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為我留下的孩子,是一枚蛋 | 科幻小說


7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懸疑世界」。
身邊的世界一切正常,親人、朋友、同事們都一如往日地生活、工作著,可是你總覺得哪里不對,是你錯了,還是這個世界出了什么問題呢?
本周我們將讀到人物發(fā)現(xiàn)和懷疑身邊世界的科幻小說。今天這篇故事中,一位看似過著普通生活,卻非常懼怕鳥類的丈夫,在妻子去世后,發(fā)現(xiàn)了自己懼怕的原因——背后的答案竟和整個世界有關。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無形者 |?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討真實的界限和生命的虛無。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

恐鳥癥
全文約11900字,預計閱讀時間23分鐘
妻子死了。
B先生很傷心。他與妻子是在大學最后一年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那年他二十二歲,她十九歲,相遇在人生最美的年華,在每一個甜蜜寧靜的夜里談天說地,隔著手機屏幕說著永遠聊不完的話題,對彼此抱有極大的好奇。
在那種年紀,經(jīng)歷過那種熱戀的人都知道,年紀輕輕的愛情是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有些情侶會被燒成灰燼,死灰不再復燃,但那從不是他們的結局。他們從未說過威脅彼此的話,從沒想過要放棄。這一晃神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不知是妻子還是B先生的問題,他們從未有幸誕下子嗣,卻也像其他正常的夫妻一樣相親相愛,盡管有鬧別扭的時候,但總能把兩人之間的誤會說清。
他們的生活并不富裕,但還算平靜。水電費賬單從未困擾過他們,柴米油鹽和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對恩愛的夫婦也不是難題。B先生原以為這樣的幸福將永遠持續(xù)下去,即使沒有愛情的結晶,兩顆相依的心亦有安寧。
可是,如今,妻子死了,B先生也想死。
妻子是在送他去醫(yī)院后出了車禍死的。當時她陪著他去看心理醫(yī)生,迫切地想治好他的恐鳥癥——一種對鳥類和家禽的不正常且不合理的恐懼,尤其是對喙,爪,頭,以及拔毛后的皮膚等部位的恐懼。B先生有很嚴重的恐鳥癥,光是看到鳥類和家禽就無法呼吸,甚至惡心、心悸,有時也會發(fā)狂乃至失去意識。她讓他獨自一人留在醫(yī)院,之后又趕著去上班。事故發(fā)生了,B先生逃過一劫,卻也因此悔恨死的那人為什么不是自己。
妻子死后的第一個晚上,這個神色悲傷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嘗試過閉上眼睛,顱骨卻盛滿了一腦袋不斷游走的思緒,所有的念頭到頭來都凝聚成過往的場景:她的笑、她的淚、她說話的方式、她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們曾在身下這張床上共享美滿婚姻的歡愉——一場水乳交融的感官盛宴,而今獨留他一人黯然喟嘆,滿腹空虛。
換句話說,他失眠了。這樣的事他早有預料,床頭柜上放著今天早晨B先生從藥店里買來的藥物。有好幾次,他想過清空這些記憶,用安眠藥或是鎮(zhèn)靜劑,還自己一場好夢,但他舍不得回憶中的點點滴滴。一方面,他既留戀腦中的記憶,另一方面,他又不愿這么悲傷,在睡不著的時候拼命想著亡妻只會讓人更加抑郁。
于是妻子死之后最可怕最難捱的一刻來了。B先生閉著眼睛,由于他閉著眼睛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他的妻子,睜開眼睛就成了一件很難的事。以往,他睜開眼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妻子會在床的另一側沖他無聲微笑,眼神溫暖,笑容美好,即使她早早下了床,不在這里,也能聽見廚房里傳來忙碌的聲音,還有那溫柔的小聲哼唱著的歌兒。所以,現(xiàn)在他害怕睜開眼睛,害怕醒來,害怕看見妻子已不在身邊,耳邊沒有那鍋碗瓢盆的奏樂。
他很難過,很壓抑,一想到妻子已經(jīng)去世,就無法緩解內(nèi)心的悲傷。到了后來,他就干脆躲在被窩里哭泣。他快崩潰了,快堅持不下去了,快死了,快要自殺了。妻子死后的第一個晚上,他的內(nèi)心自我斗爭,生死沖動反復交替。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枚安眠藥就著酒服下,而不是十幾粒,或是一整盒。
