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甫有詩說“新松恨不長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边@是在說君子很難伺侯，他們非常疏僻，難以被扶植；而小人呢，偏偏又非常多，很難將他們清除掉。哎??！世道到了這個地步，也是非常令人悲哀的。 2 唐朝薛能有詩說“山屐經(jīng)過滿徑蹤，隔溪遙見夕陽春；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王荊公（王安石）晚年非常喜歡呤誦這首詩。 但薛能的詩沒有道理，孔明出山，雖然沒能平定中原，將火德這個死灰吹得重新燃燒起來，但他討伐賊人的義舉，以及擔起主公托孤的重責，是教導后世人的為臣之道，怎能隨便說他沒有成就任何事！荊公為什么喜歡誦這首詩，無非就是借詩來感嘆自己的遭遇。 孔明這個人光明磊落，講公道，有謀略能遠慮，能廣納賢才，胸懷之寬廣不下伊尹?！俺鰩熚唇萆硐人馈?，這是天意。而荊公呢？小雞肚腸，制定的新法不但繁瑣而且嚴苛，四海涂毒，不能忍受君子的直言，只是找些阿諛奉承之輩來佐助他，一些有能力的人被他所排擠，難道這也是天意嗎？ 自古隱士出山，第一的是伊尹，第二是傅說，第三是太公，第四是嚴陵，第五是孔明，第六是李泌，他們都是能為世間做點事的賢人。既然自認為四皓出山，還在議論什么孔明看似扶佐劉備其實是在滅劉備的說法，怎么還有臉說自己如樊英這樣的人物呢！ （注：火德，指漢朝。四皓：商山四皓。） 3 我們這輩人，如果說學道，就必須要懂得當下心要快活。古人稱這種快活為無悶，或說不慍，或說快樂生起來了，或說不可能有更大的快樂超過它了（原句，樂莫大焉）。 孔夫子有彎起胳膊當枕頭，吃飯配水的（曲肱飲水）快樂。 顏子有住在破巷子里，用簡陃的簞盛飯吃，用瓢喝水（陋巷簞瓢）的快樂。 曾點有在河邊洗完澡，唱著歌兒回家（浴沂詠歸）的快樂。 曾參有穿破鞋、穿破衣 ，放聲高歌的快樂。 周程有愛蓮花 喜歡觀賞草木 對著月亮吟誦風、花、柳的快樂。 學道之人若能獲得這樣的快樂，才能說有所得。 大概意思就是說，把世間的一切聲色犬馬的嗜好都洗得干干凈凈，世間的一切榮辱得失都看透徹，然后油然而生起快樂。 或者有人會說“君子應該終身憂患?！被蛘哒f“君子應當為天下而憂?！被蛘哒f“沒人像我這么憂患”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边@個說法又怎么解釋？ 回答說“圣賢的憂患和快樂并不相悖啊?！? 魏鶴山（魏了翁）有詩說“須知陋巷憂中樂，又識耕莘樂處憂?！惫糯娙擞羞@德性的，有陶彭澤、杜甫 ，他們都能在憂患中享受快樂。如采菊東籬，揮杯勸影的快樂，也有平陸成江的憂患。有步屟春風 泥飲田父的快樂，也有眉攢萬國的憂患。 這些圣賢之人他們的憂患是真的憂患，這些圣賢他們的快樂是真的快樂，他們的快樂不會因為憂患而有所破壞，他們的憂患也不會因為快樂而有所忘失。 4 我的同年朋友李南金說“《茶經(jīng)》認為水加熱到魚目、涌泉連珠時是瀹茶關(guān)鍵。但現(xiàn)在瀹茶，很少用鼎或鑊來煮水，都用銅瓶來煮水，很難看到煮水的狀態(tài)，大多用聽聲音是一沸、二沸、三沸來判斷。陸游的方法，一定要用鼎或鑊來煮水，用銅瓶煮水方法都以二沸是最為適宜瀹茶，如果是用水就茶直接瀹的話，就應當在二沸到三沸之間最合適。我就此瀹茶法寫了詩說‘砌蟲唧唧萬蟬催，忽有千車捆載來；聽得松風并澗水，急呼縹色綠瓷杯?！? 李南金這話說得雖然在理。但瀹茶的方法，水必須要嫩不可老，水嫩泡出的茶味道甘甜，水老的話這茶就苦了。