jīng)蒙蒙亮了。

安躡手躡腳的走近，只見鋪在桌上的幾張A3尺寸的稿紙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全都是可行的實驗以及治療方案。

“不管能不能成功，我們都會嘗試拯救你，局長......哪怕病情再無望，我這次，都不會再放手了?！?/p>

03.最后的愿望（The Last Wishes）

一直到上午十點半，我才從醫(yī)療部里走出來。

雖然艾恩和安什么都沒有告訴我，只是幫我做了一些檢查，收集了一些醫(yī)療數(shù)據(jù)。但是從安的表情上我能夠看出，我的病情實際上不容樂觀。

回到我自己的辦公室以后，我坐在椅子上，回想著當時遇到的那個名叫加里的小男孩。一個月早已過去，他或許已經(jīng)成了在銹河地區(qū)游蕩著的死役大軍當中的一員，但是他的愿望——“想去新城看看”，似乎一直還沒有實現(xiàn)。

在過去的日子里，我和安一起，已經(jīng)盡力幫助那89位已故患者實現(xiàn)他們生前的愿望：在節(jié)假日驅(qū)車去新城，按照安的記錄，找到了那位離世患者的妻子，陪她做飯聊天，還留下了我的個人聯(lián)系方式；再穿上那位想在黑幫里混出點名堂的患者未受到狂厄污染的衣服，扮演他在卓婭的“軍團”里以正式成員的身份活動了一天，并在入夜時分受到了軍團老大的親自嘉獎；實現(xiàn)另一位患者成為歌手的愿望倒是費了些周折，我和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家屬把她生前最喜歡的吉他借了出來，然后在管理局的一次活動中，我彈著那把吉他一口氣唱了五六首歌；我們還教會了那位可愛的小朋友讀寫自己父親的名字，也算是完成了那名男性患者最后的愿望......

于是，我拿起電話，撥給了夜鶯：“副官小姐，我們一起去新城走走吧?！?/p>

“可是，局長，您的病......”，夜鶯在電話那一頭，聽起來有些擔心。

“沒事，吐血的時間節(jié)點已經(jīng)過去了。”，我輕輕握住話筒，將自己的咳嗽聲掩蓋過去。

“那好吧，我去準備車輛?！?/p>

“不必了，我們就是去走走。今天，我們不是去出任務的，只是游客。”，我微笑道：“開我自己的車吧，就我們兩個人一起?！?/p>

“局長，是想去實現(xiàn)那個小男孩的愿望嗎？”，夜鶯的下一個問題倒是出乎我的預料。

“嗯哼?；蛟S是吧，不過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保也恢每煞竦鼗卮鸬?。

當我化完淡妝，來到樓下車庫時，夜鶯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我了。

我快走兩步，將車鑰匙遞給她：“今天就辛苦夜鶯開車了，雖然理論上來說這個時間我應該不會再突然吐血了，但是小心總是沒有大錯的?！?/p>

“樂意效勞?！保国L溫柔地一笑。

我得說，副官的駕駛技術(shù)很好。不管是一般的小轎車，還是管理局的特種車輛，她都能開得很平穩(wěn)。哪里像我，帶白逸兜個風結(jié)果讓人一個禁閉者吐得一塌糊涂。不過我記得當時看到白逸那個虛脫的樣子，蔻蔻似乎很高興，至于原因是什么——嗨，誰知道呢。

待車抵近新城之時，夜鶯突然問道：“剛才在電話里，局長說自己此番前往新城，也有自己的私心。那能不能告訴我，您的私心是什么呢？”

“其實，這很有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到新城來?！?，我幽幽地回答道。

“局長此話怎講？”，夜鶯微微打了下方向盤，朝右變道，準備駛進離開快速高架路的匝道。

“夜鶯，你確定，你想知道嗎？”，我望著她問道。

見她點頭，我還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開口：“因為，我活不長了。”

此時我們已經(jīng)駛下了快速高架路，夜鶯猛地把車停在路邊：“為什么？！”

她的聲音中，有驚詫，有行將噴薄而出的悲慟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仿佛是在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將這么重要的事告訴她。

我無奈地擺了擺手，然后解釋道：“”我知道你很驚訝，但我也是兩星期前才意識到自己吐血的癥狀是和枷鎖的頻繁使用有關(guān)?！?/p>

“那您的癥狀不也才出現(xiàn)兩周嗎？按照現(xiàn)在的醫(yī)療技術(shù)水平，即使是狂厄感染也能被遲滯幾個月，為什么要說這種喪氣話？！”，很明顯，夜鶯對我的解釋并不買賬。

“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夜鶯?！?，再度開口時，我自己都驚異于我聲音中的疲憊：“吐血已經(jīng)說明枷鎖對我身體器官的腐蝕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剛剛我被艾恩帶去醫(yī)療部，做了一次全身的掃描。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艾恩和安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

“我自從認識艾恩以來，第一次見到她那種表情。當時在彼岸診所，面對在自己身旁變成死役的病人，她都相當冷靜?！?，我頓了頓，然后繼續(xù)說：“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我的病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觸目驚心的程度，她們兩位經(jīng)驗豐富的醫(yī)護人員也不會花容失色。”

“難道，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夜鶯的眸子泛起了水霧。

我扭過頭去，看著窗外的神色匆匆的行人，小心地將淚水擦去：“我相信艾恩，她是全狄斯城最好的臨床醫(yī)師，如果連她都沒有好的辦法，那只能說我的病的確是無力回天了。”

沉默良久，夜鶯才問道：“算了，局長想要去哪里？”

我打開手機導航，給夜鶯看了一眼目的地的具體地址：“就去這家購物中心吧，順便給局里的禁閉者們買點東西?！?/p>

“就像以前一樣？”，夜鶯重新掛回了一檔，然后問道。

“對，就像以前一樣?！保议]上眼，盡力使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還有，不要忘了，在門口那家糖果店給加里買幾根棒棒糖。”

說罷我又小聲嘀咕了一句：“畢竟現(xiàn)在，我只能將每一天當作是最后一天活著。”

04.虛幻的終幕（The Unreal Finale）

得知局長再一次嚴重咯血并昏迷以后，蘭利再也坐不住了。

當看到一向沉穩(wěn)從容的她疾步穿過管理局大堂，轉(zhuǎn)向醫(yī)療部的方向時，所有在場的人都意識到局長的身體情況很不妙。

來到醫(yī)療部關(guān)著的大門前，蘭利轉(zhuǎn)頭對跟在身后的兩名特工命令道：“待在這里?！?/p>

她記得初次見面時，局長曾經(jīng)和她說過，不希望第九機關(guān)的其他人在沒有合理緣由的情況下隨意進入管理局的任何部門。

不安地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就是跌坐在走廊盡頭的夜鶯。

蘭利幾步走到夜鶯旁邊，俯下身來，輕輕拉住副官的手，然后開口道：“抬起頭來，副官小姐，看著我?！?/p>

“都是我的錯?！?，過了好久，夜鶯才憋出一句話。

“沒有人會因此怪罪你，但是現(xiàn)在，我需要你告訴我，我的部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蘭利微微發(fā)力，把夜鶯從地上拉起：“我們坐下來談吧?！?/p>

“我更愿意站著，長官?！?，夜鶯囁嚅著。

“無妨，你覺得怎么自在，就怎么來吧?！保m利重重地坐下，發(fā)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局長她出現(xiàn)咯血的癥狀，一般都是在早上?！?，夜鶯遲疑地講述著，像是還沒有從驚慌中回過神來：“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我們一起在那家購物中心吃了午飯......剛剛拎著買好的東西上車。結(jié)果局長就開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我就不應該答應她出來?！?/p>

蘭利看著眼前垂頭喪氣的副官，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其實，這是我的問題。之前我總是和她說，讓她做事情手腳放開些，她是我的人這樣的話......可能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任性起來了吧。”

這時，一名醫(yī)療部的護士從重癥監(jiān)護室里出來：“請問蘭利長官到了嗎？”

在監(jiān)護室內(nèi)，安握著局長冰涼的雙手。艾恩站在一側(cè)，面如死灰。

“呼吸衰竭......不可避免......局長的肺間質(zhì)纖維化程度已經(jīng)很高。”，艾恩抬頭茫然地看著刺眼的白色燈光：“說白了就是，局長......已經(jīng)沒有搶救的必要了?！?/p>

“我......還有多長......時間......”，局長猛烈的咳了一陣，氣息奄奄。

“即使上呼吸機，也就至多還有幾個小時?！保骺酀亟忉尩?。

局長喃喃地道謝：“好......艾恩，辛苦了......現(xiàn)在......我想讓安......單獨陪我一會兒?！?/p>

艾恩第一次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和安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后默默地推門離開。

“加里的愿望，我?guī)退麑崿F(xiàn)了......”，克服著呼吸困難，局長輕輕地說，像是風的絮語。

“啊......那么，我的患者們的愿望......”

“全都實現(xiàn)了......全都實現(xiàn)了......咳咳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和拼命的呼吸：“安，你不欠他們......你不欠他們什么了?！?/p>

安的雙眼噙滿了淚水，用力地點了點頭。

“對了，我記得，你還欠佩兒一個故事吧......？”，局長凝視著安的眼睛，嘴角無力地扯起了一抹微笑：“能把......故事的終章......咳咳咳......留給我嗎？”

“可是......這不會是故事的終章......但您想聽，我現(xiàn)在就可以講給您。”

“趁我現(xiàn)在還很清醒.......就現(xiàn)在吧，現(xiàn)在......正好......”，局長微微用力，握住了安的手。

安故意講得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延緩局長生命的消逝。不過無論如何，故事總會有一個結(jié)尾：“......'啊，親愛的，那是貝爾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葉子掉落時，他畫在墻上的’......”

“歐·亨利嗎......我喜歡......只是......咳咳咳咳......”，局長又吐出一口血來：“只是......沒有人會給我畫上這最后一片樹葉了吧......”

“您不需要那個！您不會需要那片畫上去的葉子的！”，安有些后悔給局長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安......正視現(xiàn)實。記著加里的話，正視死亡......即使這死亡......將要降臨的對象，是我?！?/span>

“答應我，你要和艾恩一起......維持醫(yī)療部的正常運作......直到新局長到來。”，局長說到這里，閉上了雙眼，隨即又因為痛苦而大大地睜開......她比誰都清楚，或許管理局永遠都不會再有新局長了。整個MBCC長期以來的運作，都依靠著她和蘭利兩個人。而她的離開，將會打破這個脆弱的平衡。到時，上庭會下什么樣的命令，怎么處理局內(nèi)收容的這些禁閉者......她不敢去想，即使想了，也有心無力。

“長官，對不起。我，你的下屬，先走一步?！保睬宄芈牭搅司珠L下意識地，如同夢囈般的道別。

“卓婭，答應我......答應我......你一定要給辛迪加帶去秩序與和平......”