現(xiàn)在,他睡著了!終于!不知是酒精還是安眠藥發(fā)揮了作用,他在失落、孤獨的夢里還嘟噥了幾句。“我失去了一切。”B先生說,“那些離開的都不會再回來了。沒有什么值得留戀,沒有什么是有意義的?!痹谒麎魢也粩嗟臅r候,一臺精妙的針孔攝像機躲在墻上的電子日歷后頭持續(xù)記錄著這一切。
B先生的確想死,渴望以死擺脫這種失去一切和被一切遺棄的痛苦,但當下畢竟還不是時候。B先生決定替妻子辦一場像樣的葬禮,在那之后便心甘情愿隨她而去。當然,他也能想象得出,如果妻子還活著,那她一定會抱著雙臂,不滿地噘著嘴,用責備似的目光盯著他,一言不發(fā),直到他主動承認錯誤,說自己不該有這般傻氣的輕生的想法,但如今他最珍視的那個人已先走一步,這樣的目光業(yè)已不再。
葬禮那一天,殯儀館打來電話,B先生從睡夢中驚醒,大腦一片麻木,眼前一片昏黑。這幾日,B先生每晚都是在酒精和安眠藥的幫助下入睡,一覺醒來便頭疼欲裂,但痛苦的滋味卻讓那顆疲憊悲傷的心略感寬慰。他換上這一輩子穿過的最好的衣服——結婚當日穿過的西裝——手捧一束潔白的滿天星——那是他們初次約會他送她的花——像赴一場約會似的趕往葬禮現(xiàn)場。
他抵達時,殯儀館里賓客席上坐滿了人,大多是妻子的朋友,余下的是花錢請來的哭喪人,用來濫竽充數(shù),好讓世界知道有這么多人在乎她的逝去。但有兩個不茍言笑的黑衣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神色木訥,眼神寡淡,一左一右,穿著像冥府的索命使者,中間夾著一個披著白大褂的綠眼睛女子。
不記得自己請過這些人了,B先生想。但很快就被安魂曲吸引了注意力。不知是哪個有品位的工作人員選擇了莫扎特的K626號曲目,而不是其他那些低俗吵鬧的哀樂。他在陰郁的d小調(diào)中又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妻子,那時她躺在楠木做的棺材里面,冰冷的臉龐被入殮師打扮得容光煥發(fā),像是睡著了,完全看不出任何一絲消逝的痕跡。
直面死亡的這一刻來得太突然了,即使有沉重的弦樂伴奏與人群中壓抑的哭泣做鋪墊,他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鼓足勇氣正視妻子業(yè)已消逝的事實。他的心中有些騷動不安,仿佛血管內(nèi)流動的殘余生命力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心有不甘——你活不過今晚了,他對自己說,你馬上就要隨她而去,但你會再次見到她,如果死是一片空虛,那你們也是相互交融的一片空虛,成為彼此。
妻子下葬了。B先生沒有哭,從不在人們面前哭。他像木頭一樣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或四處走動,兀自懨煎,看著人們依次上前向棺材中的妻子捐幾滴淚水,又向他表示哀悼,然后坐回原位,或匆忙離去。
妻子的女性朋友,那些披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們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妝容精致,真皮層與適可而止的淚水絕緣。他厭倦她們的假惺惺,麻木地看著她們離去。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們?nèi)绱思贝掖业貋?,如此急匆匆地走,不是在悲傷面前落荒而逃,而是被迫面對死亡,又在那龐大的死的陰影下匆忙逃離。”
B先生抬起頭,驚覺哀悼隊伍已到了末尾,說話的是那個年輕的綠眼睛女子。他們先是如其他人那般寒暄了一陣子,她向他表示哀悼,他則向她表示感謝。有好長一會兒,氣氛都有些詭異,因為他完全不認識她,而這個綠眼睛的女子也早該在他道謝之后就識相地離去。但她沒有。非但沒有,還逮著他講個不停,身后跟著的那兩個神色不善的黑衣人,他們連一句最基本的禮貌問候都沒有!
“對不起,但現(xiàn)在不是閑聊的時候?!盉先生說。
“我知道?!本G眼睛女子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的妻子下葬了。”
“土葬,很古老的喪葬儀式,不是很經(jīng)濟?!?/p>
“我的意思是,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p>
“我們可以等你?!?/p>
B先生抱著雙臂,無助地看了看四周,最后一個賓客正在離去。他想喊住那道背影,卻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很快又覺得自己是否有些小題大做?!拔抑懒?,你們找我有事?”
