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友弟恭 轉(zhuǎn)載
這是活在真空里 套馬結(jié)的守望一個宇宙的故事
派出所的戶籍指紋系統(tǒng)是 2011 年啟用的，2011 年以前沒有指紋庫。
我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從外省趕回戶籍所在地。
攜帶整容醫(yī)院提供的整容證明及身份證原件，去派出所辦理新的身份證，順便改個名字。
整個辦理過程，我都畏畏縮縮的。
生怕被警察發(fā)現(xiàn)。
我不是這個人。
而是被這個人殺死的人。
這一切，都要從 2005 年開始說起。
2005 年，我爸高空作業(yè)的時候摔死了。
公司賠了五十萬，算上葬禮的帛金和家里的存款，我們家一下就有了六十萬。
六十萬在當(dāng)時不是個小數(shù)目，能買兩套七十平的兩室。
但我們家有兩個孩子，所以我媽盤算了半天，還是花四十五萬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室。
然后又從剩下的十五萬里拿出了十萬給我哥，讓他出去做生意。
我哥初中輟學(xué)就沒讀了，這些年一直在社會上游蕩，21 歲的時候找了個餐廳打荷，做了 6 年學(xué)到一點皮毛。
于是他到處物色門面，置辦桌椅，打算開一家粉絲煲店。
就這樣，我繼續(xù)回去大學(xué)讀法學(xué)，我媽在廠里上班，我哥開粉絲煲店。
……
回大學(xué)后，跟室友們在一塊兒，熱鬧的時候不覺得什么，但等到夜深人靜時，就容易哭。
我總是覺得我爸可能沒死，就是躲起來了，也許他是想給我們一個驚喜，或者是有什么苦衷，反正他就是躲起來了。
殊不知我的這個想法，多年后卻在我的身上實現(xiàn)了。
……
我起初消沉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地就恢復(fù)了日常的生活。
在大學(xué)里，遠離了家庭，就很容易忘記一些事情。
所以等我放寒假回家的時候，出火車站上公交，坐了六七站，忽然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搬家了，然后順著買新房子的記憶，連帶著想起了我爸離開的記憶，整個人就忽然失落了。
我?guī)е欣钕?，背著書包，去到新小區(qū)里，拿出鑰匙，開門禁，上四樓，開鎖，拉門，走進去。
?想了一下，還是改喊：
「媽，我回來了?！?/p>
我媽那時候在廚房，里頭正響著高壓鍋噴氣的聲音，她大約沒聽見我的聲音。
所以我隨便找了雙合腳的拖鞋，進屋，看了眼這個買來以后沒住過幾天的家，覺得很陌生。
走到餐廳，看見墻上掛著我爸的遺像，那是我爸死后拍的，表情很冰冷、很嚴肅，眼睛原先是紅的，后來漂成了白色。
我走到邊上，拿出三根香，點燃，插進香爐里。
站著拜三下，跪下磕三下，起身再拜三下。
然后凝視著我爸的遺像。
「爸，我回來了?！?/p>
……
到了晚飯時候，我哥也沒回來，餐桌上就我和我媽兩個人。
我好奇地問：「我哥呢？」
我媽說：「你哥開的粉絲煲店生意特別紅火，他根本抽不開身?！?/p>
說真的，我還有點兒意外，那時候的我只會讀書，并不知道做生意有多賺錢，于是問：「那他一個月能賺多少錢??？」
我媽掰著手指跟我算：「一碗粉絲煲賣五塊，成本三塊，凈賺兩塊，一天能賣六百碗，一個月就是一萬八千碗，就算去掉房租水電還有請兩個人的工資，一個月也能賺兩萬多?！?/p>
那時候，我媽的工資交完五險一金也才三千塊。
我低頭，這才明白這間粉絲煲店有多賺錢，于是開始慶幸。
……
晚上，我在房間里背《法理學(xué)》，大概十點我哥才回家，一回家就跑到我房間里來。
