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二年癸亥，夏四月丁丑朔。丁酉，策試天下貢士黃體芳等二百人於保和殿。

〇制曰：朕以沖齡，誕膺寶祚，默荷上蒼垂佑，仰承列聖詒謀，業(yè)業(yè)兢兢，勤求治理，上思副兩宮之教育，下期措四海於乂安。宵旰圖維，罔敢暇逸，深念典學傳心之要，求賢佐治之方，去奢崇儉之規(guī)，察吏安民之術(shù)，經(jīng)邦要道，莫重於斯。今當臨軒發(fā)策，博訪周諮，爾多士其敬聽朕命。

二帝三王之心法，不外一中。而《堯典》以欽始，《益稷》以欽終，其與執(zhí)中之理，可互相發(fā)明歟？《尚書》而外，諸經(jīng)之旨何者可以相通？《大學》一篇，分列八條目，當以何者貫乎始終？《中庸》一書，分列三達德，當以何者為之樞紐？真德秀作《大學衍義》，何以略治平不言？明邱濬補之，為目凡十有二，其立意頗可貫通歟？昔人謂帝王之學，異於儒生，所以不同者安在？將空語精微，而不求諸實事歟？如漢之董仲舒、匡衡，宋之程頤、胡安國、朱熹，皆宿儒碩學，多所闡發(fā)者也，何者爲審端致力之首歟？

得賢才而治天下者，帝王之要道也。古者用人之權(quán)，秉於天子。若尚書之有選部，始於何時？以選部為吏部，起於何代？唐制有試法，有集法。既察其身言，復察其書判，此試法也；裴光庭何以作循資格以矯之，集之於十月，選畢於三月，此集法也。陸贄何以立計闕例以救之，然則二者固皆不能無弊歟？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故漢分四科，宋立六科，司馬光又乞設十科，至詳且備已，然人才遂可盡取而無遺歟？且所取者果綜覈名實，而無矯偽歟？今將使魁奇倜儻之士，不軼乎範園，恂謹廉潔之儒，不拘於繩尺，其道何由？

《書》曰：“慎乃儉德?！闭\以儉德之共也，堯不以土階為陋，而舜怵戒於塗髹，禹卑宮，文王卑服，尚已！嗣是衣弋綈，罷露臺，集書囊為帷，往蹟流傳，盛德不猶可溯歟？古人臣勵羔羊素絲之操，如趙抃守成都，一琴一鶴；程令鹽城，一馬一僕。其高節(jié)清標，非臣下所當矜式歟？夫鏤簋朱紘，玉纓瓊弁，自昔所譏。乃積習相沿，敝化奢麗，以致不能養(yǎng)廉，《蟋蟀》《山樞》，民風近古。今則服食器用，務為美觀，閭閻不免踰禮，將以黜華崇實之意，訓迪臣民，何由而使風氣日臻樸茂歟？

與吾民相親者，守令也。漢史《循吏傳》，紀守相甚備，而令長則闕如，其故何歟？夫天下郡邑至眾也，郡守之賢否，監(jiān)司且難人人悉，縣數(shù)倍於郡，令數(shù)倍於守，如何而後能督察之歟？縣令賢明，則賦斂均，徭役平，訴訟簡，吾民得遂其所安。顧由儒術(shù)者，多迂而弛事；由雜流者，或奸而弄法，其餘蠹政厲民，不可枚舉，欲整齊而磨厲之，何道之從？大吏者，所以糾察守令，為天子進賢退不肖者也。乃或所薦剡者，以才能出眾為先，而留意教化者遭沈滯；所稱賞者，以賦稅先登為最，而勞心撫字者受譴訶。其何以懲貪墨之風，而養(yǎng)循良之氣歟？

夫稽古以懋純修，遴才以襄郅治，戒奢以端民習，課績以飭官方，皆宰世之宏模，綏猷之極則也。多士對揚伊始，其各陳讜論毋隱。

〇應殿試舉人臣張之洞，年二十六歲，直隸天津府南皮縣人，由附生應咸豐二年順天鄉(xiāng)試中式，由舉人覺羅官學教習應同治二年會試中式，恭應殿試，謹將三代腳色開具於後。

