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敢之旅 作者:戈叔亞

1999-2003年我多次訪問這里。9月16日20:30,我們一行三人進入緬甸聯(lián)邦撣邦第一特區(qū)——果敢。
果敢位于緬甸撣邦東北角,面積5,200平方公里,和中國云南省耿馬、鎮(zhèn)康等縣接壤,距離昆明大約800多公里。
經(jīng)鎮(zhèn)康縣南傘口岸中國邊防檢查站,跨越一條分界的小河,就到了緬甸。這里有一個巨大的牌坊叫“國門”,上面用中緬文寫著“緬甸撣邦第一特區(qū)——果敢”。
“國門”下經(jīng)營博彩業(yè)的商店一間連著一間,燈火輝煌,歌舞升平。由于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我們感到特別好奇和興奮。當鉆進來接我們的白色“豐田”轎車時,猛然發(fā)現(xiàn)后座有一名游擊隊員使人倒吸一口冷氣。他雙膝之間夾著的沖鋒槍提醒著我們進入了一個陌生神秘、也許還充滿危險的境地。
與緬甸山地民族一樣,果敢人百年來都有種植罌粟的傳統(tǒng)。長期以來,鴉片在這里是生活來源和財富象征。60-70年代惡名昭彰的“鴉片將軍”羅星漢,就是從這里趕著馬幫闖蕩南洋,將鴉片和海洛因傳遍世界的。
山那邊傳來鄉(xiāng)音
轎車僅僅駛出“國門”百米繁華口岸后就是一片黑暗。車燈照射盡是人高的荊棘荒草,大家一聲不吭地聽著車輪沙沙做響。遠方昏暗的蓄電池燈光下,我看到了停車標志竿和衛(wèi)兵。
“哪家的車?”
“魏家的?!?/p>
我們來此采訪是應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總參謀長兼特區(qū)禁毒委副主任魏超仁將軍邀請的。剛才那一問一答都是地道的云南鄉(xiāng)音。
出發(fā)前,我特意到昆明市區(qū)五華山西麓的華山西路北段陡坡,看了立在路邊的“明永歷帝殉國處”石碑。
明朝末年,南明桂王永歷帝朱由榔在昆明起兵反清,建立“滇都”。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清軍直逼昆明。朱由榔西逃緬甸瓦城(既曼德勒近郊的古都阿瓦)避難。吳三桂率精兵十萬越境,威逼緬甸國王交出朱由榔和老母妻兒,押回昆明囚禁在篦子坡頭(現(xiàn)華山西路北段)的“金禪寺”(今利民巷)內(nèi)。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4月,永歷帝在此被滿人用弓弦勒死。南明王朝結束。
從此昆明百姓將此坡稱為“逼死坡”。清王朝被推翻后,云南都督蔡鍔將軍以“三迤士民”的名義,在坡頭立此碑,表示對明永歷帝的追憶和對吳三桂叛明降清的唾棄。
中國有關記載一般都到此結束,很少有人想到從異國的史書傳說中去尋找下文,更沒有想到金三角一支多災多難、亂世梟雄的異域民族會和這塊石碑有什么聯(lián)系。
羅星偉,男,29歲,果敢大竹箐人氏。在果敢老街和胞兄開小鋪做雜貨生意。原來家住大牛場以玉米、茶葉、谷子和鴉片為生。他稱和羅星漢同出一族,理應叫他“哥哥”。只是由于羅星漢聲名顯赫而不愿和他來往。羅長年當兵打仗,平時沉默寡言,但是對地圖非常熟悉,看來有些文化。