滿身是汗，手里拿了個小靈通。
我當(dāng)時回頭看了一眼，就繼續(xù)背書。
他則拿著小靈通在我面前晃悠，然后直接拍在我書上。
「老弟，看哥給你整的，中意不？」
我還以為是他自己的，沒想到是他買給我的。
我立馬把小靈通拿在手里，看了下里頭的功能，還可以玩貪吃蛇。
「謝謝哥。」
他摸摸我的頭，憨厚地說：「好好學(xué)，將來學(xué)出來當(dāng)個大法官、大律師，給咱家長臉，哥不打擾你，哥去洗澡。」
然后他就出了我房間，順便把門關(guān)上了。
我看著小靈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
他大我七歲，父母給他起名叫陸友，給我起名叫陸恭，取自兄友弟恭。
他小時候總欺負我，而且脾氣不好，初中輟學(xué)，整天跟人打架鬧事、喝酒賭博，那一陣子我和爸媽都覺得他以后遲早完蛋。
沒想到如今浪子回頭得這么徹底。
……
后來，臨近年關(guān)，他也關(guān)店歇業(yè)。
在年夜飯上，陸友跟媽說：「媽，這店開得不錯，每個月能賺不少，我想著要不咱就把那個店面買下來吧，省得每個月都給房東交房租，等哪天房東看我們生意好眼紅了，再把我一腳踹了，回頭挪個地方生意就沒這么好了。」
我媽也覺得有道理，就問：「那你想怎么弄？」
「我問過了，那個門面房東二十萬肯出手，咱家現(xiàn)在有多少錢？」
「二十萬太多了，咱家最多能拿七萬?！?/p>
「七萬不夠?！?/p>
「那就再等幾個月，店里效益這么好，二十萬很快就賺到了?！?/p>
我不說話，只吃飯。
我媽和陸友才是家里賺錢的人，我就安安心心地吃我的飯。
結(jié)果這時候，陸友提出一個建議，他對我媽說：「媽，要不把咱家房子抵押了吧，抵個三十萬?！?/p>
我聽完一愣，有點兒擔(dān)憂。
「風(fēng)險太大了?！?/p>
陸友則堅持。
「等我再干幾個月，沒準(zhǔn)兒房東就把我這一套學(xué)會了，到時候他把我趕走，自己開店怎么辦？」
我媽聽完也覺得是這么回事兒。
一個月能賺兩三萬的買賣，確實很容易讓人眼紅。
在 2005 年的時候，房東偷學(xué)租戶的手藝，然后取而代之的事情并不少。
我媽也許是考慮到這點，居然答應(yīng)陸友說。
「那就把房子帶去抵押，咱就抵個……抵個二十萬吧，把店買下來就行了?！?/p>
陸友也點頭。
「行，那就聽媽的，先把店給盤下來。」
等到年后，他們就真的這么張羅起來。
抵押了房子，買了店面，從那之后，我們家每個月就背上了兩千元的貸款。
……
之后，我回去讀大學(xué)，陸友每個月都往我卡里打一千塊生活費，那在當(dāng)時真的很多，托他的福，我在學(xué)校里過得很好。
我隔三岔五地就會打小靈通回家問問家里的情況，經(jīng)常就聽到我媽高興地說。
「家里好，一切都好，你哥那家店現(xiàn)在生意好得不得了，要不是我還沒退休，社保不能斷交，我都想去店里幫忙。
「你哥最近又看上了一個門面，才十二萬，我尋思用你哥這兩個月賺到的錢，加上家里的存款，就能買得起了?！?/p>
我聽完遲疑了，就問我媽：「這門面買下來以后，誰去開店??？」
我媽就說：「你哥以前打荷時候認識的一些兄弟，看你哥賺到錢了，都想來摻一腳，你哥也答應(yīng)，我尋思那伙兒人也分不了多少錢，還得給你哥交房租，也挺好的?！?/p>
我想了想，既滿足了他在兄弟面前的虛榮心，又確確實實地給家里增收。
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就沒說什么。
就這樣，每個月家里能賺三四萬，要不了一年，我哥的婚房沒準(zhǔn)兒就解決了。
日子一定會越過越紅火的。
我這么堅信著。
……
直到 2006 年的暑假，我回家，注意到我媽明顯地不太高興，她總是背著我在碎碎念，我也不知道她念叨什么，于是就追問她。
