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發(fā)現(xiàn)你被人跟蹤了，跟蹤你的那個女人，手里拿著一個遙控器。

你從道路的左側拐到右側，用余光偷偷看，她是否有跟過來。

可是目光所及之處，路上空蕩蕩，她不見了。

沙沙聲從你背后傳來，你回頭，看到她灰色的面孔，在黯淡的夜里閃爍著微光。

原來她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貼著你，與你并肩而立。

她對你舉起遙控器。

上面電流紫藍色閃過，如同電擊槍。

你腳上鞋跟一歪，居然卡在磚石的裂縫里。

恐懼時，人會激發(fā)巨大的潛能。

你張開嘴喘息，拉扯著脫下粗跟涼鞋，赤腳踏在沙石地上。

粗糲的石子磨得你皮膚疼痛，你身上的長裙限制你跑步的速度。

你干脆把裙擺打個結，一邊頻頻回望，一邊向人多的地方跑去。

那邊有個商場，只要……只要躲進去就會沒事的！

隱隱能看見五光十色的廣告牌，川流不息的人群距離你僅僅一步之遙。

腦海中忽然傳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禮貌而動聽。

“請返回登陸處，否則啟動自動矯正?！?/p>

你慌亂中根本沒有聽清她在說什么，可是腳步不由自主變得遲緩。

“你是誰？”

“刺啦——”

電弧捕捉了你的思緒，眼前一黑。

是那個女人嗎？

你遺憾地閉上眼。

再睜眼時，你回到了公司的樓下。

刷卡機“滴”了一下，你捏著手里的卡片，一時間有點呆愣。

樓上燈火通明，你想起來，這里的醫(yī)療公司總是這樣沒日沒夜的亮著燈。

而你，本也應該在那里工作。

可是被電擊的感覺還殘留在手指間，你打了個寒戰(zhàn)，逆著人群，又回到亮燈的樓梯間。

只有在這里，你才有片刻的真實感。

你輕輕噓出一口氣，扶著欄桿。

不管之前的是不是一場夢，你都不愿意再經(jīng)歷。

今晚就留在休息室，反正里面有簡單的床，隨便對付一晚還是可以的。

你放心地推開門，一個窈窕多姿的背影背對著你，出現(xiàn)在床鋪上。

你恍惚了一下，會是組里的成員么。

可她遲遲不作聲，你只好主動詢問。

“你好，我叫陸子佳，請問你是……”

仿佛是一個開關被按下，鋪床的身影回過頭來。

你屏住呼吸，后退一步，對上她朦朧的臉。

看不清，光源在她后面，你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你瞪大了雙眼，本該轉身離開。

目光卻情不自禁被她手中拿著的，不久前才將你電暈的遙控器所吸引。

藍紫色電弧閃著不懷好意的火花。

與此同時，耳邊再次傳來電流音。

“請確認登錄，是否開啟管理員權限?！?/p>

她朝你跨出一步。

身后的光源聚焦在她的身后，有如白熾。

你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那是一張溫柔可親的瓜子臉，唇畔凝聚著淺淺梨渦。

愈是清晰，愈是甜美。

可惡的聲音又一次出現(xiàn)。

“請確認登錄，是否開啟管理員權限?！?/p>

這次的聲音她也聽到了，低頭默默看了眼手中的遙控器。

忽然做出了讓你震驚的舉動——她將它脫手，扔向半空！

你心臟砰砰直跳，雙腿用一種脫離引力的高度跳起，順著拋物線，抓住落下的陰影。

遙控器入手很輕，你好奇地攥著它，掌心感受到密密麻麻的凸起。

你心想，它好像一塊懷表。?

