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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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oyeon 李 周演

Gaon 郭 智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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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ember – Vacant

【為了我的摯友。我們要一起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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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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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的背影一旦套上廚房隔斷玻璃門這層濾鏡，看起來就會沾染上不經(jīng)事故的天真和孱弱。他的刀功很好，遠超出日常生活飽腹的需求，但又達不到高星廚子的苛刻標準，這不是他經(jīng)過嚴謹自我審視之后得出的客觀評價，是李周演站在他旁邊看他扶著豆腐橫過來豎過去擺弄半天下的結(jié)論。他很少意識到這些事情在業(yè)余廚房領域之中已經(jīng)能夠稱得上登峰造極，改漂亮的花刀或者徒手翻動滾熱的炸物，還有憑空設想新的調(diào)味之類，他喜歡做，李周演端著碗跟在后面嘗，時間久了漸漸就學會了各種各樣很唬人的烹飪技術，朋友聊天說起他的時候，常常被李周演拿出來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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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什么的，”他很坦然，真摯又直率，“你試試就知道你一定也可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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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笑著擺手，轉(zhuǎn)頭端著杯子跟李周演碰，說你管管他，讓他少謙虛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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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謙虛吧，”李周演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度數(shù)不低，燒得他齜牙咧嘴地皺上一陣眉頭，一路暖熱消化道的些微刺痛滾熱地又舒展開他的臉面，“吹噓的事就讓我來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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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搖頭表示他的不贊同，李周演從來不吹噓什么，做不到的事他從來不會說。但是他的反對并未引起更多注意，在更多的酒酣耳熱中變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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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會熱，何況抵御冬日嚴寒的室內(nèi)暖氣開足，額頭上涔涔的汗珠滴落下來，墜地之前被郭智碩橫加阻攔。抽紙印在皮膚上，扯開就潤濕了一片黏連，李周演側(cè)身靠近他，暫時放下酒杯，捋下另一只手腕上細細的皮筋，郭智碩接過去咬在齒間，輕柔地替他攏起散在頸后的長發(fā)，手指靈巧地繞了幾圈，扎起來小小一束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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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再次順利投身于觥籌交錯和推杯換盞。郭智碩安靜地坐在他旁邊，聽他們說話，聊到他不曾涉足的李周演的過往，就停下一顆一顆剝花生的動作聽得更仔細些?？傆腥讼矚g問他知不知道李周演轟轟烈烈的舊日情史，隨著反復提及演化成少年時代的青澀傳奇，話里話外都是拿他和年輕有為的金正洙醫(yī)生比較的揶揄。他不認識金正洙，名字是很熟悉，人的臉連相片都沒有見過。他問李周演要，李周演滿臉不可置信地反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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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分手之后還會留前任的東西?。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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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時語塞，無法反駁的片刻靜寂之后，李周演又補上最后一擊：“以前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絕對不會瞞著你，但是跟他有關的東西決定分開之后我就全都處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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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上說是留紀念，其實心里就是舍不得?？墒巧岵坏糜肋h無法返回的昔日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確實需要時間緩和情緒才能向前看，所以我能夠保證我永遠不會回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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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郭智碩第一次看到金正洙的臉，根據(jù)他瀏覽過李周演本人的相冊推斷，這張無緣無故保留在別人相冊里的雙人合照應當拍攝于大四的畢業(yè)論文答辯當天，這是他們最后一次一起拍照，然后他們和平地擁抱，各自朝著自己未來的人生道路大踏步地前進了。李周演真的動了氣，爭執(zhí)推搡中不慎摔碎郭智碩給他買的他最喜歡的淡色琉璃酒杯。噼啪一聲碎裂的清脆響聲喚醒他所剩不多的理智，他突然停下手，鄭重地拜托手機主人刪掉這張相片，徹底刪除，不管郭智碩介不介意，都不要再故意在他面前提起。人人都有自己不能忘懷的美好昨日，他亦如此，他從來沒有阻止郭智碩了解他光鮮也好不堪也罷的過去，并不代表他能容許別人傷害郭智碩的寬宥和容許。沒關系，沒關系，他抬手隨意地抹去鬢邊的汗水，我的玩笑你們隨便開，但是前提是要尊重我們智碩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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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不二的，堅定不移的，令人欽羨的李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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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底下其實喜歡撒嬌，賴在他身邊，用遍各種角度和姿勢把他攬進懷里肆意揉捏。郭智碩聽他說“可愛”、“喜歡”和“好棒”已經(jīng)產(chǎn)生抗體，對他做出的一切評論進行自動降級。他的指尖和李周演的指尖都不細膩，生長著形狀有別但大同小異的繭。他人生之中觸摸最多的兩件東西一樣是弦，另一樣就是李周演。頻繁的肢體接觸和肌膚相親是傳遞愛意的重要途徑，這是他們兩人之間早已達成的心照不宣。李周演比他稍微高一點，他最喜歡的姿勢是從背后擁抱，他在這種緊貼中能夠清晰地觸碰到李周演的心跳，何時平穩(wěn)，何時鼓噪，何時小鹿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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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你很缺乏安全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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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郭智碩窩在他懷里，微笑著回過頭，揚起下巴同他接了淺淺的吻，“已經(jīng)足夠了，只是這樣最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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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 back hug.”