再三追問后，我媽才告訴我：「你哥把那個十二萬的門面賣了，賣了十萬?！?/p>
我聽完一愣，問：「這店面買來才四個月啊，怎么就賣了？生意不好？」
我媽搖頭。
我又問：「地段不好？」
我媽搖頭。
我詫異，問她：「那是為什么？」
我媽嘆氣，欲哭無淚，露出的那副表情我很早以前見過，這是我媽操心陸友的事兒時才會露出的表情。
我心里一驚，趕緊拿出小靈通給陸友打電話。
電話鈴聲響了五六聲，電話才接通，我可以通過小靈通聽見陸友那邊傳來了麻將碰撞的聲音。
那邊陸友問我：「老弟，你回來了？」
而我只問他：「這個點兒你怎么在打麻將？店里的生意呢？」
陸友給的回答很簡單：「我又請了兩個人，現(xiàn)在四個人在店里盯著，我就出來放松一下?！?/p>
「那你為什么把那邊的店面賣了？」
「媽跟你說的？你別聽媽胡說，那家店地段不行，一直在虧錢，早點兒賣掉能少虧一點兒?！?/p>
我不信，可一直抓著這個話題也沒意思，于是我問：「賣了的錢呢？」
「哦，我拿去做別的生意了，也是個掙錢的買賣，一天的流水十幾萬呢?！?/p>
「什么買賣一天的流水十幾萬？」
「胡了！哈哈哈，拿錢拿錢！」
「……」
「喂，老弟，先掛了，晚上回去給你帶燒烤?！?/p>
小靈通被掛斷，我無奈地看著手機，再看一眼媽，終于明白媽在擔(dān)憂什么了。
陸友又開始賭博了。
我嘆氣，轉(zhuǎn)身問媽：「媽，家里還有多少錢？」
「八萬。」
「找張銀行卡，全部存進去，以后陸友不管往家里拿多少錢，你都存一點進去，陸友現(xiàn)在是不好意思問你拿錢，等他輸光了能輸?shù)?，就該來問你拿錢了?！?/p>
我媽點頭。第二天就去辦了。
……
我整個暑假都在那家店里幫著干活兒，時不時地把陸友從麻將館拉回店里干活兒，終于還是沒讓這家店出問題。
就這樣，暑假很快地過去了。
我拿了學(xué)費和生活費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讀大三。
本來以為家里會沒事兒的，結(jié)果在 12 月的時候，我媽給我打電話，她聽上去很擔(dān)憂。
「小恭啊，你哥把那家店也賣了。」
我聽完就愣住了，忙給陸友打電話。
「你怎么把那家店也賣了！那家店生意一直很好！」
誰知道陸友居然跟我說：「現(xiàn)在正是賺大錢的時候，把那家店賣出去當(dāng)本金，我能賺幾百萬你信不信？」
說真的，我不信。
但我勸不住他，我只能告訴他。
「我不管你怎么玩、怎么賭，你得給家里留一筆錢，你還抵押了房子貸款！」
陸友滿不在乎：「房貸一個月才兩千塊錢，我打一輪麻將就能賺到一年的。」
我聽完震驚。
「你打這么大的？」
「這都算小的，你就等著跟你哥享福吧?！?/p>
他又把電話掛了。
我看著小靈通，感覺要出事。
……
事實證明，我想得沒錯。
今年寒假，我考完試就回家了，這時候我媽還沒下班，我一進門就聽見屋子里有人在翻箱倒柜。
我以為家里進了賊，抓起掃把棍就沖進我媽屋里。
結(jié)果看見的是陸友在翻我媽的衣柜。
看著陸友神色慌張，我問：「你在干什么？」
陸友避開我的眼睛，只說：「老弟放假了……你知道咱媽把錢放哪兒了嗎？」
我放下掃把棍，震驚地看著陸友：「什么意思？」
陸友低頭：「就……打牌欠了點兒錢?！?/p>
「欠了多少？」
「十……十五萬。」
我被這個數(shù)字驚得啞口無言，憋了很久才問出一句：「媽知道嗎？」
陸友搖頭。
我坐在媽的床上，皺眉、搓頭發(fā)，覺得不可思議，沉寂片刻后我情緒爆發(fā)，沖陸友大喊：
「爸的一條命換了一套房和那間店，咱們家本來安安分分地過日子能過得很好的！你非要作孽！非要作孽！?
「現(xiàn)在房子拿去抵押了二十萬，還要付五萬塊利息，你轉(zhuǎn)手把兩家店都賣了，還在外面欠了十五萬，你是在喝爸的血??！?