下一刻，表蓋打開。

爆炸似強光瞬間奪走了你的視力。

你的眼睛酸痛到流淚。稀薄的淚液組成一個淺淺的水泡，扭曲了部分光線。

很多淺藍色的凸起如同激光在空中伸展組合，你甚至想到了人體精細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

它們游弋著，在空中擺尾，又驟然下跌，是一條鯨魚的墜落。

數(shù)不清的光柱傾瀉而下，洞穿了你的身體。

“經(jīng)檢測……符合，管理員身份確認。”

你若有所感地看向遠處的身影。

卻驚訝到失聲。

無形的手將各種色彩從她身上剝落，留下黑白二色。

她的頭發(fā)褪色成深灰色，面孔灰白。

讓你記起，小時候游戲里，下線后的NPC。

察覺到你的目光，她開口，聲音和剛才的女聲一致：

“歡迎來到獨木舟，管理員溫馨?！?/p>

管理員溫馨，人如其名。

兩頰噙著柔柔笑意。

“你好，我是陸子佳，”你望著她褪色的臉龐，總覺得有些別扭，似乎她不應該這樣溫柔，“你之前為什么要追趕我？”

溫馨失笑。

“你沒有登陸，獨木舟自動判定為非法侵入。我作為管理員，會被傳送到你身邊?！?/p>

你恍然大悟，對于她口中的“登陸”一詞感到好奇。

“獨木舟是游戲嗎？或者說，我是玩家嗎？”

“獨木舟不是游戲?！?/p>

溫馨斷然否定，見你不解，她托起你手上的懷表，撥動了一下指針。

“它是一個為病人提供療愈的后花園。在這里你可以改變世界，而不用擔心后果。”

頭頂?shù)奶旎ò辶验_，你向上望去，炫目的橙色燈光鋪滿了天空，月亮下，一顆顆如同復活節(jié)彩蛋的圓形物體在燈光中滑行穿梭。

你甚至懷疑自己看到了兔子，一堆白色毛團在彩蛋上打架。

“我既不想改變世界，也不需要療愈。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你發(fā)誓你絕對聽說過獨木舟。

好像有人和你聊過，說什么……

“生如空心木，人似逆行船。非憑獨木舟，無可致彼岸?！?/p>

溫馨收回懷表，仍然放進你手里。

“那是我的過失，獨木舟本來就不應該投入使用。它的審核出了問題?！?/p>

那她為什么在這里。?

你細細瞧著溫馨的臉，某個畫面撞進你的腦海中。

你見過她。

“等等，你是風險評估的溫馨？”

你一時間很難把她和現(xiàn)在這個，輕言細語的漂亮紙片人聯(lián)系起來。

她有什么過失？

溫部長明明就是一手截?！蔼毮局邸表椖康膸ь^人。

“獨木舟”已經(jīng)停止開發(fā)，她又怎么變成了獨木舟的管理員？

2.

頭頂上的光線隱去，你把玩著手里的懷表，意外在背面看到了一個紅字標注的按鈕。

“close.”

關閉。

在這種非現(xiàn)實的地方，關閉應該是下線的意思。

“我可以按這里嗎？”

你咨詢溫馨的意見，她一直像個盡職盡責的客服，關注著你。

此刻她聽到你的問題，卻是神色緊張。

“最好不要。”

“獨木舟停止之后……你也會消失?！?/p>

你對自己的異常已經(jīng)有所察覺，這話還是讓你悚然一驚。

“你的意思是，我無法離開？”

溫馨手指一滑，點開一個屏幕。

頂部是一根圓木棍，下面列著各項數(shù)值，人名，身高體重，心率，激素水平。

但是人數(shù)顯示為1。再看名字，顯示“溫馨”。

為什么是溫馨？

你叫陸子佳??！

你顫抖著點了下“1”，后面彈出一個灰色隱藏內容——

陸子佳（無）。

溫馨沒有料到你的舉動，瞇了下眼睛。

“很抱歉一開始瞞著你。外界的你已經(jīng)腦死亡，但是在獨木舟里，你作為被復制出來的精神體依然存在。我將管理員的遙控器給你，讓你用我的身份登陸。而我作為你的插件，會被視為與你一體?！?/p>

你情不自禁地發(fā)抖。

連語言似乎變得蒼白無力。

要知道，沒有什么比了解到自己已經(jīng)不存在更可怕。

對于溫馨，她又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來親自告訴你這一切。

你甚至隱隱怨恨，為什么溫馨要讓你登陸。否則你不會意識到，存在都是一種痛苦。

“你為什么要讓我當這個管理員，就讓我在獨木舟里一個人待著不好嗎？”

