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毯佳作】桃花源


撲喇喇幾聲響,鏡一般的水面蕩開漣漪。
舴艋小舟輕比落葉,平緩漂浮于凝碧江流。清晨霧氣如綃如幔,裹覆天地,欸乃槳聲是件活物,行經(jīng)之處霧散了,山綠了,水青了,似有閨閣女子持了螺黛,在白面孔上細描層染,造出眼前這番水遠山長,美得如畫,太過迫近,倒顯得不真,成了一扇岫巖玉屏風,冷瑟瑟的。
“三春清氣日頭暖,東風揉作百花香。鲇魚成群斗水上,鸕鶿漁人兩頭忙?!?/p>
青山如笑,綠水還顰。漁翁身在畫中,神清氣爽,不禁啟口唱了幾句漁歌。他今年五十有五,須發(fā)灰白,身子骨倒還硬朗。蓑衣箬笠在青白霧氣中濕漉漉的,顯出纖細紋理來。一只鸕鶿立在船頭,黑羽油亮,在熹微天光里泛出隱隱深紫,長喙如錐,頷下喉囊蠕動,吐出一兩尾小魚。
行過一處急湍,漁翁眼前驀然涌現(xiàn)落霞紛紜,煙靄瑩煌。定睛一瞧,才醒覺是迤邐無邊的桃花敷岸而開,燒林繡野,芊芊灼灼。江風一過,無數(shù)桃瓣灑落流水,像撕碎了緋紅綺羅,只為成就一場春深似海,真真好不奢侈。漁翁目瞪口呆,任舴艋隨水不系,任意東西。
再往前行,一脈青峰陡然截斷了桃林長蛇。這青峰如指,如簪,如箸,岌岌峭立,似逾千仞,山頂繚繞著暗白云氣,像刺破了青空方泄露出來。漁翁略感新奇,想去探探這青峰究竟有多高渺,于是將船緩緩靠岸,拖著沉重步子往那孤峰之上行去。
走至山腰,發(fā)現(xiàn)一處洞穴,突兀地現(xiàn)在壁上。漁翁朝里張望,只見一片漆黑,寂靜如死,有點瘆人。正當他回過頭,準備繼續(xù)往前走時,那洞深處卻隱隱透出光亮來,倒有幾分人間煙火的況味。漁翁心生詫異:莫非這洞里有隱居之人?他按捺不住好奇,往山洞的深處走去。
先開始甬道極窄,只容得下一人通過。漁翁追隨那幽微光芒在黑暗里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天光豁然大亮,周遭逼仄也瞬間開朗。漁翁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面前情境。
他正站在一處村落的入口。這村落四面環(huán)山,如在杯底,村中遍植桃花、青桑、苦竹,朱翠斑斕,一片芳菲。茅屋瓦舍錯落有致,散布其間。有農(nóng)人扛著鋤頭走在田間阡陌之上,桑畝中也有采桑婦女,三兩縷炊煙裊裊騰空,雞鳴犬吠,老牛哞哞,稚兒歡聲笑語,隨風送來。好一個質(zhì)樸寧謐的山村。
“誒,客人從哪里來?”