「你跟哪個狐朋狗友打的麻將？跟他們賴賬！這筆欠款我們不認！」
可陸友拿出了一張折好的紙，說：「沒法不認，那十五萬是我借的高利貸?！?/p>
我一把搶過紙，拆開一看，是欠條。
上面寫得清清楚楚，陸友借款拾貳萬元整，年利息 50%。
我是學(xué)法的，我知道這個利率違法，但在當(dāng)年，法制還不夠完善，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沒人敢借高利貸不還。
我的心涼了大半截兒，就那么不可思議地看陸友。
「你跟人借高利貸？」
陸友支支吾吾，說：「我當(dāng)時錢輸光了，就想弄一筆錢翻本，當(dāng)時借了十二萬，現(xiàn)在連本帶利已經(jīng)到十五萬了?！?/p>
那一刻，我傻眼了，真想撕了這張欠條賴賬，可我只能把欠條還給陸友，然后說：「這事兒咱家管不了，咱家沒錢?！?/p>
陸友一聽沒錢，當(dāng)場發(fā)作。
他一把拉住我，吼：「怎么可能沒錢？咱家的錢呢？我之前每個月都往家里拿錢的！」
我掙開他，把他推開，沖他罵：「你發(fā)什么瘋！你都把店賣了，多久沒給家里拿過錢了你不知道嗎？」
聽到家里沒錢，陸友慌了，他開始亂翻，衣柜、床墊、衣服口袋，所有有可能藏錢的地方他都沒放過。
我不阻止他，因為存折和銀行卡不在媽的房間里，媽把它們藏在了客廳的吊頂里。
到最后，陸友沒找到錢，居然跑去自己房間找了個包，往里面塞了幾件衣服。
我站在他房門口，詫異地看著他。
「你準(zhǔn)備就這么跑了？」
陸友背上包，說：「那是高利貸，會打死人的！」
我不理解。
「你知道那是高利貸，為什么還要借？」
「現(xiàn)在說這個有什么用？借都借了！」
說完，他撞開我，奪門逃跑，那張欠條則被他留在了桌上。
我看著他跑遠，心里很涼。
這種感覺就像是看透了一個人。
哪有什么浪子回頭，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等陸友跑遠，我才搬了張凳子爬到吊頂邊上，把存折拿下來，打開存折，里面有十一萬，根本不夠還他的錢。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過了。
遇到這種事，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等媽回來拿主意。
等媽下班回來，我先把媽手上的菜放到桌上，然后才把存折遞給媽。
媽看到存折愣了一下，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又把陸友的賬單交給媽。
她先看了一眼，然后瞪大眼睛，又把紙拿遠了一些，瞇著眼睛仔細地看，確認無誤后，鼻頭一下就紅了。
媽捂著嘴巴哭：「我怎么沒想過有這么一天啊……」
我攙住她，把她扶到一邊的沙發(fā)上，不敢說話。
媽皺眉：「十二萬的欠款，咱家去借點兒還是能還上的，只是這以后的日子……」
我糾正她說：「不是十二萬，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十五萬，這筆錢的利息是百分之五十，陸友已經(jīng)欠了很久了。」
聽到這，媽先是愣住，然后下定決心一樣，靠在沙發(fā)上，攥著借條，說：「十五萬……親戚們借一圈，也能借到……」
我知道媽下定決心了，我只點頭。
「嗯?！?/p>
媽問我：「你哥現(xiàn)在人在哪里？」
我沒敢說實話，只說：「我現(xiàn)在叫他回來?！?/p>
說完，我走到陽臺去，拿小靈通打他電話。
第一通電話沒打上就打第二通，打到第三通的時候，陸友接電話了，第一句話就是：「我已經(jīng)在火車站了?！?/p>
我真的恨，他拿家里的房子抵押貸款，卻依然敗光了所有錢，還借了高利貸。
他明明可以很成功。
他明明可以正經(jīng)地過好自己的日子。
可他還是選擇了在賭桌上輸?shù)羧业奈磥怼?/p>
現(xiàn)在的他，居然可以選擇去火車站一走了之。
他難道沒有想過留下來的人該怎么辦嗎？
銀行貸款還不上，房子被銀行收走，我和媽先去親戚家寄人籬下，然后高利貸窮追不舍，最終導(dǎo)致親戚也不接納我們，使我們不得不流落街頭。
而他，一走了之。
每每想到這里，我都恨得牙癢癢。