你捂住臉，卻無淚可流。

溫馨關閉屏幕，皺起眉頭，正色道。

“山南水北為陽，現(xiàn)實中的你活在光下，不需要一個虛擬世界的影子。可是當你已經(jīng)不能在現(xiàn)實中活下去，獨木舟中的你，卻擁有所有的記憶，復刻了你的大腦和身體。那么身處山北水南的你，就不再是你了嗎？”

她意識到自己過于激動的嗓音，稍微平復了下心情。

“陸子佳，我耗費了五年重啟這個項目。不是為了讓你無聲無息和獨木舟一起沉沒的。請你相信我，我想讓你活下去?！?/p>

你被她的言語感動。

努力回想你在進入獨木舟之前的世界，可是卻總是定格在那個黑暗的小巷子里。

“你說，獨木舟復刻了我的記憶，那么我和獨木舟是綁定的對嗎？你重啟了獨木舟，它之前的數(shù)據(jù)，你有檢查過……是否有改變。”

看著她露出錯愕的表情，你忽然明白過來。

“你想要找回的是已經(jīng)腦死亡的陸子佳，不是我。我失去了數(shù)據(jù)，不過是個空殼?！?/p>

溫馨的研究方向本就不是有關生命科學的。她重啟項目的時候，也許忽略了之前架構的某個方面，導致你出現(xiàn)了記憶丟失。

你最初的印象就是在那條小巷，直到她進入獨木舟，才開始擁有意識。

這艘獨木舟的確存在問題——你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當然不是陸子佳，可你也不是其他人。

甚至你的存在就是一種悖論。

而溫馨意識到了，卻不愿意關閉。

你還要感謝她愿意讓你成為管理員，有了權限，的確會方便很多。

按鍵被觸碰，發(fā)出急促的噪音。

“滴滴滴——”

你按下“close”的剎那，將手背到后面。

她驟然意識到不對，可是身前忽然涌現(xiàn)出無數(shù)警告標志。

【即將關閉，請儲存】

【警告，是否啟動關閉，管理員未退出……】

【倒計時5，4，3，2，1】

它們環(huán)繞著她，她不得不分心去看選項。

你用力按到底，紅色消失了。

無數(shù)光線穿透了你的身體。

“沒有陽光，就是沒有影子的。溫馨你的數(shù)據(jù)是和我綁定的，記得……”

她的身影重新鍍上彩色的光芒，紅裙黑發(fā)，熱烈得像是一場弗拉明戈。

你從她的眼睛里找到了大海，這一次，魚群向上游去。

3

你跌倒在夏日的露臺上。周邊不黑，頭頂上更是五光十色。

噴著彩色尾氣的飛行器拋灑下大量的熒光物質，在云端，人工復刻了一條繁星的長河。

點點星光閃著珍珠似的溫潤，卻成功讓地面上的小孩子尖叫起來。

“媽媽，是銀河，我看到了！”

你踩著鞋跟斷掉的涼鞋爬起來，走到露臺的邊緣，目光所及之處，是層層堆疊交錯的平面。

你數(shù)了數(shù)，大概有八層。

孩子的聲音從最上面的平面?zhèn)鱽?，他的腳下十米處，卻是一座綠意盎然的花園。

芬芳的花朵被燈光打亮，又被其下風馳電掣的列車吹亂了枝葉。

車窗里拋出的垃圾，掉進更深的海域，砸出一片漣漪。

又有躍起的海豚飛出水面，頂著廢品在嬉戲。

你收回視線，將身體放松在倚靠的欄桿上。

耳邊卻不合時宜地回響著老專家憂心忡忡的感嘆。

“獨木舟的復刻是有違自然選擇的，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你，你們誰能負責？”

