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跟小姐邁出田家大院。

為什么要跟小姐出來呢？因為我家小姐田思思要被逼婚了。

老爺要把小姐嫁給一個“豬八戒”。這個“豬八戒”，就是楊三爺?shù)膬鹤訔罘?。聽說這個楊凡又矮又胖又丑。據(jù)傳一段時間待在寺廟修行卻葷素不忌，又聽說有段日子流連青樓胡天胡地。行蹤不定，少有人見，沒一點好名聲。

這樣的人，怎么能嫁？小姐是要嫁給大人物的。小姐最先想嫁的，是豪氣沖云霄的江南大俠岳環(huán)山。再后來想嫁的是，天下第一聰明的智者柳風(fēng)骨。

而現(xiàn)在想嫁的，是新近崛起江湖的大人物紅巾俠少秦歌。近期江湖上，沒有比秦歌名頭更響亮的大人物了。

那個連續(xù)四年上虎丘赴約，共挨了江南七虎三百二十四刀也不退縮，矢志為愛人復(fù)仇的少俠秦歌。江湖上少年們都穿起了秦歌穿的黑綢衣。而江南的染坊中則將各色各樣的絲巾都染成紅的，因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塊紅絲巾。而少女們，春閨夢深時出現(xiàn)的的偶像，都變成了紅巾俠少。

于是，江南的萬紫千紅，江南的繁花如錦，江南那溫柔的流水，江南那溫柔的柳條，還有秦歌，我們來了。小姐帶著我，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意外。

出門不久，趁我們改換男裝時，車夫拉著我們整車的行李首飾跑了。

剩下的隨身小包袱，在鎮(zhèn)上吃面時又被四個連環(huán)騙子給騙走了。

然后，小姐和我，還被騙子賣進(jìn)了青樓。還好，最后有驚無險地被人救了出來。之后，我們倆便失散了。

自此，有個叫葛先生的惡魔，時時刻刻算計著小姐，要小姐嫁給他。

小姐最先見到的人，不是秦歌，而是楊凡。沒錯，就是那個“豬八戒”，小姐定親的對象。

第一次見面，楊凡便救了小姐一次?？尚〗阋稽c也不感激他，在小姐眼中，楊凡就是個豬八戒，是個小胖子，是個逼婚的混蛋。

小姐覺得，即使楊凡救她，也是所圖不良，好像豬八戒企圖霸占嫦娥一樣。而小姐是死不愿意嫁給他的。

楊凡一聽小姐不肯嫁給他，反應(yīng)不是失落，而是松了一口氣。原來，楊凡沿路找來，不是為了尋小姐回去成親，而是要解除婚約。不僅如此，為了夜長夢多，楊凡生怕小姐哪天動了要嫁給他的念頭，主動提出護(hù)送小姐到想嫁的人身邊，盡早成親。

小姐聽到這個長得丑丑的胖子竟然嫌棄她，主動要退婚，氣得半死。恨不得咬他一口。

好吧，能把女人氣得半死的男人，總是容易在女人心里留下些印象。這點，那些傻乎乎地習(xí)慣溫柔以對的男人，是不懂的。當(dāng)然，可不能氣得全死。

一路上，兩個人經(jīng)常斗嘴，小姐因為總說不過楊凡而氣得牙癢癢的。小姐路上沒錢吃飯，楊凡也不管她。而是讓她自己趕車做工賺取飯錢。而他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在車廂中。

拿起從來沒碰過的馬鞭子，干著馬夫的活。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堅持下來的。

待在花園里，看云來云去，花開花落，吃什么用什么，總有傭人第一時間送到手邊，這才是小姐的生活。趕一個時辰馬車，只為掙一錢銀子。小姐日常用的隨便哪只珠花蝴蝶，都鑲滿了珍珠，不止五十兩銀子這個數(shù)。

后來聽楊凡說，盡管我家小姐腰酸背疼，手臂麻木，手也磨得幾乎出血，都沒有耍小姐脾氣，或撂挑子不干，而是咬牙撐了下來。最后用賺來的一錢銀子，換來一頓那種一菜一湯、白飯管飽的客飯，小姐吃得比誰都珍惜。