羅星偉說,原來這里是原始森林。明末清初,永厲帝被囚走后,數(shù)千隨從有的降清,有的逃亡,但大部分來此定居躲避圍剿。由于同樣的原因,系出名門的明朝官兵后裔按照祖訓一律隱姓埋名。只是由于羅家先輩是深得永厲帝寵愛的原籍南京的一代名將,還由于果敢人抗戰(zhàn)有功漢人揚眉吐氣,到了家族第八代,也就是羅星漢的父親羅朝興,才重立祖宗牌位。
果敢族的其他來源是古代南方絲綢路上的商賈馬幫,主要是云貴川人。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失利以及被人民解放軍打擊逃出云南的國民黨殘軍也在此落草。少部分是云南的擺夷(撣族或傣族)、崩龍族、卡佤族(佤族)、苗族、傈僳族和山頭人(克欽或景頗族)。
果敢是撣族語,意思是:果——9,敢——人家,就是9戶人家的意思。果敢族的英文名稱為“Kokang”,雅虎網(wǎng)站上解釋為“居住在緬甸金三角的一支來自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果敢人自己的解釋是:果——果斷,敢——勇敢。
狼煙四起烽火連綿
果敢地處緬北江(怒江)東,土地貧瘠屬東南亞高寒氣候。300多年前漢人來到這里只好入鄉(xiāng)隨俗,和周遍的撣、克欽和克倫等民族一樣,過起了刀耕火種的原始部落生活。1852年,英國殖民者侵占緬甸,發(fā)現(xiàn)這里的土壤氣候正好適應罌粟的生長。于是親自派人傳授種植技術,并指定東印度公司壟斷收購。然后再銷往世界各地,其中在“鴉片戰(zhàn)爭”中吃了敗仗的大清國受害最深。
罌粟人稱“懶漢莊稼”,每年10-11月播撒在刀耕火種的坡地上,只消間苗一次就不再料理。直至來年3-4月果實成熟,就可以刮漿制膏,女人孩子都能輕松勝任。
這里的民族生性軟弱,安于清貧,有種惰性,加之有的部族也皈依基督。這樣,東方山民迷迷糊糊地就吞噬了西方的罪惡。一時間,撣邦高原狼煙繚繞,果敢人也和大家一樣開荒種煙。就像希臘傳說中的“潘朵拉之盒”那樣,一旦打開就妖孽四起,害人害己,久久不散……
到了1920年代,果敢麻栗壩的鴉片已經(jīng)遠近聞名,以交易鴉片的“煙節(jié)”也成了僅次于春節(jié)的重大傳統(tǒng)節(jié)日。手持文明棍的英國紳士,帶著印度奴仆,雇請“趕洋腳”的馬幫每年帶走煙土不下千馱。
雖說果敢人被逐出家門流放異域,卻沒有動過忘祖改宗的念頭。日寇鐵蹄踐踏滇緬,緬人泰人認賊為父,唯有果人桀驁不馴。 “坐把”(土司)楊文炳率領課捐煙稅的民團“紅包頭”(注1)追隨中國遠征軍抗擊日寇,被倭人燒了老巢。但因作戰(zhàn)有功,國民政府和大英女王政府均為楊加官進爵。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戰(zhàn)后在緬甸獨立的班弄民族和解會議上,德高望重的果敢老土司力排眾異,說服各族摒棄前嫌以大局為重,并率先在和解協(xié)議上簽字,表示擁戴昂山將軍愿意接受政府統(tǒng)轄,大家隨即效仿。為此,獨立統(tǒng)一的緬甸政府發(fā)表文告正式承認果敢人為緬甸合法少數(shù)民族。
當國民黨殘軍逃遁緬甸,果人各派勢力隨其反共。不久,緬甸奈溫政府上臺,國內(nèi)民族矛盾驟然激化,各少數(shù)民族紛紛武裝獨立對抗政府。民族紛爭又刺激鴉片泛濫形成惡性循環(huán),緬甸進入了無休止的動蕩年代。災難深重的果人再陷其中不能自拔。同時,果敢各路諸侯也方顯英雄本色,幾乎沒有喘息機會地上演了一出出凄絕扭曲的亂世悲劇。