可我們有血緣，這沒辦法。
到最后，我也只能考慮著他的想法，對他說：
「回來吧，媽會去問親戚借錢幫你還債。」
陸友回來了，媽沒說他，我也沒理他。
第二天，媽一早就出門，下午四點才回來，挎了個包，里面放了個黑塑料袋，裝了錢。
不知道她問了多少親戚朋友，湊夠了數(shù)，還多了三千。
她臉色不好看，看上去很委屈。
親戚朋友們大概都知道家里的情況了，應(yīng)該沒少給我媽臉色看。
但這沒辦法。
媽一刻都不想耽擱，她去房間把陸友叫出來，說：「現(xiàn)在就去還高利貸，多一秒都在漲利息?！?/p>
……
我們跟著陸友去到一個棋牌室，其實就是一個開在小巷子里，卷簾門半掩著的店。
門口站著一個叼煙、玩貪吃蛇的人，瞄了我們一眼，就把卷簾門撐開一些，讓我們彎腰進去。
進去以后，可以看到里面很大，滿地的瓜子果皮，煙酒茶味很濃，吵架聲和麻將撞擊聲像雨點一樣接連不斷。
陸友不敢看那些麻將桌，只能偶爾瞄一兩眼。
我知道，他現(xiàn)在手癢，想摸兩把。
我也手癢，想砍他的手。
然后，我們被帶一個辦公室里，對門的那堵墻上擺著關(guān)公像，邊上坐著一些跟我差不多大，可能還比我小一點兒的人，衣冠不整，一股流氣，手上一直拿著鋼棍。
在那個年代，這些人就叫「看場子的」。
只見墻角位置放著一張和環(huán)境極不匹配的辦公桌，后頭有個保險柜。
我知道坐在這里的就是老大。
媽一直抱著包，生怕被搶了，一見到辦公桌，就把陸友的欠條拿出來，放在桌上，說：「我來還錢?！?/p>
只見桌子后頭的人拿起欠條，看了眼，然后打開抽屜，在里面的紙條堆里翻出一張，對比了一下，然后看了眼我媽身后的陸友。
嘆了口氣，說：「十五萬兩千五百塊，五百算我送的，你拿十五萬二。」
我媽點頭，把包里的垃圾袋拿出來，先是拿了十一捆鈔票，那就是存折里的十一萬；然后又拿了兩捆錢，是借來的兩萬，剩下的都是一些零散的百元碎鈔。
她一張一張地數(shù)，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
邊上那些「看場子」的還對我媽指指點點。
等我媽數(shù)夠了十五萬兩千元時，臺后頭的人就叫人把錢拿下去，然后把兩張欠條都拿給我媽，然后對我媽說。
「看好你兒子，沒本事還學(xué)別人借高利貸，他要是沒地方混，讓他跟我算了。」
我媽當(dāng)時低著頭，像所有傳統(tǒng)的喪偶婦女一樣，卑微地拿著借條出去了。
陸友緊跟上去，我沒立刻跟上去，而是轉(zhuǎn)身問那個臺子后頭的人說。
「哥?！?/p>
「誰是你哥？」
「……」我當(dāng)時心里很害怕，就小聲地問：「那該怎么稱呼？」
邊上的小弟們起哄：「叫徐哥?！?/p>
我點頭。
「徐哥?！?/p>
「說話?！?/p>
「徐哥，您也看到了，為了還這筆錢，我媽已經(jīng)把親戚朋友借了一圈了，您以后再看見陸友，能不能把他趕走，我們家的房子都已經(jīng)抵押給銀行了?！?/p>
徐哥聽完我的話，看了我一眼，沖我拱了下鼻子，問：「讀書人？」
我低頭：「讀大學(xué)……」
徐哥嘆氣，從剛才的鈔票里拿出兩千塊，放到桌子邊上，說：「算徐哥給你的學(xué)費，好好讀?！?/p>
「那陸友……」
「以后在哥的場子上，哥見他一次打他一次?！?/p>
「謝謝徐哥。」說完我就要出去。
徐哥把我叫?。骸肝?，有小靈通沒有？」
「有?！?/p>
「報個號碼，以后我手底下的人再看見陸友，我親自告訴你。」
我覺得這樣也好，就把自己的號碼告訴徐哥了。
臨走時徐哥讓人把那兩千塊送到我手里。
我有些慫，不敢拿，徐哥就叫他的小弟給我送過來。
我當(dāng)時不理解，徐哥就說：「我以前有個弟弟，很會讀書，后來吸毒品吸死了，你會讀書就好好地讀?！?/p>
聽到這里，我接過錢，朝徐哥彎腰點頭，然后快步地走出這個棋牌室。
錢還清后，家里沒剩多少錢過年。
就算是剩下一些錢，這個年也過不開心。
跨年的時候，年夜飯吃得毫無年味。
一家人坐在一塊，只有幾句叮囑。
接下來的計劃是讓陸友出去找份工作做，媽回廠里上班，我繼續(xù)回去讀大學(xué)。
……
年后，計劃如期進行。
陸友找了份房屋中介的工作，基礎(chǔ)工資加上租房賣房的提成，工資也不算少。
房子的貸款每個月都能還上，借的錢每個月都能還上一些。
日子雖然比以前過得苦了，但至少還在繼續(xù)。