“赫卡蒂......別吃那么多草莓糖......好好照顧自己，看好海拉......咳咳......”

“九十九......別和海拉一起惹事......海拉我就托付給你和赫卡蒂了......”

“艾恩......卡米利安......你們......你們以后就一起住在醫(yī)療部里吧......”

“夜鶯......唉......嚇到你了吧......真不好意思，咳咳咳......對新局長，也要像對我一樣......”

局長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安幾次嘗試呼喚她，但是都沒有得到回應。

安意識到，這些告別，是局長意識消散前最后的回響。

最后連這聲音，也漸漸的小了下去，直至復歸寂靜。

“艾恩！”，安心如刀絞，大叫出聲。

艾恩就靠在門外，聽到安的驚呼便推門而入。

而她看到的，只是一張因為無法呼吸，而扭曲著的臉。一雙永遠也不會合上的，呆定的眼睛，而曾經(jīng)的那雙眼睛里，有著豐富的情感。艾恩憑著職業(yè)習慣，用光照了下局長的瞳孔，其實不需要看，在辛迪加彼岸診所送別過數(shù)以千計病人的艾恩也知道，那雙好看的眼睛不會再對炫目的強光有任何回應，而放大的瞳孔也在無聲地告訴艾恩......

“局長......走了......”，艾恩的手電筒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無神的雙眼呆呆地看著已成直線的心電圖。

“可是......可是她還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啊......”，安口頭上仍然固執(zhí)地不愿承認。

“二位，新人的軀體，就由我來處理吧......”，蘭利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安的身后。

“呵，我們不會讓第九機關(guān)......”，艾恩的話剛說了半句，就被蘭利粗暴地打斷。

“別提什么該死的第九機關(guān)！我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個失去了戰(zhàn)友的士兵而已！”，蘭利惱怒地把帽子摘下，用力擲到地上：“算我求你們，讓我跟她道個別......”

艾恩見狀，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攙著幾欲昏厥的護理長離開了監(jiān)護室。

于是，空蕩蕩的病房只剩下了蘭利一個人。

蘭利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一臺臺儀器同局長身體的連接逐個斷開。然后打來一桶溫水，用毛巾仔細地擦拭著局長嘴角的血跡。然后，又將局長口中殘留的血液也一點點洗凈。在清洗的過程中，蘭利只是吃驚于局長的體重之輕，以至于她沒費什么力氣就抱了起來。

“你的身體變冷了，我還特地用了溫水呢，新人?！保敯丫珠L抱回病床上時，蘭利自言自語道，雖然明知道不會得到回答：“你呀，也是幸運，能讓我給你洗澡?！?/p>

隨后，她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木梳子——那是有一次去新城出任務回來，局長給她買的——仔細地梳理著局長略顯凌亂的，銀灰色的短發(fā)：“你給我買的梳子，我一直在用......新人，真的很合適......謝謝你?！?/p>

可是局長的眼睛開始毫無生氣地，大大地睜著。蘭利見狀寵溺的一笑，用手輕輕合上了局長的眼皮：“這一路走來.....辛苦你了，愿你，在這狄斯城的秋日里，有個好夢?！?/p>

做完這一切，蘭利替局長掖好被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坐在了還帶著安的體溫的陪護椅上。她就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目光片刻從未離開她那死去的下屬，她一直凝視著那具已經(jīng)失去生命的軀殼。直到血紅的夕陽照射進病房，直到獲知噩耗的禁閉者們已經(jīng)沖進醫(yī)療部圍著局長放聲哭泣，她也不為所動。她只是那么坐著，無聲地凝視著。

夜幕降臨的剎那，蘭利才仿佛終于意識到故人已逝。

她苦笑著立起身來，又一次戀戀不舍地撫過局長那已經(jīng)變了顏色的臉頰。

“明日隔山岳......”，她喃喃地吟誦道。

“世事兩茫茫......”

隨著重音，一滴清淚終于落下，無聲地在被單上暈染開來。

蘭利的身體仿佛也像那滴淚水一般，在一瞬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倒在地上。

靠在冰冷的金屬柜門上，蘭利感到在她至為困苦和脆弱的時刻，眼前再一次閃過業(yè)已被死亡所裹挾著的，局長那溫柔而平靜的微笑。

05.爆發(fā)（Outbreak）

“所以，您大白天的公然跑到我這兒來摸魚，就是為了喂我刀片？”，我看著坐在我對面沙發(fā)上的蘭利，無奈笑了笑。

“真想不通你為什么會喝拿鐵，明明我用手磨咖啡機做的美式黑咖啡也不錯?！保质翘m利式的答非所問。我聳了聳肩，又朝對面掃了幾眼，讓自己不把注意力集中在電腦屏幕上：蘭利的白色牛仔帽被隨手掛在了門邊的衣帽架上，金色短發(fā)隨意的披散著，但卻又不讓人覺得凌亂。

“新人，你覺得，我的下屬做的游戲怎么樣？”，蘭利突然發(fā)問。

說實話，我有點吃驚：“啊，長官，這個游戲小樣是你們第九機關(guān)做的？”

“嗯，為了吸引些公眾來管理局工作嘛......”，蘭利似乎很滿足于我吃驚的表情：“對外宣傳這種事，還是很重要的?！?/p>

“您覺得，整一出這種悲慘的劇情，讓觀眾玩的涕泗縱橫，就能招到人了？”，我聳了聳肩：“我們調(diào)查局的確是需要新鮮血液，但是我們到底不是在乞討。”

“注意你的口吻，新人?！保酒鹕韥?，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然而目光中已然有了幾分不悅：“你可想清楚了，丟掉工作和丟掉性命，都不是什么好事?！?br>

我只得舉手投降：“好好好，長官，我錯了?！?/p>

于是只得收拾心情，無論再怎么想吐槽這讓我心痛的劇情，我也得為自己的薪水和腦袋考慮。蘭利永遠都是那種說一不二的人，我可不希望讓海拉和赫卡蒂看見她們的局長被爆了頭倒在辦公桌上的慘狀。

但是心中郁結(jié)的情緒又無處可去，只得把一杯早已晾涼的白開水狂飲而盡，來壓制住那種五味雜陳的感覺。我的不滿倒不僅僅是因為我莫名其妙地吃了刀子，更是因為劇情當中的細節(jié)：如果蘭利沒有在監(jiān)視我，那么很多事情她根本就不會知道。比如我和卓婭在食堂那段關(guān)于鋼筆的對話，或者是在假期抽空陪著安一起了卻已故病人的心愿，這些事情實際上都是我在現(xiàn)實當中做過的。

許多重要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會在辦公室講——因為我知道，辦公室里已經(jīng)被第九機關(guān)裝滿了竊聽器和微型探頭。不過現(xiàn)在看來，我想要保護自己隱私的努力根本就沒有意義。因為管理局里的任何一個工作人員都有可能是第九機關(guān)的眼線，而我的制服里——那也是第九機關(guān)發(fā)的，說不定也縫著竊聽設備。換言之，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部分是不受監(jiān)控的。

我日常生活中的許多事，并非不想深究，只是沒有氣力?；蛟S入夜時代的人，注定要沒有棱角的生活——更何況是我這種幾乎說是仰人鼻息也不為過的小小局長呢？“沒有她的幫助，你什么都不是。”，從我意識到蘭利的人在我的辦公室裝下了竊聽器開始，我就一直在用這個理由安慰自己，但是到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再繼續(xù)忍下去了。

正當我糾結(jié)著如何向蘭利含蓄地表達我的不滿時，她率先打破了沉默：“新人，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就去游戲里新城的那家商場怎么樣？”

我聳聳肩表示同意，然后建議道：“雖然長官這次要和我一同出行，但畢竟不是公事，所以去新城最好是坐我的車。第九機關(guān)的公務用車多少還是比私家車顯眼一些，我不想隨時都有災變應對框架的人跟著——一個泰德已經(jīng)夠讓我惡心的了?！?/p>

“我同意，新人，你說的有道理。”，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我也用相當不自然的微笑來回應?，F(xiàn)在想來，我表情的生硬應該都被蘭利看在了眼里。所以，當我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車鑰匙，抬起頭與她短暫地交換眼神時。我從蘭利的雙眸間讀出了些征詢的意味，仿佛是在說：“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了，新人？”

我匆匆躲開她的目光：“您可以先用我的漱口水把嘴里的咖啡味去一去，也容我畫個淡妝準備一下......漱口水放在......”

“靠門右手邊的儲物柜的第三個抽屜，我知道?！保m利的這個回答倒是提醒了我，我才是一直被監(jiān)視的那個人。我在她面前，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隱私——甚至連漱口水放在哪里蘭利都一清二楚。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涼意從腳底升起，慢慢爬上我的脊椎，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認為自己的隱私被人隨意踐踏以后所產(chǎn)生的本能的憤怒。由于嫌疑人R的襲擊，我只記得自己的名字，自己什么時候出生，在哪兒出生，父母是誰，家庭情況怎么樣我一概都想不起來——所以我本來對這座超級都市就沒有什么歸屬感。我被任命為第十三任米諾斯危機管理局局長還不到半年時間，上任前他們那套無懈可擊的說辭我現(xiàn)在都還記憶猶新。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九機關(guān)和治安框架的偽裝被他們拋棄的這么快：我在蘭利和整個FAC眼中至多算得上是個工具。換言之，生而為人，我只是他們的手段，和那些停在車庫里的裝甲偵察車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趁著蘭利去拿漱口水的工夫，我急匆匆地補了個妝。然后將小梳妝鏡和一個卸下來的煙霧報警器揣進了風衣口袋里，前幾天來管理局視察的一位狄斯城議員不聽夜鶯的勸阻，執(zhí)意要在我的辦公室里抽煙，結(jié)果意外激活了辦公室里的自動噴淋系統(tǒng)。幸虧我事先已將所有重要的文件全部收好，最后只有這個執(zhí)拗的家伙被淋成了落湯雞。但是他事后的抱怨卻讓我很奇怪：“局長小姐，您管理局內(nèi)的消防系統(tǒng)根本就不符合上庭和新城的標準！哪有火災警報還沒響，自動噴淋系統(tǒng)就開始工作的？！”

雖然這番言論明顯是在安慰自己，好讓他在我面前不那么尷尬。但是不可否認，管理局的消防系統(tǒng)的確像這位議員所說的那樣——不太正常。我和夜鶯事后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我們一致將噴淋系統(tǒng)的意外啟動歸咎于是故障。然而事實卻遠非如此，一周之后，一位FAC派來的后勤人員在重置煙霧報警器時發(fā)現(xiàn)這個小小的報警器的安裝方式似乎不太對勁。于是他順手將報警器拆了下來，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并且在離開管理局之前打電話告知了我。不過由于那天有采購任務在身，我一開始也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是夜鶯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問題所在，我永遠記得那天晚些時候我和海拉采購歸來時副官那鐵青的臉色。在支開了海拉以后，夜鶯把我拉到一邊低聲道：“局長，那根本就不是煙霧報警器！你被人監(jiān)視了！”

從那以后，我都盡量在辦公室處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而許多與禁閉者本身有關(guān)的事情我都會在審訊室或者是他們的房間里解決，還記得卓婭有一次打趣我說：“嗨，局長，你現(xiàn)在比我當年在辛迪加還要忙啊?！保抑皇锹柫寺柤?，故作輕松地答道：“畢竟隔墻有耳嘛，還是軍團長這里相對私密一些。”

說實話，我一直不愿意承認自己的上司會為了監(jiān)視我的一舉一動甚至不惜鋌而走險。但是剛才的游戲小樣當中的劇情無情地擊碎了我那套自欺欺人的說辭：整個管理局只有她的權(quán)限等級能和我平起平坐，因為除了我，也只有她能夠隨意進出或者允許別人隨意進出局長辦公室......