到了1989年,果人結束了激進的緬共統(tǒng)治,又率先打起了與政府和解的義旗,得到了政府和各派各族響應,從此緬甸內(nèi)亂基本平息。人民有了舔撫傷口,安居樂業(yè)的機會。為此果敢人再拔頭功。
今日果敢
順著柏油鋪設的公路從邊境行車20多公里,穿過金象區(qū)和雙鳳城就到了果敢首府老街,再往前是東城區(qū)。金象、雙鳳和東城是新興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在中國人看來可能算袖珍城市。果敢人精神面貌和市政建設大大超出我們意料。
行人接踵擦肩大多漢人裝束,廣告路牌一色中文書寫。老街中式古樸平房,商店熙熙攘攘,小攤洋傘爭奇斗艷,完全沒有50年內(nèi)因戰(zhàn)亂徹底燒毀過兩次的痕跡,幾乎和云南小鎮(zhèn)一模一樣。而袖珍小城則高樓林立,街道寬敞布局合理,據(jù)說一年半載前才平地而起,有點“深圳風貌”。看來果敢人已經(jīng)把多年積蓄傾注在家鄉(xiāng)的建設上,而不是按照老規(guī)矩掘土埋在地下,這說明他們對遲到的和平信心百倍。搞建筑的老板工人一般都來自中國,說是這里的苛捐雜稅不多而且不用驗收。果敢《投資旅游指南》上稱“果敢有數(shù)百億人民幣閑散民間”,人口則在15-20萬人之間。這樣,人均貨幣就達10-20萬以上。
來往車輛特別多而且沒有牌照,好似沒有尾巴、四處嗅食的野狗。除了偶遇二戰(zhàn)美式吉普和GMC十輪大卡,小車更多來自東洋,其中不乏高級越野類型;而摩托則是中國的天下,最為看好的是女款四行程100CC。這里開車不用駕駛執(zhí)照,只要你有本事把車弄到路上就行。一些男孩屁股還沒夠到坐墊,就把油門加到最大,站在摩托上風馳電掣相互追逐,如同東方版的小型“超人”。
老街市中心聳立著“緬甸果敢民族和平紀念碑”。身著撣族筒裙的市長彭家榮先生,在旁邊的兩層市府大樓上接待我們。大樓年久失修歪歪斜斜,還有一半租給中國商人。據(jù)說特區(qū)政府領導人平時大都在家里辦公,唯有老市長終年廝守舊樓俯視“臣民”,來此投資辦廠的沈陽老板褚慶達說他為官廉正兩袖清風,深得市民敬仰。
軍人身著不同式樣制服。最為醒目的是佩帶黃色須穗裝飾、頭頂布包鋼盔的緬甸軍政府憲兵,他們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食指緊扣英式?jīng)_鋒槍扳機,殺氣騰騰地站在皮卡車兜里來回巡視。過往的百姓根本不屑一顧,而我卻不敢摸一下掛在脖子上的相機。一些骨瘦如柴的士兵在長官的帶領下進城打工補貼薪餉,他們肩章上有太陽標志的是緬甸政府軍的地方部隊,有數(shù)字101就是政府軍的野戰(zhàn)第101師。據(jù)說這里原來是99師,后來調(diào)防走了。淡米色軍服的是政府安全情報人員。30多年來政府軍首次東渡怒江進駐果敢,但是根據(jù)協(xié)議他們只能在山上安營扎寨。更多的是胸章上繡有“MNDAA(Myanmar National Democracy Allies Army——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的子弟兵。
商店貨物豐富但多為中國制造,而本地土產(chǎn)則被擠到了菜場集市。品種稀奇古怪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用途,唯有電影上中國老地主欺詐農(nóng)民的“大斗進、小斗出”的斗作為量具容器仍在使用。這東西在這里出現(xiàn)居然使國人產(chǎn)生一點親切!?
