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s":[{"insert":" 馬禾眉是個已經(jīng)衰老的人，尤其是今天，一回來就沉甸甸的倒在枕頭上，沒人知道她下一步是干什么。她至今都無法回憶起來那串亂七八糟的故事。 \n 她跑到灶屋里頭，給灶膛添把火取暖，開始了一段自演自說。\n 1"},{"attributes":{"header":1},"insert":"\n"},{"insert":" 唉，小娃，知道恁那個老太嗎？就是恁爹她奶。別找了，俺手里沒照片。那時候家里都窮成啥樣了，不過西房里頭有她的嫁妝。三十七歲走的，算到今天，埋了也得有六十幾年了。是啊，俺也知道，她好年輕，咽氣的時候，恁爺才幾歲唉？就十二歲。那是個三伏天，別人晌午回去吃飯，恁老太呢？她倒犟得很。恁問過你爹了吧？那個祖爺爺可是足足一米七多啊，所以現(xiàn)在恁知道，為啥家里人和村里都經(jīng)?？错?，那個祖爺爺凈把好東西傳給你了，看看你現(xiàn)在，高胖高胖的。但他這么個大高個也沒有給恁老太拉回來吃飯，她那時候三十多歲，指不定有多兇，而且不是第一次有這事了。她經(jīng)常喜歡晚回去多干活，嗐，生了五六個孩子，能不多干點活求個收成多嗎？還真別說，馬莊的那些女的，都挺兇，陽陽，你那個唐莊的太姥姥也是，不認識啊？就是恁媽的姥。不過她是活到現(xiàn)在的，恁那個老奶奶就不一定了，她最后是被熱死的。找到的時候是在一顆樹下，就像這樣躺在一個土堆上，皮都發(fā)白啊，那個嘴裙子一點血色都沒有，全身上下就一口氣還在那吸著，恁爺還小，嚇傻了。他爹說：快，去衛(wèi)生院！\n 按現(xiàn)在的叫法，就是中暑，但不全是中暑，當時的醫(yī)生說這個比中暑還厲害，等黑驢子把你那個老奶奶馱到衛(wèi)生院，唉，就咽氣了，她在送過來的時候還管說話笑，等這時候咽氣的時候身上那個骨頭啊肉啊一下子就軟了癱了。你爺就趴在那哭啊，他兄弟也在哭啊，都娘啊娘啊的喊。\n 俺也看到了，那時候俺7歲，嗐，她真的年輕啊，真的年輕。也就干活曬的黑點吧，但是皮還是潤，又光，那人長得還排尙，就是死的早。\n 埋哪了？這俺知道，和她自家親娘埋一塊了，死的年輕啊，親娘看著她的時候啥都不說，十幾年后她爹娘也是埋在那的。沒埋在我們這莊，離得有點遠。過年了俺去看看，順便再給恁那幾個老祖宗掃掃墳。\n\n 她就這樣草草說完了，而我更冷了，頭頂慢慢下垂。灶臺滾燙，火光猛烈的閃爍。我的四肢蜷縮在秸稈堆中。雪天總是很藍很白的，但今天額外的白額外的藍，白到刺眼，藍到發(fā)暈。但這位姨奶奶不為所動，她鎮(zhèn)定的坐著。講著腐爛陳舊的往事，每一個字都讓我越發(fā)感到饑餓和寒冷。她身上披著的羊毛毯早被煙氣熏到黑亮，熏到窒息。似乎披著它是她命中注定要做的，難道今天她會一直披著它。她沒喝水沒吃早飯，而我從早起開始也感到劇烈的不適，因為我看到屋頂又添了一層即將脫落的灰皮，墻壁開始撕裂，但我打不通裝修店老板的電話，電話線也斷了，電線桿也斷了，村里每個人都可能不在這，因為他們安靜，保持著默契的共同沉寂。這不應該是這個時候所發(fā)生的。路上會有人，田里也會有人，谷倉間也會有人?？陕芬呀?jīng)被堵了，田里的作物也爛一個月了，谷倉中發(fā)出老鼠的吱吱叫，我的心臟開始發(fā)疼，發(fā)顫，那種不曾聽到過的聲音，每天在沉重的星野下，只有在最死寂的夢中才會聽到的聲音，它今天悄然而至。\"轟隆……轟隆…………\"，我問姨奶怎么了，她說是谷倉被雪壓塌了，沒事，雪天結束了就有人去修。