曾祖怡熊，仕，故。

祖廷琛，仕，故。

父鍈，仕，故。

臣對：臣聞制科之設，昉於西漢，本以求能直言極諫之人。而天子臨軒稱制，問之使盡其所欲言，故漢董仲舒，唐劉蕡，後周王樸，宋蘇軾、陳亮，類能指陳當代利害，侃諤不撓。誠以此科非以校多士之詞章，將以聞朝廷之闕失。

欽惟皇帝陛下以聖哲之資，荷艱大之業(yè)，揆文奮武，四海望治。猥以典學，求賢崇儉，察吏之要，下采芻蕘。伏讀詔書，罷去對策格式忌諱，俾得剴切敷陳，是則二百餘年相沿之舊章，在今曰為破格求言之盛舉。聞之孟子：“不以堯舜之道事君，為不敬。”若逆億言之無益，而遂塗飾敷衍，茍以竊一命之榮，不敬孰大？於是用敢披肝膽，冒斧質(zhì)，為陛下一言。

伏讀制策有曰：二帝三王之心法，不外一中。因旁搜經(jīng)典，以相發(fā)明。臣謹案，《春秋繁露》曰：“合天者帝，通德者王。”《書》之欽，《易》乾坤之誠敬，《春秋傳》之大居正，皆與執(zhí)中通?！洞髮W》始終一敬，《中庸》樞紐一誠，朱熹語也。真德秀《大學衍義》四十三卷，斷自齊家而止，意謂治平之基已具。邱濬補之為百六十卷，而後經(jīng)世大法犁然可觀。夫明體而達用，化民而成俗，此帝王之學所以與小儒異，而不僅訓故詞章之為也。然謂語精微而遺實事，聖賢之道，當不其然。臣愚以為皆陛下沖齡毓德，固不必原心於杪忽，校理於分寸。所亟者莫如察敬肆，辨邪正。敬察則理欲自判，邪正辨則君子小人自分。勿以順逆為喜怒，勿以喜怒為從違，即異日親裁大政，擴而充之，豈能外此？其審端致力之方，則備其於董仲舒之對、匡衡之疏、程頤胡安國之進講、朱熹之封事，而深切居要，則程頤“多親賢士大夫”一語盡之矣。

制策又以得賢才所以治天下，而綜論資格科目之得失。臣謂今人材之乏，資格太拘，科目太隘致之也。案選部之名始於漢季，吏部之名始於魏，量能授職，古意未湮。循資格，出而差次注銓權(quán)，歸，胥吏計闕例，但免羈候，無與本圖。此正前代之失，可為殷鑒。昔漢有德行高妙等四科，宋有賢良方正等六科，司馬光請立行誼純固等十科，果能盡如所言，尚慮何才不備？若恐矯偽者之糅雜其間，此陛下慎重名器之深心，而臣竊以為過計。何則？任人者治，任法者亂。昔康熙乾隆間，當舉鴻博矣，推其舉主，大半知交，然未聞有空疎不學亦與其選者。蓋公然薦舉，尚畏人言，暗中摸索，轉(zhuǎn)得藉口。龐統(tǒng)曰：“拔十得五，猶獲其半?！狈虻冒胍巡簧僖?，奈何為此十不獲一之術(shù)哉！今即未能盡易前轍，意者蘇轍兼用科目選舉之法，或亦可采取歟？如此而猶慮取之或遺，則所司奉行不力之過。比年陛下亦常詔中外舉將才矣，然而應者寥寥，山林隱逸，則絕無聞焉。豈九州之內(nèi)，遂無才已乎？古者蔽賢有戮，不舉孝廉者有罪，誠使多其途，優(yōu)其用，嚴其限，重其不舉之罰，期年之內(nèi)，而人才不奮迅鱗集於京師，臣不信也。且夫賢才之所求於上者，誠欲行其言也，非但欲得仕宦而已也。陛下欲綜覈名實，則何不試其言之效不效，以為用不用之權(quán)衡哉？今世士大夫習為柔懦謹畏，但有拘守繩尺之過，斷無軼乎範圍之憂。臣以為當救其所偏，不當導其所勝。宗憲皇帝時所用李衛(wèi)、田文鏡輩，雖不免駮雜，而皆立功名，誠以文法之中，必不足以得非常之士，如必棄狂狷而取鄉(xiāng)愿，治平且不可，況多事乎！臣見其害，未覩其利。