垂髫小兒發(fā)現(xiàn)了漁翁,臉上笑容燦爛,雀躍問道。
“我從武陵來,捕魚之時偶然發(fā)現(xiàn)此山此洞,一時覺得稀奇,才走進來,冒昧問一下,你們這里是什么地方?。俊睗O翁回頭看來時山洞,卻發(fā)現(xiàn)那里已然空無一物,成了面山壁,心下不禁惶惑。
“這里是桃花源啊,客人請隨我來?!毙『⒉挥煞终f拉住漁翁衣角,將他往村子里引。
一路上遇見許多人,皆言笑晏晏地跟漁翁打招呼,似乎并未驚異桃花源中多了個陌生男子。他們笑容溫軟,神情和善,漁翁漸漸放下心中不安,愉悅輕松起來。
小孩將漁翁引入一處農(nóng)舍,有婦人坐在院子里淘米。她面目白皙柔婉,見了小孩,笑道:“蘭池,你又帶了貴客回來???”說著向漁翁微微點頭,略施一禮。
“娘親,快給客人做飯去呀。客人跋涉許久,肯定是餓壞了?!碧m池嘟著嘴,小跑著投進婦人懷抱,很有些憨態(tài)可掬。
“好好好,娘這就去。”婦人輕輕撫摸了下蘭池的頭,羞赧地朝漁翁笑笑,“小孩子慣壞了,客人切莫見怪?!?/p>
漁翁見她母子二人其樂融融,想到自家妻兒,不禁會心一笑,道:“哪里哪里,小孩子嘛,天真爛漫,我家兒子小時候也一樣,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左右該多溺愛一點。”
蘭池抬起臉來,望著婦人笑說:“娘親,我要殺雞,你讓我殺嘛,好久沒殺過了?!?/p>
“都依你,都依你。”婦人慈愛笑道。
漁翁先開始以為蘭池只是說著玩玩兒,畢竟這孩子看上去不過四五歲,還是不諳世事的模樣,力氣且不論,估計見血都會嚇得蒙上眼吧。
但事實并非如此。
蘭池左手將公雞雙翅握住,把它頭抵住一塊青石邊緣,右手菜刀明晃晃,干脆利落一抹脖子,公雞連最后一聲啼鳴都噎在喉管里沒發(fā)出來,赤血汩汩滴入地上一個承接的銅盆,匯成一汪漾漾紅湖,在初升的陽光里泛起瀲滟暖暈,倒映著蘭池小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顯得格外詭譎。
漁翁被這一幕攝住了魂,半晌才回過神來。
“客人,你喜歡吃雞的哪個地方???”蘭池仰起花瓣一樣嬌嫩的臉兒,笑意盈盈地問。
“我……”漁翁撓了撓頭,趕走渾身的不適與寒顫,“我都可以吧,沒什么好挑的。”
蘭池面帶笑容,定定看著漁翁,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拔著雞毛。他的笑容嬌柔,明燦,如春風拂面,真真漂亮,只是不知為何,總給人一種陰瘆瘆的感覺。
就在這時,一名中年漢子沖進庭院,高聲叫道:“孩兒他娘,不好啦,那個姑娘咬斷舌頭自盡了!”明明話的內(nèi)容很是緊迫,可那漢子面上卻依然掛著一抹濃烈的笑容,仿佛遇到了什么歡天喜地的好事。兩相比照之下,漁翁后背不禁一陣發(fā)涼。
婦人急匆匆走出門來,雙手在圍裙上揩了揩水,輕叱:“你說你怎么看的人?主人千叮萬囑,務必要在‘祭心’之前留住活口,迷昏了那女子都無大礙,你說你活了這么多年歲,怎么就活成這樣一個酒囊飯袋,瞧瞧你辦的什么事,哎!”婦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眼眸冷冷的,可臉上還是帶著溫婉笑容。
“我,我,”漢子心下著慌,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臉上笑容卻不減,“是我疏忽了,可現(xiàn)在無論怎樣罵我也沒用啊,死了人終究說不過去,那邊廂要跟主人如何交代?”