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英語，李周演的手臂收緊一點，肩膀一沉，熟悉的吐息逼到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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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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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的耳廓粉粉地嫣紅起來。他用臉頰蹭過李周演頭頂?shù)陌l(fā)旋，幾不可聞地“嗯”過，就算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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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說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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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橋段每日上演數(shù)次，他害羞，從來只是拒絕，李周演仍舊樂此不疲，一再拿他取樂，最終也逼不出更多。所以總是反復哀嘆，該不會這輩子第一次聽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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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這次倒是肯定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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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哪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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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避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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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知道李周演絕對不會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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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結(jié)束，樂隊挨個拔掉插頭回收線材，郭智碩亦步亦趨跟在李周演后面，自己的線和麥克風拋在一邊不管，等到李周演終于發(fā)現(xiàn)他之后，他鼓起勇氣抓住李周演的手腕，告訴他“有話想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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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敢看李周演的眼睛，他把視線的聚焦點向外偏移些許，放在他披在肩上，因為激烈演出已經(jīng)汗?jié)竦拈L發(fā)中間挑染的幾綹明媚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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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李周演，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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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jié)局當然是以接吻告終。長久經(jīng)營的曖昧氛圍終于達到頂峰，苦心設局的獵人胸有成竹地把獵物握進手中。李周演把他按在舞臺背后小小的休息室門板上，問他是不是表白，是不是，不要只會嗯，說話。他張嘴就是給李周演可乘之機，綿長的糾纏過后，他再也不說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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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生在南方，長在南方，唯獨遇見李周演是在北方。李周演是他的世外桃源，他從一成不變的生活中艱難逃脫，下定決心永不回頭。他和李周演輾轉(zhuǎn)數(shù)年，決定不再奔波，為將來從長計議，李周演問他想不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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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想家，我們就回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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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鮮少出現(xiàn)的他的突兀打斷，李周演于是不再繼續(xù)，心里揣測他大約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選擇，“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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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地，怕產(chǎn)生什么誤會一樣，又接上：“但是還是會想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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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真的把他帶回了自己的家，兩個人林林總總攢下來的錢竟然夠在離市中心十萬八千里遠的郊區(qū)買下一幢帶院子的小小別墅。郭智碩在后來的無數(shù)個日夜中想起這個決定，心中都會泛起一陣酸澀的波瀾。他和李周演共同創(chuàng)造的，用來回憶的東西里，北方提供了很大一部分的樂趣。他的家靠近熱帶，所以很難經(jīng)住嚴寒，偏偏正好是沒見過大雪感到新奇的階段，硬要拉著李周演出去看，凍得滿臉通紅一直掉淚也不回去。李周演實在拿他沒有辦法，看準他樂此不疲地把雪團在兩手之間捏成滾圓的雪人腦袋的時機，從背后偷襲，把他撞進一人高的雪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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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了一身的，糖霜一樣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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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只好戀戀不舍地放下他未竟的雪人大業(yè)，心有不甘地被李周演拉進門里，衣服立即就被融雪浸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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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覺出寒意，注意力循著本能被李周演早早攏好的泥炭吸引過去，隨著呼吸在一只黑色泥爐里一明一滅的火光只是遠遠看著，都讓他從心底升起一股微妙的暖意，發(fā)梢殘留的幾片雪花被李周演輕輕摘掉，松開圍巾，再脫掉外套，他歡呼著奔過去，湊近了小心翼翼地嗅著蒸騰起來的碳火氣味。他都不知道李周演上哪去找來這樣那樣齊全的物事，只是專心致志地用筷子扒拉在火焰炙烤下沿著十字刀口綻開露出果肉的栗子時抽空驚嘆，權當是表揚。