我想著這樣雖然苦一點，但如果能撐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也許會有轉(zhuǎn)機，我以此為盼頭堅持著。
可這個盼頭被打破得太快了。
2007 年 5 月，早 10 點。
我在宿舍背書，小靈通接到徐哥的電話。
我當(dāng)時有點兒害怕，但還是接了。
電話那邊，徐哥問我。
「你哥又從我這邊的口子借走二十萬，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我一聽就愣了。
「徐哥，是不是搞錯了？」
「沒搞錯，身份證欠條都有。」
「他又借錢干什么？」
「所以你不知道這事兒？」
「徐哥，這錢你不能借給他，我們真的還不起?！?/p>
電話那頭，徐哥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
「這錢是他趁我不在，跟我底下的人借走的，我要在肯定不會借給他，我現(xiàn)在就去把錢追回來，等錢追到這張欠條就作廢?！?/p>
「謝謝徐哥，拜托徐哥了?！?/p>
電話掛斷后，我站起身，腦子里出現(xiàn)陸友的臉，直接大叫出來。
「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
室友們都被我嚇到了。
……
我跟學(xué)校請假，連夜坐火車回家，回到家就看見徐哥帶了十幾個人堵在我家里，我趕緊進去看。
然后就看見我媽護著陸友，兩個人都在哭。
陸友明顯地被打過，腦袋上的淤青最多，滿地的血應(yīng)該都是他流的鼻血。
徐哥見我來了，對我說。
「我們找人還是找晚了，他前腳借了錢，后腳又跟人打麻將，我們到的時候輸了十八萬，就追回兩萬?！?/p>
聽到這里，我皺眉，問徐哥。
「輸?shù)舻腻X能不能收回來？」
「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那些人是打麻將贏的錢，那就是他們的錢，我們沒理由跟那些人要錢?！?/p>
陸友在我媽懷里還倔得很，直說。
「把那兩萬給我，我能回本！」
我氣得抄起門口的拖把桿，狠狠地朝陸友的手砸去，嘴上還大叫。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為什么不去死啊！我怎么有你這種哥！」
陸友被我打得生疼，媽卻一直護著他，我好幾下都打在媽的身上，她還攔著不讓我打，看得我又委屈又生氣。
我看著這樣的日子，真的撐不住了，蹲在地上抱頭哭。
但哭沒任何辦法。
徐哥見這情況，依然說。
「道上有道上的規(guī)矩，既然這錢已經(jīng)花了，就得還，你們商量一下怎么還吧?！?/p>
我不知道怎么還，我現(xiàn)在甚至想直接從樓上跳下去一死了之。
這時候陸友又跑出來說話。
「有辦法的，我現(xiàn)在在做房產(chǎn)中介，我知道一個路子，讓我弟去銀行貸款，從我手上把房子買走，我賣四十萬，他就去銀行貸四十萬，十八萬還給你，剩下的我再把我這邊的房貸還掉。」
聽到這里，我傻眼了，徐哥也忍不住了，對小弟們喊：「給我打！」
陸友剛才那句話太可怕了。
說白點，他要用我的名義跟銀行貸款，再從他手上買房。
這樣一來，就能把他的債務(wù)全部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來。
算上他的房貸，還有這次的十八萬高利貸，足足四十萬。
這是一個哥哥能說出口的話？
徐哥就是聽不下去了，才叫他手下的人毒打陸友。
聽著陸友慘叫，我媽也心疼，哭著叫著喊他們別打了。
我受不了，很難受，只能大叫。
「別打！」
徐哥叫住那些人。
「停了！」
那伙人這才停下。
我走到陸友面前，沖他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腳。
這一腳讓他渾身充血，半天喘不上氣，等他能喘氣的時候，我質(zhì)問他。
「你真的想逼死我嗎？」
陸友和喪家犬一樣，說：「我真沒想害你，我是你哥，我怎么會害你？我就是想翻本，咱家以前過得多好啊，就是讓那幫孫子把錢贏走了，只要我把錢贏回來……」
我聽不下去了，我知道陸友已經(jīng)沒救了。