別好奇，我是怎么認(rèn)識楊凡的。我比小姐更早認(rèn)識他。因為，把我救出青樓的，就是楊凡。

小姐曾說楊凡頭大人丑?？深^大有什么不好，頭大的人一定比別人聰明。胖一些又有什么關(guān)系，他的心卻比針還細(xì)，無論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周到。一個男人只要聰明能干，就算真的丑一點也沒關(guān)系，何況他根本就不丑。

楊凡說，我家小姐拿過銀子的時候，眼淚幾乎流出來。那不是難受的淚，而是歡喜的淚。我家小姐終于第一次享受到從勞力獲得代價的歡愉。

當(dāng)楊凡轉(zhuǎn)述給我這些的時候，眼睛里也發(fā)著光，我知道，我那雖有些任性、有些嬌貴卻又無比單純、善良的小姐，已經(jīng)在他心里留下痕跡了。

一路上風(fēng)波不斷，有意無意間，楊凡又救了小姐四次。小姐慢慢有些習(xí)慣了。習(xí)慣在身處險境時，想起討厭的楊大頭。習(xí)慣了楊凡偶爾自言自語些道理時，想反駁卻偏偏又覺得有道理的場景。

在楊凡護(hù)送下，小姐終于見到秦歌了。

秦歌，一如傳聞中那樣豪邁不羈，系在脖子上的紅巾飄動起來都那么瀟灑。江湖好漢都簇?fù)碇?，爭相敬酒，宛如眾星捧月?/p>

聽到別人對秦歌的熱情夸贊，小姐都覺得臉上有光，憧憬著有一天跟秦歌一樣躍馬江湖，被人們羨慕地稱呼為秦夫人。那種威風(fēng)和自豪，讓小姐覺得非得要嫁給秦歌才行。

可跟秦歌相處了兩天，小姐覺得不想嫁給秦歌了。是因為什么呢？秦歌該豪邁時能慷慨高歌，該溫柔時又能細(xì)膩俊雅。秦歌，又有哪點不好了呢？

小姐覺得，大英雄不應(yīng)該，為了區(qū)區(qū)五萬兩銀子給賭坊當(dāng)一次護(hù)院，哪怕一次都不行，有損英雄形象。大英雄不應(yīng)該喝醉后，站在陰溝旁，跟個酒鬼一樣嘔吐。大英雄更不可以不顧英雄形象，醉倒在骯臟的陰溝旁倒頭就睡。大英雄還不可以在沒錢的時候，用名聲蹭酒喝。大英雄，又應(yīng)該文武雙全，武能安邦，文不要求出口成章，但起碼得知道張良是誰。

秦歌嘿嘿一笑，問：你是不是也聽說過我挨了好幾百刀的事？”小姐點點頭。

秦歌問：“你有沒有聽說過，我挨了刀之后，在地上爬著出去，半夜里醒來還疼得滿地打滾，哭著叫救命的事？”小姐默然無語。

江湖中的人也罷，其他世界的人也罷，能看到的、聽到的，只不過是光輝燦爛的那一面。有些人知道，而有些人卻不知道或忘了光明的背后，必定也有陰暗的一面。

我家小姐，是完全不知道這些的。這些東西，不是小姐能接觸到的。小姐喝一碗冰鎮(zhèn)蓮子湯。用的冰都不是家中窖藏的冰雪，而是派人八百里快馬從關(guān)外運(yùn)來。沒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小姐覺得關(guān)外的冰更冷些。

小姐的世界，只有五彩斑斕，沒有灰色，更沒有陰暗的東西。老爺把小姐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寶加起來都珍貴千百倍。被老爺保護(hù)得比公主更嚴(yán)密，也被保護(hù)得如籠中鳥。

而阿爹阿媽為了五袋麥子把我賣進(jìn)田家的那一幕，那種恨與痛，是小姐給我再多綾羅綢緞、珍饈美食，對我再情同姐妹也沒法磨滅的。我知道，阿爹阿媽他們不容易，在災(zāi)年只有這樣，下面的三個弟弟妹妹才能不被餓死。我知道，我該忘記，該走出來。我該原諒阿爹阿媽，可我做不到，也抹不掉心里的那塊東西。

