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救過我的流浪啞巴,傷害了我的家人,他,可憐可悲也可恨
01
“還不吃飯,小心覃啞巴來把你們抱走!”每次聽到爺爺這樣說,我和弟弟都緊張巴巴地往門外看去,大多數(shù)時候啞巴都不曾讓爺爺失望,他總是杵在院子里,透出一種罔罔的威脅。
覃啞巴三四十歲的年紀,微胖的五短身材,一張臉又圓又大,塌鼻梁上的兩只眼睛卻小得黃豆一般,他癡癡地笑時口水就從歪歪的嘴角流出來。不過他倒不像叫花子那樣邋遢,穿得還算齊整,頭發(fā)略顯凌亂但是不臟。

小時候,覃啞巴幾乎是院子里所有孩子的噩夢,他總是在每個晚飯時間準時出現(xiàn)在院子里,背著手傻乎乎地笑著,一會兒對著這家,一會兒又扭過身子對著那家——看哪家先吃完,給他一碗殘湯剩飯。
那時候房子很小,一百多平的地皮,擠著五戶人家,家家都是三代同堂。每到飯點,也不關門,在自家堂屋擺桌吃飯。誰家什么時候吃飯、吃的啥,在門口一望便知。
一般都是隔壁三伯家先吃完,他家有位高壽老人,大家都喊大奶奶。一日三餐吃晚一會兒都不行,她發(fā)起脾氣能把村子給拆了。

我們都怕大奶奶,也許我是最怕她的。有一回她孫子和我打架,我頭上磕了個包,她孫子恰巧又犯了流鼻血的毛病。她愣是不顧幾十年的鄰里和親戚關系,和我爺爺對罵一個下午。理由就是打人不對,打出血的就更不對。她護孫子是出了名的,不講理也是出了名的。
覃啞巴肯定是喜歡大奶奶的,毫無疑問,因為多數(shù)時候都是大奶奶端著一碗菜飯率先從屋子里出來,她從那個黑乎乎的門洞探出身子,覃啞巴就笑得流出一串的哈喇子,對著大奶奶家門的方向又是鞠躬又是點頭的,模樣滑稽至極。但是我們不敢笑,爺爺?shù)芍覀儯路鹞覀円话l(fā)出聲音,就會給覃啞巴抱去。

“拿去,啞巴。”大奶奶也沒多余的話,隨意地把碗往門外一抻。覃啞巴早已經(jīng)習慣了,接過碗來,就勢往院子壩子邊的空地上一坐,囫圇地吃起飯來。幾大口吃完,就把碗給人送回去,也不進別人家門,就在門口躡手躡腳地比劃。
02
我家有個土碗是專門給覃啞巴準備的。有一回爺爺給了覃啞巴一碗飯,用的是我們自家吃飯的碗,下一餐飯那個碗端給了弟弟,弟弟哇的一聲就哭了,哭著說“不要覃啞巴,不要覃啞巴!”

“我洗干凈的,有什么要緊,按輩分,你們還得叫他哥哥呢!”爺爺試圖這樣安慰哭鬧的弟弟。弟弟哭得更兇了,鼻涕流進嘴里,口水又流到衣服上。覃啞巴也姓覃,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和這個家族有著某種遠親的聯(lián)系,這讓童年的我們感覺蒙上了一層難堪的陰影。
覃啞巴每天到處亂跑,那大家都知道他叫覃啞巴。以后上學,我們指不定被同學們怎么取笑呢。弟弟哭得要背過氣去,想到這些,我也跟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爺爺最后還是依了我們,說那碗飯給他吃,以后他一個人用那碗,弟弟這才停下來不哭了。

下一次覃啞巴再來的時候,爺爺就拿出個土碗來。平時爺爺把它擱在碗柜最里的角落,以為這樣我和弟弟就看不到。
但是我們家給覃啞巴準備的碗很少用得上。覃啞巴有時候吃過飯了才來我們院子,仿佛一個凱旋的英雄,笑瞇瞇地沖大家擺手,意思是他只是來看看,不要飯吃。何況大奶奶家會給他飯吃,還有二爺爺啦,三祖祖啦,大伯伯啦,他總不至于餓著肚子回去。
我和弟弟不想他吃我們家的飯。
我們是被他的名聲嚇著長大的,晚上沒刷牙、起晚了、不好好吃飯、玩水打濕衣服、太晚回家……只要一點不順大人的心,他們就拿覃啞巴來嚇唬我們。在我們心里,覃啞巴比山里的野狼和傳說中的紅毛怪都可怕。

