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仲夏季, 暑氣自地面層層往上升，把人蒸出一身臭汗。

　　鄭成燦負(fù)重三公里，練習(xí)了半小時的格斗, 在游泳館的澡堂里沖了個涼, 換了身干凈衣服, 接到電話，騎自行車趕去了銀彈酒吧。

　　上樓，羅霄正給客人端酒下來, 兩人差點(diǎn)兒在樓梯間撞上。

　　“霄哥?！?/p>

　　羅霄大拇指一指上面：“先上去坐，已經(jīng)開局了。”

　　鄭成燦微低著頭, 踩著鐵制的樓梯上了二樓。

　　兩張臺球桌并排而列, 此刻所有人都圍到了靠南邊的那張桌子。

　　方螢把球桿斜在腰后方，背靠著桌沿, 懶洋洋地站著，笑看著對面的黃發(fā)青年, “大方點(diǎn)兒, 這么幾張錢打發(fā)要飯的呢？”

　　黃發(fā)青年一咬牙, 又掏出一百壓在旁邊的兩張紙幣上, “這樣行了吧？”

　　方螢慢悠悠地站直身體，往桿子抹了點(diǎn)兒滑石粉, “睜大眼睛，瞧好了?！?/p>

　　持桿，俯身，白球撞紅球, 紅球落袋；白球回彈撞散聚攏在一塊兒的三顆球；換個方向，白球撞綠球，落袋……

　　三分鐘，臺面上剩余的六顆彩球，就這樣一顆接一顆，接連被擊入袋中。

　　吸氣聲，鼓掌聲，起哄聲……

　　方螢一丟球桿，向著黃色頭發(fā)青年一揚(yáng)眉，“怎么樣，服了嗎？”

　　黃發(fā)青年做個抱拳的動作，“再開一局？”

　　方螢?zāi)闷鹉侨龔埣垘劈c(diǎn)了點(diǎn)，“不開了，我還有事呢?！彼彦X往口袋里一揣，一回頭，瞧見站在人群外身姿挺拔的少年，眼里立刻染進(jìn)點(diǎn)兒笑意，“成燦。”

　　鄭成燦也笑了笑，“你又欺負(fù)人?！?/p>

　　這兩年鄭成燦個頭猛躥，剛過了十六歲就已經(jīng)躥上一米七六，現(xiàn)在方螢跟他說話都得略微仰著頭。

　　聲音也變了，比以前低沉，音色卻依然悅耳，“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環(huán)佩”。

　　“沒想欺負(fù)他，是他非要見識我清臺的本事?！?/p>

　　兩人去靠窗的沙發(fā)上坐下，方螢擰了瓶礦泉水，咕嚕嚕喝了一大半。她穿一件黑色T恤，下擺系在腰上，隨著她喝水的動作，躥上去一端。

　　露出腰上的一截皮膚，瑩白如玉。

　　鄭成燦只看了一眼，就立即移開目光。

　　羅霄上樓了，端上兩杯冰雪碧，往旁邊一坐，點(diǎn)了支煙，瞧鄭成燦和方螢一眼，“查分了嗎？”

　　兩人齊聲：“沒?！?/p>

　　“……”羅霄翻個白眼，“你們倒是一點(diǎn)不著急?！?/p>

　　“成燦肯定沒問題?！?/p>

　　“那你呢？”

　　方螢?zāi)匾е埽攘丝谘┍獭?/p>

　　羅霄掏出自己手機(jī)往桌子上一推，“快查?！?/p>

　　方螢接過，手指在鍵盤上停留片刻，抬頭看向鄭成燦，“查分號碼多少來著？”

　　羅霄：“……”

　　鄭成燦：“16887821?！?/p>

　　號碼撥通瞬間，方螢心臟陡然懸起來，她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羅霄：“干啥??？還背著我們啊？”

　　方螢沒理他。

　　羅霄便看向鄭成燦，“你不查？”

　　鄭成燦神色平靜：“已經(jīng)查過了?！?/p>

　　羅霄：“……”

　　論淡定程度，這兩人都是奇葩中的佼佼者。

　　“查了，多少分你倒是說說？”