你不禁想到最近項目的狀況。

優(yōu)化一直沒有完成，受到各方質疑，公司也在重新進行風險評估。

萬一最后結果是不通過，那獨木舟就會徹底被取消。

那是最糟糕的結果。

你聞到了一股清冽的花香，微苦，從斜后方飄來。

紅裙黑發(fā)的女人手里握著一根細細的香薰，沉醉地吸了一口。

你默默看著露臺上掛著“禁止明火”的標志，忍不住出聲提醒。

“這里不允許點火?！?/p>

她不解地抬起頭，黑夜擋住了一部分視線，天上的人工銀河為你一層銀色弧光。

于是她笑了。

“陸子佳，你不在實驗室，怎么會在這里躲著？”

你也看清了她的面孔，心生后悔。

竟然是今天風險評估來的負責人，溫馨。

也是你過去十年的同班同學。

“好巧。”你尷尬地和她打招呼，不愿意讓她窺見你臉上的難色。

她見你總在抬頭，于是也跟著向天上看去。

你聽到她熟稔地報出一個個名字：“成聚生物，匯合醫(yī)療它們聯(lián)合投放的廣告，真是大手筆?！?/p>

天上的銀河變換為一尾漂浮的白鯨，它仿佛不是投影，而是在海中游弋，時不時卷起云朵，拋向遠方。

扯起的云團下，浮出兩大公司的標志。

她掐滅手中的熏香，放在一邊，拖出一把椅子。

“坐么？”

你根本沒有想到會在公司的露臺上和同學敘舊，為難地搖搖頭。

“……我要回去了。”

溫馨紅裙一揚，自己坐下。

“你愁眉不展的，是怕獨木舟不通過評估?！?/p>

你難得好奇。

“我當然擔心，但是你會告訴我嗎？”

她手指蜷曲支著下巴，干脆道：“不會。一碼歸一碼，你不想和我說些別的？”

你轉身便走。

她似乎喝了些酒，雙頰暈紅，興致高漲。

你關上露臺的門，聽到她喃喃自語。

“達爾文和表姐艾瑪，近親結婚，三個孩子夭折，進化論之下，是慘痛的教訓?！?/p>

你一頭霧水，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發(fā)感慨。

只知道，她似乎也不看好獨木舟就是了。

你下到樓梯里，準備打卡下班的同事忽然拉住你。

面罩后面，他的臉上綻放出笑容。

“20名志愿者已經(jīng)進行了初步鏈接，顯示血清素水平達到預期值?！?/p>

你心臟跳得快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幸福擊中了你。

“真的，數(shù)據(jù)在哪里，給我看看?！?/p>

你很快將和溫馨的古怪談話拋到腦后，這是一份很關鍵的數(shù)據(jù)。

有了它，下一步才能夠繼續(xù)開展。

你大步跨進機房，有個志愿者還沒有離開，他揉著腦袋坐在白色的床單上，捕捉到你的響動。

和你對視一眼。

你順勢看清了他衣服上的編號，11。

巨大的幕布上投影著他的各項指標，你一一看去，很是驚喜。

如果說一天前，他還是個試圖自殘的年輕人，現(xiàn)在的他，腦電波趨于穩(wěn)定，甚至已經(jīng)達到普通人水平了。

他坐在那里，嘴角上移，透出了一個真摯的淺笑。

“我見到了真正的彼岸?！?/p>

彼岸是佛教的說法，你倒是不信的。

“我不太了解彼岸，你能和我描述一下嗎？”

每個人進入獨木舟的場景都是不同的，你們僅僅會對最后的成品進行測試。倒是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樣的畫面。

他下意識用右手畫了個圓：“是一片冰川，下面是大海。我看到了魚，還有鳥，我向上飛，胡子長得很慢，天空太遠了，我的翅膀——”

如他所說，那個場景很是奇特。

你剛準備繼續(xù)問話，卻被一道女聲打斷。

“不好意思。請問你們的志愿者，有經(jīng)過報備嗎？”

?

4.

