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 ? ? ? ? ? 一

在高原的腹地坐落著一個小鎮(zhèn)，名叫丑人鎮(zhèn)，丑人鎮(zhèn)上住著各種各樣的丑人，佝僂、侏儒、禿子、麻子、腦殘、瘸子、獨臂、駝背、癱子、枝指、獨眼、癩子、瞎子、癲癇、瘤子、大脖子、聾子……丑人鎮(zhèn)沒有一個人是沒有缺陷的，他們的丑是與生俱來的，他們不僅丑，而且還短命，在丑人鎮(zhèn)沒有人能活過四十歲，就連長壽的長老們也不過三十八、九就死了。這個小鎮(zhèn)，仿佛受到某種神秘的詛咒一般。

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鎮(zhèn)，沒有人能說清楚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他們活在這個孤獨的小鎮(zhèn)，在貧瘠的土地上種植糧食，在高山草甸上放牧牛羊。他們在高原上緩慢地行走，等待出生，等待死亡。

丑人鎮(zhèn)里的人雖然丑陋，雖然短命，但是和外面的人一樣，也有男女之別，也有男歡女愛。不同的是，丑人鎮(zhèn)的男女不用結(jié)婚，男女之間只要相互愛慕就可以同居。小伙子如果進(jìn)了姑娘的繡房，就在姑娘的門上掛一頂草帽。別的小伙子看見草帽，就會知趣地離開。如果兩個人日久生厭了，就毫無怨言地分開，各自重尋新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在丑人鎮(zhèn)，沒有人會因為感情問題而鬧矛盾。如果生下孩子，就由母親喂養(yǎng)一段時間，父親沒有義務(wù)守在母子身邊，但是一般都會送一些禮物給母子倆。等到孩子斷奶以后，母親就把孩子就交給公社撫養(yǎng)，由德高望重的長老們教育他們成才。每個成年人都有義務(wù)來社團(tuán)照顧孩子，時間可長可短，可以提供食物或者勞動。孩子們從小就生活在一起，相互之間產(chǎn)生了非常深厚的友誼。

在公社，幾乎每一個孩子都曾鼓起勇氣，抓住長老的褲子問道，長老，為什么我們這么丑？長老總是這樣回答，因為神愛我們。孩子反問，難道不是因為神在懲罰我們嗎？長老堅持說，不，是因為神愛我們，凡是神的造物，都是好的，我們都應(yīng)該欣然接受。

? ? ? ? ? ? ? ? ? ? ? ? ? ? ? ? ? ? ? ??二

丑人鎮(zhèn)的人們不崇拜美，而是崇拜丑。每隔四年，丑人鎮(zhèn)都會舉辦一屆丑人大賽。在丑人鎮(zhèn)，當(dāng)選為丑人王是最大的榮耀。不僅如此，當(dāng)選丑人王還意味著成為老酋長的接班人，丑人鎮(zhèn)未來的領(lǐng)導(dǎo)者。

九月，谷物盛滿倉庫，牛羊已經(jīng)歸欄。人們期盼多時的丑人大賽就要來到了。這一天是丑人鎮(zhèn)最盛大的節(jié)日，也是最歡樂的一天。人們盛裝打扮，載歌載舞。男人們抱著酒桶在街上盡情暢飲，姑娘們懷抱鮮花，結(jié)伴而行。男女老少們擁在一起跳鍋莊，唱情歌。小鎮(zhèn)上喜氣洋洋，熱鬧歡騰。