某些地方，我是理解秦歌的。大人物啊，大英雄啊，偌大的名頭，真的是秦歌想要的嗎？

那輕柔如情人手的楊柳枝條，再也見不到了，那個曾經(jīng)摯愛的心上人，再也沒有了。那個牽手漫步的純真愛人，那個愛如生命的女子，也曾嬌羞滿面卻目光堅定，像一個妻子一樣為他把那條鮮艷的紅巾，溫柔地系在脖子上。

這樣的場景，再也沒有了。也絕沒有一個女子，可以帶回那個場景；也沒有一個女子，可以替代那個曾經(jīng)的愛人。

秦歌心上人的尸首，聽聞是秦歌的友人趁著秦歌在第一次報仇挨了一百零八刀后昏倒期間，收殮火化的。一反傳統(tǒng)入土為安的習(xí)俗，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一點也不剩。沒有給秦歌留下哪怕一絲半片的遺物。

聽聞秦歌醒來后因為沒有見到愛人最后一面，而悲怒交加，竟把那個友人打到吐血，失態(tài)之下更揮刀相向，還割傷了那人左耳。最后那個友人一句解釋也沒有，只是飄然而去。

多好的朋友啊。我小心翼翼抿了一口酒，嘗了口鹵牛肉。

這個地方，抬頭可見繁星點點，遠(yuǎn)處靜寂無聲。邊上的燈籠已被油煙燒黑，不太亮，這里唯一的夜攤只賣四樣?xùn)|西：牛肉面，鹵牛肉，豬腳面，紅燒豬腳。楊凡滿臉的自在，時而喝杯酒，時而啃口豬腳。

江南七虎，是出了名惡貫滿盈。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餓狗看到了肉骨頭。秦歌的心上人被搶上山，可以想到會遭遇怎樣的不幸。難道要秦歌挨了一百多刀后，第一次報仇未果后，再看到心上人死前遭受的屈辱嗎？若是那樣，任秦歌再是鐵人，再是骨頭硬，也不可能有命撐下去。那個朋友忍著誤解，實際上是救了秦歌一命。

四年啊，固然足夠秦歌練練就一身好功夫，報仇雪恨；可四年，也得天天忍受愛人慘死的悲痛折磨，日夜錐心。楊凡對我說：你沒見過，秦歌第四年上山終于手刃江南七虎后，臉上露出的那一抹笑容。他笑得那么驕傲，同時又是那么沉痛。

名聲響徹江湖又如何？英雄俠少又如何？成了天下矚目的大人物，又如何呢？

那從來不是秦歌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攥著心上人的手，在春雨如酥時、在盛夏荷開時、在深秋落葉時、在冬雪白頭時，像從前那樣走一走……..

對于秦歌，英雄好漢，紅巾俠少這些名聲美譽(yù)，又怎比得上與心上人一起走一走呢。

我道：那，楊少爺，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楊凡哈哈一笑：想要個看不厭的，陪我在啃豬腳。再追問想跟誰呢？他并沒有回答我，只是用他那張嘴堵住了酒壇子。

不說，就沒人知道了嗎？秦歌酒醉后在巷子里的陰溝旁倒頭即眠，而小姐為了照顧他忙前忙后，最終也累得在秦歌身旁睡著了。是誰，悄悄為秦歌和小姐各自披上了一塊毯子。

還有，小姐你，你尋找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在心里默默地問。

小姐，最終還是被惡魔一樣的葛先生抓到了。葛先生，對于小姐來說，如同只在噩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鬼魂。別說看一眼，哪怕聽到他的聲音，便會從腳底生起一股寒意，恐懼無比。