你眼睜睜看著溫馨裹著黑色的大衣站在門口，她頭發(fā)扎得一絲不茍，臉頰紅暈猶在。

似乎是打了腮紅，而不是醉酒。

你站直身體。

“溫部長，有關志愿者的材料已經(jīng)提前送到了?！?/p>

溫馨嘆了口氣，打量的眼神從11號的身上飄過，落在你手邊。

“我應該提前告訴你。在調查完成之前，你們的一切都需要暫停?！?/p>

你不甘心地瞪著她，臉色沉下來。

“知道了。”

11號怯怯地低著頭，他被溫馨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求助般朝你伸出手。

“下次……”

溫馨搖搖頭，走到門邊。

你松了口氣，趕緊把注意事項和他說完。

“本來十天之后開始下一次，現(xiàn)在你先進行藥物治療。如果有機會，我再通知你?！?/p>

好在11號也很配合，他拿著帶過來的外套從溫馨身邊快速跑過。

你很是不滿。

“溫馨，你不是項目人員。最好不要和我們的志愿者進行接觸?！?/p>

可是她居然憐憫似地垂著眼：“現(xiàn)在告訴你也無妨。我收到的最新郵件，獨木舟項目已經(jīng)被證實涉及侵權，準備暫停?！?/p>

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所以并不驚慌。

“怪不得你會阻止我。暫停，不，也許叫終止比較合適?！?/p>

今日份的疲憊終于涌了上來，你的心臟隱隱作痛，你捂著胸口，一時間說不出話。

紅裙子一閃，大衣下的裙擺揚起，是她急急忙彎腰扶住你。

“你怎么了？”

那種刺痛又消失了。

你想著這幾天不規(guī)律的作息，心中有數(shù)。

“不是大問題，沒有休息好?！?/p>

溫馨狐疑地松開你，語氣卻軟了下來。

“其實我一直不看好獨木舟。你一心認為它是病人的烏托邦，我卻覺得它會變成惡托邦。”

冰冷的走廊里，你刷卡走出實驗區(qū)，她跟在后面。

“你下一步準備怎么辦。一旦項目結束，你們公司肯定沒有辦法立刻投資新的領域。我倒是認識一些朋友……”

白色的燈光將你前方照亮，她的半邊身體落在陰影里。

“和你有關系嗎？溫馨，我看你有表演型人格障礙，不如去當演員更好。”

你忍不住對她生氣，心里卻不解。

她在你面前，好像格外要強？

溫馨卻說：“陸子佳，如果獨木舟能治好空心病。我會第一個去當志愿者。”

5.

你一時間很是驚訝。

她鄭重其事的樣子烙印在你腦海中。

以至于你第二天還在琢磨這個問題。

獨木舟對于一些存在缺陷的人開放，可溫馨，她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空心病的。

會議上，組里其他人都是愁眉苦臉的。

昨天和你報喜的那位，今天整個人烏云罩頂，小聲和你訴苦。

“他們說，志愿者取消了。我們這邊數(shù)據(jù)還沒有收集完成。還差正常人對照組！”

你已經(jīng)知道過程，也只好跟著長吁短嘆。

“要不然我們外包給別的組，請他們幫忙?！?/p>

頂著已經(jīng)禿了一半的腦袋，他一拍大腿，忿忿不平：“連經(jīng)費都砍了，我看就是想摘我們的果實。實在是……”

你接話：“實在是想直接終止嘛?！?/p>

其實，你也不愿意這么悲觀。但是事實就是，你們現(xiàn)在可能沒有辦法完成這一輪優(yōu)化了。

獨木舟已經(jīng)大體完成，卻擱淺在最后時刻。

沒有經(jīng)費，這一暫停，也許就是前功盡棄。

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下午你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面有輕微呼吸聲，持續(xù)了十幾秒。

你握著電話的手都有些酸了，對面才慢慢開口。

“您是陸女士嗎？”

他聲音經(jīng)過電流失真，你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是誰。

“是我，請問您是……”

他悶悶不樂：“我是11號。”

你看了看號碼，這是你的私人號碼，那名志愿者怎么拿到的？

“我最近還是有在吃藥，我只是覺得太陽好刺眼。我的翅膀似乎要化掉了?！?/p>

同樣的話，放在獨木舟里是正常的。

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里就很恐怖了啊。

你心中一緊，一邊給他的主治醫(yī)師發(fā)消息，一邊開啟了錄音功能。

“你有感覺到不舒服嗎？你能告訴我，你看見了什么嗎？”