有一次弟弟哭鬧,爺爺又拿覃啞巴來嚇唬他。覃啞巴在門口好像聽懂了一樣,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嚇唬弟弟,弟弟立馬不敢哭了。覃啞巴竟得意得癡癡地笑了起來。
我和弟弟討厭覃啞巴,院子里孩子都討厭他。我們發(fā)誓報仇。有一回覃啞巴吃過飯往村外走去,我們埋伏在山頭,他路過時一起扔石子砸他。他先是愣頭愣腦地四處張望,接著害怕什么似的拔腿就跑,等他跑遠了,我們這群孩子終于發(fā)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這次之后,覃啞巴好像更招人厭了。孩子們看見覃啞巴進村,就趕緊關上門再吃飯。那時覃啞巴好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茫然地站在院子里,眼神空洞得像灰色的天空。我們以此為樂。

每次只要覃啞巴在院子里等著,我和弟弟就想盡辦法慢慢地吃飯,要么我說有蚊子咬,要么弟弟喊肚子疼。不等到別人家給他一碗飯,我們就折騰個沒完,除非整個院子就只剩下我們家。
爺爺仿佛是知道我們心思的,他對此也不過是睜只眼閉只眼,甚至有些放縱我們胡鬧。那樣的話,又能省下一碗飯菜來。
爺爺說覃啞巴和我媽是一個村的,我媽在當時也算遠嫁,走路回娘家得四五個小時。能看到同村的人,又是個可憐的啞巴,自然待他親切一些。據(jù)說那會兒我爸媽可沒少給他飯吃。

可是我爸在我弟出生那年就得了結核死了,村里人都說是我媽克的。我媽忍受著旁人的閑言碎語,還是把弟弟喂養(yǎng)到斷奶,然后去了縣城,在舅舅和姨媽的資助下開了個小面館。爺爺對那些克夫的流言也將信將疑,只是我媽多少會讓人捎錢回來,他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03
爺爺是村子里最節(jié)約的老人,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也想不出一個人還能更節(jié)約到什么地步了。他不舍得丟掉一粒糧食,老是把一碗咸菜一餐餐地熱了又熱,還總是教育我們,吃完飯的碗要比狗舔過的還干凈。

有一回,我實在是吃不完,但又怕爺爺別在門后的藤條。趁他去灶屋收拾了,趕緊喚過小黑來,小黑是我養(yǎng)的第七條狗。前幾條都沒養(yǎng)活,估計都是餓死的,畢竟爺爺每次只讓我給它們喂一點點飯,“喂不飽的狗!”爺爺總是這樣說。
我把碗悄悄從長條桌邊順下去,小黑立馬心領神會地把碗里的飯菜吃了個精光,還把碗添了個干干凈凈,我一看,嚇!跟洗過的一樣。
我高高興興地摸了摸小黑的頭,興高采烈地起身準備去廚房邀功,這時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爺爺不知何時站在了堂屋和灶屋交界的門口,手里拿著那根氣勢洶洶的藤條,滿臉怒氣地看著我。他什么都看見了,記憶中那是我哭得最慘的一天。

“啞巴沒飯吃!你倒好!大白米飯喂給狗!”爺爺拿著藤條追得我胡跑亂串。但是院子就那么大,5歲的我跑不過65歲的爺爺,實力和年齡一樣相差懸殊。
那時候的鄉(xiāng)里,挨打本是常事。哪怕是隔壁家護孫子的大奶奶,她還每天都要打哭她的寶貝孫子一兩頓呢,要么上午,要么晚上,她家不傳出凄慘的哭聲才怪。
可是我不一樣,記憶中我是極少挨打的。所以,當我挨打了,就委屈不打一處來。當平時只起威懾作用的藤條打到我身上,我感覺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那時候我已經(jīng)隱隱約約有了自尊的概念,被爺爺拿著藤條追趕著跑時,我想到自己就像覃啞巴一樣無助,每扇窗戶后面都有幾雙嘲笑我的眼睛,我大哭起來。
04
那天下午,我離家出走了。
我先是坐在家門口抽抽搭搭地哭了倆小時,沒一個人理我,院子的人早已見怪不怪了,弟弟一定流著鼻涕跟在一群野孩子后面瘋跑呢??赡翘煳揖褪强迋€不停,哭著哭著好像開竅了一樣,覺得這樣哭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得做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情。