果敢族里的“少數(shù)民族”大都在這里出沒。一種民族服裝從頭黑到腳,他們羞怯卑賤地縮在角落擺弄著賣不出去的酸木瓜老板栗;一種民族婦女用許多銀圓穿在一起戴在頭上,被挖了眼睛的“袁大頭”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鈴聲;另外一種民族女孩子幾乎就是袒露酥胸,美麗的大眼睛絕無瑕疵,明亮得走夜路都可以不用燈籠火把;一群布扣圓領寬袖服飾、頭帶瓜皮小帽的山民迎面過來,腦后都有一條大辮子來回晃蕩,活脫就是從古畫上下來的八旗破落子弟……他們都是沿著通往山區(qū)的那條小路進城趕集,少數(shù)帶著收獲的煙膏到路口便賣,好拿錢換點鹽巴農(nóng)具。盡管特區(qū)政府頒布法令,明令禁止鴉片貿(mào)易。交易嚴格按照古老的傳統(tǒng),既是貨幣單位又是計量單位的古代中國元寶如今只剩下計量的功能。
由于絕對不敢在他們的身邊來回晃悠,而使我失去了拍攝古碑的機會。一塊記載著大英帝國和大清帝國堪界的歷史,另一塊則是英國任命貴概的一個什么官員。史書白紙黑字寫著:1897年,清王朝將果敢割讓給了大不列顛帝國。但愿老天有眼,讓那些在此作孽的清朝奸吏,可以和這石碑一樣,看著從這里流淌出去的辛酸血淚,經(jīng)過整整的一百年,滲透了毒素竟又鮮活地流淌了回來??!相信這是果敢最重要的歷史文物,其價值超過旁邊正在交易的貨物。我睜大眼睛在一旁看完這可以載入史冊的一幕。
博彩業(yè)興旺發(fā)達,而且中高低擋齊全可以滿足不同的消費階層。下注可以是一元兩元,也可以用磚頭般的一捆人民幣把賭盤砸得搖搖欲墜。輸?shù)镁獾馁€徒目光呆遲,盡管門前算命道士說他“一臉福相,財運滾滾”。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無疑是“按摩院”和“艷舞廳”,據(jù)說小姐缺乏敬業(yè)精神和職業(yè)培訓,三下兩下就要拉你上床……巴基斯坦人開著咖啡館,修車行多是高個黑臉的印度人?!肮屹e館”可以掛上一顆星星,生意好得使老板伙計亂做一團四處尋找急用的錢袋。果敢賓館的英文名稱是“Fruit Dare Hotel”——直譯為“水果勇敢賓館”?。?/p>
中秋節(jié),將軍邀我到官邸賞月。木瓜寨小學的師生來請將軍一同過節(jié),因為學校全部是他出資辦起來的。師生對將軍以及將軍的弟弟魏三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和敬仰,簡直可以說是到了頂禮膜拜的程度。
學?;境尚停I岷筒賵龆己芤?guī)范,大門用魏書寫著“果敢木瓜寨學?!?,里面掛著緬甸國旗和特區(qū)政府的區(qū)旗。學生整整齊齊地穿著白襯衣排成隊列,他們戴著“紅領巾”有一條黃色的邊緣。校長是云南施甸縣姚關鄉(xiāng)蒜園村小漢莊人士,楊顯達,男,56歲,女老師也是那里的人,吳建芳,22歲。另外還有兩個緬甸族女老師,異常清美。據(jù)說是仰光大學生,是緬甸政府派來的。1700緬幣/月,僅僅合50-60元人民幣,學校又補助她們每人50元/月。中文(果文)課程全部按照中國教育部頒布的1993年的小學教材,學生靦腆但上課認真。基礎比中國學生差,老師說他們沒有一個明確的學習方向。這所學校就是在云南農(nóng)村也算可以,這是指管理、校舍等方面。我沒有看到緬甸老師上課的情況。
月兒高掛,冷冷地看著世界上這個最美麗而又最悲慘的國家。突然我感到,什么是果敢!?果敢有丑惡、污濁,也有善良、純樸和希望。幾天前,我見到了一個老人,他一個字不識,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度過了果敢的多事之秋。這些年,果敢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果敢人感激和平、安居樂業(yè)以及“以彭主席為首的果敢特區(qū)政府的英明領導。”
緬語老師的舞非常柔美,緬族女孩每一個都是天生的舞蹈家。舞蹈流進了她們的血管,就和民族意識流進了華人的血管一樣。她們對我保持微笑和警惕,也許在想:“這里是緬甸國土,為什么蝗蟲那樣來了這么多中國佬,還儼然一副主人的模樣?”
