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 霖娘

“去了不卜廬……？” “……” “他們看上去如何。” “……” “這樣啊……” 藍發(fā)的少女思索片刻，長袖微抖，滑落一枚還帶著微熱體溫與衣香的物什。 她將那物事系在面前小狗的脖子上，而后撫摸兩下，拍拍它的后腦。 “好姑娘，送到他們手里，要快?！? 小花狗沖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前爪刨了刨土，掉頭跑走了。 女孩子剛剛站起來，就聽見廳內(nèi)傳來通報，日前以月海亭之名延請的客人到了。 準時是個好習慣，她想，只不過比起自己，這個習慣大概更合另一位大人的心意。 她轉(zhuǎn)身走出以琉璃為頂搭建的露天花園，沿著長滿爬山虎的階梯回到溫暖的更衣室內(nèi)，對著落地銅鏡整理了一下衣著服飾，又順手從衣帽架上拿了一條金色綾羅裹在額頭上，遮住異于常人的雙角。 鏡中的少女雪膚紅唇，落落大方，藍發(fā)被金綾規(guī)整地束在腦后，穿著統(tǒng)一得體的暗紅旗袍服飾，完全是一幅人類的模樣了。 她又調(diào)整了一下神態(tài)，讓自己看起來多了幾分天真，才打開門走出去。 燈光如紗，少女進入會客廳內(nèi)，那里已經(jīng)坐了一個氣質(zhì)文雅的短發(fā)青年，眉目多情，穿著錦袍，正在用茶，見到有人來了，禮節(jié)性地端著茶杯站了起來，向她微微頷首。 “請問……” “見過行秋少爺?！鼻嗄觊L相俊俏，女孩子臉色一紅，柔柔地行禮，“我名霖娘，是甘雨大人的屬下，我家主人身體不適，特派我來接待。” “不適么？”行秋完全沒有想到，但反應(yīng)很快，“那今日的榷談，是否……” 霖娘打開門，一面恭敬地為他引路，一面搖頭：“遲則生變，夜長夢多。還請行秋少爺隨我來，邊走邊說?！? “等等……不在這里談？” “主人身體不適?！绷啬锶崛岬鼗卮?，話里卻已經(jīng)有些堅決的意味了。 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受邀而來，行秋也只能硬著頭皮跟過去。 “既然如此……客隨主便，勞煩了?！? …… 霖娘看似不近人情，在路上卻意外地活潑很多，藉此，短短幾步路，行秋不動聲色地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敢問甘雨小姐的身體……” “不妨事。其實，也不是什么說不得的事?！? “愿聞其詳。” “少爺您知道，麒麟為仙獸，難免有些獸類的需要。對主人來說，每隔五十年會經(jīng)歷一次換鱗，像魚兒一樣褪去舊鱗，再經(jīng)過幾個月的休養(yǎng)，慢慢長出新鱗。這個過程中，主人只能臥床，否則觸動新長出的鱗片，連行走都會變得痛苦不堪呢。” “這樣么……”行秋眸光微動，“以前倒是從未聽說過，是我孤陋寡聞了。” 霖娘很是善解人意：“不怪少爺——飛云商會和月海亭雖有來往，然這是甘雨大人的私事，也不輕易往外說的?！? “……明白了。行秋自當守口如瓶?！? 霖娘很是中意他，聽完便掩口笑道，“少爺莫要拘束，早在幾年前，主人就拜讀過少爺?shù)摹冻燎锸皠︿洝?，很是喜歡。這次請少爺來，除了公事，若是時間允許，亦想與少爺……” 她不再說下去了，含笑看著對方。 少女的眼神含著善意的揶揄，行秋因為在凡人里算長得好那一類的，從少年時期到二字打頭都對這種粉紅色的玩笑十分熟悉，他剛要本能地回復，突然意識到——已經(jīng)到了。 青年看向眼前的房間，一扇有些上了年頭的松木門，沒什么裝飾，也無昭示內(nèi)里主人身份的記號，只在門把手上方鑲了一片桂花月宮的浮雕銀飾，花葉清晰如發(fā)，十分精致。 而霖娘已經(jīng)推開門，向他行了一禮，“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定了定神，道過謝，一步邁了進去。 * 事先已經(jīng)知曉會來到甘雨大人的起居室，但當行秋真正踏入這里，還是有些緊張。 他沒有和月海亭傳聞中的這位大人物見過面，而僅僅是從傳聞中聽說，甘雨大人做事如何如何高效，如何如何智慧，如何如何在巖王帝君并不實際插手璃月具體事務(wù)的千年光陰中，默默操持好繁瑣的一切，毫無怨言，毫不動搖，十年如一日地工作下去。 