他毫不猶豫接道：“我在墜落，沒有翅膀了，會死?！?/p>

自毀傾向很強。

你頭痛地看到反饋得到的消息，他情況不太穩(wěn)定，但是你甚至無法和他面對面溝通。

察覺到你的心不在焉，他忽然安靜下來。

“我聽說你們最近不需要志愿者了，所以我想問你，是真的嗎？”

你將他的信息推送給主治醫(yī)師，想了想，又捂著麥克風。

示意旁人報警。

這才和他對話。

“目前只是部分板塊暫停了。具體的信息，我過后會整理成資料發(fā)給你。你作為我們的首批志愿者，你的身體狀態(tài)對我們很重要。”

他掛掉了你的電話。

你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會沒事吧?！?/p>

同事表情不太好看。

“他從他的醫(yī)生那拿到了你的號碼，他好像知道獨木舟會被關閉了?！?/p>

可惜了。

你的屏幕閃爍著，你卻沒有心思去看。

11號怯怯的模樣和溫馨憐憫的眼神交替出現(xiàn)在你眼前。

仿佛在說。

看，這就是獨木舟的下場。

你猛地抬頭：“獨木舟的風險測試通過了，作為組員，我們是有進行內部實驗的機會的——”

6.

這不啻為一個冒險的決定。

你站在機器邊上，驚愕地看著紅裙翻飛——溫馨闖了進來。

她氣喘吁吁盯著你，竟是笑了。

“你這是準備使用員工福利。”

你遲疑了一下。

“是的，但你上次說也想試試，現(xiàn)在還不夠安全?！?/p>

溫馨險些被你氣得翻白眼。

她黑發(fā)濕漉漉的，竟然是汗水浸透了。

你們在二十層，她沒有密鑰，甚至不能使用工具，只能是自己走上來的。

看到你油鹽不進的樣子，她也敗下陣來，只是低聲詰問你：

“你為什么非要當這個出頭鳥？獨木舟現(xiàn)在優(yōu)化沒有完成，你如果有基礎疾病，很可能會醒不過來?！?/p>

不用她提醒。你也知道。

所以你做過了檢測，盡量避免最壞的結果。

“我來做，反而是最安全的?！?/p>

你和她解釋：“我擁有獨木舟的管理權限，即使存在一些問題，也能夠及時修正?！?/p>

機器的轟鳴聲大了起來，你躺在那里。

溫馨穿上防護服坐在機器外面，她表情凝重，似乎眉間籠著陰霾。

眼前現(xiàn)實世界逐漸消失，耳邊傳來播報聲。

“請確認登錄，是否開啟管理員權限?！?/p>

“是?！?/p>

你感覺到身體一輕，下一秒有只輕柔的手撫摸過你的大腦。

很難形容那到底是刺痛還是酸麻，你感覺胸口那里短暫麻痹了一會。

很快就迎來了全新的畫面。

在你腳下，綠色的長毯依次鋪開，黑色的小點如同新生的種子，被播撒在其上。

穿過云層，落腳處是一棟外表陶紅色的樓房，造型古樸。

你雖然了解過獨木舟會根據(jù)人腦中的圖像進行投影，還是被這熟悉的景致給吸引住了。

這是你曾經(jīng)的校園，摒棄了部分科技產(chǎn)品，藏在山上。

正想著，林蔭道上走來一點黑影。

你拉進視角，對著她的面龐發(fā)愣。

剛還在想，既然是學校，也許會出現(xiàn)學生。

可是這瓜子臉，略微帶笑的臉龐，赫然就是年輕十歲的溫馨??！

你們，的確也做過一段時間同學。

你驚嘆著數(shù)據(jù)的逼真，悄然避讓到了一旁。

她心事重重地甩手走過，撇下的嘴角和微微合上的雙眼，讓你一眼看出她在生氣。

就好像經(jīng)過了動作捕捉似的。

不知道為什么，你總覺得這個溫馨看起來有點過分真實。

你打開光屏，確認目前上線人數(shù)為1，噓了口氣。

不可能是她。

不同于針對病人的模式，你作為管理員，需要對每一項功能進行檢查。

確保無虞。

想到這里，你將暫時還未開放的“沉浸”模式勾選了。

下一秒，你出現(xiàn)在溫馨的對面。

她嚇了一跳，后退兩步，迷惑道：“陸，陸子佳？”