“沒有,我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綠眼睛的女子頓了頓,又補充道,“整件事很復雜,一時半會兒說不完?!?/p>
“但我的事兒可能也得辦很久?!彼行┎话驳卣f。
那女子驀地笑了,兩個黑衣人也緊跟著扯出一抹冷靜的微笑,從兩邊包了上來?!爱斎?,這我們知道,“綠眼睛女子若無其事地說,“但我擔心你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
B先生扭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殯儀館,相關工作人員都消失不見了,這讓他感到害怕。他盯著那年輕女孩的綠眼睛,看著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珠子像翡翠一樣微微反光,閃爍著一種耀眼的生命力。他被這眸子深處潛藏的力量所驚,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把雙手揣進兜里,內(nèi)心微微戰(zhàn)栗,卻摸到了一口袋的安眠藥。
這感覺真的很奇怪,B先生想。一個失去了一切的人,下定決心去死,對什么都不在乎,為什么還會感到害怕?然后他就平靜下來,不再惶恐,不再畏懼。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綠眼睛的女子,還有這兩位神秘的黑衣人,他們或許知曉他的計劃,知道他給自己定了死期,知道他這一走便命不久矣。
“你剛才說,你是做什么來著的?”B先生忍不住問道。
綠眼睛的女子同樣雙手插兜,使勁兒搖了搖白大褂的下擺,笑瞇瞇地說:“醫(yī)生?!?/p>
醫(yī)生。他咀嚼著這個詞語背后的含義,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笆裁瘁t(yī)生?”
“你妻子派來的醫(yī)生。”綠眼睛的C小姐說。
?
夜色漸濃。他們讓他坐進飛車后座,一路飛向市中心。開車的是那個年輕漂亮的C小姐,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把B先生夾在中間,一時間讓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B先生喜歡胡思亂想,長久以來一直對外界抱有敵意。從車子起飛到降落的這么一會兒工夫,他開始琢磨自己是否已經(jīng)死了,就像電影里經(jīng)??吹降哪菢樱砹粼谠?,靈魂跟隨冥府里來的使者去了地獄。漸漸出現(xiàn)在視野當中的醫(yī)院大樓讓他松了一口氣,又隱隱覺得遺憾。
車子降落的時候,車廂內(nèi)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啼鳴。
“怎么了?”B先生問道。
那兩個黑衣人一動不動,沒有搭理他。
“什么東西”他又問道。
綠眼睛的C小姐透過中央后視鏡看他,輕聲說:“窗外的鳥兒,別在意?!彼崎_車門,邁著優(yōu)雅的貓步,黑色的細高跟踩在車場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悅耳的咔咔聲響。
兩位黑衣人一左一右,把粗壯的手臂穿過他的腋窩,半是攙扶半是脅迫地帶著他走向醫(yī)院,幾乎快把他拎起來了。他們一言不發(fā),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仿佛生來就是個啞巴,或是一臺機器,只能忠誠地執(zhí)行命令。
B先生認得這棟醫(yī)院,妻子出事那一天,他正是來這里的心理科看病。自從鳥類保護法案出臺之后,政府就禁止人們獵殺一切鳥類。他曾見過一個男人用BB彈打鳥,代價是十二年的有期徒刑。如今,天空中飛滿了麻雀,驕傲的雄鷹也時有盤旋,更不用提那些聒噪的烏鴉和惹人厭的鴿子。最令他感到恐懼的是多雨的春夏,燕子在潮濕悶熱的天氣低飛,啁啾的鳥兒用不絕于耳的啼鳴包圍了他。
在他有限的記憶中,B先生記得自己似乎有過一個家,燕子在家里的墻壁上筑巢,有人告訴他——也許是開玩笑,也許是講故事——燕子的骨頭是軟的,一捏就死,而所謂的血燕,就是燕子筋疲力盡吐在巢穴上的血。他不記得對他說這話的人是誰了,但他推測那應該是他的父親或母親,可他居然又完全想不起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
有時,他走在路上,內(nèi)心時常被一種恐懼吞噬——他真怕那些低飛的燕子會一頭撞在他的身上呀,它們飛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近,像一道閃電似的,不打一聲招呼,幾乎貼著他的身側飛過。每每這個時候,他就大嚇一跳,進而驚聲尖叫,倉皇無助,精神幾近崩潰。醫(yī)生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這種心理疾病無法靠藥物緩解,但妻子仍堅持不懈地帶著他輾轉于各大醫(yī)院,抱著一種他也理解不了的執(zhí)念,就好像這是一道必須邁過去的坎兒。
“我來過這里?!盉先生對前面那道優(yōu)雅的背影說,“我妻子出事那一天,我來這里治療恐鳥癥。那個庸醫(yī)逼迫我去看鳥類和禽類的圖片,嘗試用脫敏療法來治愈我。他甚至打算找來一只活生生的老母雞,讓我摸摸它。‘管它是活的還是死的,’我就威脅道,‘如果你敢這么做,我便從三樓跳下去,如果你敢用碰過雞的手摸我,我可能會攻擊你?!?/p>
C小姐略微放慢腳步,側過臉乜斜著看著他,露齒一笑,安慰道:“那醫(yī)生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很不專業(yè)的。”她帶頭進了電梯,里面只有他們四人。樓層板的指示燈數(shù)字不斷往上躍動,電梯間里一片死寂。C小姐抬起右手,挽了挽耳邊垂落的發(fā)絲,好奇地投來輕飄飄的一瞥?!暗牵銥槭裁催@么害怕鳥類?”