丑人大賽正式開始了，人們早已迫不及待地聚集在廣場中間，天上的星星也多如牛毛。二十四個火柱將廣場照得如白晝一般，鑼鼓聲驚天動地地響。

第一位參賽的是個瘤子。他的下巴上長了一個大瘤子，像是一個大冬瓜掛在上面，儼然就是一個怪物。他似乎對自己的瘤子特別滿意，時不時昂起頭來，供人欣賞。

臺下有人大喊：“怪物！他就是丑人王！”瘤子得意地笑起來。

五位長老相互看看，卻沒有一個通過。瘤子失望地下了臺。

第二位參賽的是一個胖姑娘。她的身體圓滾滾的，儼然是一個肉球。她氣喘吁吁地走上臺來，艱難地觀眾鞠了一躬。人們心想，她或許可以像球那樣滾起來，正當(dāng)人們作如此想時，她真的抱起手腳，在臺上滾動起來了，一時得意，竟然從臺上滾下去了。觀眾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五位長老失望地?fù)u搖頭，感嘆道，真的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當(dāng)烏何有上臺的時候，眾人都被他的丑陋怔住了。只見他稀疏的頭發(fā)耷拉在長滿癩子的頭頂上，腦袋幾乎半個都縮在身體里，一雙大手垂到膝蓋，孔武有力。背上長著一個大駝，拱在后面，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是一塊奇異的大石頭，而一雙粗壯的大腿則像兩個木樁支撐著這塊大石頭。他邁動兩根木樁，大地都有些搖晃，雙腿雖然粗壯有力，但是卻有一點跛。他一走近，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粗糙的臉上還橫亙著幾條扭曲的疤痕，真是讓人望而生畏。突然，他大吼一聲，那聲音震耳欲聾，所有人都被這吼聲驚呆了。這個男人，幾乎把丑人鎮(zhèn)所有的丑陋都集于一身了！

眾人相信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丑人王，于是一齊呼喊：“丑人王！丑人王??！這才是我們的丑人王！”

五位長老考慮再三，最終全票通過，烏何有當(dāng)選為本屆丑人王！

人們沖上臺，將烏何有托舉起來，拋向空中。

“丑人王！丑人王！”

老酋長拄著拐杖，望著興奮的人群，回想起他當(dāng)年當(dāng)選丑人王的情形，也是這樣風(fēng)光?？墒侨缃袼呀?jīng)老了，丑人鎮(zhèn)的未來或許應(yīng)該交給這個年輕人了。

烏何有當(dāng)選丑人王以后，一下子就成為丑人鎮(zhèn)的名人。小伙子們跟他稱兄道弟。姑娘們紛紛前來求愛。她們把鮮花放在他的窗臺，在他經(jīng)常走過的地方踟躕等候，膽大的姑娘甚至直接上前投懷送抱。可是，丑人王卻顯出絲毫不動心的樣子。姑娘們的熱情被澆了冷水，個個心中暗想，難道他不喜歡我的丑貌嗎？

姑娘們聽聞此事，都悲傷地哭了一個夜晚。

可是沒過多久，就有人看見丑人王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草場散步。這個姑娘名叫英子，據(jù)說這個英子是丑人鎮(zhèn)上長得最美的女人，人們都厭棄她，罵她是個撿來的雜種。不過，幸好她是個瞎子，因為這個缺陷，人們?nèi)匀徽J(rèn)為她是個丑人。

英子牽住丑人王手說，人們都說我們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一群人，可是對一個瞎子來說，美和丑又有什么分別呢？

丑人王說，可是你很美?。∧闶俏乙娺^最美的人，只是可惜你自己看不到。

英子嘆了一口氣，說，世界上有沒有一個地方，在那里所有的人都是美的？

丑人王說，有，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一起去尋找那個地方。

英子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說，今天晚上到我房里來吧！

? ? ? ? ? ? ? ? ? ? ? ? ? ? ? 三

一天，撿牛糞的佝僂孩子熊娃在荒原上撿到一個黑色的盒子。熊娃抱著盒子，在草地上坐下，一邊流著口水，一邊用手拍打盒子。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怪玩意兒，但是他相信這個盒子一定可以打開?？墒撬税胩?，也沒能打開盒子。無意間，他按動盒子上的一個按鈕，盒子里突然有人說話，伴隨著詭異的沙沙聲。熊娃嚇得扔下盒子，拔腿就跑。

他在草地上狂奔，尖叫。盒子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丑人鎮(zhèn)，當(dāng)然也傳到了老薩滿的耳中。很快，盒子被帶到了老薩滿的火塘前。人們擠進(jìn)老薩滿的屋子，要來一探究竟。

老薩滿很快就找到了盒子的玄機(jī)。他按下按鈕，盒子里的人又開始說話了！在場的人無不目瞪口呆。

老酋長問，盒子里怎么會有人說話？

長老說，里面說話的不是人，而是魔鬼，這是一個魔盒！

人們聽見“魔鬼”，都嚇得退散開來。

老薩滿說，里面沒有人，也沒有魔鬼，只是聲音。

長老問道，聲音？聲音怎么能被裝在盒子里呢？

老薩滿搖搖頭，又一次按下按鈕，魔盒一直重復(fù)著一句話。人們都屏氣凝神地聽著，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復(fù)后，長老們終于完全聽清了那句話：往東一直走，穿過大荒原……

當(dāng)眾人都在絞盡腦汁猜測這句話的意思時，屋外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美人谷！它在指引我們尋找傳說中的美人谷！