果敢人
李忠孝,男,1962年生人,果敢木瓜寨村長兼金象開發(fā)區(qū)管理委員會主任。人稱李老財。13歲時父親過世,他是老大,下面還有四五個兄弟姐妹,母親拉扯著他們生活非常艱難。小學三年輟學謀生,就是種莊稼(玉米和旱谷)和到南傘做小生意。他和妹妹不上學,讓兩個弟弟讀書。母親總是怕孩子吃不飽。在1993年和1996年彭楊內(nèi)戰(zhàn)時,村寨和家遭摧殘。以后弟弟一個參軍,一個做事,生活開始有了轉機,在南傘口岸開放后,大量中國人涌入,這時有了一個機會,這就是能否將村寨里多余的土地租給中國人,這樣可以利用多余的土地不勞而獲,也可以從中國人那里學習農(nóng)業(yè)技術。同時中國人來多了,就不怕老緬兵了。但是村里的人由于多年的歷史原因,非常排外。他們對從中國和“敵占區(qū)”來的人非常警惕。就在這個時候,是他站出來說服族人請中國人來租用他們的土地(租金糧食200斤/畝/年)。這樣表現(xiàn)了他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后來他當了村長。以后將軍回來后(將軍也是木瓜寨的人),提升他為管委會主任,直到現(xiàn)在。目前他和弟弟們蓋了幢新房子,妹妹和母親還是住在老家。他是目前我所見到的唯一一個沒有更大的背景和錢財?shù)母刹俊?/p>
李找祖,男,80多歲,木瓜寨人。祖籍云南鎮(zhèn)康。他說名字可以根據(jù)發(fā)音亂寫,因為他是文盲。他們家來果敢已經(jīng)是第六代了。日本人來果敢有三次。第一次來是馬年,后來猴年。他們燒了老街。和土司楊文炳打仗。果敢最好的時期是英人時期,那時人民生活和平安寧,想到那里都可以,有錢買什么都能買。見過楊文炳土司和 “紅包頭”。他們不擾民,也不派糧派款。但是老百姓要向土司交納稅收,是自己到老街的土司家交。那時一家人15文錢、三斗谷子就可以生活一年。如果要買鹽、油、茶和煙,就挑著谷子到老街賣。
生活不好的時候就是彭楊打內(nèi)戰(zhàn)的時期?!皣姟北唤夥跑姶驍⊥说焦业氖掠洸坏昧恕?/p>
他從來沒有種鴉片,因為壩子里氣候不適應,也沒有抽過大煙。從來沒有讀書,因為沒有學校。家境不好不壞。許多果敢的地方都沒有去過,一輩子就是在家種地。他認為中國比在這里好,但是沒有辦法回去。去過最遠的地方也不超過30華里。認為自己是緬甸人,但是不會老緬話,也就從來沒有和老緬打過交道。農(nóng)歷2月19也去趕廟會。他記得在他的一生中果敢只有一次水災和一次旱災。災害只是生活更加艱難,但是還沒有餓肚子。
郭三,排長,傈僳族。董五,士兵,崩龍族。當兵的收入20元人民幣/月/人,然后是三個人一袋大米/40公斤,或者是60公斤。比老百姓窮苦的多,內(nèi)務也不太整潔。據(jù)說由于民族的高凝聚力,作戰(zhàn)不怕死。董五家17口人,種玉米、水稻和鴉片。鴉片的價格是每“ZUAI”(撣族傣族計量單位,合3.3市斤)/4,000元,全家一年收三ZUAI鴉片。但是生活仍然非常貧苦。
采訪魏超然魏超仁:將軍一家住在木瓜寨一套破舊的庭院里,綠色覆蓋著而且距離金象開發(fā)區(qū)不遠。這是一幢緬共時期建造的老式土木平房,屋頂為鐵皮瓦楞。住房和將軍的身份極不相稱。將軍解釋說,他的76歲的老母住慣了這里,不愿到其他地方,也不愿重新裝修。將軍說過,“她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
他清瘦,為人誠懇,他不回避問題,說禁毒有時不徹底是政府的責任。鴉片問題既是民族問題也需要國際援助。他一口云南話分不清是山的哪邊。1952年生人,祖籍江西。常年帶兵打仗現(xiàn)在又主持禁毒和招商。
將軍對目前的緬甸局勢有自己的看法。他說他們自從驅(qū)逐了緬甸共產(chǎn)黨后,和政府實現(xiàn)了民族和解僅僅只是一個會談意想,并沒有真正舉行具有法律意義的簽字儀式。他擔心這樣的難得的和平局面到底能夠維持多久。由于緬甸軍政府不承認通過民主程序選舉出來的昂山·素吉派的合法政府而受到國際制裁,他們的禁毒也就完全得不到外界的了解和支持。將軍表示希望國際社會能夠到果敢親眼看一看,他們愿意和國際社會面對面地坐下來討論禁毒問題。將軍說他們目前處在一個完全和世界主流社會隔絕的境地,對今后果敢的禁毒和果敢的命運有些茫然和苦惱。
將軍用自己的錢試種500畝甘蔗,而果敢地區(qū)種了4萬畝。但是由于價格下跌,受到很大的損失。這些種甘蔗的果敢人,原來都是鴉片種植人,是特區(qū)政府反復宣傳才種甘蔗的。但是由于目前的情況,他們的生活和果敢禁毒都可能受到很大的影響。將軍為了解決煙農(nóng)的改種問題又種了咖啡和板栗(咖啡50畝,板栗20畝)。并派秘書到中國孟定,考察咖啡引種到果敢的可能性。