“我不知道?!盉先生憂郁地說,“就是害怕。就是恐慌。我覺得所有的長羽毛的生物都很惡心,它們那尖利的喙、鋒銳的爪,全都讓我覺得惡心。那個庸醫(yī)問我是否覺得所有的鳥綱生物都是邪惡的,我說是的。我認為,這類生物就是邪惡、有毒的,充滿令人窒息的惡意,仿佛看出了我的虛弱,試圖攻擊我。”
電梯門開了。他們來到七樓。B先生疑惑地看了一眼潔白墻壁上的標識,上面寫著這里是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突然閃回的記憶把他帶到了十多年前,那時他與妻子剛結婚不久,努力半年也未能使她懷孕。他們?nèi)V尾辉胁挥尼t(yī)院看了醫(yī)生,所有的嘗試均以失敗告終。在妻子去世的前一年,他們決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如果中心醫(yī)院的試管嬰兒計劃也失敗了,那他們就去孤兒院領養(yǎng)一個孩子。于是,他猛地驚醒,領悟到此行的重點或許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年前從他們體內(nèi)提取的精子和卵子。
深夜的醫(yī)院向來都是寂靜無聲的,空曠的走廊里偶有痛苦的咳嗽聲和虛弱的呻吟聲響起,但大體上是安寧的。C小姐的高跟鞋打破了此刻的平靜,其婀娜的行姿,不像這里的醫(yī)生,反而像T臺走秀的模特,為陰郁慘淡的環(huán)境帶來一陣明媚的春光。白大褂在她的兩腿外側飄蕩,留下一縷荊芥的香味,飄進B先生的鼻子。這讓他覺得奇怪,但說不出是哪兒不對。他們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向著盡頭走去,心跳聲伴著腳步聲間或響起。路是很長很長的,行走的時間也是很長很長的。更奇怪的是,他沒聽到嬰兒的啼哭,唯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鸮鳥的怪叫。
那綠眼睛的女子終于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停下腳步,涂了指甲油的食指輕輕抓撓了一下門鎖。他跟在后面走了進去,兩位黑衣人留在門口。育嬰室里面,一位眼角生著魚尾紋的中年護工正坐在一個保溫箱旁邊看報紙,從B先生的視角看去,面對門口的那一版面報道了近期在各大醫(yī)院發(fā)生的嬰兒失蹤案件。
C小姐禮貌地請那護工出去,回過頭來沖著B先生招了招手?!斑^來看看你的孩子?!彼f。B先生猶豫了一下?!斑@是你們的血脈?!彼终f,“它是你的妻子留給你的唯一一樣東西了。”
它?B先生心想,這女子怎敢如此輕蔑地稱呼我的孩子?他遲疑片刻,下定決心,挪著突然間變得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朝著保溫箱靠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指示燈明滅不定的主機,那可真是一臺不錯的嬰兒培養(yǎng)箱,采用對流熱調(diào)節(jié)的方式,利用計算機技術對培養(yǎng)箱溫度實施伺服控制,與此同時也搭配一系列的皮膚/空氣溫度傳感器、氧濃度傳感器和濕度傳感器。
C小姐見他踟躕不定,便微笑著主動讓開了位置。現(xiàn)在,B先生上前一步,可以清晰地看見那躺在保溫箱里的東西——東西,是的,如果硬要找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透過那堅固的罩子,嬰兒艙里躺著的只是一個可以被稱之為東西的死物,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孩子。
“這是什么?”B先生莫名其妙地問道。
“如你所見,一枚蛋?!盋小姐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去他媽的,我當然知道這是一枚蛋。”B先生對蛋倒沒有恐懼,因為一些爬行動物也是卵生的。但他記得在鳥類保護法案實施之前,也就是很小的時候,似乎在哪兒見過那種毛雞蛋,一打開里面是一只孵化了一半的小雞胚胎,孵化了一半,呈現(xiàn)出一團均勻的紫黑,偶爾也帶有紅色血絲,初具雛形,卻可怖如某種尖叫著死去的怪物。
C小姐抬眼看他,舔了舔猩紅的嘴角,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的黑衣人,又把目光投向保溫箱。育嬰室里燈光一片昏暗,唯有保溫箱散發(fā)出明亮的黃光。那溫暖的光線和那慘白的燈光交織在一起,把她那張精致的俏臉暈染得多少有些不真實。C小姐把手放在保溫箱上,輕輕抓繞了一下。黑暗中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人踩在遍地枯葉上發(fā)出的脆響。
B先生親眼看見,在這個綠眼睛的女子把手放在玻璃罩上的時候,一根銳利的黑色的爪子從她的指甲下探出,刺破皮肉,干燥的外皮發(fā)出那種黃葉斷裂的聲響?,F(xiàn)在,育嬰室里響起了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就像指甲刮擦黑板一樣令人心悸。B先生嚇了一跳,后退一步,回過神來方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一幕只是幻覺,綠眼睛女子的食指完好無損,保溫箱上沒有任何一滴血漬。他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一定是瘋了,以至于大腦產(chǎn)生了幻覺。
C小姐仿佛在猶豫,最終還是沒有打開罩子?!斑@是一枚蛋?!彼^續(xù)剛才的話題,“但這枚蛋也是你的孩子?!?/p>
“這怎么會是我的孩子呢?”他大聲說道,想笑,又很生氣,因為他覺得對方也瘋了。這個女人瘋了,他對自己說,要嘛是她瘋了,要嘛這就是一場惡作劇。鑒于她是一名醫(yī)生,B先生更傾向于后一種可能性。“這是一場惡作劇,對不對?”他皺起眉頭,滿是憎惡地斥責道,“你們覺得這樣很好玩嗎?這樣對待一個剛剛失去妻子的男人,你們覺得這很有意思?是那個庸醫(yī)讓你來的對不對?用這樣的方式治療我,好心安理得收下我妻子支付給他的醫(yī)療費用?”