很智能，都能模擬出驚恐的神態(tài)。

你按照提示詞平平念著。

“馬上上課了，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是有什么事情嗎？”

她反應很快：“你也沒有去上課，為什么？”

這怎么回答。

提示詞說你在維修，這答案真的靠譜？

好在她愣了有一會，才繞開你，悶聲道：“我要離開這里?！?/p>

光線充足，以至于你注意點她的腮邊有眼淚的痕跡。

這很反常。

你印象中，她從未在你面前流淚。

也就是說，這不是你構想出來的溫馨。

難道是設置的時候出了問題？

你暗暗為這個異常記上一筆，準備先將獨木舟關閉，進行維護。

在你去抓“溫馨”的手腕的瞬間，你被她打開了。

“啪——”

她跑了？

你握著從她手里掉下的懷表，居然呆了兩秒。

7.

你根據(jù)定位去找她，手中的懷表一直在發(fā)出惱人的“滴滴”聲。

然而你打開它，只能看見指針在走動，沒有任何異常。

還是先關閉獨木舟吧。

你重新調出光屏，上面的人數(shù)1在閃爍了一下后，跳出了2。

還有一個人在獨木舟里，他是誰？

想著“溫馨”逃跑的背影，你心中疑慮。

你明明最近和溫馨見面，她即使出現(xiàn)也應該是那身紅裙，怎么反而是學生時期的模樣？

終于追上了那抹黑影，你卻發(fā)現(xiàn)她被一群人圍住。

她們中間，溫馨一直微笑著，仿佛剛才的不愉快是你看錯了。

你聽到她們在議論。

“陸子佳不在哎，我還想恭喜她來著。溫馨，你幫她拿的禮物呢，怎么不見了?！?/p>

溫馨翻找了一陣，攤手道：“可能我剛才摔跤弄丟了。陸子佳她今天不舒服，沒有在。到時候用我的補給她吧?！?/p>

你好像想起來了一些，手中的是比賽的獎品。

一塊懷表。

翻蓋式。

后面有個紅色的按鈕。

可以關閉。

“close.”

強烈的違和感讓你背后發(fā)冷。

你能夠想起你進入獨木舟的時候，溫馨在你對面，很激動地說要“拯救”你。

可是在你閉上眼之前，她明明坐在你對面，沒有進入。

你不安地劃開面板，發(fā)現(xiàn)獨木舟的圖標消失了。

而管理員的名字顯示的是——溫馨。

與此同時，溫馨穿過人群，看到了你。

她的同伴還在說話。

“我好羨慕陸子佳她啊，溫馨你就比她差一點，可惜了?！?/p>

溫馨半邊身子落在樹影里，她扭過頭向著你，陽光灑落在她仰起的唇角。

她在問你。

“你是我想象中的陸子佳，還是獨木舟復制出來的陸子佳。”

沒頭沒尾。

你卻聽懂了。

光屏在她的手邊同樣出現(xiàn)，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閃爍字符。

【發(fā)現(xiàn)漏洞，請修補】

【管理員身份異常，是否退出】

【自動矯正，請確認】

你想起來了。

你以為的真實，反而才是獨木舟為你帶來的幻影。

你想要記憶，它就給你記憶。

真正的陸子佳在外界已經(jīng)死了。

你之所以會和溫馨相遇，是因為屬于陸子佳的部分已經(jīng)戛然而止。

然而問題還沒有解決，你關閉了獨木舟，溫馨為什么還待在里面？

你的沉默反而讓溫馨意識到了答案。

她跺著腳，眼圈紅了。

“為什么啊，陸子佳，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關閉獨木舟？你不是管理員了，獨木舟的程序會把你……刪除的。”