制策又以今曰習尚侈靡，思以儉德救敝俗，臣於是歎陛下之知本為不可及也。今天下大患，在於貧。吏貧則黷，民貧則為盜，軍貧則無以戰(zhàn)，而其原自不儉始。共德之訓，垂範往古，今民間輿服之飾，冠昏喪祭之儀，但視物力之豐嗇，不問制度之等差，尊卑不章，良賤無別，匪直害財，抑且傷禮。官吏汰侈，為禍更烈。大吏之廚傳供張，車乘僕從，取紛州縣。州縣之自奉奉人，又將於誰取之？嘗考聖祖仁皇帝時削平三藩諸寇，數(shù)道出師，攻戰(zhàn)累年，租入曾不及半。問其度支所出，惟以撙節(jié)為先務，然則其效略可覩矣。陛下何不躬為倡導，申明舊章，以湔此積習耶？且俗尚節(jié)儉，其利有三。申古者劘金之禁，服飾不耗，日用自饒，利一也；隆殺有等，昏喪易舉，利二也；篹組微則布帛盛，他物稱是，農(nóng)人獲利，利三也。夫培本根，厚風俗之道，不可不察也。

制策又以蠹吏厲民，思所以整齊磨厲之道。臣惟州縣表率，在於府道，故漢傳循吏，不及令長。今天下州縣以二千計，然縣之隸於府者，一二至十餘而止。府之隸於道者，一二至五六而止。勢繁而理約，節(jié)節(jié)相制，不難理也。近來知府貧乏，仰食州縣，陋規(guī)固已關(guān)其口而奪之氣矣。道與府同，而其勢又不能與兩司爭所以督察之任，有名無實，謂由儒術(shù)者迂而弛事，是已然，未可為儒術(shù)咎也。夫所謂儒者，宗法聖賢，博通今古，以之為吏，誰曰不宜？今世士人殫精畢世，但攻時文，一旦釋褐從政，律令且不曉，何論致治戡亂之略哉！至於捐納雜流，究其貽患，甚於加賦。其害人人能言，而其弊未可以卒革者，不過曰軍饟所出耳。臣竊以為民窮財盡，來者益稀，徒受鬻爵之名，並無富國之實。今北方諸省之饟出於地丁，江皖等省之饟出於釐金、洋稅、協(xié)濟、畝捐，湖廣等省之饟出於地丁、鹽釐，曷嘗恃此以為生計？假使今日督撫將帥，果能於江之南北，淮之東西，關(guān)中榛莽之墟，蘇松汙萊之場，大河涸出之道興屯，足食耕戰(zhàn)，兼資加以清正，供之中飽，興可開之釐稅，裁無用之額兵，行之三年，富彊可致，亦何至沾沾於茍且補苴之術(shù)耶！今欲懲貪墨，養(yǎng)循良，唯當責之大吏。大吏知大體，則必不以簿書期會為才；大吏厲風操，則武健掊克者必竄逐而無所容。雖然，欲禁其貪，而不先有以養(yǎng)其廉，恐亦終類於救火揚沸之為耳。夫殺一賊，不如使民少增一賊之為功多也；求一良將，不如選一良吏之為力易也。二者固宜深思而蚤計也。伏望陛下本至誠之德，奮獨斷之明，破除常格，集思廣聽，以成中興之業(yè)。慺慺愚忠，不勝大願！

臣非不知一介愚賤，妄陳天下大計，足以自干罪戾。特自惟束髮讀書，稍知大義，敢承清問，效其狂瞽之說，其未及者，不敢著於篇。儻陛下曲赦之而財擇焉，天下幸甚！

臣末學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zhàn)慄隕越之至。臣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