婦人跺了跺腳,笑著嘆了口氣,眼珠在漁翁身上一轉(zhuǎn),“死了人總要有‘新桃’補上,眼下這情形,主人已往靈風岸去了,再不交出新桃,誤了時機,那可是百死莫償?shù)淖镞^?!彼ρ蹫鯘庹苛粒Z聲卻凄厲,“如今,也只能用這‘血食’頂替了?!?/p>
蘭池撲過來抱住婦人臂膀,他滿面笑容,聲音卻是哭腔:“娘親,我好久沒享用血食了,我不想讓他變成新桃?!闭f著,他朝漁翁狠狠看了一眼,目中貪婪神色好似饞極猛獸。
漁翁被蘭池目光驚得一個激靈,仿佛自己被巨蛇纏住,拖進千尺冰河,一柄寒涔涔利刃剖開身體。這哪是垂髫孩童的目光?那又笑又哭的神色,簡直令人悚然。漁翁此時才猛然憶起,這桃花源中所見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詭異笑容,與蘭池及家人面上的毫厘不差,囅然卻凝滯,像誰在他們臉上雕出浮屠石花,一派虛假的河清海晏。這虛假像傷口愈合之后結(jié)的痂,血疤只細細一痕,不易察覺,是個囫圇人模樣,然而只要揭開一點,黃白膿水便汩汩涌出,伴隨著腐爛腥臭,熏人欲嘔。
“蘭池乖,主人丟了新桃,你爹爹擔不起這樣的罪過,弄不好就是被吃掉,你忍心看爹爹‘核囊’銷盡,變成蛆蟲嗎?”婦人蹲下身,款款笑著,對蘭池語重心長說道。
蘭池像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
“這才是乖孩子嘛?!眿D人抱起蘭池,對漢子厲聲喝道,“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把血食綁了去靈風岸交給主人?。 ?/p>
漢子如夢初醒,連忙尋了根麻繩,笑著朝漁翁走來。漁翁見勢不妙,拔腿奔出院子,往來路跑。
還未跑幾步,路面突然劇烈顛簸起來,彷如地動。漁翁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卻見沙石俱飛,狂風破空,成千上萬的樹根自土壤中甩動而起,怪嘯連連,如群蛇洶涌出巢,緊緊纏住了漁翁,使他掙脫不能。漁翁此時已過知天命之齡,身體大不如前,就算是年輕氣盛時,也未必能逃脫這堅韌如鋼的樹根捆縛。
他無能為力,只得坐以待斃。烏壓壓一群農(nóng)夫、婦人、孩童、耄耋從四面八方向他走來,步調(diào)一致,緩慢而機械,臉上帶著一模一樣嫣然的笑容,幸??鞓罚L調(diào)雨順,好像每個人身體內(nèi)都涌動著甘美與燦亮,沒有苦澀,沒有陰暗,也沒有愁怨跟苦惱,簡直是凈土一樣的盛世景象??蓾O翁只覺得,沒有比眼前所見更接近煉獄的情境了。
遠方傳來蘭池清脆稚嫩的聲音:“哼,好可惜,我都幾十年沒吃過血食的心臟了。好可惜啊,爹爹你真沒用,怎么讓那女人自殺了嘛,哼!你一定要賠我,賠我!”
漢子喏喏答應著。
那些面顏越來越近了,各色眉眼勾勒出同一副笑容,層層疊疊,形成黑潮般的隘口,漫漶涌現(xiàn)出濕淋淋的鮮艷。死亡一般的鮮艷,像黃泉路上踩著白骨流媚吐葩的曼珠沙華。漁翁眼前一黑,腳踝像是被水鬼拽住,迅疾拖入虛空。
醒來時,漁翁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溶洞。陰冷,潮濕,鐘乳石凌凌滴下冰水,幽微天光不知從何處照射進來,折射在鐘乳石上,煥發(fā)出一片隱隱的斑駁光輝。
漁翁站起身,整了整潮潤的衣衫。洞中陰氣逼人,仿佛下面就流淌著幽泉暗河,漁翁止不住顫抖起來。當是時,一個低沉男聲如夜梟振翅,簌簌飛旋在逼仄溶洞里:“貴客遠道而來,恭候大駕多時。”
陰暗中閃現(xiàn)出霏微光芒,吞吐有致,如十里桃林滟滟虛明。有人從光芒中緩緩走來。漁翁在黑暗中睜破了眼,才依稀看清來人形貌。那是一個粉紅的人。粉紅衣衫,粉紅羅袍,粉紅面具。這人就像把春日最秾麗的桃花顏色全部盜取,煎熬成浮碧流丹,毫不吝惜穿戴于身上似的,有種詭異又暄明的晱艷。
“你是誰?”漁翁戰(zhàn)戰(zhàn)兢兢問。
“我啊,”那個粉紅的人輕聲笑了起來,笑聲都是桃花一般的粉紅,“我就是這桃花源的主人呀?!?/p>
“你,你想干什么!”漁翁雙股打顫,卻還是要硬著頭皮問,“我告訴你,我可是跟許多漁民同到此地,他們等不到我出去,自然會去報官,到時衙差們來尋我,定會把你們?nèi)佳航馊氇z!你,你等著!”