和游戲里的劇情不同，今天是我負責駕車。因此我獲得了先于蘭利上車的機會，剛剛坐定，連安全帶也顧不得系，將煙霧報警器急匆匆地從風衣口袋中掏出，放在掛擋桿后面的儲物暗格中——簡直像是做賊一樣。在準備合上暗格的蓋子時，我的余光突然掃到了旁邊那幾顆給赫卡蒂備著的草莓味糖果。粉紅色的糖紙顯然與當下的緊張氣氛并不相容，這給我計劃好的反抗蒙上了一絲滑稽的色彩。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就像是小孩子一般天真幼稚，甚至不用蘭利親自戳穿，我就先泄了氣。

但是一想到蘭利的所作所為本質(zhì)上是在濫用和褻瀆我給她的信任，我就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憤怒和心灰意冷，兩者在我千瘡百孔的心靈中互相混合，產(chǎn)生的化學反應的盡頭的產(chǎn)物令我也感到驚懼：一種冰冷的怨恨。這種怨恨既指向蘭利，也指向我自己。比起以仇恨為驅(qū)動力的憤怒，我的這種情感要平靜得多，能夠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以內(nèi)維持一個兩人相安無事的假象。但是長期身處在怨毒中的人，很難不被怨毒所侵蝕。不過這種危險的情緒對我的侵蝕是內(nèi)向性的，我的情緒越來越像一只在痛苦和焦慮間徘徊的鐘擺。盡管如此，我還是本能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很清楚，我和蘭利的戀情與我的副官，與其他的禁閉者并無任何關(guān)系。在這漩渦之中，我唯一能緊緊抓住的只有我的責任——縱然抽象，甚至趨于虛無——但它能幫我暫時找回自己的定位何在，好讓我蘇醒以后這段短暫的人生看上去不像是一場荒誕的鬧劇。

而這次匆匆策劃好的“報復”是我察覺真相后第一次向外界展示在我內(nèi)心深處肆虐已久，將我折磨得精疲力竭的風暴。我坐在駕駛位上，透過貼了保護膜的車窗玻璃看著那個讓我又愛又恨，個頭高挑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邁著從容的步子向車門走來。這時一種惡劣的想法突然躥入了我的腦海：我想看到她在面對我的質(zhì)問時那亂了陣腳的樣子。這個想法也讓我最終下定了實施“報復”計劃的決心，現(xiàn)在看來，那可能也是在我就任管理局局長以后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完全是為我自己的情感需要而做出的決定。

“原諒我，親愛的長官。”，在她打開車門的瞬間，我發(fā)動了轎車，引擎啟動和車門打開又關(guān)閉的聲音吞沒了我的歉意。我無奈地笑了笑，慢慢降下駕駛員一側(cè)的車窗，感受著地下停車場里那略顯潮濕的空氣涌入車內(nèi)。放下手剎，踩下離合，掛上一檔，朝著離開停車場的坡道駛?cè)ァ?/p>

直到汽車離開管理局的院子，開上前往新城的公路以后，我才說了第一句話：“長官，請您把安全帶系上。我知道您已經(jīng)習慣坐在后座上了，但是今天不一樣?！?/p>

今天這條公路格外繁忙，或許是因為馬上就要到法定節(jié)假日的緣故，似乎半個狄斯城的車全都集中到了這條主干道上。所以我不得不密切注視著前方的路況，在聽到蘭利的那個方向傳來了安全帶帶扣卡緊的“咔噠”聲以后，我的注意力便全部都放在駕駛這件事上。的確，我是想讓蘭利知道，我對她的監(jiān)聽行為的容忍度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但是并無用我們兩個的生命做賭注的必要。于是，我便放棄了先發(fā)制人的機會。

無奈高架橋上的車實在太多，平常只需要15分鐘車程的就能到達的位置，我們今天花了將近三倍的時間才到。再和蘭利商量以后，我們決定從距離目的地商場第二近的下橋匝道離開橋面，然后在橋下的公路上再行駛一段——雖然橋上的限速是100公里每小時，而橋下公路的限速是65公里每小時。

而就在我剛剛規(guī)劃好新的導航路線，準備繼續(xù)起步時，蘭利突然發(fā)問：“新人，你似乎有心事的樣子。在辦公室里，包括剛剛要求我系好安全帶的時候，你好像都有更多的話要說?！?/p>

“你是想告訴我什么？還是想向我，索取真實呢？”，我看著她臉上的笑意，心中感到一陣惡寒。

“的確，我有一事不明?！?，我頓了頓，然后輕輕踩下油門，在后方車輛的鳴笛聲中緩緩向前開去。

“說吧，新人。”，她的語氣平靜，就好像所有對我信任的背叛都是發(fā)生在另一個宇宙的遙遠的往事。憤怒使我短暫地失去了理智，于是下面這句話脫口而出，帶著急匆匆的怒氣：“長官，您在我辦公室里裝的秘密監(jiān)控設備，是為了防備我這個潛在的家賊嗎？如果您本意并非如此，那么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

06.子彈（The Bullet）

“你最好考慮清楚再對我發(fā)脾氣，新人?！?，蘭利的聲音中慵懶散盡，只剩下煩躁與冷酷：“我說過，我雖然愛你，但是我也不會縱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沖撞我。我先是你的上司，其后才是你的愛人?！?/p>

“請不要強詞奪理，我并沒有沖撞您，長官。”，已經(jīng)決定不走高架公路以避開擁堵的我向右輕打方向盤，駛向離開高架橋的匝道：“那么請允許我換一種相對溫和的提法：是什么讓您如此不放心，以至于要在我的辦公室里安裝微型探頭和竊聽器呢？”

蘭利對我的問題報以沉默，車內(nèi)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只感到一股怒火在胸腔中又一次劇烈的翻滾起來，為了克制住自己直接發(fā)作的沖動，我的手發(fā)力緊緊地握住了方向盤，指尖幾乎都要嵌入方向盤包裹著的那層柔軟的皮套之中。你不會想知道，僅僅是為了保持沉默，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沒讓憤恨的低吼和呼之欲出的咆哮有任何迸濺出來的機會。畢竟蘭利最不喜歡身為下屬的人以激烈的言辭沖撞上司，如果我真的那樣做了，那么眼前局勢的主動權(quán)就會為她所完全掌握。

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安靜之中，我們的轎車匯入了橋下的車流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蘭利才重新開口道：“對我提出了如此嚴重的指控，那么你有證據(jù)嗎，新人？即使是審訊那些禁閉者也要講證據(jù)，更何況你現(xiàn)在正面對的人是我呢？”

“一直以來都在監(jiān)視著我的您，應該不會不知道我已經(jīng)把物證從辦公室?guī)У竭@輛車上了吧？”，那家商場在新城地區(qū)的邊緣，所以其實我們已經(jīng)漸漸接近了此行的目的地。于是我開始慢慢向左變道，盡管與高架橋上相比，橋下的交通狀況已經(jīng)好了很多，但是車流量還是相當大，因此我一直沒有機會看到蘭利的面部表情，但我能夠想象到她臉上往日那深不可測的微笑漸漸凝固的樣子。

聽到暗格被打開，我快速地用余光掃了一眼。不出我所料，她一下子就找到了那里。所謂“物證”——那個小小的煙霧報警器此刻正好端端地靠在給赫卡蒂的草莓糖果的旁邊。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被一種病態(tài)的快感所重重包裹，那是一種只有報復成功之后才會產(chǎn)生的滿足感，昭示著我先前那惡劣的想法已經(jīng)得到了極大地滿足。但這種感覺雖然愉悅，我仍然清晰地看到了背后藏匿著的，相當程度的虛無。尤其是考慮到我的這位上司一直以來都被人冠以“銀蜘蛛”和“冷血黑鱷”的惡名，這種快感來的便更不踏實了。

“只是一個拆下來的煙霧報警器而已，這能說明什么？”，蘭利冷哼一聲，但我已經(jīng)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幾分動搖。

于是我乘勝追擊，干笑兩聲，慢條斯理地陳述我自己的理由：“的確，長官。一個報廢的煙霧報警器并不能說明什么，但是我想，這不僅僅是一個煙霧報警器吧？請原諒，論起間諜和特工的那些本事，我在您面前肯定是班門弄斧。不過不論我再怎么沒有經(jīng)驗，也不至于認不出在本該裝著煙霧傳感器的位置上，實際裝著的那個微型探頭吧？”

“呵，新人。這些煙霧報警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在暴動以后翻修管理局時重新安裝的。”，蘭利故作輕松地將報警器放回原位，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你怎么就能確定，是我親手安裝的，或者說，是我授意別人安裝的呢？”

說話間，我已經(jīng)將車開進了商場附屬的公共停車場。

“因為在辦公室無人的情況下，只有長官您和我本人能夠獲得隨意進出局長辦公室的授權(quán)——即使是夜鶯的權(quán)限等級也沒法做到這一點。而持有我全部生物特征信息的嫌疑人R已經(jīng)在管理局全面翻修前消失，因此，只可能是您。而管理局的翻修工作又是由第九機關(guān)主持的，所以也只有您有這個機會?！?，我聳了聳肩，將車小心地倒進了之前已經(jīng)預定好的泊位。

“好吧......我承認，探頭也好，竊聽器也好，的確都是我裝的?！?，蘭利面色陰沉，但隨即又轉(zhuǎn)移話題，冷聲問道：“可是新人，你為什么會如此冒失，會在管理局的授權(quán)系統(tǒng)中同時錄入我和你自己的身份信息？你明明知道這樣不安全......”