一個大個子擠了進(jìn)來，是丑人王，眾人都驚訝地看著他。丑人王跪在地上說，老酋長，眾位長老，請允許我去尋找美人谷吧！這是神的指引，先知的預(yù)言！

老酋長聲音顫抖地說，鄉(xiāng)約不允許任何人離開丑人鎮(zhèn)！這是一個魔盒，里面裝的是魔鬼的引誘！它會給我們帶來災(zāi)禍，一定要把魔盒送走！

老酋長的恐嚇并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是丑人王口中的美人谷引起了大家的興趣。瘤子說，如果找到美人谷，我們就可以變美嗎？

一個侏儒說，至少可以娶一個美麗的老婆。

一個禿子說，或許能夠活得久一些。

老酋長憤憤地說，當(dāng)然可以，前提是你和魔鬼做交易！

眾人皆不言語了。

老酋長繼續(xù)說，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美人谷！為了尋找這個子虛烏有的地方，我們犧牲的人還不夠多嗎？

長老們都陷入了對歷史的回憶：丑人鎮(zhèn)的先輩們曾經(jīng)多次尋找傳說中的美人谷，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成功。而最為悲壯的是十年前，當(dāng)時的丑人王帶著七十二個丑人出走丑人鎮(zhèn)，尋找美人谷。最終，他們都死在了那片荒原之上，曝尸野外。老薩滿坐在火塘旁，眼睛里放著光，他從跳躍的火舌中看到了他們的死亡。丑人王和七十二丑人的尸骨被長老們找到，安葬在丑人鎮(zhèn)的郊外。老薩滿為這事，一年都沒有吃肉。丑人鎮(zhèn)從此定下鄉(xiāng)約：任何人都不準(zhǔn)離開丑人鎮(zhèn)！此后，又多次有人懷著各種目的私自離開丑人鎮(zhèn)，最終都無一例外地死在了荒原之上。丑人鎮(zhèn)的人們于是把那片荒原叫做黑色荒原。

老酋長突然辨認(rèn)出，眼前這個年前人就是十年前那個死在荒原上的丑人王的兒子，他的聲音還有那雙眼睛跟他父親的一模一樣。在丑人鎮(zhèn)，誰是誰的兒子并不重要?？墒菫鹾斡袇s忘不了他的父親，那個為了尋找美人谷而死在荒原上的男人。每當(dāng)想起父親偉大的旅行，他的心就莫名激動起來。只有當(dāng)上丑人王，才能繼續(xù)父親未竟的事業(yè)。為了變丑，他故意跛著腳，弓著腰走路，他服用有毒的草，讓皮膚長滿疹子。他用尖銳的石塊將臉劃得鮮血淋漓，留下扭曲的疤痕。

丑人王打斷老酋長的沉思說，老酋長，您說美人谷不存在，那么請您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英子是從哪里來的？

老酋長沉默良久，長老們都嚴(yán)肅地看著他，這個秘密他已經(jīng)無法隱藏下去了，于是只得向大家坦白：英子的確是他十多年前在荒原上撿來的，他不知道是誰的孩子，在丑人鎮(zhèn)拋棄孩子是最大的罪過，將會受到長老會的嚴(yán)厲審判，罪可至死。于是他悄悄地將這個孩子送到公社，并給她取名叫英子，意思是蒲公英送來的孩子。

丑人王說，英子一定是來自離我們丑人鎮(zhèn)不遠(yuǎn)的地方，這個地方很有可能就是美人谷！

眾人都驚訝地看著英子，才發(fā)現(xiàn)她越看越美，一點兒也不像丑人鎮(zhèn)的孩子。

老酋長說，這毫無根據(jù)！英子雖然是我在荒原上撿的，但是一定是我們丑人鎮(zhèn)的孩子，我是為了保護(hù)這位棄嬰的母親才隱瞞這件事的。

丑人王說，不管美人谷存不存在，既然神指示了方向，我們就應(yīng)該照著去做。

老酋長說，荒原上到處都是野獸，就算你們不被野獸吃掉，也要渴死餓死累死，從來沒有人走出過那片荒原！更不用說美人谷了！

老薩滿搖搖頭，對于魔盒他只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卻占卜不到任何信息，說不出是神跡還是災(zāi)禍。他說，他是新的丑人王，丑人鎮(zhèn)的未來都在他的身上，讓他自己做出決定吧！