C小姐搖了搖頭,無動于衷,只是銜著淡淡的微笑,耐心聽完他的指責,然后用世間最肯定的語氣,重復道:“這枚蛋是你的孩子?!?/p>
“這枚蛋是我的孩子?”B先生努力睜大眼睛,眼珠子瞪得滾圓,嘴巴漸漸張開。吸氣。他顫抖了好一會兒,瘦削的胸脯高高鼓起,奇怪的情緒在肺泡中醞釀著,仿佛快要炸開了。下一秒,呼氣。他仍舊顫抖,吐出胸口積壓的濁氣,整個人像是驀地被抽走了精氣神兒,心里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戰(zhàn)栗不安地反復念叨著同一句話,直至許久之后,方才停止喘息。然后他接受了這種幽默的事實,但還沒意識到事實的嚴重性?!斑@種蛋……”B先生斟酌著措辭,滿懷希冀又支支吾吾地問,“這種蛋殼,是你們用來培育嬰兒的新技術,對不對?我聽說,有些早產(chǎn)兒得放到保溫箱里培育,這種蛋殼技術可以提供存活率?”
令他心涼的是,C小姐又一次搖搖頭,低聲說:“不是這樣的,先生?!?/p>
“那又是什么樣?”B先生厭惡地看著那顆蛋,心里頭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尖叫著想從這里逃跑。但C小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其動作之快,即使有鏡頭拍下這一幕再放慢十倍,逐幀分析,也只能捕捉到一片模糊的殘影。B先生“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你弄疼我了?!?/p>
C小姐一下子松開手,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滿是不安與歉意?!皩Σ黄穑也皇枪室獾?。”她說,綠色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然后求助似的叫喚了一聲,引來門口兩個黑衣人的注意力?!案襾?,先生,”她對B先生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會在那里弄明白一切的?!?/p>
B先生有些畏懼地瞄了那兩個黑衣人一眼,旋而低頭緊盯著自己的小臂。一道淺淺的抓痕留在那里,暗紅色的鮮血從皮下破裂的毛細血管中滲出。慘白的燈光投下一股不祥的氣息。他回想起方才那幻覺性的一幕,臨走前多看了保溫箱一眼,在上面找到了幾道類似的淺白的痕跡。
?