如果聽到如松風澗水時拿起銅瓶瀹之，就不會因為水過老而使茶湯苦澀?。』蛘呖梢阅闷疸~瓶離開火爐，等水止沸后再瀹之，此時水溫適中，這樣的茶湯的味兒就甘甜了。后面這些是南金沒有講到的地方。我補上一詩說“松風檜雨到來初，急引銅瓶離竹爐；待得聲聞俱寂后，一甌春雪勝醍醐?！? （注：瀹，這里作動詞用，是浸漬的意思。） 5 楊城齋說“詩可以運用俗字、俗話寫成為雅句，但也必須镕化前輩用俗話、俗句意趣，才可學習他們用俗字、俗話作詩。如李白的‘耐可’，杜甫的‘遮莫’，以及唐朝詩人用的‘里許’‘若個’之類的。唐代詩人寫寒食詩，不敢用‘餳’字，寫重陽節(jié)詩，不敢用‘糕’字，半山老人（王安石）不敢寫梅花詩，他是不敢輕易用里母田父，來描述平王之子，衛(wèi)侯之妻啊?！? 但我看杜甫的詩，也有整篇用通常的俗話的，這些俗話不影響他的詩成為超級妙的詩。如說“一夜水高二尺強，數(shù)日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傍?！? 又有詩說“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走覓南鄰愛酒伴，經(jīng)旬出飲獨空床?！? 又有詩說“夜來醉歸沖虎過，昏黑家中已眠臥；傍見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當空大；庭前把燭嗔兩炬，峽口驚猿聞一個；白頭老罷舞復歌，杖藜不寐誰能那？” 這些都是用到俗話寫的詩。楊城齋寫詩多用這種方式，讀起來那真叫一個痛快。 （注：里母，指平民有歲數(shù)的善良女子。田父，出《史記 項羽本紀》指種田的老頭。平王之子，指周平王。衛(wèi)侯之妻，出《詩 衛(wèi)風 碩人》，指漂亮的貴婦人。 杜甫的《夜歸》中“夜來醉歸沖虎過，昏黑家中已眠臥?！苯耙箒須w來沖虎過，山黑家中已眠臥?！闭媸敲婺咳?，面目全非。） 6 古詩有很多，孔夫子為何只收集了《三百篇》，他是將有勸戒的詩收集在一起。 我們這輩人作詩，必須也要有勸戒的意思，希望不要作些口水詩（原文，庶幾不為徒作）。有些繪畫雕刻，如果不是以勸戒為目的的作品，也就是枉費一番精力沒什么意義。至于那些吟賞物品華麗，流連欲樂光景，過度尋求舒適，甚至到了謠淫、教人偷的作品，那是絕對不可以作出來的。 白樂天（白居易）的《對酒》詩說“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隨富隨貧且歡喜，不開口笑是癡人?！? 又說“百歲無多時壯健，一春能幾日晴明？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guān)第四聲。” 又說“昨日低眉問疾來，今朝收淚吊人回；眼前見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按詩人的角度來講，這些詩可謂是流麗曠達，用詞以及意涵精致惟美。但人們讀它時，會讓人生起頹廢放蕩的感覺，讓人覺得應該去及時行樂，那么作人的本分以及古人所教導的三不朽（指立德 立功 立言出《左傳 襄公二十四年》）什么時候才能達到?。? 如《唐風》《蟋蟀》這些詩，都是勸晉僖公不要放任娛樂，然后才說“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币彩钦f“無己太康，職思其居?！眳纬晒忉屨f“一般人之常情，都是不受管束，但不受管束會讓人失控而放縱。不會約束自己儉仆的人，往往會過于奢侈。這就是老病還未除去，又增加了新毛病，這樣的人太多了?！? 《唐風》的憂深思遠，令我深信不疑?！短骑L》，是白樂天這種見識的人所無法達到的境界。 （注：白居易“眼前見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苯把矍傲骼慈?，且遣琵琶送一杯?！保? 7 詩人寫詩應該開頭巧，結(jié)尾拙。所以寫字以拙筆最難，寫詩呢也是拙句最難。至于什么是拙呢？就是所謂的渾然天成，那是工巧所無法企及的。 古代人的拙句，我曾經(jīng)摘錄了一些出來，如“池塘生春草”“楓落吳江冷”“澄江靜如練”“空梁落燕泥”，“清暉能娛人，游子澹忘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薄懊髟氯敫邩?，流光正徘徊?！薄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比缧┻@些都是。 還有更多類似的，以杜甫句子舉例來說吧，如“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薄耙叭藭r獨往，云木曉相參?！薄跋矡o多屋宇，幸不礙云山?！薄霸诩议L早起，憂國愿豐年?！薄叭魺o青嶂月，愁殺白頭人。”“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薄耙粡揭盎洌麓宕核L?！保@些是五言中的拙句。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遷轉(zhuǎn)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薄爸袢~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薄澳忌硗鉄o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薄熬苽鶎こＰ刑幱?，人生七十古來稀?！边@些是七言的拙句。 其他的難以一一舉例，可以此類推。杜甫曾經(jīng)說“我是把老實當真理（原句 用拙存吾道）”，人老實的地方，就是真理所存在的地方，詩文怎么能例外呢？ 8 有人說“以德報怨怎么樣？”孔夫子說“那拿什么報德？應該以理報怨，以德報德?！? 佛經(jīng)有記載這么一件事，釋迦牟尼佛有世為菩薩時在山中修行，歌利王來到這山中獵獸，他問菩薩“這里的野獸在哪里出沒？”菩薩不忍傷害眾生，于是就不回答歌利王。 歌利王見此非常憤怒，拿起刀砍下菩薩的左手，又問“野獸在哪里出沒？”菩薩還是不回答，歌利王又砍下菩薩的右手。 菩薩即時發(fā)愿說“我如果成佛，必須先度這個人，不許他再枉害眾生?！倍笃兴_成佛，第一個度的就是他。他是佛陀十大弟子中的陳憍如尊者。 我覺得佛陀有一個寬大的肚腸，好個慈愍心性，如果有人們看到這段公案后都能降伏自己的心性，就不會有冤冤相報的事，那么一切眾生都能成佛了，何至于干戈斧鉞如樹林豎起??！ 以現(xiàn)在儒教的說法，是要以德報怨，不能以理報怨。能以德報怨的人，可以說是慈悲廣大，孤高卓絕，那是超千萬人的境界的人。但孔夫子并不提倡，認為以德報怨在這世上行不通。我們?nèi)褰痰牡婪?，是必須能在這世上行得通的法。所以稱為“中庸”，又稱為近人情。 9 我還是少年時，在鐘陵邂逅一位從日本國來的僧人，名安覺，他稱自己離開祖國有十年了，他來這里的目的是背誦整部大藏經(jīng)，背誦完就回國。 我看他背誦得很苦，不分晝夜一直在背誦經(jīng)文，每次有遺忘的地方，就急忙到佛像前叩頭，祈求佛陀加被能讓他不再遺忘經(jīng)文，我遇到他那時，安覺已經(jīng)背下大藏經(jīng)的一半了。 一個外國人，別家教派的追隨者，他立志之堅定，吃那么大的苦也沒有生起任何退轉(zhuǎn)的意思，真讓人感嘆。 