桃源主人輕嗤一聲:“這桃花源豈是你們凡夫俗子說進就能進的?你的歲數(shù)還太小,想騙我,活個幾百年再說吧?!?/p>
漁翁聽聞此言,嚇得魂不附體,跪在溶洞濕滑巖塊上,涕泗橫流,慘聲道:“大仙,大仙我求求你放過我,我家里還有妻兒老小,都無以謀生,他們離了我活不下去??!大仙,求求你……”
桃源主人似是極不耐煩,冷了聲音道:“別在這里鬼哭狼嚎,驚擾了桃源靈魅。此事已成定局,多說無謂,快隨我來吧。”
漁翁見這桃源主人竟無絲毫慈悲心腸,自己的哀慟倒成了跳梁小丑表演,無人買賬,徒惹尷尬,只得站起身來,擦擦鼻涕眼淚,隨他慢慢行去。
“這洞窟名叫‘靈風岸’,由昔年神農(nóng)雨師赤松子開鑿,是整個桃源精氣所在。而這靈風岸的樞機,又只在于一株桃樹。”桃源主人似乎興致極好,娓娓向漁翁說起,“這桃樹是瑤池西王母那里偷來的仙種,赤松子當年常去昆侖山,住在西王母的石頭宮殿里,某日順手帶了一枚桃核下凡,種在靈風岸中,取名‘千珠’,我要帶你去看的,便是這株桃樹?!?/p>
漁翁心下惶惶,亦步亦趨,幾番止步不前。可現(xiàn)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有何脫身之法?進退維谷,也只能強打起十二分膽子跟在桃源主人身后了。再壞的結(jié)果也已預料到了。
“看,就是這里了?!碧以粗魅寺曇衾锿赋鲆还闪钊笋敭惖臍g欣。
漁翁抬頭,那棵桃樹便映入眼簾。
那是一株巨大的桃樹,高可參天,仰頭難見其杪,樹干有四五人合抱之粗。奇怪的是這樹無花無葉,只有虬結(jié)猙獰的枝條彼此糾纏,伸展,像鋼塑鐵造一般,隱隱透出青銅之色,擰成鋒利指爪,往溶洞頂端抓攫。洞頂開出一個方圓丈把長的口子,可見青天,日光流水般傾瀉下來,被金屬枝干吸收,振蕩出微弱光暈。無數(shù)細小紅磷漂浮在枝椏之間,像是蟄螢,飛塵,星末,明明赫赫,照亮了陰幽的洞底。
千珠雖無花無葉,卻有數(shù)不清的果實綴滿枝頭。紅亮,飽滿,散發(fā)著一股竦異的香熏。漁翁仰起頭看那些果實,冷不防有什么濺落在面頰上。他伸手一抹,只見掌中瞬間洇開殷紅?!茄?/p>
漁翁驚駭莫名,倒退幾步。桃源主人粉紅面具迫近他眼前,甕聲甕氣地問:“怎樣?小老頭兒,看到千珠是不是很開心?桃花源中每一株桃樹都是它的分身呢。這千珠乃昆侖仙種,到這人間雖長出樹干,卻不開枝散葉,更不果熟蒂落,這番情形著實不美,于是,我央求我的國師想出了一個曠古絕今的法子?!甭犓曇簦坪鯓O是喜悅。這喜悅漁翁并不陌生,他方才于溶洞外遇到的所有桃花源中人都持有異曲同工的喜悅——瘋狂,黏著,死水一般,泛出慘綠顏色。
“那……那是人心!”漁翁顫抖著說出真相。
“對啊,對啊,那些就是桃花源里面所有人的心呢,只有人心才能持續(xù)供養(yǎng)桃花源這樣的世界,創(chuàng)造出無休無止的快樂,創(chuàng)造出不老不死的桃源人。在這里,陽光雨露都是不重要的,莊稼花木只是虛假的布景。他們長生不老,又失去了心臟,七情六欲都被拔除,我怕他們太過無聊,了無生趣,便在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刻出笑容,他們便只能漫無目的地幸福快樂。你看,多完美的桃源,極樂凈土,琉璃世界,這就是我當年追求的太平盛世??!”