誰能想到，葛先生竟然是柳風(fēng)骨易容而成的。柳風(fēng)骨是誰？

是小姐在秦歌之前一心念念尋找的、想嫁的大人物。既是武功江南第一人，又是天下第一智者。

在人前又溫柔，又有禮的柳風(fēng)骨，竟然是這樣的卑鄙小人。世上有很多人的樣子，原來隨時隨地都會改變的。

有的人，一剎那之前，他也許還是個君子，一剎那之后，就忽然變成了個惡棍，一剎那之前，他還在替你端茶倒酒，甚至恨不得跪下來舔你的腳，一剎那之后，他也許就會板起了臉，一腳把你踢出去。比如柳風(fēng)骨，小姐又明白了一個道理。

柳風(fēng)骨之所以要娶小姐，是為了貪圖田家富甲天下的財富。北六省每一個大城大縣里，差不多全都有田家的生意。柳風(fēng)骨便計劃直接對小姐下手，待到生米煮成熟飯，便可以入主田家，之后再毒害老爺和小姐，霸占田家財產(chǎn)。

但，楊凡找來了。兩人惡斗起來。那真是一場惡斗。

楊凡使出了少林寺不傳之秘羅漢伏虎拳，可伏虎拳中最霸道的“風(fēng)雷并作”，都沒有沾到一片柳風(fēng)骨的衣衫。柳風(fēng)骨人品雖劣，但他的飛燕七式，卻是天下最高妙的一種輕功。何況，他還有冠絕江南武林的好功夫，再配合右手一把短刃，還時不時灑出一把無影暗器，楊凡被逼得陣陣后退。

眼見楊凡斃命當(dāng)前，小姐猛地沖了上去，不要命地?fù)踉跅罘采砬?。柳風(fēng)骨，投鼠忌器，收了招。楊凡，暫時撿回一命。

還好，接下來，秦歌趕到加入了戰(zhàn)場。兩人合戰(zhàn)柳風(fēng)骨。秦歌武功略遜于楊凡，左擋右支。三十個回合下來，被柳風(fēng)骨一刀刺入左肩臂膀。但秦歌卻笑了，抓住了柳風(fēng)骨的右手。柳風(fēng)骨才醒悟到秦歌是挨刀的專家。就這一短瞬，電光火石間，就足夠楊凡用一招”天降佛火“正面擊殺柳風(fēng)骨。

倒坐在地上的秦歌，朝楊凡笑道：今天這一刀，抵當(dāng)年傷耳之錯。

夜深，依舊繁星滿空，燈籠依舊吱呀作響，還是那張桌子，四個人，還是那四樣?xùn)|西：牛肉面，鹵牛肉，豬腳面，紅燒豬腳。

小姐對秦歌滿是感激，敬了一杯又一杯。秦歌有些醉意了，側(cè)著頭，一臉神秘地問：你想嫁的三個大人物，柳風(fēng)骨、我，還有岳環(huán)山?，F(xiàn)在柳風(fēng)骨死了，我跟你只能做好朋友。要不要再去找一找江南大俠岳環(huán)山，看看是不是你希望的夫婿？

小姐滿臉羞紅地?fù)u搖頭，偷偷瞅了一眼楊凡。我在一旁，看著秦歌逗著我家小姐。而楊凡呢，不解風(fēng)情的家伙，瞇縫著又細(xì)又長的小眼睛，趴在那啃豬腳，幸福得仿佛在啃人參果一樣。

什么才是大人物呢？還要去遠(yuǎn)處尋找嗎？

奔至紅日之東，又跑至白浪之西，東西之間，空有所望，一無所得。待到闌珊時， 卻發(fā)現(xiàn)尋尋覓覓的，也就在不遠(yuǎn)處守候。

P.S.

古龍筆下有兩部，以女性視角為主的作品。其中一部，就是《大人物》，屬于中期作品。想來，風(fēng)流浪子古龍，在這個階段還是相信感情的。大神很早就懂女人了，女人的脾氣和小性子。筆風(fēng)輕松，簡單而溫馨，適合當(dāng)作午后讀物。

聽了一下午的《成都》。想起來，以前聽《春天里》、《光明》、《時光倒流》的日子。

原文載自本人微信公眾號《仙熊紀(jì)》（ 2017-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