她黑發(fā)披散，瓜子臉因為發(fā)愁而扭曲變形。

頭頂?shù)奶炜丈?，落下許多畫著花紋的彩蛋。

是她當初給你看過的，復活節(jié)彩蛋。

你知道她是傷心了。

“溫馨，你為什么還沒有離開？不要待在獨木舟里，很危險?！?/p>

你手中的懷表滾燙，左右搖擺起來，仿佛一只要沖出牢籠的野獸。

身上白色的單衣被汗水滲透，你的心臟一抽一抽痛了起來。

“這是獨木舟的總控制器，也是意識傳導的遙控器。”

溫馨試圖拿走它：“它怎么了，你先松開?！?/p>

你咬著牙對她搖頭：“它會誘發(fā)茶酚胺升高，你不要碰它！”

獨木舟的記憶中藏著你最后的時光，你本應該消失在溫馨對面。

五年前，你在登出的那一刻，因為茶酚胺升高，引發(fā)了應激性猝死。

8.

五年前，你閉上眼再睜開時——

天空明亮，腳下綠茵成片。

你穿梭在人群中，小巷，霓虹燈是你孩童時期的記憶。

獨木舟幫你完整復原了。

你運行管理員權限，將這些場景關閉，五光十色從你身邊散去。

黑白的框架自地底升起。

猶如當頭重擊，你胸口忽然覺得有些滯悶。

不該有的風在流動，吹響一些聲音。

【生如空心木，人似逆行船?！?/p>

【非憑獨木舟，無可致彼岸！】

與此同時，面板傳來不可控制的警報聲。

【異常數(shù)據(jù)修改中，請盡快使用……】

你捂著胸口，艱難找到人體激素水平一欄。

出乎你意料，整體激素全部紊亂，你在外界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

對面的黑白框架組成一個人形，落在你對面，是黑白模型般的女孩。

她長著一張溫柔可親的臉，但是看著你卻默然不語。

你差點將她錯認成“溫馨”，但是很快否定。

登陸人數(shù)始終是1，她是獨木舟從你想象中復制的人體。

她出現(xiàn)的同時，你眼前發(fā)黑，手中的面板光芒閃過，卡住了。

連登出按鈕也消失了。

你差點笑起來。

獨木舟居然是有意識的。你研究它，測試它，今時今日，它來觀察你，研究你。

可是你就要死了。

視網(wǎng)膜中茶酚胺已經(jīng)超過上限十倍，你深知你一旦回到現(xiàn)實，就會迎來徹底死亡。

“那首詩，是你讀的嗎？”

空心的木頭，適合做船。

你想借用獨木舟治好病人，可它卻想送他們去彼岸。

死亡后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彼岸。

來不及了。

你想到了那個被設置的暗門，你可以關閉它。

“達爾文和艾瑪?shù)慕Y合是近親結婚，進化論之下，是慘痛的代價?！?/p>

溫馨的臉，是你的最后記憶。

你雙手發(fā)軟，懷表終究還是掉了。

溫馨握住它，失神地看著你。

“陸子佳，你不是復制出來的，你是——”

它是管理員權限的產(chǎn)物，也是最后的暗門。

你倒在溫馨腳下。

懷表崩裂，以溫馨為中心的黑色擴散開，直至一片寂靜。

恍惚中，你聽到溫馨的泣音尖利，仿佛是無數(shù)氣泡，從你耳邊的海域里汩汩升起。

“山南水北，山北水南，一個都留不下！”

9.

長久的黑暗結束了。

你望著她的身形重新變得明艷。

紅裙黑發(fā)，她站在臺上，身后是你許久未見的同事。

她指著獨木舟的標識，沉默了一會。

“人類文明的初期，發(fā)明了獨木舟。他們用它出海，抵抗風浪。后來，又有了輪船，有了海邊的燈塔，它們驅散了對于未知的恐懼。”

“山長水遠，從此足跡遍歷南北?！?/p>

你如同一抹影子，穿過臺下烏泱泱的人群，在數(shù)據(jù)的洪流中，倏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