李周演坐在旁邊給他喂東西，土豆，紅薯，帶一點焦的玉米粒，還有他平時絕對能面不改色地拿起來，現(xiàn)在又來嫌燙不要自己剝的深褐色栗子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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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了一口，破開栗子最外邊烘起的一層脆硬的殼，仔細抿過內(nèi)里溶溶的粉粉的芯子，驚喜地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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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栗子嘗起來像蛋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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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事事都能如此日順遂，郭智碩在將來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每一次從令人窒息的深長噩夢中掙扎蘇醒時，都會閉上眼睛長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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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設想過很多次李周演和金正洙的重逢，正是因為李周演讓他足夠信賴，他才能心平氣和甚至帶點期待地想象這種在別的戀愛關系中幾乎算得上禁忌的必然引發(fā)爭執(zhí)和吵架的假設。李周演還會感到遺憾嗎，會和他介紹自己嗎，會坦白他真的花了很久才決定走向下一程時波瀾起伏的心境嗎？他不知道，無論他的假設再花樣百出，都不再會有成真的可能。李周演說到做到，保證過的事情從不反悔。更多時候并不是好奇，而是從沒有盡頭的描摹金正洙的幻象之中尋找一絲慰藉。金正洙和李周演的旗鼓相當，讓他無論如何不希望金正洙這么優(yōu)秀的人過得不好，否則就是對李周演設置成屏保，不管換什么設備都從來不改的那張教材扉頁照片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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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早已向他坦白，說教材是金正洙的教材，但是字是他的字。不是對金正洙還有什么深沉緬懷，只是覺得這句話簡直恰當?shù)弥S刺，他要一直看著，才不會無端地為許多不公感到氣憤和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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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意嗎？介意我就立刻換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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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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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有些出神，李周演的筆跡和當下沒有太大差別，照片時間太久清晰度不夠高，鏡頭下面黑色的字磨出一圈毛絨絨的滾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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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印在扉頁上的是拉丁文，他并不能讀懂這門語言。但是李周演在印刷字的下面一行，一筆一劃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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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d things at times do happen to good peo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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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神不定，在金正洙親手遞來的表格上，不由自主地留下一行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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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tài)緊急，金正洙應當有更多話要同他講，但是沒有催促，只是低聲轉(zhuǎn)告護士再印一張。郭智碩怔怔地抬起頭，問出從邁進急診室大門起今夜的第一句：“金醫(yī)生……我記得李周演大學學的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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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您……會是這么好的醫(yī)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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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完了，郭智碩的理智緩慢地復蘇。他把那張寫錯的表格壓到一小沓紙張最下面，咬著下唇安靜但快速地替李周演填信息。他知道得很詳盡，幾乎不需要猶豫就填到最末。在醫(yī)院不同樓層和位置辦手續(xù)繳費奔忙的途中，他還能夠抽出身來向金正洙解釋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替李周演簽字同意手術的事實。金正洙只用聽到開頭就從胸前抽出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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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替他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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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機劇烈地震動，鈴聲響亮而密集，震得人腦袋發(fā)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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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醒過來，我聯(lián)系人來替你們辦醫(yī)療預囑，之后的字就可以全權委托你來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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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起電話簡單答復幾句，金正洙深深地看了郭智碩一眼，往手術室方向拔腿狂奔，臨出門前留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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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郭先生，事情的復雜程度恐怕超過最不樂觀的想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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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的垮塌來得又快又猛，他還來不及感覺到難過和悲痛，病情就已經(jīng)進展到無法控制的地步。金正洙拿來文件的頻率越來越高，常常是他被叫到醫(yī)院來氣都還沒喘勻，病危通知書就雪片一樣地飛進他的手心。郭智碩后來麻木到不再關注通知內(nèi)容和手術風險，只是機械地重復著在文件末尾簽字的動作，然后轉(zhuǎn)身到繳費處把大筆大筆的存款匯進李周演在醫(yī)院的戶頭。他甚至沒來得及等到財政告急，李周演就迎來了命懸一線的危機。他站在重癥監(jiān)護室門口呆呆地望著干凈空曠的遼遠夜幕，晚風拂過他的臉龐。燥熱的焦灼被帶走些許，他摸了摸裸露在外的小臂，身體泛起一陣無端的顫抖。遠處交錯的樹枝即使在夜間也能看出加深些許的綠意盎然，他遲鈍地覺察到，原來不經(jīng)意間他又和李周演來到了一個新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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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打開，金正洙只有眼睛露在口罩外面。