她又道\"恁太姥是十七歲生的恁姥，那時候……\n 2"},{"attributes":{"header":1},"insert":"\n"},{"insert":" 那個太姥姥俺管她叫姨，別看她現(xiàn)在拄著拐又團又胖，年輕那會兒壯的嚇人。你多高啊陽陽？嗯，那差不多了，到恁肩膀頭子，嗨喲，一米七往上的一個大姑娘。十七歲的時候有個老媽子過來說媒，嫁給一個小伙子，那個小伙子就是恁媽的親姥爺，算今天，那個武老蹩燒了得有三十多年了。俺也不知道那個說媒的咋想的，娶的真遠。恁太姥坐牛車從晌午坐到晚上天黑，帶倆被子過去，就沒有了。武老蹩是真的活該叫一輩子武老蹩，干活不中用還沒有腦子，天天對你太姥不好。才結婚沒有一年，就年底生完孩子，倆人就開始明著罵了。有天晚上他倆就打架，你太姥能怕他？不慣著，給他用胳膊掂起來就放倒在地上，那男的又哭又挾邩，恁看有人管他白？恁太姥第二天早上就離婚改嫁了，村里頭都沒有人敢說她，武老蹩呢？他家里人原來就跟恁太姥說了，他從小腦子就不咋好，別受刺激啥的，家里人都慣著他。但恁太姥這么一打架，開始慢慢又傻了。他家里人就沒有給他再娶媳婦了。過了二十多年，就他四十多歲那會兒他爹娘冬天鬧寒病死了，他自己有啥錢啊。一個村里頭做白事的老頭子知道這是個可憐人，自己掏錢幫他爹娘收尸送到東鄉(xiāng)里燒完，完事收了他一分錢就走。臨了還告訴他爹娘埋在哪了，畫了張紙給他指路。就這樣后，他也知道自己命到頭了，恁太姥知道嗎？知道，她爹娘燒的那天就找著那個墳了，又是磕頭又是燒紙。她老公也是好人吶，知道這個前夫的事，就跟她說\"要不咱還是給他送點兒吃的吧。今年天太冷了。\"\"中\(zhòng)"。但倆人都不露頭，就夜里頭塞他床邊，還給他扎了兩雙被子。\n 兩口子送吃的送穿的，送了得有二十年了。要不說國家政策好啊，恁太姥終于不是用成天啃白薯了，送的東西也好點了，雞蛋落生青菜。好日子也不長啊，武老蹩有一天犯了瘋病，在門口摔了一跤，六十多歲還一身病，不經(jīng)摔。當天晚上在衛(wèi)生院的床上走的，護士剛要補點滴，才發(fā)現(xiàn)人都斷氣了。\n 沒人送他，他弟兄姊妹就這么三個，年輕頭還都去外地打工了。恁太姥就帶了她閨女一個去，咋說也是個親爹，拉著拜拜吧。\n 在大隊左邊路口第四個房子后邊，那就埋著恁媽的親姥爺。\n \n 這次講完姨奶沒有再說話。我想不出什么，在灶爐前愣神，我沒敢去問她一個讓我膽寒的問題，它包含了谷倉倒塌的聲音，房屋里老鼠的絕種，人們的共同沉寂。春光月色大好的時候，他們會騎著駿馬光臨于此，他們駕駛著高科技的汽車行駛于此，難道那都不是在我眼前發(fā)生的嗎，我扣掉墻上的灰皮揉搓成細末，這是此時最真的觸覺，能帶給我慰問的東西。我換了姿勢把臉側埋進秸稈堆，我看到圓形的金屬鬧鐘震響腦海，我不自禁做了敲打的動作。那是金黃色，名貴的鬧鐘，但后來大伙都扔了這玩意兒。姨奶看到門口積雪又厚了，給我端了一碗熱水后，說要出去掃掃，而后是鐵門吱吱呀呀的聲音。直到這時我才看見村道上是什么情況。我沒在看下去，揉了揉左胸以防止我的心臟蹦出來，那段路口處沒有再走進來人，大片大片的泥土從地表隆起，堵住了門口。姨奶披著的羊毛毯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灶爐中成了一團死灰。在秸稈堆中，幻象中的聲響從風口猛然迸裂。它一直帶著我，帶著我穿過了黃土，穿過了亮白色的麥田。\n \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