這是一間地下停尸房,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尸體防腐劑的氣味。停尸臺上躺著一具新鮮的女尸,正上方是一臺長有八只機械臂的精密儀器。B先生進房間時,那臺靜默無聲的機器正以一種優(yōu)雅而精準的藝術解剖著停尸臺上的女人——她不著寸縷,或許是衣物已被事先除掉了,鋒銳的手術刀沿著人體中軸線切入胸脯,蒼白的皮肉頓時從中間翻開,在機械臂末端的鑷子扒拉下,向著兩邊延展,像一只妖異的蝴蝶,翅膀閃爍著妖異的色彩。
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眼角有一顆淚痣。
由于心臟早已停止跳動,鮮血并未噴涌而出。
B先生朝那個方向下意識望了一眼,清晰地看見肉體的不同層次是如此鮮明,肌肉、脂肪、內(nèi)臟、血管皆清晰可見。另一只機械臂在這時動了起來,末端處連接一根纖細的金屬管。之前那柄手術刀先在尸體脖子上做了一個切口,然后以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切入女尸的頸動脈,金屬管從切口處鉆了進去,另一端通過一根橡膠管子與一個藍色的大桶相連。桶中是一池粘稠的液體,呈現(xiàn)一種柔和而令人愉快的桃粉色,富有質(zhì)感,如奶昔般綿密,汩汩注入尸體的血管內(nèi)。與此同時,另一根金屬管插進頸靜脈,死者體內(nèi)的全部體液都伴著一陣響亮的水聲沖進了下水道。一時間,停尸房內(nèi)蕩漾著一種詭異的令人不安的聲響,就好像有什么莫名的奇怪的東西也被沖下去了。
B先生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C小姐此時已拉開了其中一處存放尸體的冰柜,溫度卻出乎意料的正常。她脫下那雙黑色的高跟鞋,不打一聲招呼,就鉆了進去。B先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看著C小姐的屁股高高翹起,漸漸淪為黑暗深處的一個弧形輪廓,然后消失不見。他轉身想走,兩位黑衣人堵了上來。停尸臺上方的機器正用套管針吸取腹腔和內(nèi)臟中的積液。房間里徘徊著怪異的流水聲和更加嘶嘶作響的抽吸聲。這聲音令人恐懼。他勉強一笑,順從地鉆了進去,才爬沒多久便感受到一個向下的斜坡,身體也緊跟著滑了下去。
摔落至一塊海綿墊上,回過神來,B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家電影院。這是比地下停尸房還要深的地下,黑黢黢的,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寬大的雪花屏投下陣陣蒼白的微弱的光亮。借著那光,他看見觀影席上坐滿了服裝店的假人模特,它們?nèi)急3种粋€姿勢,仰望著巨大的熒屏,C小姐就坐在它們中間,旁邊給他留了位置。
他坐了過去,一臉木然,盯著屏幕,不知道對方在玩什么花樣。雪花不見了,熒幕上出現(xiàn)倒計時。十秒鐘后,放映室里播放的是他與妻子之間的細節(jié)——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共同營造的美好記憶,包括如何相識如何親吻的瞬間。他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她看起來漂亮極了,滿懷青澀少女的風采。她帶他到巷弄深處的蒼蠅館子吃飯,兩人像不成熟的孩子,比賽誰更能吃辣,卻不約而同嗆出了淚水,把彼此弄得一團糟。他昧著良心說不辣,就好像真的不辣似的。最后,他贏了,為此沾沾自喜,現(xiàn)在想來也特別幼稚。回去的路上,廣場上有一棕一白兩只羊駝被人圍觀。為了拍照,他湊得太近,其中一只朝著他吐口水。他出了糗,她哈哈大笑,他故作惱怒地指責她的不是,她卻調(diào)皮地跑開了,像一縷無憂的清風。還有一次,他們正式開始約會時下起了大雨,他們同撐一把傘,后來一起回憶起此時,她說這場雨好像把他們之間的關系拉近了。
這些場景,這些畫面,這些記憶,是如此甜蜜,在他的腦海深處閃閃發(fā)亮,如今皆搬上了熒屏。他來不及指責C小姐為何監(jiān)視他的生活,來不及思索為什么暗處一直有一雙眼睛觀察著他們,眼眶中思念的淚水便像決了堤似的奔涌而出。
他流下了眼淚。但放映室已經(jīng)播放起了他們的同居生活。第一個反轉來了。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夤夜,妻子——當時只是他的女友——悄悄下了床,進了浴室,對著鏡子發(fā)呆。忽然,有什么東西在昏暗的東西閃爍了一下。那是她的眼睛,原先明亮,璀璨如群星,此刻卻被一層渾濁的白翳覆蓋,然后消失,出現(xiàn),再消失,再出現(xiàn)……
B先生發(fā)誓,他在哪里見過這類東西,但腦子卻記不清了,或者是不愿想起。他張了張嘴,瞪大眼睛,不安地捏緊了拳頭。接下去熒幕上發(fā)生的一幕讓他茫然,甚至心驚,尖叫著想要逃離——妻子用細密的牛角梳打理自己的飄飄長發(f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青絲分向兩邊,緊接著她用手指頭在顱骨上摸索著,像是找到了一條暗粉色的、濕漉漉的裂縫,然后她猛地一扯,頭皮裂開了,向后一直延伸到第一胸椎,裂口處有桃粉色的液體拉絲。