朱熹說“現(xiàn)今有些學者，所讀的書可以說是尋行數(shù)墨，然后就認為自己不得了，六經(jīng)的《語》《孟》三五板都背不全，就想學有所成，這也太難了吧?！? 現(xiàn)在我每想起安覺僧人的精進，都讓我面有愧色。安覺說他們國家稱國王為“天人國王”，安撫稱“牧隊”，通判稱“在國司”，秀才稱“殿羅罷”，僧人稱“黃榜”，硯稱“松蘇利必”，筆稱“分直”，墨稱“蘇彌”，頭稱“加是羅”，手稱“提”，眼稱“媚”，口稱“窟底”，耳稱“弭弭”，面稱“皮部”，心稱“毋兒”，腳稱“又兒”，雨稱“下米”，風稱“客安之”，鹽稱“洗和”，酒稱“沙嬉”。 10 世間人稱仙家為“蓬萊”，稱佛教為天竺。 蓬萊，在東方；天竺，在西方。 《抱樸子》說“從齊州到日出的地方，稱為‘太平地?！倍鸾?jīng)也稱西方為“極樂世界”。 太干、極樂，為何說在東西呢？因為自古以來發(fā)生戰(zhàn)爭，一般都是南北之間，罕有東西。漢高皇與項羽，宇文泰與高歡之間的戰(zhàn)爭，地理位置是東西相距，但持續(xù)時間不長，也就一二十年吧。 11 ??裴休在作《圓覺經(jīng)序》說“整天想圓覺，卻一點都不圓覺的，是凡夫。希望證得圓覺，但還未到圓覺的，是菩薩。圓滿具足圓覺，并且任運圓覺的，是如來?！? 這大概意思是說凡夫整天求利益，不知什么是圓覺；而菩薩呢，是每天精進思惟勤修行還未到達；如來是已圓滿具足證得圓覺。 12 ??楊誠齋的夫人羅氏，年紀已經(jīng)七十多了，每到天寒地凍的日子，必定在黎明時分起床，然后親自到廚房煮一鍋粥，并將仆人叫起，盛粥給他們吃，等仆人吃完粥再吩咐他們作事。 她的兒子楊東山對她說“這么冷的天，媽您是何苦呢？” 夫人說“奴婢也是人。清晨時分，天特別冷，每個人必須吃碗熱粥暖肚子，才能干活?！? 東山說“您有年紀了，而且是煮飯給賤人吃，何必這樣倒行逆施呢？” 夫人聽兒子這么說，生氣說“我樂意作的事，不會覺得天氣寒冷。你說這話，證明你不像我?！? 13 楊慈湖有詩說“山禽說我胸中事，煙柳藏他物外機?！庇终f“萬里蒼茫融妙意，三杯虛白浴天真。” 又有六言說“凈幾橫琴曉寒，梅花落在弦間；我欲清呤無句，轉(zhuǎn)煩門外青山?！? 這些句子意境非常清凈圓融，足見此人平時的修養(yǎng)。 14 ??陶淵明有《雪》詩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jié)?！眳^(qū)區(qū)十個字，將雪花的輕盈潔白描寫一個透徹，后來的詩人沒有一個可以如此。 15 ??陶淵明的《赴鎮(zhèn)軍參軍》詩說“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庇羞@樣胸襟的人怎么可能被外面的榮華富貴所點污嘛！ 王安石在拜相那天，題了一詩在墻壁說“霜松雪竹鐘山寺，投老歸歟寄此生?！边@是王安石的個性，他這個人見識意趣高遠，合自己脾性就留下來，不合自己脾性就拂袖而去，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拘絆住他。 黃山谷也說“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東山?！币彩沁@個意思。 大約是說，作為有識之士要有能長期居住山林，長期穿蓑戴笠的心境，即便他居住在繁華都市身居高位時，依然對之前居山林、穿簑戴笠的日子念念不忘，這才是有識之士過于凡人的心境。 ??（《鶴林玉露》摘錄白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