“因為我愛你?！?，我這次直接打斷了她：“所以我選擇無條件的信任您，是大大超越上下級關(guān)系的信任。您不明白我也完全能夠理解，畢竟我可能是在您父母之后第一個將這種程度的信任交給您的人?！?/p>

經(jīng)過詳細的陳述，我已經(jīng)將幾個月來淤堵在我胸中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此刻我已經(jīng)完全冷靜下來，平靜如水地看著坐在副駕駛位上的蘭利：“我本不想這樣說的，但是......”

“您利用了我對您的信任?！保f著，我拔出了車鑰匙：“我們到了，長官?！?/p>

話音落下，我解開安全帶，起身下車。走到另一邊，親手為蘭利打開了車門。

她下車時有意把帽檐壓得很低，我看不清陰影下蘭利臉上的表情。但說實話，我也并不那么在意她此刻的感受。畢竟我還沉溺在報復成功的喜悅里呢。用車鑰匙鎖上了車門，我徑自向商場內(nèi)走去，第一次沒有回頭等待蘭利。

由于離管理局比較近，所以我一直都是這家商場的?？?。幾名在門口站崗的FAC士兵都已經(jīng)認識我了，為首的一位還在我推開玻璃門時報以友善的微笑，于是我也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不過之所以我會自顧自地走在蘭利前面而不去等她，是因為我知道蘭利其實一直都跟在我身后不遠處的地方。這并非靠的是枷鎖的聯(lián)系，而是靠戀人的直覺。在與她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熱戀以后，我對她的氣息已經(jīng)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但說來也奇怪，蘭利今天的氣息里，除了一貫的從容與優(yōu)雅以外，還摻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氣，而這種冷氣的內(nèi)核則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之前在一次任務地點位于辛迪加的外勤行動中，我掛了彩，當時我也曾短暫地體會過那種冰冷的壓迫感。不過最終受到她懲治的，則是辛迪加的那伙打傷我的黑幫。我還記得在蘭利的槍響過之后，那些先前還囂張跋扈的黑幫成員尸橫遍地的慘狀，我深知這就是蘭利所掌握的異能的恐怖之處。想到這里，一種隱約的不安掠過了我的心頭，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擔憂罷了，畢竟我到底也不是辛迪加的黑幫，雖然與蘭利的矛盾稍稍被激化了些，但也應該不至于直接走到動刀動槍的那一步。

當我走過那家棒棒糖專賣店時，一直走在我身后的蘭利緊趕了幾步，來到了我的身邊：“監(jiān)控你是我身為長官的義務，你對我的行為根本就不應該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

我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答道：“我不需要那種畸形的保護。”

蘭利又若無其事地補充了一句：“當然，新人如果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也是會去聽的?！?/p>

我冷哼一聲：“您大可不必明知故問，長官，我的想法，您應該最清楚?！?/p>

“嗨，你不會是傻了吧？”，蘭利的口氣中帶上了幾分不悅：“我最多只能監(jiān)控你的行為舉止，又沒法讀取你的思維。畢竟，我又不是卡米利安。”，她把“卡米利安”四個字咬得很重。

蘭利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畢竟在我焦慮最嚴重的時刻，向我施以援手的禁閉者中就有卡米利安。而且她語氣中有意無意透露出的漫不經(jīng)心更是讓我的怒意再次猛烈地翻滾了起來，不可遏止地心底噴薄而出，輕易就摧毀了我的心理防線。這一次，我實在是無法壓制住自己的情緒了——我的雙手已經(jīng)因為發(fā)怒開始顫抖。

“您和FAC，是不是從來沒把我當成過一個完整的人？請您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不要再避重就輕了！逃避可不是長官該有的行為！”，我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咬牙切齒地質(zhì)問道。

“何處此言？”，蘭利輕描淡寫地問，而她的這種態(tài)度又進一步地助長了我的怒火。

終于在長久的忍耐以后，我的怨恨，委屈和隨之而來的怒火集中爆發(fā)了。我的行為的激烈程度甚至讓后來的自己都感到吃驚，我不可抑制地伸出手去，用力抓住了蘭利的衣領，幾近瘋狂地怒吼道：“您還要裝聾作啞到什么時候？！如果您一直以來都把我當作是一個擁有完整尊嚴的下屬，或者一個值得你珍惜的戀人，而不只是一個用來實現(xiàn)你的宏愿的工具的話，那又為什么要天天監(jiān)控我？監(jiān)聽，監(jiān)視，派遣探子，無所不用其極？！我給予你的信任，不是讓你用來傷害我的！你明不明白？！甚至連對副官夜鶯，我都還有所保留！只有對你，我懷著絕對的信任！你在管理局的權(quán)限等級比我還要高！你難道不清楚這是為什么嗎？！”

“我從未要求，你給予我絕對的信任。我要的......”，蘭利冷笑一聲，隨即膝蓋突然發(fā)力，重重的頂在我的腹部上。

“呃啊......”，我對蘭利突然的攻擊完全沒有防備，腹部傳來的劇痛在瞬間驅(qū)散了我的憤怒，取而代之的是驚訝。疼痛和錯愕讓我所有的感官都變得遲鈍起來，在那幾秒內(nèi)，我完全成了一個不設防的攻擊目標。而蘭利也抓住了這個機會，她的第二次回擊是一記用上全力的飛踢，根本就無力，而事實上也并未躲閃的我，又以最脆弱的腹部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這一擊。一股血腥氣立刻就從我的喉頭涌上來。而幾乎是與此同時，在初期那尖銳的劇痛散去以后，一種持續(xù)的，沉悶的鈍痛從腹腔中傳來。

“該死！有內(nèi)出血了！”，我暗叫不好，同時拼命地嘗試著穩(wěn)住自己的腳步。但最終還是踉蹌著退到了走廊對面的一根支撐柱上。我以為到這里她對我的攻擊應該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正想忍著疼痛開口質(zhì)問時，卻只見蘭利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揮起她那沉重的手杖對我的右腿再度施以重重一擊。終于，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劇痛中，我跪倒在地，跪在了我的“戀人”面前。

“......是絕對的忠誠?！?，看到我終于跪下，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的樣子，她似乎感到很滿意。隨即精準地用手杖抵住我的下巴，手上微微發(fā)力，強迫我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

在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那雙墨綠色的蛇瞳當中，有的只是冷漠與殺意。前幾天我們最后一次出門約會的時候那種溫柔早已全然不復存在。與其說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上司兼戀人，倒不如說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冷血殺手正注視著她的獵物。周圍的許多購物者被我和蘭利之間的沖突所吸引，我看到還有些人正舉著手機拍攝。而我，處在這一切嘈雜的中心的我。卻只感到徹骨的寒冷，有可能是因為內(nèi)出血，也有可能是因為深秋的瓷磚地面溫度太低，不過更多是因為蘭利眼中的無情和冷酷。我動脈和靜脈流淌著所有血液似乎已經(jīng)全部凝固成塊狀，內(nèi)出血所導致的鈍痛陣陣襲來，我不由得苦澀地一笑。

“我明白了，長官......”，殷紅的血液從我的嘴角緩緩流出，滴到潔白的拋光瓷磚上：“是我自作多情了......對不起，我只是一個不聽話的......”

回答我的，只有她不屑一顧的笑。這不屑一顧既指向我的痛苦，也指向我那一文不值的所謂“絕對信任”：“你的所謂反抗，不過是對我善意的背叛，不聽話的工具就該......”

絕望地閉上眼，在一片黑暗中，我聽到了保險打開的聲音，聽到了周圍人群的驚叫。

我知道，如果沒有奇跡發(fā)生，今天，我將會死去。

在蘭利的槍口抵到我的額頭上以前，我就已經(jīng)想象出了她那把短槍槍口的輪廓。因為我實在是太熟悉那把槍了，她曾無數(shù)次地允許我用這把槍練習射擊，讓我持著這把短槍，接著溫暖的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仔細地為我調(diào)整好射擊的姿勢和槍口的角度。這把槍見證了我的射擊技術(shù)從慘不忍睹到差強人意，再到最終能夠百步穿楊，可是我從未想過，這把短槍會從教具變成刑具，而我所一直深愛著的教官，則會是親手殺死我的那個人。在開槍的最后時刻，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起了蘭利先前在射擊課上為我講授的內(nèi)容，那些場景簡直恍如昨日。

“槍械上能夠安裝的瞄具多種多樣......射擊的準則是“三點一線......”，一開始我只是默念著，后來不自覺地便出了聲。我說回憶起來的內(nèi)容，彼此之間大多都沒有什么邏輯，無非想起什么說什么而已，因此聽起來更像是夢中的囈語。

“閉嘴！”，蘭利冰冷的聲音隨著手杖凌厲地劈了下來，重重地打在了我的左肩上。

然而我并沒有聽話地安靜下來，而是固執(zhí)地低聲重復著我所有能夠想起來的有關(guān)于射擊的知識點。

這也是我所能做出的最后的抗議。

“真是的......好煩啊......”，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在我耳畔如驚雷般炸開，接著我聽到的便是子彈穿過血肉時所發(fā)出的那令人不安的聲響，一陣劇烈尖銳的疼痛從左肩再度傳來，并以極快的速度擴散開去。與手杖的擊打所帶來的疼痛完全不同，這種痛苦要來得更為兇猛，如同一陣又一陣排山倒海的巨浪，永無止境地向你撲來，似乎不把你溺斃在疼痛的海洋深處，它就永遠不會罷休。溫熱的液體濺在了我的臉上，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之前給海拉洗臉的時候，趁著我轉(zhuǎn)身去找洗面奶的工夫，海拉悄悄地用手蓄滿一捧溫水，在我轉(zhuǎn)頭的瞬間潑到了我的臉上，事后還理直氣壯的批評我該好好洗澡了。當時我還很生氣，然而現(xiàn)在的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和她一起玩水。但是肩上的劇痛和口中濃郁的血腥味兒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你只是一個將死之人。

我先前拼命壓制在喉頭的血液也因為中槍而導致的劇烈疼痛一下子從口中噴出來，面前欄桿因而也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我錯愕地睜開眼，在蘭利無動于衷的注視下，沒有任何緩沖地向前趴倒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倒在我自己的血泊中。

看著倒在地上的我，“蘭利”蹲下身來，冷笑道：“疼嗎？”

而我只是木然地看著她，因為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痛苦，我的思想已經(jīng)幾近于完全停擺。但我想，就算是當日我還能夠思考并條理清晰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我大概率也會保持沉默。