那會兒爺爺帶著一大壇剁椒醬去二伯家了,二伯進城跑摩托的時候都會順路給我媽送去。我抹干眼淚,起身徑直朝院子外走去。
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家里的茶山,每次和爺爺去摘茶葉,他總是說別翻過山頭去了,過了那山就是別人的地盤,被抱走了就回不來了。還說覃啞巴就是從山那邊過來的,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才當了四處游蕩的啞巴。
我要去那,讓他們再找不到我,才不要再回家呢。我負氣地想著,雄赳赳氣昂昂地往茶山方向走去。

剛出村口,我遇到了弟弟,他正和隔壁家的男孩在小河邊磨石頭。彩色的小石頭磨在大石板上,五顏六色的泥水順著河流淌遠了,那是我們貧乏的童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高雅趣事。
“姐,哭完啦?嘛去?”他瞪著圓圓的眼睛問我。
被他輕描淡寫地一問,我又生起氣來,“哼,離家出走!”我冷哼一聲,擲地有聲地說。
四歲的他能理解才怪,我五歲,跟他想的東西完全不一樣。他太幼稚了,我甚至有些可憐他,我這傻乎乎的弟弟,挨打了也不知道跑,就知道哭。

也好,也許我離家出走了以后,爺爺就再不敢打他了,免得把弟弟也打走。有了離家出走這個先例,那村子里的小孩都不會再挨打了,大人也不敢再拿覃啞巴嚇唬他們了。雖然我沒給他們留下一封信,主要是我還不會寫字,但是我的光輝事跡會一直流傳下去,比他們在木頭上寫什么“我是虎頭幫”啦、“飛刀大俠來了”啦,比這些嚇唬人的小把戲厲害多了。
我會成為孩子們的英雄。我真的要離家出走。
我先是急不可耐地往茶山走去,越靠近那里,卻下意識地走得越慢。我還從沒翻過那座山呢。真的走了就回不來了?我會忘記回去的路嗎?可是一想到挨打,唉,我還是一步步艱難地往前挪。

最后我決定先在茶山腳下歇會兒在路上磨嘰了很久,對五歲的我來說仿佛已經(jīng)走太遠了。眼看著離家出走馬上就要成功了,可是我心里很害怕,還很孤單,一點也沒有了剛出門時的英勇。
茶山肅殺地包圍著一小片蕭瑟的稻田,我在一個稻草垛邊坐下來,望著天空從藍灰色變成深灰色,茶樹叢從青綠色變成藍綠色,天暗了下來,那天空仿佛要塌在稻田上了一樣,快天黑了。鳥兒時不時在山上突兀地叫一聲,我多想是隔壁家的二爺爺在那,他總是拎著個鳥籠上山,學鳥叫去捕鳥,如果是他的話,看到我就會帶我回家的。

我想回家,我一個人害怕,怕山里的狼、野豬、野兔、蟲子和蚊子,可是我不能就這么回家。
我突然想到覃啞巴就老是這么一個人在外面走,他不害怕嗎?可我更害怕的是,萬一覃啞巴路過,我一個人在外面,肯定會被他嚇哭的,誰知道他會不會經(jīng)過這。想到他張牙舞爪的樣子,我又小聲地哭了起來,還順手拿起一塊大石頭,要是覃啞巴敢嚇我,我就打他。我靠在草垛上,絕望地縮成一小團。后來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有人搖醒了我,“姐姐,姐姐?!碧爝€沒黑,我看到他圓乎乎的大臉湊在我眼前。他吸了吸鼻涕,鼻涕又呲溜地流了出來,他干脆一袖子抹了過去,鼻涕均勻地抹在了袖子上和臉上。平時我很嫌棄他那個樣子,那會兒見到他竟格外親熱,久別重逢般一把抱住他問,“弟弟,你怎么來了?”
還不等他回答我,隔壁家的男孩躥了過來,“三爹爹,找到云妹妹了!”他揮著手跳著、扯著嗓門大聲叫著,整座茶山都是他的聲音。
“好,好,那回來罷!”我聽到爺爺?shù)穆曇?,他站在不遠處的山頭,佝僂著背,帽子上的一條毛線被風刮了起來,一轉身消失在了茶林小路的盡頭。