一只長相奇特的生物,正費力地從那美好的皮囊內(nèi)部往外鉆。她的妻子,或者說,偽裝成她的妻子的這個怪物,體型較正常人類嬌小,嘴部是鳥一樣鋒銳的喙,兩頰則生有一層鮮艷的雜發(fā),根管處緊貼著臉皮。它脫殼而出,腳蹼像兩塊土黃色的肉疙瘩,末端處生著黑色的利爪。它有著人一樣的軀干和人一樣的四肢,但雙臂卻連著雙肋,華麗的羽毛連接兩側,分明如鳳凰般神異,卻令他感到惡心。最讓他恐懼的是,它的眼睛,覆著瞬膜,散發(fā)著棲息的群鳥的氣息。
恐慌發(fā)作了。B先生想要尖叫,想閉上眼睛,想堵住耳朵,想大聲哭喊,想轉身逃離,想否認這種事實,他不能呼吸了,他頭暈、惡心、出汗、窒息,他口干舌燥、心悸不安,身體禁不住打擺子,思維混亂也戰(zhàn)栗。但他喊不出來,他不能動,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就像突然陷入了強制靜止。他發(fā)自內(nèi)心憎惡它們,害怕它們,惡心它們,并為此作嘔。一想到妻子是這么一個怪物,他就感到深深的恐懼,一陣巨大的暈眩感襲擊了他,可怕的焦慮、即將失控的歇斯底里,如同漩渦,撕扯著把他卷入發(fā)狂的中心。他害怕,他受不了了,他癱在那里,像被抽走了生命力,想吐,卻吐不出來,想死,卻抬不動一根手指。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淚,這次是恐懼的淚水。對鳥的恐懼蓋過了一切,包括對死亡的恐懼。
“噓——”C小姐側過身,抓住他的手,柔聲鼓勵道,“別緊張,深呼吸,這沒什么好怕的?!?/p>
B先生無助地哭泣,吸氣,呼氣,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手抓住女醫(yī)生的柔荑?!斑@是一場測試對不對?”他滿懷希冀地問,“這是一種治療方式對不對?這些都是假的對不對?這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都是電腦處理的特效,利用我的妻子的形象,幫助我擺脫那種恐懼對不對?”
“你很害怕?”C小姐不動聲色抽回自己的手。
B先生點了點頭,睜大眼睛,兩頰糊滿淚水,什么也說不下去了。
然而她還是逼迫他強忍著惡心和恐懼繼續(xù)看下去。
電影院的熒幕上,已經(jīng)不再播放他和妻子之間的細節(jié)。放映室里的帶子向他完整展示了這個世界——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走在路上遇見的每一個人,回到家中,進了浴室,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都是一只鳥。它們一直監(jiān)視著他,圍繞著他,欺騙了他,也糊弄了他。
恐懼的浪潮再一次洶涌而來的時候,他害怕極了,想尖叫,想大喊,想質(zhì)問這些怪物究竟是誰,人類去哪里了,但她制止了他那歇斯底里的怒吼,理由仍是怕他傷害到自己。然后C小姐講了一個故事,從鳥類文明發(fā)展開始,講起它們?nèi)绾卧谶h古遺跡的廢墟中發(fā)現(xiàn)冷凍艙中的男人,并為了不讓他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所有同伴都死了,進而扮演一個為他存在的人類社會。他問它們?yōu)槭裁催@么做?她說怕最后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一切便自尋死路。
“我們認為真相會讓你好受一點?!盋小姐小心翼翼地說道,“你那么愛你的妻子,甚至不能接受沒有她的世界。安裝在你的臥室里的監(jiān)控設備顯示,你已經(jīng)有了尋死的計劃,我必須趕在你行動前阻止它。我們的裸猿保護法案是專門為你設立的。如今的人類很珍稀。我認為,如果你知道你的妻子不是人類,就不會有痛苦的輕生的想法。我怕你在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一切之后,就會崩潰?!?/p>
“可是啊,醫(yī)生,”男人哭著說,“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呀,就像現(xiàn)在這樣。”
C小姐低下頭,似乎不知該說什么了。
早些時候B先生想過自殺,出于對妻子的思念。現(xiàn)在這種念頭更清晰了一些。他一直覺得,所有的鳥類生物,無論是長什么樣,都是邪惡的。它們對他抱有惡意,入侵了他的世界。事實是,他很矛盾,一方面,他愛他的妻子,仍記得妻子的音容笑貌,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在短時間內(nèi)接受妻子是怪物偽裝者的事實。他害怕,害怕鳥類,害怕雞鴨鵝,害怕一些有喙的有羽毛的生物。他想要抽離,想著通過死亡回避痛苦。于是他指責C小姐本該讓他直截了當?shù)厮廊?,而C小姐則慌亂地看著她,一會兒道歉,一會兒又對門口的黑衣人使眼色。
察覺到這一幕,他有了一種新的擔憂,害怕自己困在這里,害怕C小姐也是它們中的一員,而在剛剛,他還握住了她的手,極有可能藏在那只纖纖玉手下的就是可怕的爪子……
爪子!他想到保溫箱上的抓痕,想起自己小臂上的傷疤,再也抑制不住這種猜想,徹底發(fā)狂了,猛地起身,一路絆倒無數(shù)塑料人體模特,趁那兩位黑衣人還沒注意,彎腰從他們中間沖過去。
他摸黑找到了一條樓梯,向上爬行,兜兜轉轉又進了一片狹窄受限的空間。他在黑暗中扒拉著,踢開了金屬擋板,又回到了一開始那間停尸房。這是另一個儲存尸體的柜子,電影院的出口。停尸臺上,方才那具被解剖的女尸已經(jīng)不見了。他沒有多想,奪路而逃,奮力狂奔。他在醫(yī)院出口撞上一個年輕漂亮的護士,后者沖他微笑,溫柔地向他問好,眼角有一顆淚痣。
去他媽的孩子!去他媽的裸猿保護法案!