即使這樣，郭智碩還是捕捉到他的悲憫，就一瞬間，從他們兩人的頭頂飛快掠過，像一只鳥，闖破窗戶飛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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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進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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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正洙側(cè)身讓開一條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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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李周演床前，遍布身體各處的插管、監(jiān)護儀和留置針讓李周演的皮囊看起來蒼白無力又脆弱不堪。他的瞳仁之中映照出的李周演的模樣被溫熱的淚水模糊，深深吸氣像要把不慎透露的畏懼咽進肚子里。金正洙費盡心思把李周演從徘徊在死亡附近一次又一次生拉硬拽回人世間的努力讓他支離破碎，血管里流淌的是別人身上抽出來的血，還有不斷注入他體內(nèi)的藥劑。李周演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但他仍舊能夠感覺到痛，他最后一次短暫醒來之后用盡全力自己摸到郭智碩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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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痛了，”他說，“但也不想讓你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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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堅強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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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說一次吧，智碩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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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沒能聽到他的回應，他立即陷入長長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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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醫(yī)生，”郭智碩回過頭，茫然無措地在穿著一致的白色人群中間尋找金正洙的身影，“拔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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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子，”他費力地舉起手示意，“拔掉吧。讓他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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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正洙忽然想起他在通宵搶救李周演，終于把他從手術室推回重癥監(jiān)護室之后的清晨，遠處的喧鬧和吵嚷逐漸升起，嶄新的曙光破開地平線的阻隔，溫暖的白晝重新降臨的時刻，他叫醒倚在墻上打瞌睡的郭智碩，話未出口率先鞠躬。他說雖然這個時間說這件事實在是唐突，但我還是想請您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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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久違地用上了“您”，郭智碩來往之間和他的關系不說親近，至少也不算陌生，李周演病情穩(wěn)定的時間里，兩個人偶爾還會談起他的事，一些今時和往日，即使沒空交談但是碰上面也會點頭寒暄。李周演反而成為一條奇妙的紐帶，郭智碩從家里帶飯來的時候，還會順手替永遠趕不上食堂飯點也碰不巧點外賣的金正洙也捎帶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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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拜托您，如果李周演……我想請您同意捐出他身上……健康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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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凝視著遠處白茫茫一片漸漸染上橘金色的天，沉默到他已經(jīng)開始試圖安慰他的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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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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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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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正洙拿不準他有沒有落淚，正如此刻他親手摘掉李周演賴以為生的插管，他不知道也不想看郭智碩的表情，靜寂的空氣里，連眨眼都像是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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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離世之前，”他把器械交給護士，站在另一邊斟酌著措辭，“最后失去作用的感知是聽覺。再多說一點，重要的話也好，沒解除的誤會也好，不要留下什么遺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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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智碩輕柔地掰開李周演的五指，血氧監(jiān)測器為了保證他的安全永久地奪去了其中一根的使用權，但是現(xiàn)在也要全數(shù)交還。緊緊扣住他的手，郭智碩俯下身，用他熟悉的，每天清晨喚醒他的語氣對他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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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周演，我愛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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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幻覺，李周演的指腹用力摁進他的手背。郭智碩直起身來，在盈滿于胸的不舍、悲傷和眷戀包裹之中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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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哀。”金正洙看不出神色變化，心電監(jiān)護儀尖銳的提示音穿越四周圍攏的帳屏，但是逃不出厚重堅硬的不銹鋼大門。一個靜謐的，水一樣流淌的夜，一些人的時鐘永遠停擺，而另一些人的生命長河從此改變了方向。他簡單地“嗯”了一聲，隨后退到人群最后面，遠遠地恍惚地他忽然察覺，再親密無間的關系此刻也全部崩解。李周演故障的部分很小，卻足以把他整個奪走。剩下的健康的李周演要去往何處仍未可知，他不是圣人，也并未培養(yǎng)出富余的善良，他和這些李周演的聯(lián)系只會越來越弱，除非李周演就在他面前，否則他無法感覺到自己和他還有什么別的關聯(lián)。他沉默地，用一種并不像是刻意為之的偽裝的淡然簽署好所有的文件，在李周演平靜得甚至能夠看出愉悅的面龐被死亡的雪白全部遮掩之前，他最后再看了一眼，腦海里響起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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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李周演。我愛你，李周演?！?/p>