對于蘭利，我業(yè)已完全絕望。在那個時刻對四散奔逃的購物者，尖叫著的孩子們的歉意和愧疚完全占據(jù)了我的心。我看到我所盡力保護的人們，因為我噴灑的鮮血和痛苦的呻吟而恐懼，不安。畢竟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此刻在這些因為我而奔逃，祈禱，尖叫，哭泣的購物者當中有多少人是出來放松的，又有多少孩子原來是滿心歡喜地準備到商場二樓的游樂場釋放自己愛玩的天性的，又有多少情侶本期待著今晚在這家商場里最好的西餐廳相會，并最終走入婚姻的殿堂。然而這聲槍響和噴濺的血液把這一切全都毀了，而且還不知道這些人當中有多少會留下終生的陰影。

“看來是不疼咯，新人？”，“蘭利”再度舉起手中的短槍，這次則瞄準了我的右膝蓋。

“開槍......吧......”，我半下意識，含糊不清地吐出這三個字，同時向她露出了一個只屬于死亡的，溫柔的微笑。

“呵......”，就在她準備扣下扳機的瞬間，蘭利的副官——也是我在第九機關(guān)內(nèi)唯一的朋友，那慌張的呼喊從遠處傳來。

“你瘋了？！長官！你在干什么？！”，副官的驚惶似乎喚醒了她，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副官來得及阻止她以前，“蘭利”已經(jīng)扣動了扳機。于是蘭利在最后關(guān)頭動用了自己的異能，子彈最終打在了我右腿邊上的地面上。我今天還能夠行走，還得感謝我的這位朋友：那枚子彈幾乎深深地嵌入了由混凝土澆筑而成的樓板中，如果它擊中了原本的目標，那么我的右腿膝關(guān)節(jié)很大概率會被直接擊碎。

短槍隨即從她的手中落下，重重的落在了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別睡??！你不許睡！局長！局長！有沒有醫(yī)生！”，在阻止了蘭利以后，副官立即撲向了倒在血泊中的我。原先在商場門口值班的幾名FAC士兵此刻才終于沖破了受到驚嚇的人群，朝著我倒地的這個方向沖過來。而在慌慌張張涌向商場大門的購物者中，有一對年輕的情侶也在逆向而行。我猜他們都是班彥醫(yī)學院的學生，因為他們?yōu)槲抑寡吞幚韨跁r，我注意到兩人的衣服上都別著獨屬于班彥的金色?；?。

但其實我一直都在等待著蘭利上前幫忙，但她只是呆定的站在那里，注視著流血的我，絕望的我，被由內(nèi)而外的疼痛折磨著的我，眼神里透著令人難以置信的無辜與震驚。

最后FAC士兵及時地找到了一副臨時擔架，在確定了子彈不在體內(nèi)，并由兩人共同手忙腳亂地完成了止血包扎以后。幾人沒費什么力氣就把我移上了擔架，在跑動帶來的顛簸當中，盡管蘭利的副官一直在呼喚著我的名字，但我還是逐漸失去了意識。

07.扭曲的命運（The Twisted Destinies）

“那天是你把管理局局長送到醫(yī)院的吧，小姐？”，副官剛剛獲準進入蘭利的辦公室，自己的這位上司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在自己的副官點頭表示肯定以后，蘭利又拋出了另外一個問題：“那......那你有沒有看到，我究竟對局長做了什么......？”，問題出口，副官看出自己的上司有點遲疑，但最終還是下定了面對現(xiàn)實的決心。

于是副官如實回答道：“我并不知道在我趕到商場以前您的所作所為，但我能夠確定的是，在我抵達以后，您至少對她開了兩槍，一槍打中了左肩，一槍由于我的介入沒有擊中?！?/p>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聽到這里，蘭利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發(fā)出了一聲幾乎微不可察的嘆息：“你去忙吧，我現(xiàn)在暫時沒有別的問題了?！?/p>

聽到這話，副官本想轉(zhuǎn)身直接離開，但是剛剛走到門邊，又忍不住轉(zhuǎn)過身來：“長官......”

蘭利看著站在門邊欲言又止的副官，溫和地開口：“還有什么需要向我報告的嗎？”

“長官，這次我不能同您站在一個立場上......”，說到這里，她頓了頓。蘭利知道，這位平時就能說會道的副官此刻正在費力地斟酌著詞句：“......而且，我同樣有理由為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擔憂，既然您對相愛的戀人都能夠下死手，那么還有什么是您不會對我，或者說，對我們做的呢？至少我沒有看出什么理由能夠阻止您對我們做同樣的事情?！?/p>

“唉......”，蘭利嘆息一聲：“副官小姐，事已至此，我也不再打算向你隱瞞什么。在我出手傷害她的時候，我的M值......”，說著蘭利從一份文件夾中取出一張檢測報告遞給自己的副官。

“2300以上？”，副官看到這個數(shù)字，有些不敢置信。

“對......我的M值至少達到了2300。”，蘭利隨手將文件夾扔在辦公桌上：“我現(xiàn)在，只有相關(guān)記憶的片段存在于腦海里。很多事，我一點也想不起來?！?/p>

“但我認為，盡管對于解釋您的行為來說，嚴重超標的M值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副官說到這里又頓了頓：“......接下來的話，您還愿意接著聽下去嗎？”

“但說無妨，我希望聽到你對我的真實看法?！保m利盡量克制內(nèi)心如刀絞般的疼痛，用鼓勵的口氣說道。

“好......但我認為，這個數(shù)值無法解釋您M值在短時間內(nèi)暴增的原因。”，副官指了指蘭利辦公桌旁邊靠著的折疊椅：“......我能坐著說嗎？”

“沒問題?！?，蘭利起身，親自為她展開了折疊椅。

“謝謝您，長官?！保惫俾渥?，但是坐姿卻格外端正。但蘭利并不高興，因為這是對方極其拘謹?shù)谋憩F(xiàn)：“那么高的M值是不可能憑空出現(xiàn)的，能引起M值達到兩千以上的情況極其罕見，就我所知，一般只有靠近黑環(huán)才能夠使禁閉者的M值達到極高的水平。但是您在重傷局長的當天，一大早就去了管理局，后來的行程也和黑環(huán)八竿子打不著......所以我猜，是不是在與局長的相處過程中，她的一些話觸動了您的某些執(zhí)念？”

看到蘭利的臉色陰沉下來，副官想連忙轉(zhuǎn)移話題。但是卻被蘭利制止了：“我覺得你還有更多想說的，我命令你，現(xiàn)在毫無保留地說出來?！?/p>

“好，那請您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副官把心一橫，用平靜的聲調(diào)繼續(xù)說道：“就算是局長的一些話觸動了您的執(zhí)念，M值也不是您為所欲為的理由。難不成您在下令我們對局長展開竊聽的時候，也因為M值異常偏高而處在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嗎？而且當時在送局長去醫(yī)院的路上，昏迷中的她不斷在重復著一句話，聲音很小，但非常清晰......”

“她說了什么？”

“她說：‘我不是工具，我不想做工具’。”，副官直視著蘭利的眼睛回答道。蘭利很想說些什么來進行回應，但是副官提出的那個尖銳的問題卻讓這位一向從容冷酷的“銀蜘蛛”完全無力招架，于是她只能尷尬地保持沉默：“而且，長官，我無意冒犯。您最早對局長展開監(jiān)聽的目的是要保護她，您總是說那些被收容在管理局內(nèi)的禁閉者都很危險——當然，這的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是為什么最后重傷局長的反而不是他們，而是口口聲聲說著要‘保護愛人’的您呢？”

說完這段話，副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準備起身告辭：“長官，我必須得走了。按照您的要求，我馬上就要去商場取當天的監(jiān)控錄像資料?！?/p>

她將折疊椅收好，然后靠回原來的位置，向門邊走了幾步以后又回過頭來：“對了，商場的安保負責人要我轉(zhuǎn)告您，這件事情造成的影響非常惡劣，您必須盡快著手處理這件事，這樣或許才能使狄斯城的公眾輿情對第九機關(guān)和MBCC更有利些。我的意見，僅供您參考，在這件事上我言盡于此?！?，說罷，副官開門離去，在離開前，她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把一直以來都放在蘭利辦公室里的水杯拿走了。

隨著門被輕輕地掩上，關(guān)緊，蘭利心中那原先隱約的痛楚變得清晰起來。她當然注意到了副官在離開辦公室以前最后的那個小小的動作，若是放在平常，蘭利可能根本不會多想，畢竟她也不是一個對下屬很苛刻的長官。但是在這個痛苦的時刻，副官的舉動卻讓她清晰地感受到了兩人之間信任的動搖。

其后，蘭利的思緒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她又想起了那天自己的神志尚還清醒的時候，局長那憤怒的質(zhì)問：“......我給予你的信任，不是讓你用來傷害我的！你明不明白？！......”，還有在抵達商場之際，戀人那相對平靜的陳述：“......所以我選擇無條件的信任您，是大大超越上下級關(guān)系的信任。您不明白我也完全能夠理解，畢竟我可能是在您父母之后第一個將這種程度的信任交給您的人......”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蘭利抱著頭，喃喃道。

她終于意識到局長口中的“絕對信任”是那樣的彌足珍貴：這種信任并無理性可言，但或許正是愛情真正的甜蜜之處。它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會以并不明顯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或許是一個永遠對你敞開的懷抱，盡管你不會時時都需要，但是你會知道它一直都存在于你的身后；或許是對你推薦的人選會有意無意地放寬些要求，你在開玩笑時會嗔怪對方?jīng)]有足夠的警惕性，但你其實明白，對于此人的寬容，實際上是你們兩人之間信任的投影；或許是愿意將自己的私人物品毫無保留地向你展示，那些物品往往并無太過珍貴的價值，但是卻處處暈染著你的愛人的生活中的氣息，它們往往也是你進一步了解對方的窗口......