　　“632?！睗M分650。

　　“穩(wěn)?！绷_霄比個大拇指，“往年的情況，墨城外國語的錄取分?jǐn)?shù)線，一般都在598左右。”

　　鄭成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目光卻是向門口飄去。

　　羅霄瞅著他，“擔(dān)心？”

　　鄭成燦“關(guān)你屁事”地掃他一眼。

　　羅霄就是方螢口中的退伍轉(zhuǎn)業(yè)的酒吧老板，鄭成燦聽說他是特種兵出身，從初一升初二的暑假開始，就纏著他讓他教習(xí)格斗。

　　酒吧事兒忙，羅霄一般脫不開身，加之瞧著鄭成燦文文弱弱，一開始根本不肯答應(yīng)。后來被騷擾得沒辦法了，把他領(lǐng)去附近的體育館，讓他先跑個五公里，跑下來再說。鄭成燦愣是一聲不吭，到最后“連滾帶爬”地把這五公里堅(jiān)持跑完了。

　　羅霄以前當(dāng)兵的，從不輕易食言，沒辦法，就收了鄭成燦一點(diǎn)學(xué)費(fèi)，每周給他進(jìn)行體能、力量和格斗訓(xùn)練。兩年下來，鄭成燦個頭猛躥，身體素質(zhì)明顯優(yōu)于同齡人，在羅霄手下，也能過個十來招了。

　　至于方螢，從前掛個“竇老板妹妹”的名號，在酒吧跟人端茶倒水，賺點(diǎn)兒零花錢。后來漸漸對臺球來了興趣，趁著二樓人少的時候，自己擺一桌玩兒。她對這項(xiàng)活動有點(diǎn)兒天賦，加之沒事就愛鉆研力道、角度，練得多了，十開九贏。周末過來打工的同時，跟人打幾局贏點(diǎn)兒錢，羅霄知道她家里的情況，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有一次，方螢跟人打球時，湊巧打出一局“一桿清臺”，后來就很多人慕名過來跟她挑戰(zhàn)。輸贏六四開，一段時間下來，方螢也攢了點(diǎn)兒錢，比打工掙得多點(diǎn)兒。

　　過了兩分鐘，方螢?zāi)笾娫捇貋砹恕?/p>

　　微垂著頭，神情凝重。

　　鄭成燦和羅霄都愣了一下。

　　片刻，鄭成燦小心翼翼地問：“……多少分？”

　　方螢抬頭，目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607?！?/p>

　　鄭成燦：“……”

　　羅霄：“……這不挺好嗎？妥妥能進(jìn)墨外（墨城外國語中學(xué)）了，你這什么表情？搞得我跟成燦以為你只考了四百分。”

　　“怎么可能，”方螢翻了個白眼，“你是在侮辱成燦的教學(xué)水平。”

　　說笑完了，她把手機(jī)還給羅霄，卻在垂眼時，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

　　晚上羅霄請客，喊上了媳婦兒羅嫂——據(jù)說羅嫂真名很土，不肯暴露，所以只讓他們叫羅嫂——請他們?nèi)タ萍即髮W(xué)的文化街上擼串兒。

　　“羊肉串、茄子、青椒、韭菜……”鄭成燦報了一串，最后囑咐一句，“不要辣?！?/p>

　　羅霄不由地鄙視方螢：“下次擼串不帶你了，又不能喝酒又不能吃辣，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方螢一揚(yáng)下巴，“成燦什么都不吃，他都不說什么呢？我覺得你就是誠心不想請客，不然吃什么不好，非要擼串?！?/p>

　　羅霄剛要爭辯，羅嫂附和道：“可不是么，他這人可小氣了，結(jié)婚的時候，金戒指都是拿他媽的項(xiàng)鏈打的……”

　　羅霄忙去捂她嘴，“媳婦兒媳婦兒，給我留點(diǎn)兒面子?！?/p>

　　煙火繚繞的夜市上，羅霄舉著杯子，祝賀鄭成燦和方螢兩人中考大捷。

　　“你們都去墨外吧？”羅霄掃一眼跟前一個啃著烤玉米，一個皺眉抿著啤酒的小屁孩兒，“離這兒遠(yuǎn)了，估計(jì)以后也不能常來了。”