桃源主人仰頭看著千珠,語氣里滿是自豪與欣慰。
“主人,求你……我不想變成桃源人?!睗O翁帶著哭腔乞求。
“你!”桃源主人低下頭凝視他,聲音起了怒意,粉紅面具后的眼睛似乎燃燒著兩團烈烈妖火,“你這不知好歹的骯臟賤種,多少人對長生夢寐以求,我父皇派徐福攜著三千童男童女出海,都沒有找回長生藥,連他這樣彪炳萬世的帝皇都無福消受,我不求分毫施舍與你,你居然敢拒絕我!”
漁翁就算沒念過私塾,卻也聽說過始皇帝的傳說,他只覺不可思議,嘴里喃喃:“你,你是……”
桃源主人沒有理會他的驚疑,自顧自說道,聲音里透出一股哀涼:“當年趙高那狗奴才陷害于我,讓我失信于民,人心背離,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王室岌岌可危。而后他竟妄想逼我在望夷宮自盡,呵,他這閹種也想做人皇,多可笑!我早就暗中鋪排,從阿房宮下修了一條棧道通向這桃源,方士作了法,這桃源只有我能打開,萬無一失?!碧以粗魅擞朴剖稣f著前塵舊事,語聲舒緩,“說起這方士來頭可大了,他是赤松子弟弟赤須子的五世門徒,名喚陶朎子,于人間歷練之際效忠于我。我不甘心被奪走地位與繁華,我也不舍那一呼百應的煊赫,于是命陶朎子做法,將阿房宮中眾人都帶入這桃花源,延續(xù)舊朝的砌紅堆綠。陶朎子告訴我,這桃源精氣在于千珠,因這千珠無法結(jié)果,只有人心供養(yǎng)才能維持下去,保住這桃源幻境固若金湯。于是我按他教我的法子,先宰了趙高,放了他的血來祭千珠,隨后挖了眾人的心,置于千珠之上。陶朎子還說,這桃源不增不減,方能守恒,不動不滅,才可長久。起初有多少顆心,此后便必須一直維持這數(shù)目??蛇@人心終究是血肉做的,即使有術(shù)法維系,也終有衰竭之日。前些時日,千珠有一顆心化成灰燼,這顆心屬于一個宮女,心成灰之后,她的肉體,我們桃源稱之為‘核囊’的東西,也化成了蛆蟲。桃源瀕于破滅,我們只好去外面擄了個女子回來,準備挖了她的心作為替補,沒想到看守他的人如此廢物,竟讓她自殺了。你說可巧,在這緊要關(guān)頭你竟然自己送上門來,雖然是男身,但只要新桃供上,將就也能抵一陣子用了。這就是老天爺眷顧桃源的明證啊,哈哈哈哈!”