她雖名為七星的秘書，但她的工作，是無人可取代的，這一點從七年前巖王帝君殯天后，甘雨小姐因悲傷過度遁入絕云間，而短短幾天內(nèi)工作量居然累積到玉衡星刻晴親自去請她回歸璃月，就可見一斑——當時的真相已經(jīng)無人知曉，但是玉衡星確乎是這么向外界說的，“璃月不能失去甘雨”，在仙人和七星微妙的平衡中，給足了仙人們面子。 也是從那時起，許是心結(jié)解開了，甘雨大人同璃月七星……走得越來越近，其中又以玉衡星為最。 近得……就像完全融入了人類社會一樣呢。 可是，行秋曾經(jīng)猜測，如同蝸牛不會認為螞蟻是同類，非人之物……又真的能在人海中找到歸屬感嗎？ …… “咳……山中不知歲月，今日見到行秋公子，風姿又勝少時?！睈偠呐暼绱苏f道。 行秋收回神思，向面前高大的深灰蝴蝶泉圍屏深行一禮，透過繪著圖案的薄紗，隱約可以看見后面榻上躺著一個女人的身影，額生雙角，身材凹凸玲瓏，長發(fā)披散，托著下頜，很是閑適的模樣。 “飛云商會行秋，見過甘雨大人?！? 雖然那場景很美，但青年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努力讓自己保持淡定。他是來談事情的，不是來耍流氓的。 “主人畢竟是女兒家，換鱗時期樣貌憔悴，這幅樣子，還是不想讓客人看到的。”霖娘進來后就行動自如，這時端來了茶水，向行秋輕聲解釋，“會比平時嗜睡許多……” 甘雨在屏風帷幔后，接過她的話：“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行秋一開始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個“招待不周”是什么意思，只道“無妨”，直到霖娘沏完茶水，提起裙角，在他對面優(yōu)雅地坐下。 青年猛然意識到，這個從出現(xiàn)就一直在找機會跟他說話的藍發(fā)少女，要代甘雨來談。 他微微垂眸，面上波瀾不驚，內(nèi)心已是驚濤駭浪。 他出身飛云商會，自小耳濡目染的都是商業(yè)談判套路。商場來往中，代談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對方不認可你們雙方身份平等，故意找半桶水的下屬糊弄談判，進行羞辱；甘雨不是傻子，月海亭的門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眼下這種情況顯然不屬于第一種。 第二種可能還不如第一種呢……行秋暗暗叫苦，是因為要談的人對這件事情勢在必得，為了增加保險，先派最忠心得力的屬下商談，如果談崩了，自己再出馬，說“哎呀不是我的意思啊都是手下理解錯了”，將籌碼交換到一個雙方都滿意的程度，這樣尚可補救一二。 行秋明白了。不管甘雨是真病還是假病，今天這場榷談，眼前神色沉靜的藍發(fā)少女“霖娘”，才是關(guān)鍵。 ——但自己有什么，值得貴為月海亭秘書的仙人甘雨擺出如此大的場面？ 莫非荊軻樊於期故事，“借你項上人頭一用”嗎。 他突然后背有點涼。說起來，這里是甘雨的寢居，要是談不攏，對面?zhèn)z女人手起刀落把自己砍了再對外說，“行秋白日摸入甘雨大人寢臺意圖不軌被護衛(wèi)當場格殺”，飛云商會根本沒法追究。到那時……整個璃月可能除了重云，沒人相信他是清白的了。 行秋突然涌起一股扭頭就走的沖動，硬生生被自己克制了下來。 冷靜，行秋，他對自己說，想想你為何而來，為誰而來。 敵人尚未出招，不可自亂陣腳。 他定定神，端起茶杯吹了吹，決定以不變應(yīng)萬變。 “……今日請行秋公子前來，是有要事相商。” 霖娘的聲音清澈溫柔，她也確乎稱得上是個美人，只可惜行秋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重云夢里人。 到底年輕……事涉生死，他的心亂了。 青年索性放下茶杯，直直看向?qū)γ嫔倥请p深紫羅蘭色的眼睛：“姑娘是聰明人，不如少些寒暄，你我彼此坦誠，開門見山?！? “月海亭的帖子上說，貴處有解決純陽之體遺弊的方子，秋為此而來。” ——應(yīng)對第二種代談局面的最好方法，就是把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里，以發(fā)問代替回答，進攻代替防守。