當然，蘭利深知，那位看似柔弱的局長在這場并無結(jié)果的戀情當中所付出的，給予的遠遠比以上她想到的內(nèi)容要多。但是現(xiàn)在，她那親愛的人兒正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意識被失血性休克的陰影阻斷，身上帶著觸目驚心的累累傷痕，甚至不知道能否再度蘇醒過來。

事實證明，人在至為痛苦的時刻，想起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心愛的人，而是自己的敵人。蘭利也并不例外，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直以來都與自己不和的卡米利安。局長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能夠使卡米利安重新記起心理醫(yī)生職責的人，蘭利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這個陰暗，危險又殘忍的女人唯獨愿意對局長表露出她那未被惡意侵蝕的，相對溫良的一面。但是現(xiàn)在蘭利似乎明白了。局長的溫柔，勇氣與真誠足以感染任何一個長期與她相處的人，因此即使是擁有多重面孔的禁閉者也愿意在面對她時展現(xiàn)出自己最溫柔的一面。

“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給予他們平等的尊重，并適時滿足他們的合理要求，他們都會是很好的伙伴，所有人?！?，蘭利想起了自己最早造訪管理局，初次見到局長時，那個身材纖弱，眼神憂傷的灰發(fā)女子對于面對自己的提問，所做出的從容平靜的回答。

“可是，你應該知道，這是個很危險的工作，新人。”，蘭利微蹙雙眉繼續(xù)追問道。

“呵......”，灰發(fā)女子從椅子上起身：“做任何事，都有風險。尤其是在這入夜時代，遭遇無妄之災的幾率比百年前殞星墜落時要大得多。可是您總不能因為風險，就不生活吧，長官？別人覺得禁閉者們危險，是因為他們懷著根本就不該擁有的仇恨與偏見，自己站到了禁閉者的對立面上，將他們視作不共戴天的敵人。既然如此，你我又怎能要求禁閉者對他們友善呢？”

“的確......”，蘭利微微頷首表示同意。

“長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第九機關(guān)應該也算是特別情報機關(guān)。我本來以為從事這個行當?shù)哪?，對死亡應該比我看得更通透，現(xiàn)在看來，也未盡然。”，剛剛就任的新人局長揶揄道。

想到這里，蘭利輕聲笑了笑：“好你個小局長?！?/p>

但是這遲來的覺悟和對往昔初見時的溫暖回憶并不能給蘭利帶來解脫，反而帶來了更大的自責與痛楚。這樣說來，難道自己不也算是與局長朝夕相處的人嗎？而且她們遠比收容在管理局內(nèi)的大多數(shù)禁閉者走得更近，結(jié)果最終卻走到了這步田地。在良知的譴責和心靈的折磨之下，蘭利第一次開始認真審視兩人確立戀愛關(guān)系以后自己的所作所為，結(jié)果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所有她能想起來的事實都無情地證明，局長的憤怒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出格的那個人，基本上一直都是蘭利自己。

“我難道，真的一直把她當做是自己的工具嗎？”，蘭利喃喃地自言自語道。

“是的?！?，不知是從何處，一個令人不悅的甜膩女聲傳來，回答了她的疑問：“你一直以來都下意識地把她當作是工具，你會失去她。你的所有行為，都是在借著‘保護她’的名義不斷地在傷害她。從這個程度上說，我真的很懷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珍惜’？蘭利，你會失去她的......遠遠地看著她幸福，才是你應得的結(jié)局?！?/p>

“是誰？！別在那里裝神弄鬼！出來！”，蘭利心煩意亂，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大聲地斥責著那個聲音的來源：“她是我的戀人......不是我的工具！你完全是在胡言亂語！”

“不是嗎？可是你真的愛過她嗎？她把自己所有的信任都給了你，可是你又給過她什么呢？一頓暴打和兩顆子彈就是你愿意送出的全部了嗎？”，女聲冷冷地嘲諷道：“唉，什么時候出手一向闊綽的第九機關(guān)也要為些小錢而發(fā)愁了？”

“走開！出去！”，蘭利用力地搖著頭，試圖把這個聲音驅(qū)趕出去：“我不管你是誰，在第九機關(guān)裝神弄鬼可不是好主意?！?/p>

“呵呵......”，接下來，那個女聲突然變成了局長的聲線：“長官，你愛的，一直不是我對吧？那為什么要欺騙我呢？”

“閉嘴！誰允許你模仿她的聲音了？”，蘭利怒吼道。

“我不過說出了事實而已，蘭利小姐?！?，那個女聲重又變得甜膩起來：“你愛的是狄斯城，而不是具體到個人的她。你那抽象的愛，又有多少是自己親力親為去實踐過的？又有多少只是你收放自如的想象？你越耽于幻想，就越會覺得具體的人是那么的可惡和麻煩。你忙著愛狄斯城的蕓蕓眾生，又何以有精力去愛這個具象的她呢？這才是你對她開槍的真正動機，所謂M值的飆升，不過是表象而已！省省你那套令人作嘔的說辭吧！”

“不......不是！不是這樣！你不要再胡言亂語下去了！”，蘭利徒勞地嘗試這否定這個女聲的指責，盡管她明白，這個聲音所說的全部的話的確是事實，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承認，也不敢承認。

接下來，這個聲音又變成了那個令人憎惡的卡米利安的聲線，繼續(xù)說道：“作為心理醫(yī)生，我或許不該說這些......您所謂的對這座城市的愛，早已經(jīng)墮落為對身邊的人，甚至是對那個唯一愛您的，具體的人隨意動用暴力的理由；您那所謂博愛的宏愿——那正是您的戀人一直稱道和敬佩的——早已經(jīng)成為您隨意剝奪她個人的權(quán)利和自由的借口......說實話，您根本不配擁有她。哪怕是技藝高超的工匠，甚至都還知道要愛惜自己的工具。而您，我甚至都無法形容您內(nèi)心深處的真正想法，長官閣下?！?/p>

“所以，你最好現(xiàn)在就放手?！?，聲音突然又變得凌厲而冷酷，那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軍團長卓婭的聲線。

“我不會這樣做，你沒有資格命令我?！?/p>

“放手吧，長官”，這是自己副官的聲線。

“不。我已經(jīng)說了，你沒有資格命令我，別讓我再重復第三遍?！?/p>

“放手！*文明狄斯*！你放開局長那個大笨蛋！”，蘭利費了些功夫才辨認出這是海拉的聲線。

“我不會！我永遠不會放手！”，蘭利再度嚴詞拒絕。

隨著蘭利的這最后一次拒絕，突然，無數(shù)的人聲開始在她腦中回響起來，每一個聲音都在用著不同的表達方式告訴著她相同的事：放棄與局長的戀情，兩人就此別過。

在聲音的激蕩和回響之中，蘭利只覺得自己快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雖然她在精神力方面是公認的強手，但是現(xiàn)在她還是幾近瘋狂。蘭利憑著感覺從桌上抄起一個物件就往對面的墻壁上砸去，同時怒吼道：“給我閉嘴?。。∥覀兊氖掠肋h輪不到外人來插手?。?！”

隨著玻璃破碎的聲音傳到了蘭利耳中，那些刺耳雜亂的人聲也在一瞬間突然全部消失。

“抱歉，蘭利小姐，讓您失態(tài)了?！?，雖然話是這么說，但是那個女聲卻明顯帶著得意的語氣。

“你......你究竟是誰？”，蘭利喘著粗氣低聲問。

“呵，我......是你僅存的良知?！?/p>

話音未落，那人聲便仿佛遁入了虛空一般，完全消失了。

辦公室里重又恢復了安靜，只剩下無線電通訊器在桌上滴滴作響。

蘭利做了幾個深呼吸，平復了自己的情緒，然后這才打開了通訊頻道：“我是蘭利，有什么重要事項需要我處理？”

對面的第九機關(guān)特工立刻答道：“狄斯城議會剛剛發(fā)來通知說，他們有一些關(guān)于處理商場槍擊事件的建議要告知您。他們還說，希望您現(xiàn)在就動身前往?！?br>

“好的，我知道了。我三分鐘以后下樓，你們把車備好?！保m利揉了揉太陽穴，心里暗暗詛咒著那些沒安好心的老東西。

車開得很快也很穩(wěn)，蘭利只用了不到十五分鐘時間就到達了狄斯城的權(quán)力中樞所在地。在經(jīng)過了嚴格的安全檢查流程以后，蘭利被引入了客梯，隨后電梯直達位于議會大廈最高層的議長辦公室。

蘭利之前就聽傳言說，狄斯城議會議長是個傲慢且辦事效率極其低下的人。所以她已經(jīng)準備好長時間的等待，然而出乎她預料的是，在引路的接待人員敲響辦公室大門以后，議長很快就將蘭利迎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議長是一個已經(jīng)年近花甲的老人，有著一頭稀疏的灰發(fā)和精瘦的面龐。此時他正對蘭利和藹的微笑著，但仍藏不住他眼中的精明與狡黠。

“啊，蘭利小姐，久仰您的大名。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今日終于得償所愿，老朽榮幸之至?！保h長的開場白很是客氣，遣詞造句甚至頗有前人的遺風。但蘭利越聽越覺得，議長語含譏諷。

“不敢當，不敢當。您過譽了，議長先生。”，蘭利應聲答道。

“今日此番突然叨擾，想必蘭利小姐在第九機關(guān)仍有公務在身，那老朽便直截了當，長話短說。若是在交流中有失禮數(shù)，還望蘭利小姐休要見怪?！?，議長自己看來也有不少的事情需要處理，蘭利注意到他身后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也放著不少文件。

“您請說，議長先生?！?/p>

議長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蘭利小姐作為新城商場槍擊案的始作俑者，應該對個中細節(jié)很清楚吧？”，但隨即又很快地緩和下來：“但老朽叨擾蘭利小姐的目的并不在于興師問罪，而是希望在事后處理上給小姐一些建議。不過老朽并非當事人，所以提出的想法定會有不當之處，因此我這一家之言僅供小姐參考?！?/p>

不等蘭利作出回應，議長又繼續(xù)開口道：“想必蘭利小姐也對槍擊案所造成的惡劣社會影響已經(jīng)有所耳聞，因此第九機關(guān)和米諾斯危機管理局在這場輿論風波中的做法會直接影響狄斯城公眾這兩個應對殞星危機的重要機構(gòu)的看法和態(tài)度。不論是您，還是老朽，我們都清楚，要想平息公眾的情緒，就必須得有人承擔責任?！?/p>

說到這里，議長頓了頓，喝了口水繼續(xù)說道：“但是二位在職期間取得的成績都是所以議員有目共睹的，所以我們一致同意要讓你們繼續(xù)擔任原職……但是，正如老朽之前已經(jīng)強調(diào)過的，二位當中必須有一個要承擔責任。而我們議員的想法是，這個責任，由米諾斯危機管理局的局長局長來擔。”

“為什么？”，蘭利感到有些吃驚。

“小姐不必心急，我說了，我們都希望二位能繼續(xù)擔任原職。從目擊者的報告來看，是局長的情緒先于您失控的，不論事實究竟怎樣，我們都可以把局長的行為解讀為是在攻擊自己的上司。這樣一來，您的行為就有了一定的正當性。最后的效果是，您可能會承受一定的輿論壓力，但不必承擔責任，遭到處分?！?，議長進一步地解釋道。

“那她呢？”