　　羅嫂放下筷子，從一旁的提包里掏出兩封紅包，遞到兩人跟前，“祝你們?nèi)ジ咧辛死^續(xù)乘風(fēng)破浪，旗開得勝?！?/p>

　　方螢忙說：“羅嫂，這我們不能要……”

　　“拿著吧，”羅嫂一并塞進(jìn)方螢手里，“別客氣，反正是你羅哥出血。以后有空了經(jīng)?；貋硗鎯??！?/p>

　　方螢笑一笑，接過紅包，看了看羅霄和羅嫂，真誠地道：“謝謝?！?/p>

　　吃完，鄭成燦騎著車，載著方螢回蕎花巷。

　　方螢自然而然地環(huán)著他的腰，在溽熱的夜風(fēng)里，一路沉默地到了橋頭。

　　鄭成燦停下車，腳點(diǎn)著地回頭看向方螢：“挑個瓜，去我家坐坐，外婆也關(guān)心你中考成績?！?/p>

　　買了瓜，鄭成燦推著車，兩人一道往巷子里走。

　　蕎花巷臨河，比別處涼爽一些，巷子里尤其。走幾步，背上的汗就去了大半。

　　鄭成燦聲音與車輪滾動聲疊在一起：“你不高興。”

　　方螢下意識否認(rèn)：“沒啊……”

　　鄭成燦沉默下來，她便知道跟他根本沒法說謊，低著頭，習(xí)慣性地踢了踢路上的一塊石子。那石子蹦兩下，找不見了。

　　方螢聲音沉悶：“我去墨外了，我媽怎么辦……”

　　這兩年，方志強(qiáng)時不時會抽風(fēng)，但有方螢，以及河對岸鄭成燦和他外公外婆時刻防范，丁雨蓮沒再遭受毒打。

　　方螢一旦走了，鄭成燦也不在對面時刻戒備了，丁雨蓮……

　　鄭成燦一時沒有說話。

　　一路沉寂地到了家。吳應(yīng)蓉、阮學(xué)文和丁雨蓮都在，看見兩人進(jìn)屋，期盼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去。

　　方螢報了成績，把西瓜遞給吳應(yīng)蓉，聽著三人的夸獎，只是很淡地笑了笑。

　　西瓜切好了，大家一人拿了一牙。

　　吳應(yīng)蓉只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看向方螢，“阿螢，跟你說件事?！?/p>

　　方螢急忙抽紙巾擦了擦手和嘴。

　　吳應(yīng)蓉和丁雨蓮對視一眼，“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成燦去墨外讀書，在宿舍肯定是住不習(xí)慣的，我跟你阮爺爺年紀(jì)大了，也不想折騰來折騰去，就說不如這樣，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的地方租個房，你媽媽幫忙照顧成燦日常生活，工資當(dāng)?shù)址孔?，你也過去住著……”

　　方螢一愣，向丁雨蓮看去。

　　丁雨蓮笑一笑，“真是感謝你們二老想得這么周到?！?/p>

　　方螢眼眶一熱，垂下目光，笑了一聲：“你們計(jì)劃的時候，就能料到我一定能考得上？”

　　吳應(yīng)蓉哈哈笑說：“你這兩年學(xué)得這么辛苦，考不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吃過西瓜，方螢去廚房洗手。

　　頭頂光線一暗，鄭成燦往她身旁一站，手往水龍頭下湊，非要跟她擠。

　　方螢嫌棄：“……你等一會兒不行??？”

　　鄭成燦：“不行?！?/p>

　　方螢“哼”一聲，彈了彈兩只濕爪子，把水彈到他臉上。

　　鄭成燦想也沒想，一把將她手指抓住。

　　愣了一下，又急忙松開，有些不自在地退后半步，碰了碰鼻子，“……后天要報學(xué)校了?！?/p>

　　“嗯?！?/p>

　　“一起去墨外?！?/p>

　　分明是句廢話，方螢還是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p>

　　鄭成燦看著她笑了笑。

　　這下輪到方螢不自在了，把手上的水往他衣服上一擦，飛快地溜出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