長老們相互看看，點了頭，老酋長無奈地嘆了口氣，算是同意了。

? ? ? ? ? ? ? ? ? ? ? ? ? ? ?四

第二天，丑人王就備足了食物和水，在鎮(zhèn)上挑選了十二個丑人，跟隨他一起去尋找美人谷。這十二個丑人中，一個是英子，另外十一個丑人一個是瘸子，一個是獨臂，一個是聾子，一個是瞎子，一個是啞巴，一個是癩子，一個是瘤子，一個是駝子，一個是侏儒，一個佝僂老者，一個沒有下巴。

丑人王帶領(lǐng)十二丑人走進(jìn)了離開了丑人鎮(zhèn)，去尋找傳說中的美人谷。丑人王出發(fā)以后，老薩滿就把魔盒放置在圣壇上，每日供奉，祈禱他們能夠勝利歸來。

丑人王和十二丑人往東一直走，在荒原里一連走了十天，都沒有走到盡頭。干糧吃完了，水也喝盡了。他們餓了只能挖草根吃，渴了只能捧露水飲?？墒窃酵脑钐幾?，植物就越稀少。一天中午，瘸子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死了，十一個丑人一齊痛哭著將瘸子埋在了荒原上，然后繼續(xù)趕路。

沒過多久，駝子也倒下了，他氣息奄奄地對說，我快要死了，你們要喝下我的血，吃掉我的肉，走出黑色荒原，一定要找到美人谷。

丑人王說，我們就算是死，也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啊。

駝子說，你們要活下去，找到美人谷。

他們流著淚悲痛地喝干了駝子的血，吃光了駝子的肉。駝子的生命又在他們的身上延續(xù)下去了。

他們往東又走了一日，突然荒原上刮起大風(fēng)。瞎子說，這里已經(jīng)不是人的領(lǐng)地了，是神的領(lǐng)地，我們應(yīng)該回去，不然要受到神的懲罰的！

丑人王說，我們都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yuǎn)了，怎么可以放棄呢？

十個丑人只得繼續(xù)跟著他往前走。

中午，一頭棕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丑人王和棕熊搏斗了整整半日，最終用石頭殺死了棕熊。他的背上滿是被熊抓破的傷口，他卻絲毫也感覺不到痛苦。不幸的是，侏儒、獨臂、啞巴和癩子都被棕熊咬死了，只剩下英子和五個丑人坐在地上哭泣。

英子說，或許老酋長說的是對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美人谷。如果繼續(xù)走下去，我們都會死在這黑色荒原之上的。真正的美人谷說不定就是我們自己的故鄉(xiāng)呢！我們還是回去吧！

丑人王說，英子，我感覺美人谷離我們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只要堅持走下去，就一定能夠找到的，請你相信我。如果你們真的不愿意繼續(xù)前行，就帶著棕熊肉往回走吧，我一個人繼續(xù)往前走。

五個丑人一起說，我們跟著您出來，就已經(jīng)把命運(yùn)交給了您，我們永遠(yuǎn)都聽丑人王的，您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英子擦干眼淚說，我是你的女人，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就算是死在荒原上也愿意！

丑人王將他們擁抱起來，抱成一團(tuán)，像是荒原上的一塊巨石。

夜晚，他們在荒原上生了一堆火。溫暖的火光照耀著悲傷而疲倦的丑人們，他們很快便蜷縮著睡著了。迷迷糊糊之中，丑人王看見一頭大棕熊朝他走過來，棕熊上坐著一個美麗的女人，他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人，仿佛女神一般，可她的面容又和英子一模一樣。

丑人王問，您是從美人谷來的嗎？

女人說，是的，美人谷就在前面了。

丑人王說，美人谷的人都像您這樣美嗎？

女人笑了笑，是的，但是美人谷的人并不是從來都這樣美。

丑人王，是嗎？為什么？

女人說，美人谷過去也有丑孩子。那些出生有缺陷的丑孩子，會被拋棄在荒原上。經(jīng)過世世代代的選擇，美人谷的人們越來越美，越來越長壽?？墒怯幸荒?，一個瞎眼的孩子出生了，雖然她也很漂亮，但是是個瞎子，所以還是被送走了。這是最后一個被送走的孩子，因為從那以后，美人谷的人們個個都像美麗的天使一般。

丑人王跪在地上乞求道，我的女神，請您允許我的人民遷居美人谷，與您為鄰吧！

女人笑道，你真傻，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們的祖先都是那些被我們拋棄的孩子。

女人說完，騎著棕熊跳進(jìn)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