“蘭利小姐是指局長？她是本次這起案件中的受害者，承受了大部分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所有的人身傷害。公眾現(xiàn)在對她普遍呈現(xiàn)出同情的態(tài)度，因此就算讓局長來承擔責任，老朽以為，也不會對她的聲譽有太多的損害。”，議長說完，似笑非笑地看著蘭利。

“可是.......”，蘭利仍然有些猶豫。

“蘭利小姐，恕老朽提醒一句。您是米諾斯危機管理局局長在狄斯城上層最重要的伙伴，如果您不能繼續(xù)履職，那么這對管理局的日常工作的開展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在這個時候，您不僅代表了第九機關(guān)，也代表了米諾斯危機管理局。”，議長見蘭利有些遲疑，便繼續(xù)說道：“想想管理局初創(chuàng)之時，老朽當時不過還是一個年輕的毛頭小伙子。此后多年，我的工作重心一直都與管理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請見諒，我不是在和您擺資歷，老朽講這些，意在說明我對管理局的感情之深，與您不相上下?！?/p>

見蘭利以沉默回應，議長輕聲笑了笑，最后補充道：“蘭利小姐有能力把第九機關(guān)管理得井井有條，說明您一定是一個有膽識和有智慧的人。老朽相信，蘭利小姐一定能夠理解議會的意思?！?/p>

局長的情況用了將近兩個月才真正穩(wěn)定下來。在這期間，狄斯城議會已經(jīng)想辦法平息了輿論對第九機關(guān)和管理局的不滿。他們?yōu)楣娋幵炝艘粋€七分真實，三分虛假的“真相”，而正如議長所說，雖然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是蘭利和局長畢竟保住了自己的職位。

兩個月的時光已經(jīng)匆匆而過，狄斯城也從初秋時節(jié)進入了銀裝素裹的冬季。在迎來初雪以后的第二天，蘭利決定帶著第九機關(guān)和議會達成的保密協(xié)議的副本，去新城那家醫(yī)院找局長，準備把事情向她說清楚。然而此時此刻，站在康復病區(qū)的門口，蘭利突然失去了勇氣。

“這幾張破紙里的所有條款，本身就是對她的又一次傷害。”，蘭利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副官對這份協(xié)議毫不客氣的評價。

可是，古人早已有云：“世上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或許史書中的那些人物，也和入夜時代的人一樣，面臨著相同模式的現(xiàn)實困境吧。

不過現(xiàn)實也自有其溫情之處。蘭利與局長的重逢并不像愛情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煽情，局長只是靜靜地聽著蘭利解釋著此行的目的，默不作聲。如果不是眼前的灰發(fā)女子時不時地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那么她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屬下是不是已經(jīng)睡著了。

最后，蘭利向局長轉(zhuǎn)述了議長的話，并將保密協(xié)議呈現(xiàn)在她眼前。局長用能動的右手認真地翻閱著協(xié)議上的每一項條款，看到最后一項，局長抬起頭來看著蘭利，慘然一笑。兩片薄唇翕動著，仿佛是想要說些什么。

“抱歉，新人。但是，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優(yōu)解了。你同意在這份協(xié)議上簽字嗎？如果不愿意，我可以再去......”，蘭利的話被局長打斷了。

“我同意?！保珠L淡淡地答道：“您應該感到慶幸，長官，您的子彈打碎的是我的左肩胛骨。如果傷到了另外一邊，那么今天我連字都寫不了?！?/p>

蘭利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病床旁邊的小桌上：“可是，新人......這對你的名聲，是一種毀謗啊。他們......他們把責任都推給了你......可是我感覺，你好像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p>

“呵，我當然會同意?！保珠L接過蘭利遞給她的鋼筆：“您要知道，蘭利小姐，這幾個字的分量比起子彈，簡直微不足道?！?，說著，她在簽字處開始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名字。蘭利看得出局長出于本能地想用左手壓住寫字板，但是傷口處傳來的劇痛卻讓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局長轉(zhuǎn)頭看著自己左肩纏著的止血繃帶，輕輕嘆了口氣。于是蘭利趕忙伸出手去，幫她穩(wěn)住了寫字板。有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平面，局長寫起字來就容易許多了。

寫下最后一個字母，局長單手合上筆帽，將鋼筆還給蘭利，然后看著她開口道：“您滿意了？”

“除此之外，我想和你談談。”，蘭利將協(xié)議放進包里，沉吟半晌，才重新?lián)Q上了一個更溫和的語氣。因為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因為心中的疼痛而微微發(fā)顫。

局長敏銳地觀察到了這一點：“長官不必勉強自己。您與我的談話，應該并沒有做好準備。在情緒極其激動的情況下，想要清楚地表達自己的觀點是很難的?！?/p>

“可是......”

眼前的灰發(fā)女子溫柔地一笑：“‘第九機關(guān)的人從來不做無準備之事’，這是您告訴過我的。您不必為了我而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那些文辭，我已經(jīng)聽得夠多了?！?/p>

“可是作為戀人的我們，聊天怎么也需要......”

“可是我們真的是戀人嗎，長官？”，局長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這個表情，蘭利在議長的臉上也見過，只不過那個精瘦的老頭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是算計與精明，而局長的眸子中傳達出的，則是疲憊和虛無。蘭利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局長的臉頰，卻被她輕輕躲開。

“我們之間，不過是曖昧而已。這段關(guān)系，用誤會來結(jié)尾，挺好的。”，局長此時已經(jīng)哽咽：“你不會知道，我究竟為你，流過多少眼淚......”

“親愛的......”

“......但是，覆水難收。長官，不必安慰我。要怪，就怪這扭曲的命運吧......讓我們生在了這風雨如晦的時代?！?/p>

話音落下，病房里陷入了寂靜。

兩人四目相交，久久相望。

但終究愛而不得。

“我們......我們命該遇到這樣的時代?！?，數(shù)百年前，世界上有一個叫英國的國家，有一位來自這個國家的偉大戲劇創(chuàng)作者曾經(jīng)在自己作品中寫下過相似的慨嘆（即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這句臺詞來自于他的戲劇《辛白林》——作者注）。而數(shù)百年后的當下，在世界已經(jīng)分崩離析多年的當下，這慨嘆又借著一個疲憊的女子之口，重又回到了這塵世之間。

蘭利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多年以前她曾在上庭的劇院隨著父母看過這一出戲劇。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這句話所擁有的，真正的重量。

08.遙遠的黎明（A Dawn Too Far）

我是在蘭利前來醫(yī)院探望后的第三天回到管理局的。

在一眾擁到門口來歡迎我的禁閉者當中，夜鶯牽著赫卡蒂的手，和海拉一起站在最前面。艾恩和安站在三人身后不遠處，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我知道她是絕對不會笑著迎接我的。卓婭正靠在她的機車旁，她的身高基本上算是女性禁閉者當中的天花板了，因此相當好認。赫羅站在卓婭身邊，一個勁兒的跳著，想要看到坐在車里的我。

面對著熱情的禁閉者們，我倒有了一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感覺。正這樣想著，車就已經(jīng)開到了管理局門前?；蛟S是看到了我正在出神，負責駕駛的第九機關(guān)特工等了一會兒才非?？蜌獾亻_口道：“局長小姐，我們已經(jīng)到了。您如果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下車了?！?/span>

“嗯”，我輕輕點點頭，披好自己的風衣，打開車門。在腳終于踏上地面的一剎那，我突然感到地面變得虛浮起來，一個踉蹌使我?guī)缀醯埂Ｔ谖襾淼眉胺€(wěn)住腳步之間，夜鶯和卓婭就已經(jīng)沖到了我的身邊，扶住了我。

“謝謝你，副官，還有軍團長?！?，我笑了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穩(wěn)住腳步了，我自己可以走的?！?/span>

向前走了幾步，就聽到了艾恩的聲音：“局長，我覺得，你肩膀上的槍傷......預后可能不是很良好。不知道，新城醫(yī)院你的那位主治醫(yī)師有沒有告訴你這件事。”

艾恩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又想起那位主治醫(yī)生嚴肅的神情：“局長女士，雖然我們已經(jīng)盡了全力，但是子彈對您肩部造成的損壞實在是太過嚴重。如果預后不良的話，您很有可能會失去自己的左臂。”

“所以艾恩，現(xiàn)在就是你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保夜首鬏p松地笑道。

“什么承諾？”，艾恩一下子被我說蒙了。

“之前在辛迪加彼岸診所的時候，我想對那個灰發(fā)少女使用枷鎖時，你說什么來著？”，我有意提醒道：“要卸了我的胳膊，送我一套機械臂，還是頂級貨?，F(xiàn)在看來是老天都不想讓艾恩醫(yī)師太破費，只卸了我一條胳膊?！?/span>

“局長要是想換個全套，我也可以幫忙?！保鞯脑掚m然表面上聽起來是威脅，但是語氣里卻帶著怎么也壓抑不住的笑意：“行了，去看看你的兩個‘女兒’吧，她們可想你了?！?/span>

“局長，是我沒有保護好你?！?，赫卡蒂的小臉上寫滿了委屈。

“不要難過，赫卡蒂，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我柔聲安慰道。

“局長你個大笨蛋！*文明狄斯*！你這兩個月都死到哪里去了？！”，海拉也一下子撲了上來。

我嘆了口氣，低頭寵溺地看著黏在我身上的兩小只。啊，不是......是三小只，不知道什么時候赫羅也硬生生地擠了進來。

在與其他的禁閉者一一寒暄以后，我終于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雖然已逾兩月未歸，但是辦公室卻一如既往地整潔，所有的家具陳設的表面并無一絲灰塵，能看得出天天有人打掃。一切都和我離開以前別無二致，只有縈繞在鼻尖的微微涼意在提醒著我，這間辦公室已經(jīng)很久沒有被真正的使用過了。人對孤獨的具象感受，大約正是這清冷的空氣吧。

正當我坐在辦公椅上發(fā)怔時，夜鶯腳步匆匆地趕來：“局長，您的手磨咖啡機，我從自己那里給您拿回來了。您受傷住院的這段時間里，都是我和蘭利長官在處理管理局的日常事務。說實話，您的工作量實在是太大了，要是沒有蘭利長官的協(xié)助，我還真是有些吃不消?！?/span>

“啊，謝謝?！保移鹕斫舆^手磨咖啡機，然后將它放回了原位：“夜鶯的意思是說，長官在我受傷以后沒少來管理局？”

“是的?！保国L如實回答。

“請?zhí)嫖抑x謝她。那么，還有別的事嗎，夜鶯？”，我笑著問道。

“有，就在您回辦公室以后不久，有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來到局門口，說是希望能加入管理局醫(yī)療部實習?！?，夜鶯想了想回答道。