若無意合作，一旦聽到什么完全無法接受的條件，直接佯怒，掀桌走人，不給幕后之人挽留的機會。事后若有轉(zhuǎn)機，再行彌補。 行秋回想起自己從父親那里學到的經(jīng)商之法，暗暗苦笑。 佯怒好說，但問題是他真的能在月海亭掀桌嗎？就算掀了桌，他能在仙人手下全須全尾走出去嗎？ 行秋觀察著眼前的少女，霖娘非常沉靜，微微對他笑著，一坐上談判桌她的氣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果說方才的霖娘像是青青草地上的一葉陽光，現(xiàn)在他對面這個女孩就像是巨大海洋中心的浮冰，你完全看不出水面下的冰還有多大體積。 心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不愧是甘雨大人的心腹。 請公子稍安勿躁……霖娘溫柔地望著他，說，請?zhí)且栽潞Ｍさ拿x發(fā)的，我想，璃月七星的信用，稍微還能抵個十分鐘的商談罷。 行秋回答得滴水不漏：如今飛云商會俱是家兄操持，秋為家中次子，庸碌無為，能做的有限。 ……談不上商談，姑娘請講。 霖娘好像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似的，肅容道，日前總務(wù)司收到消息，南天門伏龍樹倒塌，去查探的人回來稟告說，昔年帝君結(jié)的封印已破，下面鎮(zhèn)壓的惡龍……不知所蹤。 行秋放在桌下的手指猛然攥緊——這世上真的有龍？ 是。霖娘的神情露出一絲憂愁，此龍名為若陀龍王，乃是千年前帝君宿命之敵，因嗜人無數(shù)，毀壞天遒谷，被帝君聯(lián)合其他仙人逼入洞天幻境，以萬千巖槍鎮(zhèn)入層巖巨淵，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帝君已不在人世……她頓了頓，才繼續(xù)說下去：惡龍?zhí)K醒，我等深恐其再為禍人間，故邀來公子，是想請古華派出山。 古華派……行秋陡然警惕起來：可秋并非古華派弟子，為什么要找我呢？ “如燃霞，三尺光，何輝煌?！逼溜L后面的甘雨忽然念了幾句詩，“人謂使劍如使指，我言劍光是目光[1]。” 正是如此。霖娘向行秋頷首，道，這幾年，兩位重振古華派的事跡，主人也曾聽說……行秋公子在派內(nèi)頗有名望，故有此不情之請。 那你應(yīng)該去找重云，行秋道，他是古華派的現(xiàn)任宗主。 公子非逼奴說清楚嗎？霖娘很無奈的樣子，道，其實也是遞過請?zhí)?，但重小宗主事?wù)繁忙…… 行秋不動聲色，想，你們都叫人家重小宗主了，可不就事務(wù)繁忙了嗎。 但是他是了解重云的，如果是懲惡揚善，福澤眾生的事情，重云應(yīng)該會答應(yīng)的，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拒絕不去。 想到這里他也很實誠：既然重宗主拒絕，那么這件事，恕秋難以從命。 霖娘說，公子還是先聽完，再做決定不遲。 不必了……行秋起身，向屏風后的甘雨作了一揖，道了聲“大人好生將養(yǎng)，秋先行告退”，抬腳就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純陽之體活不過三九之數(shù)，重宗主可曾告訴公子？” 他的身后，霖娘施施然站起身，神色沉靜。 行秋瞬間回頭——你說什么？ 他看著霖娘那雙古井不波的眼睛，忽然意識到，這場商談從一開始，目的就不是他。 不是鴻門宴，而是金刀計[2]。 對方對他和重云了如指掌，因此甚至都不屑于用陰謀。漂亮的女人們光明正大地將籌碼擺在談判桌上，陽謀昭昭，而他輸不起。 從他聽到重云的名字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jīng)輸不起了。 又或許，從他踏入月海亭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無法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