他還領導著金象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他有一個最大的心愿就是讓山區(qū)的煙民移民到壩子來。
在經(jīng)濟建設方面。政府搞了三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重點都在果敢的壩子上,果敢大約山區(qū)占70%,壩子主要就是老街所在地的麻栗壩。這個壩子長22公里,寬5-8公里,從中國南傘口岸一直到滾弄(緬甸軍政府控制區(qū)),貫穿整個果敢東西。壩子有煙廠兩個、自來水、礦泉水等等小型企業(yè),一條貫穿壩子的水泥公路,另外在壩子里有可以種植的荒地20萬畝以上(據(jù)說中國云南人來這里為他們種植了20萬畝水稻、甘蔗等經(jīng)濟作物)。他們目前準備搞水電站和水渠將薩爾溫江(怒江)水東調(diào)澆灌農(nóng)田。然后就是他們最拿手的服務業(yè)——第三產(chǎn)業(yè)的大力發(fā)展。還有旅游業(yè),在這些都有了一些眉目后,就開始啟動他們最重要的項目——移民。就是將山上的煙民遷移要壩子居住,這是徹底鏟除鴉片種植最根本的辦法。
將軍希望不久果敢人可以摘掉販毒這頂帽子,就像中國給過去的地主摘帽。
“淘金者”
穿著一身破舊的同盟軍裝的是《果敢》雜志總編兼副社長老頭曹越,貴州遵義人。據(jù)稱早年在解放軍第16軍,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在軍隊是新聞干事。退伍后一直賦閑在家。有兒子,妻子死于越南戰(zhàn)場后無再娶。后來聽說這個人愛喝酒,也愛上按摩院,別人都有點看不起他,可以說是一個沒落文人。我看過他寫的文章,都是描寫果敢各民族習俗的,古樸俊秀不落俗套。這個雜志的特點是介紹了一些果敢民族的形成和民族的特點、民風民俗。文章主要是曹寫的,也有一些詩歌、小說和國外的趣文。
《果敢》雜志副社長兼副總編是云南芒市的民間郎中甘功亮?!豆译s志》經(jīng)銷經(jīng)理則是四川隆昌做小生意兼屠夫的易國明。他們和曹越三人于1999年5月21日創(chuàng)辦了這個雜志?,F(xiàn)在是最困難的時刻,有時他們談論起來不免傷心落淚。因為雜志的訂戶僅僅只有30多份。他們已經(jīng)支出了10,000元,而收到只有2,000元。他們希望政府發(fā)一個文件,讓單位都定這個雜志,只要有300多份就可以持平了。
目前果敢的報刊雜志有:《果敢特區(qū)報》、《果敢民族報》、《果敢法制報》和《果敢畫刊》、《果敢》雜志。
我跟著將軍的秘書來到老街政府大樓后面一個臭氣熏天的垃圾旁邊,這里是“果敢無線電視臺”的總部。一位年輕的中國人光著膀子和秘書說話。因為將軍的三鑫旅游公司要登廣告5-6次/天/五天,僅僅只收300元人民幣。
果敢特區(qū)電視臺(有線)則是叫民安的貴陽人自己辦的,受特區(qū)有線電視臺臺長李正富的領導,但是不給錢。民安是一個大胡子,看樣子有50歲。他租用一間大約只有7-8平方米的平房作為電視播音室、編輯室。編輯就是用兩臺收放機。播音臺比不上中國鄉(xiāng)村照相館,布景用紙剪了“果敢特區(qū)電視臺”幾個字。播音員是一個僅僅只學習了五天普通話的云南臨滄農(nóng)村小姑娘,教員當然是臺長的貴陽人。他們制作的電視節(jié)目的片頭用中國“中央電視臺”的“CCTV”標志。所有的設備都是他自己的,除了收放機、還有一臺電視機和幾臺老掉牙的攝像機。民安宣稱自做的節(jié)目有1/3,包括政府的重大活動、日常新聞等,也按私人要求在婚嫁死喪儀式進行有償拍攝,如果主人希望在臺上播出也可以,只要給錢。我看了他做的將軍的大兒子定親的片子,僅有非常簡單的剪輯,基本沒有解說。他說沒有解說才自然流暢,符合西方時尚。收入主要是廣告和點歌,收費低得不可想象,而且還有競爭。
幾個人想辦一個公司、報刊或者是電視臺都是可以的。隨便找一個地方,掛一個牌子就行了。至于你過去是干什么的,有沒有文憑、資格?沒有人有興趣。在這里的中國人大都沒有錢,更沒有什么文憑,僅有渾身的肌肉和一顆滾燙的心。他們可能成功,也可能不成功。誰敢說今后這一把老骨頭可以“落葉歸根”,或者就不會走出一個華人“電視巨頭”或者“報業(yè)托拉斯”,拿著美鈔回鄉(xiāng)報效江東父老?