我坐回椅子上：“行啊，管理局現(xiàn)在實在是缺人手。把他們帶到我這里吧，如果符合條件，下周就可以來管理局實習了?！?/span>

聽到我的話，夜鶯隨即轉(zhuǎn)身準備下樓去找應聘者。這時我突然想起，當下已經(jīng)臨近新年，明天又是圣誕，管理局內(nèi)部倒是可以開個派對慶祝一下。于是我又叫住了夜鶯：“對了，馬上不是要新年了嗎？我希望能辦一個小型的派對，給你和禁閉者們放個假，所以等你回來，我們可以計劃一下，看看會有什么問題或者困難。”

夜鶯一口應允，隨即前去通知兩人上樓。而我在辦公室里，開始檢查已經(jīng)許久沒有開啟的個人終端。結(jié)果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前來求職的兩人正是那天在商場槍擊發(fā)生以后自愿前來救助我的班彥醫(yī)學院學生。我們?nèi)讼嗾勆鯕g，最后在夜鶯驗明了他們的身份以后，我告知他們下周就可以來管理局醫(yī)療部報到。

在兩人走后，我向夜鶯揶揄道：“我那位長官的槍子兒可比什么招聘廣告好使多了?！?，而夜鶯則巧妙地轉(zhuǎn)移了話題，舉辦派對的計劃也推進得很順利，夜鶯和我很快就拿出了一個可行的方案。于是，派對的準備工作從當天下午開始就緊鑼密鼓地展開了。

第二天是圣誕節(jié)，也是狄斯城的公共假日。管理局也不例外，大部分的禁閉者們都紛紛進入了假日模式，而議會也沒有給我發(fā)來任何的文件和報告。不論怎么看，這都是一個完美的假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天氣：圣誕節(jié)當天令人頗為失望的下起了雨。

于是我只得百無聊賴的坐在辦公室里，靠看書和喝茶打發(fā)時間。密集的雨滴落在右手邊那寬大的玻璃窗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擊打聲。直到下午，事情才有了變化。

桌上的通訊頻道發(fā)出了蜂鳴聲，隨即傳出了夜鶯的聲音：“局長，蘭利長官想來見你。她已經(jīng)到管理局門口了，建議您準備一下?！?/span>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說完我披上了風衣，打起精神準備起身迎接自己的上司。

在最初的錯愕和不解消散以后，我現(xiàn)在對蘭利只剩下了冰冷的憤恨。我恨她的心口不一，我恨她在重傷了我的身體以后，還要摧毀我的聲譽?？墒窃谖业男牡?，還留存著那么一絲僥幸，盡管卡米利安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勸我放下這段注定毫無結(jié)果的感情，但我仍然堅持認為，攻擊我并非蘭利的本意。或許，就像那位洞察人心的心理醫(yī)生所說的一樣：我仍然還愛著她。

但這種溫存并不能消解我的怒火。

隨著腳步聲由遠及近，我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我本想在見到她的一剎那將憤怒的質(zhì)問劈頭蓋臉的向她一股腦地砸過去，然而蘭利那憔悴的神色卻讓我差點沒有認出她來。

看著戀人以這樣的面貌出現(xiàn)自己的面前，我的心像是受到了狠狠一擊，頓時將那些傷人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蘭利先是將手中的檔案袋輕輕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然后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

“那天在商場，讓你受了這么重的槍傷......”，蘭利低垂著目光，看著放在我辦公桌上的檔案袋：“是因為我當時的M值，達到了2000以上。我已經(jīng)幾乎完全失去理智了......或許作為你的上司，我只會被指責為是失職......但是那一槍，卻是我作為你戀人的失格......”

即使是做足了心理準備，我也沒有想到往日那個從容中帶著些許高傲的銀蜘蛛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我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見我不說話，蘭利又輕聲道：“我太想成為拯救狄斯城的醫(yī)生，卻根本無法醫(yī)治好自己的性格缺陷。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對你的愛，變得只流于口頭上的關(guān)心......”

“長官，您......”

“新人，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所做的一切讓你不齒的行為，都是我愛你的表現(xiàn)......我總是想著你在和一群危險的人打交道。只有時時刻刻地看到你，才能讓我真正放心。呵......可是.......”，說到這里，她自嘲的一笑：“可是，我忘了，我和那些所謂“危險的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到頭來，是我先對你開了槍，而不是看似危險的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span>

“蘭利......”，我抬起沒受傷的右臂，想要撫摸她的臉頰。但是卻被她輕輕地避開，于是我又只得將手臂縮回原位。

“論起年齡，我比你大不少......”，蘭利向前一步：“可是，我卻不知道怎么愛你，才能讓你覺得舒服?！?/span>

“我也不知道，你究竟被我扭曲的愛折磨了多久......但從今往后，不會再有了?！?，墨綠色的眸子露出了一絲疲憊的笑意：“你不再會是我的工具，而是一個和我地位相平等的人?！?/span>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囁嚅著，但沉浸在情緒中的她并沒有聽見。

“所以，請允許作為愛人的那個蘭利今天向你辭行?！?，她又逼近一步，溫柔地拉住我的右手，然后小心地放在她的胸口。

許久的沉默以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你的傷，艾恩她們怎么說？”

“很有可能......”，我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將真相告訴她，但是在她鼓勵的目光下，我最終還是說了出來：“我還是保不住我的左臂?！?/span>

蘭利長嘆一聲，最后只低聲說出一句：“對不起，新人。”

“您不必道歉，長官......”，我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蘭利打斷了。

“能不能，再用那個稱謂，叫我一次？”

“親......親愛的......？”，我遲疑地吐出那三個字。

“最后一次了啊......”，我聽見了蘭利的自言自語：“那么，我能，再吻你一次嗎？”

回答她的是沉默，我也不想這樣，只是哽咽的喉頭已經(jīng)無法再容許我說一個字。

于是她慢慢地靠近，一步接著一步，她身上的淡淡的煙草味和令人安心的木質(zhì)調(diào)香水味漸漸的明顯起來。像是過了很久以后的某個瞬間，我的雙唇感知到了溫度。

和第一次我們在天臺接吻時不同，這次蘭利吻得很小心。像是一個出門闖蕩卻落魄而歸的游子，在門前久久地逡巡。如果是我們之間初次的親吻是熱烈和甜蜜的代名詞，?那么現(xiàn)在的這一吻，則是那么的苦澀，簡直像是度秒如年。我的右臂下意識地環(huán)住了蘭利的腰，感受著她的身體所放射出的溫度。淚水不可遏止，慢慢地從干澀的眼眶中溢流出來。直到空氣耗盡，蘭利才舍得將嘴唇抽離，而游子終究沒有勇氣，敲開那扇大門。???

“再坐一會兒吧，長官，我這里有咖啡豆?！保冶е?，用被悲傷扭曲的聲音請求道。

“不了，我也想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思緒?！保p輕地掙脫開我的懷抱，輕輕地說：“不過今天離開的，只是作為戀人的蘭利。而我，一直都會是在默默關(guān)注著你的長官，新人?！?/span>

“再見了，親愛的?！保m利的眼中閃過了一絲不舍，注視著眼中滿含淚水的我。然而這溫柔與不舍的注視僅僅持續(xù)了十幾秒，接著她便決絕的離去。

我則站在窗邊，目送著她登上停在管理局院子內(nèi)的專車，然后又注視著她專車的紅色尾燈消失在雨幕的盡頭。回頭拆開桌上放著的檔案袋，除了我最近工作上需要的幾份文件的副本以外，還有一張便條，而至于便條上字跡的主人，我不可能認錯。

是蘭利。

她這樣寫道：“新人，沒想到我會一語成讖。其實你那天玩到的游戲小樣的劇情，是我寫的。抱歉我還要提起它，請原諒我這最后一次的不解風情吧。”

看到這里，一種更為劇烈的痛苦再度侵襲了我的心。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種極為強烈的沖動再次驅(qū)使著我打開了蘭利拷貝在我電腦上的那個游戲小樣。于是，我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飛速地點擊著在我腦海中基本上還有印象的每一個對話選項，直到最后。

屏幕上再度出現(xiàn)了跌坐在地上的蘭利。

我突然意識到，我正在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比游戲的情節(jié)還要殘酷得多。至少在游戲所創(chuàng)設的那個平行世界里，“我”和蘭利是被客觀的，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所阻隔；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我們兩人并沒有任何一方死去，但卻被荒誕的世界和我們自己所創(chuàng)造出的鴻溝所分離。

想到這里，我的心重又變得空洞，坐在辦公椅上，看著屏幕上的畫面，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但嘴角卻分明帶著幸福的笑意。

或許那就是高度虛無的希波克拉底的微笑。我們都想成為拯救狄斯城的“醫(yī)生”，但面對個人的悲慘命運卻無能為力。所有往日的宏愿在此刻都像是荒謬的癡言。身處極端的痛苦之中，我們自己終將看清這種荒謬和滑稽的對比，并在明悟的瞬間展露出那一抹無力的微笑。

將已經(jīng)變涼的速溶咖啡一飲而盡，我猛地靠在椅背上，彈簧發(fā)出扭曲的呻吟。

“你好，蘭利長官......再見，我的愛人......”，我低聲重復著，像是風的絮語。

窗外，雨越下越大，直到將大地與天幕完全連接在一起。

蘭利的鼓勵言猶在耳，但不知何時我已經(jīng)迷失方向。

但愿這座城市在她的帶領下能等到文明的朝陽再次升起，只是我已經(jīng)忘記了該如何走向黎明。

-End...

致謝（即“寫在最后”）：

本文從2022年10月20日動筆，直至今日發(fā)布，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52天時間。這在我自己寫過的所有同人文當中，已經(jīng)算是一個很長的寫作周期了。

在這艱難的52天當中，有一些讀者和友人為這篇文章的最終完工提供了莫大的幫助。我希望能夠在這里向她們致以最真誠的謝意：首先，我想要感謝@鹿見_Deer?。正是她不厭其煩地與我一起討論文章的情節(jié)，立意和語言表達，才讓我最終確定了本文故事的呈現(xiàn)方式。可以說，如果沒有她的耐心，根本就不會有這篇文章。

同時，感謝@7月Yvette?和@奆笑笑 為本文提供了封面（我的找圖和審美水平簡直差到令人發(fā)指）。我最終采用的是前一位朋友提供的蘭利同人圖。同時也非常感謝這張同人圖的原作者的產(chǎn)出，筆者向來尊重每一位作者的勞動成果，所以本文中所有圖片（好像也就一張）侵權(quán)即刪。

最后，我想向@Bk_沐謹安?送上我的謝意。在我數(shù)度想要放棄的時刻，正是她給了我繼續(xù)下去的動力。并且在我漫長而痛苦的寫作過程中，她一直都在耐心地等待著。

我們下篇文章見。

封面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