我真的不想管他，他就像是一筐果子里的爛果子，在拉別人一起去死。
我看向徐哥，問：「徐哥，如果我們還不上錢，你們會怎么處理陸友？」
徐哥在陸友身上打量了一會兒，說：「賣腰子、賣血、賣眼角膜，全賣完了剩下半死不活的可以當(dāng)乞丐討錢?！?/p>
那時候我是真的鐵了心，聽了徐哥的話我居然沒心軟，甚至還希望能變成這樣。
可陸友聽完就害怕了，他被十幾個人打過，渾身是傷，理智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
他抓緊我的腳，痛哭，「弟！弟！你聽我說！都是哥的錯！哥錯了！哥以后腳踏實地！哥再也不亂想了！你幫哥最后一次！求求你了，你幫幫哥，爸走以后你的學(xué)費吃喝都是哥出的呀！你幫幫哥，求你了！」
媽在一旁哭，滿嘴都在說：「我造了什么孽啊……」
那一刻我想死。
可我沒法兒死。
我丟不下媽。
家家都有本難念。
我家這本尤其難念。
我只能自暴自棄地答應(yīng)陸友。
「好！我去貸款！」
我這句話說出口，陸友就像是找到救星一樣，死死地抓住我的腳不放手。
徐哥和他的小弟則都露出一副同情的眼神。
尤其是徐哥，他想勸我，但沒說出口，只是拍我的肩膀，跟我承諾，說：「我跟你保證，從今往后，如果陸友在這個城市的任何一個口子借到了一分錢，算我的?！?/p>
我只能象征性地對徐哥說：「謝謝?！?/p>
但事實上，我特別恨他。
如果沒有他這種放高利貸的人，我們家的生活至少不會跌得這么慘。
……
后來，徐哥走了。
陸友渾身是傷，家里一片狼藉，我抱了下媽，安撫她，然后回到房間，把自己鎖在里面。
因為我知道，我很快地就要背上陸友所有的債務(wù)。
我的人生，很快地就要被陸友拖入深淵。
幾天后，陸友找了個在業(yè)內(nèi)操作多年的老手。
又找了個在銀行上班的職工偽造我的銀行流水。
在當(dāng)年那個什么都能作假的年代，他們把我的身份打造成了每月收入上萬的大律師。
如他所愿地，七個工作日內(nèi)，陸友拿到了四十萬。
還了他名下的房貸，又還了徐哥那邊的高利貸。
剩下的一筆錢，還了一部分親戚的錢。
……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應(yīng)該可以消停了吧。
當(dāng)初我爸的一條命為這個家?guī)砹宋迨f。
而現(xiàn)在，陸友以一己之力讓這個家虧空了四十萬。
如今他無債一身輕，而我的背上則背上了本金加利息，足足六十多萬的債務(wù)，每個月都要還三千多。
2007 年的房價才四千多一平。
媽每個月的工資才三千多，剛剛好夠還房貸。
家里的生活就只能指望陸友。
我向天祈禱，希望不要再發(fā)生任何事情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
2007 年 10 月，我大四，已經(jīng)準(zhǔn)備去律所參加實習(xí)工作。
但徐哥又給我打來一通電話。
「你哥在閆老大的場子偷籌碼，我給保下來了，你回來一趟把他領(lǐng)走。」
「什么？」
「陸友在閆老大開的賭館里偷籌碼，一個籌碼兩千元，他偷了兩百多個，這次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沒被發(fā)現(xiàn)不知道還有幾次?！?/p>
「這……閆老大是……」
「我們這片的賭館、夜店、棋牌室都是閆老大開的，閆老大就是我們這邊最大的大哥?！?/p>
「天……」
「按道上的規(guī)矩，陸友要砍手，我這次把他保下來了，現(xiàn)在人在我家里，你回來把他領(lǐng)走吧?！?/p>
「謝謝徐哥?！?/p>
「弟弟，我真同情你，有這種哥。」
「我選不了出身?！?/p>
「我知道，我爹媽當(dāng)年叫人砍死了，我跟我弟從福利院出來的，咱們都選不了出身?！?/p>
……
電話掛斷。
我真的好想把他捆住淹死。
為什么他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地把人拉進地獄！
我的人生為什么要拿去給他續(xù)命！
憑什么！
……
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我去到徐哥家里。