山那邊透亮但也朦朧
今天就要離開這里,對于果敢心中仍然一團疑惑。由于身處異域他鄉(xiāng),言行小心謹慎不免影響透徹觀察。
老街有個大廟是中國關帝廟和觀音廟的總和,農(nóng)歷2月19趕廟會,據(jù)說那時這里人山人海。大廟牌匾有一條是“了一切孽”,但是抬頭就可以看到山上開荒種植鴉片的飄渺狼煙……想著李找祖的“我想回家”,村長的母親總擔心孩子吃不飽以及將軍的久未實現(xiàn)的心愿(移民),我不禁熱淚滾滾。340年前,我們不要他們了,將他們趕了出去,但是他們卻張開臂膀歡迎我們,歡迎我們在他們用鮮血和貞操換來的土地上投資或者落戶。340年來他們在異域蠻荒、永無休止的戰(zhàn)爭、政治和毒素中遠離世界主流社會,為求得生存嗜血搏殺而沾染一身惡習。如今有所悔過希望金盆洗手,但是由于秉性難移困難叢叢而難痛改前非的誓言還任重道遠。
果敢人是將鴉片和中國文化傳遍四方的亂世梟雄,是英國人鍛造的雙刃劍;是老奸巨滑的老祖宗在萬般無奈下使出的陰險毒辣的一著(大清政府將果敢割讓給英緬政府),是中國文化入侵印度文化的前沿陣地。但是果敢人搞毒品害了別人也害了中國,果敢人的行為是對流放自己的國人的報復,是中國人自己釀造自己喝的苦酒,它警告中國今后不要隨意將不從自己的臣民逐出家門。
多災多難的緬甸是東西方大國的犧牲品,它甚至莫名其妙地夾在了中國和日本(二戰(zhàn)中日爭奪滇緬公路而角逐緬甸)之間。民族紛爭引起的鴉片肆虐是緬甸人吞噬了大國留下的毒餌,是英國人抽身后東方土著的相互之間嗜血殺戮的返祖沖動;是對愚昧無知的東方草民盲目地跟隨自己同胞中的綠林好漢草莽英雄熱血青年或者革命志士鬧民族獨立驅(qū)逐西方人的教訓,也許他們本來可以得到的一個瓜熟蒂落的香港澳門。
無論是英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還是緬甸人、無論是民族主義還是共產(chǎn)主義,無論是聯(lián)邦還是撣國,無論是傳統(tǒng)、信仰還是槍桿子,都沒有改變他們。果敢人我行我素,冬去春來,吟唱著古老的民謠,闖南走北,馱著鴉片和中華文化,驅(qū)趕著商隊馬幫在古代驛道的石板上踏出凹坑,也在自己的心坎上踏出深深的傷痕。但是在商品經(jīng)濟的浪潮中,他們瓦解了,開始變質(zhì)了……
他們像是棄兒,睜著求助的目光,看著近在咫尺的母親和善良的路人。
過了“國門”許久,我回首望去,山那邊透亮但也朦朧,因為剛才還是晴空萬里現(xiàn)在又是霧雨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