“我離家出走呢!”我嘟囔著站起身來,維護著自己最后的倔強。
“不走,姐姐?!钡艿茏е业囊滦洌煤凉M鼻涕的臉蹭我的衣角。
然后他想到什么似的,松開手,開始在稻草上表演翻跟頭,隔壁家的孩子跟著他翻跟頭。我被逗樂了。我們在草垛旁打仗,用稻草桿你扔我我扔你,月亮爬上山頭才往家走去。
我早就不想離家出走了。但是我畢竟離家出走過了。這么一想,還是回去吧,再沒什么好等的了。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那天下午,覃啞巴破天荒地沒去院子里,啞巴好幾次來都吃了閉門羹,想必是去到別的村子守著了,孩子們在院子里驕傲地宣告勝利。
05
不過那天晚上我一點食欲也沒有,勉強吃完一碗飯,刷牙洗臉后就上床睡去了,這一天下來,挨打、哭、離家出走,我可太累了。眼睛痛,頭痛,全身痛。
夜里,我發(fā)起高燒,渾身跟火燒了一樣,難受得又哭又鬧又叫。整個院子都是我的喊叫和哭聲,爺爺給我換了幾條濕毛巾也不頂事。迷迷糊糊感覺到爺爺在我眉毛上畫了兩道鍋灰,那是他辟邪的土方子,小孩子要走夜路都得這樣。他一把把我攬在背上,背起我往診所走去。

不知那是夜里幾點,風吹過黑壓壓的稻田,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寥寥的星星在稻田上空沒精打采地掛著。爺爺背著我,頭和肩膀間還夾著個手電筒,鄉(xiāng)里的夜路很黑,只有腳下的一小團光暈。他一邊走,一邊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別睡著,也別回頭看。
爺爺每走一段就得把我放下來,扭扭脖子、甩甩胳膊腿休息一會兒。突然一個人影從山邊竄出來,嚇了爺爺一跳,“哎呦,哪個砍腦殼的!”爺爺把我護在身后罵道。
待看清來人是覃啞巴,才放下心來。覃啞巴一臉懊喪的樣子,先是怯怯地站在旁邊,低著頭垂著眼皮。愣了一會兒,然后比劃著站到我們跟前,又彎著腿蹲下來,指指我,拍拍他的肩頭,示意讓他來背我。

爺爺猶疑了一會兒,靠在他身上的我燙得像個火爐,他點點頭,把我放到了覃啞巴背上。啞巴馱著我,爺爺打著手電,兩人輕快地往診所小跑而去。
說不出是疼還是感動,我趴在覃啞巴肩頭,眼淚吧嗒吧嗒掉個不停。
啞巴跑得一頭汗,以往爺爺背我,一路上得歇好多趟??擅看螤敔斀旭麊“托粫?,他都直搖頭,一口氣就把我背到了診所。到診所的時候,他的衣服全汗?jié)窳?,肩頭也被我的眼淚打濕了。
把我交給醫(yī)生后,覃啞巴也只是在門外站著,探著身子往里望,傻乎乎地笑著、打著手勢說不用管他。

我在里面房間打點滴,醫(yī)生說還好去醫(yī)院及時,要退熱了觀察一段時間才能回家。爺爺謝過覃啞巴,叫覃啞巴回去休息。覃啞巴卻愣是在診所門口坐了一宿。天亮時爺爺叫他一起吃早餐他也不吃,從里衣里拿出10塊錢他也不要。直到爺爺跟他說我的燒降下來了,不燙了,他才笑呵呵地走了。
覃啞巴就那樣消失在鎮(zhèn)子拐角的地方。
我還得留在診所觀察,爺爺怕我無聊,就跟我說起啞巴的一些事,“餓不到他的,他總能找到一口飯吃,覃啞巴從沒害過人,有時候還幫人家里收稻谷、給人田里趕野兔呢?!睜敔敳[起眼睛靠在椅子后面的墻上。