B先生崩潰了,暴走了,完全癲狂了。他連滾帶爬,撞出大門,時不時回頭張望,擔心C小姐和那兩個黑衣人追趕上來。他在停車場找到了他們的車,拼命拍打窗戶,讓它打開車門。
“讓我進去?!彼砬蟮?。
車子冷冷地回絕了,說它是私人財產(chǎn),不接受他的命令。
“但我是客人!”他說,又看了一眼醫(yī)院門口,然后急中生智?!笆荂小姐委托我去辦一件事!難道你不認得我了嗎?當時我就在車上,坐在后面!”
車子遲疑了一下,像在衡量這種可能性。然后它極為人性化地嘆了一口氣,像在表示為難,但最終還是同意了。“好吧,你可以上來?!?/p>
B先生慌忙坐了進去,這時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
“去哪兒?”車子問。
去哪兒?這是一個好問題。B先生坐在駕駛座上,內(nèi)心一片惶然,不知自己還能逃到哪里?他問自己,如果你誰都不能相信,如果沒人需要你了,如果生活不再屬于你,如果這世界再也沒有一個為你準備的位置,那你還能去哪里?家,已經(jīng)沒有了。妻子,也是假的。曾經(jīng)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但一切都消失了。命運急轉直下,存在似乎也沒了意義。他又一次想起了過去,想起這些東西都已經(jīng)消失了,或者一開始就沒存在過,只是虛假的現(xiàn)實。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他突然說道。
“什么樣的現(xiàn)實?”車子問道。
“失去了一切的現(xiàn)實?!彼f,“我失去了一切。曾經(jīng),我的妻子死了,但她還活在我的心里。這下,她是真的死了。我在想她是否愛過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她。也許我并不一定真的在乎,只是習慣了這么一種相處,看著一個生命接納我,關心我,甚至委曲求全地討好我。我享受著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其實是生活在幻覺之中?!?/p>
“要確定是否是幻覺,其實很簡單的事?!败囎诱f,“正因為我是一臺飛車,或者說搭載在飛車上的機器,所以我能很理性地看待問題。要想知道一個人是否在乎你,就看她做了什么。她為你做了什么嗎?”
“我們……”他猶豫著說,“我們有了一個孩子,盡管那孩子是一枚蛋,是基因技術粘合出來的,但它畢竟是我們的血脈。”
“你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p>
“對,我沒辦法接受?!?/p>
“但你應該接受?!避囎诱f,“因為,如果害怕痛苦而逃避,那你就永遠不能接觸現(xiàn)實。有時候正是生活在那些糟糕的、不順心的東西,反過來成就美好的一刻,而不是隔離在一個枯燥乏味的絕對安全的環(huán)境里,踟躕不前,無聊空虛地看著一切美好的事物存在于那里。”
B先生同意了它的觀點。“如果是你的話,你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輪轂、電機、底盤、離合器、剎車帶,你會怎么做?”
“那樣的事永遠不會發(fā)生?!避囎永潇o地說道,“我會定期進行檢查,確保這一切發(fā)生之前,所有部件安然無恙?!?/p>
“如果是一場車禍呢?它奪走了我的一切,也能奪走你的一切?!?/p>
“那么,我想我會拼盡全力,保護乘客的安全?!避囎诱f,以一種罕見的語調(diào),溫柔得不像話。
“我想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他大聲說道,像在下定決心?!霸谶@等我。我忘記捎上我的乘客了。等我回來,帶我去殯儀館,我想再見她一次,哪怕她已經(jīng)死了?!?/p>
“等待。殯儀館?!避囎诱f,“好。我會等你。”
B先生下了車,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醫(yī)院。
(完)

編者按
這篇小說讓我們想到《楚門的世界》,一個龐大的,專門為某個人類個體設計的社會模型,生活于其中的人,能發(fā)現(xiàn)它和真實世界的差異嗎?也許表面上發(fā)現(xiàn)不了,但是細節(jié)上的違和感,會化作某種潛意識,影響一個人的心理。這種機制并非僅僅存在于科幻小說中,思考一下,我們自己的生活習慣中,那些懼怕的東西背后,又藏著什么呢?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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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宇鐳??
題圖 《銹湖》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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