【寫在后面】

按早就擬定的大綱來說，情節(jié)到這里還要繼續(xù)發(fā)展，故事也沒有結(jié)束。但是當我把早已寫好的段落復制到文檔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好像停留在這里反而是最不錯的選擇。

小英雄是非常棒的樂隊，不管是對待自己的作品，還是別的cover，都足夠用心，也足夠尊重。我覺得從小英雄身上能夠看見一點自己夢想的影子，和我們同時期出生，甚至更年輕的孩子們正走在自己通向未來的道路上，想到這里，只是單純地喜歡著小英雄的自己，好像也變得自由和快樂起來。

我一直認為能夠坦然接受跨越性別的特質(zhì)是人身上相當珍稀和寶貴的本能，在我本人的one pick是金正洙的前提下，李周演身上散發(fā)的這種氣質(zhì)，是新的五代團體之中無人能及的。他狂妄，野蠻，直率，熱烈，但是他也敏感，細膩，溫和，富有同理心。

之后馬上將會有另外的故事誕生，我始終認為，音樂是藝術的本源之一，也是催發(fā)人靈感的重要源泉。音樂能夠聯(lián)系的東西非常多，它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局限，甚至越過了情緒和思想的阻礙。我為這個故事選擇的這首歌很巧，也叫作十二月。各人有各人冬日的風格，在逼近圣誕的鈴聲里，我想創(chuàng)作的是和圣誕氣氛截然不同的故事，至少對我而言非常成功。

我們的確會反復經(jīng)歷讓自己無法釋懷的每一日，但是總歸人是要向前看的。

向前走，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