“覃啞巴沒有家么?”我問。背我到診所的事情,使我對他多了一些好奇和善意。
爺爺沒睜眼,接著說,“破茅屋本來倒是有一個,在你外婆家后面的高山上。覃啞巴的爸媽早死了,打小他是跟著伯伯的,一場重感冒沒治,六七歲時他便成了啞巴。好了后索性連他伯伯家也不去了,就到處瞎晃,都說他腦子也燒壞了。久而久之,連親人也不認他。茅屋地皮也給他伯伯占了去,蓋了新房子后更不讓啞巴回去了。唉,造孽?!?/p>
我沒接話,爺爺不知道是想事情還是睡著了。
06
當天下午我和爺爺從診所回去,看到家門口圍了好多人。我媽滿臉淚地拖著她的陪嫁箱子,看樣子是要走去哪里,鄰里的嬸嬸們拉住她的胳膊,弟弟也哭哭啼啼地拽住媽媽的褲腿。

看到我們回來,大家竊竊私語起來。“爹,弟妹被啞巴欺負了,”大嗓門的二伯母搶先說,“昨天下午強子去接我下班,我倆順路去給弟妹送辣椒醬,這倒好,撞著覃啞巴正欺負弟妹呢?!?/p>
后面的話,二伯母像是說不出口似的,用胳膊肘捅了二伯一下。
二伯仰著脖子說,“可不嘛,爹,我和阿翠親眼所見,狗日的啞巴壓在弟妹身上,光著身子抱著弟妹啃呢,啞巴跟瘋了一樣,弟妹哪推得開。還好我們去得早,我和阿翠兩個人才拉開他??吹降苊脫P起菜刀,他才抓起破衣服跑了?!?/p>
這些話二伯顯然已經(jīng)說過好多遍了,一邊說還一邊打著手勢,“昨天我就想來告訴您,阿翠拉住我,但這事擱誰心里放得下。鄉(xiāng)親們評評理,咱家待啞巴不薄,我弟沒福分,死得早,但不是什么阿貓阿狗的都能欺負咱家的人吧!”
“天殺的啞巴!”爺爺用最惡毒的話語罵了啞巴祖宗十八代。
我媽越聽越一個勁地哭著,喊著,“我不活了!連啞巴都敢欺負我這個寡婦了!殺千刀的,留我一個人守活寡可怎么活???”說著還把頭往墻上撞。大家紛紛拉住我媽,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要給她做主。

“還以為啞巴是個什么好人,看著傻乎乎的啥也不知道,一肚子壞水兒!”“再敢來村里,看我們不打斷他的腿!”“見一次打一次,絕饒不了他。”
爺爺沒有提到晚上遇到覃啞巴的事,五歲的我也隱約知道了前一個下午覃啞巴沒來村里,和后來他見到我們時怯生生的原因了。至于啞巴背我去醫(yī)院,則更加難以說清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感到一陣眩暈和惡心。
晚上聽到我媽跟爺爺說她要出去打工了,把店子轉讓給我姨媽。我生著病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中間聽到我媽和爺爺發(fā)生了爭吵。那天晚上我媽沒在家住,她還是拎著箱子走了,還抱走了我睡夢中的弟弟。留給我的是一雙漂亮的漆皮涼鞋和一箱算得上奢侈零食的方便面。

我常夢見弟弟哭,哇哇地哭得滿臉都是鼻涕;夢見我媽哭,哭著撞墻,又從順著墻邊滑倒在地,坐在地上哭著;夢見我并沒什么印象的爸爸,他滿是慈愛地對我說爸爸回來了。我恨啞巴。哪怕我后來知道,就算沒有啞巴那件事,我媽也是會走的,并且遲早會帶走弟弟。我還是恨啞巴。
那以后我再沒見過覃啞巴。有人說他走了,有人說他死了。
有一回,大雪過后村里一片狼藉。在啞巴背起我的那座山上,樹全被雪給壓倒了,橫七豎八地攔在路上。村里的人被叫去開路,在一個半掩著的山洞里,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不知是凍死還是餓死的可憐人。來人用張破草席一卷,蓋上些樹枝泥土的,把山洞封上了事了。

我再沒聽到過關于啞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