桃源主人慢慢朝漁翁走來,一片薄利鋒刃從他粉紅的袍袖中滑出,也染上了桃花的嫣然,像是甜蜜的死亡。
“來吧,來做這桃源人,成全我的盛世,從此你無憂無慮,得享長生,比之在塵世柴米油鹽中慢慢老死腐朽,有什么不好?我的阿房宮已經(jīng)被燒掉了,那么多錦繡繁華,燈紅酒綠,說燒掉就燒掉了,一把冷灰。但我一點也不后悔,不惋惜,因為,我有我的桃花源啊,這簇新天地,全然屬于我。自從進入桃花源,我就沉溺于桃花那粉紅的顏色了——多么美麗的顏色??!看著如此輕飄,卻蘊藏著生與死,不傷不滅,不凈不垢,世間蕓蕓萬象,都不如這一抹***。這是比阿房宮更金鼓喧闐的世界,比浮生榮光更永恒更長久的清平世界,哈哈哈哈,你明白嗎?”
桃源主人笑得悍厲而癲狂。
漁翁見他如此情狀,肝膽俱裂,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洞中光影朣朣,難以視物,那桃源主人卻像鬼似的,不受絲毫影響,粉紅身形總是飄忽出現(xiàn)在漁翁周遭不逾三尺之距,如蛆附骨。
“跑,往哪里跑呢?”
桃源主人聲音帶著輕笑,如艷蛇一般嘶嘶吐信。
黑暗中突然涌出無數(shù)身影,是那些桃源人,面上帶著如出一轍的笑容,整齊劃一,朝漁翁圍堵而來。他們的笑容不留余地,絢爛綻放,熱情而又親切,本應灼灼輝輝,讓人心生愉悅,卻在陰幽顏色的浸染下,生出一股滯黯鬼氣,麻木,僵直,像紅口白牙的人偶無端端笑出聲來,搖曳出愁艷的暗塵。
漁翁再次被這些笑容困住,像陷身于墓穴里的毒蟲。有冰涼的痛感自胸口蔓延開來,他的知覺如指間沙一般漸漸流逝殆盡。他最后只有一個念頭:死也不要做桃源人,不要。他在腦海里一遍遍對自己說著,一遍遍確認著。這樣的行尸走肉,沒有心,沒有淚,沒有七情六欲,只會在臉上堆出誕妄笑容,活千年不如人間一日,更不如痛快一死。他不愿意,不愿意。
桃源主人在千珠樹下高喊:“快把他的心挖出來啊,少了一顆,千珠都快枯死了,到時大家的‘核囊’沒了種子,統(tǒng)統(tǒng)都要變成蛆蟲與灰燼!快,快留住我們的長生不老,留住我們的太平盛世!哈哈哈哈!”
千珠隨著他亢奮的語聲發(fā)出一陣劇烈顫抖,樹上無數(shù)顆心臟內(nèi)部閃耀出奪目紅光,仿佛火獄,迸濺出灼熱的熔漿銹水,將整個桃源納入毒燎轟雷的胃囊。
流水潺湲,聲響叮咚,如七弦被清風的手指按捺,發(fā)出伶伶妙音。
漁翁身體猛地一抖,驚醒過來。他冷汗涔涔環(huán)顧四周,只見野曠沙岸凈,天高春月明,不知覺間竟已入了夜,自己將船靠在岸邊,只不過打了個盹兒而已,驚醒時卻遽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想到夢中那個桃花源,他渾身又是一個激靈。
回家吧,回家吧。老伴兒應該做好晚飯等他許久了,兒子估計也已從市集回轉(zhuǎn)。如此漫漫浮生,終有一盞燈是為他留的。
漁翁心里充滿劫后余生的喜悅,搖起槳櫓,慢慢往來路駛?cè)?。皎皎明月尖如沉鉤,將水面磨成一方煟煟銅鏡。漁翁面顏倒映其上,纖毫畢現(xiàn),隨即又漣漣揉散開來,拼不出個全貌。
只見他臉上慢慢展露出一個閃熠的笑容,像是心中蕩漾著無法言說的巨大喜悅,沒有實物支撐的喜悅??~緲,持久,木訥,要是有他人目睹,一定會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漁翁帶著這樣的笑容,徐徐滑向比夜晚更濃烈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