本來我以為徐哥家里會很大，但其實也就是個普通的老式紅磚房。
此時是下午，街道上鬧哄哄的，到處都能聽見放學(xué)的孩子打鬧的聲音。
我去到徐哥家門口，發(fā)現(xiàn)門是微微帶上的。
于是我把門拉開，探頭看了眼，隱隱地聽到屋里頭兒有點聲音。
我關(guān)門，慢慢地走進去。
「徐哥？」
我試探性地問。
但沒人回我。
我順著那個聲音走進廚房，看見徐哥把陸友壓在身下，死死地掐著他的脖子。
陸友已經(jīng)知悉，快要被掐死。
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接下來的所有舉動全是本能。
反正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的手里有一把尖頭菜刀，身上到處都是血。
陸友在地上咳嗽喘氣，徐哥整個人壓在陸友身上，好像死了。
根據(jù)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應(yīng)該是我拿刀，捅死了徐兵。
我嚇得把刀丟在地上，滿腦子都在震驚。
「我干的？」
我現(xiàn)在很慌，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時，陸友從尸體底下爬出來，他滿身的血，先環(huán)顧四周，很快地就把衣服脫掉，把手上的血沖掉，然后抓著抹布跑去窗戶邊上把窗簾拉起來。
看上去亂中有序……
我連雞都沒殺過，現(xiàn)在很害怕。
我就縮在角落里，看著陸友在房間里亂竄，一邊亂竄一邊自言自語：「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我問陸友：「他剛才為什么掐你脖子？」
陸友沒理我，繼續(xù)翻箱倒柜地找東西。
我站起身，跑到他邊上，一把抓住他，質(zhì)問：「到底為什么？」
陸友見我聲音太大，忙捂我嘴。
「小聲點小聲點。」
我瞪著他：「快說！」
「我說我說！」
陸友為難，看著徐哥的尸體，說：「我聽見他們說在場子偷東西要砍手，他剛才接了閆老大的電話，然后就進廚房了，我當(dāng)時特別害怕，就翻出來一把剪刀，從后面捅他腰，那剪刀不深，捅進去也不致命，他把剪刀拔出來后就把我按在地上掐脖子，然后你就來了，再然后就……」
按陸友的說法，我不知道徐哥進廚房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殺人了。
回頭看著那人的尸體，腦子很亂，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
陸友卻站出來。
「弟，你跑吧。」
「跑……」
這個人是徐哥，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他被殺了，不光警察會查，閆老大也會查。
黑白兩道都會找真兇。
我能跑到哪兒去？
陸友盯著尸體，又看著菜刀，想了半天，最后說：「我們把尸體處理掉，沒人知道是你殺的?！?/p>
我不理解，問：「怎么處理？」
陸友說：「把他用透明膠纏起來，塞進行李箱里，咱們可以把他找地方埋了，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p>
說著，他就跑去房間找工具，弄到一個床單，還有一卷透明膠。
我還在猶豫，陸友已經(jīng)把床單鋪到徐哥身上，然后把他卷起來，再把整個人弄成蜷縮的樣子，對我喊：「過來纏膠帶。」
「我不敢。」
「你想坐牢嗎！」
我也不想……
我只能拿膠帶，在床單上一層一層地纏，用光了整卷膠帶。
陸友讓我扶著徐哥的尸體，自己跑去拿了一個行李箱。
我能感覺到徐哥的身體在慢慢地變涼、變硬。
我和陸友一起把徐哥裝進了行李箱，然后放在了一邊，陸友繼續(xù)去處理血跡。
陸友一邊清理一邊告訴我：「哥在廚房打荷這些年，最懂怎么處理這些血跡了，我們后廚每天殺魚流的血可比這里多多了。」
他一邊擦汗一邊看向我，對我說：「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從他衣柜里拿幾件衣服，洗個澡?！?/p>
我已經(jīng)走到這一步了，只能這么做。
我拿了他衣柜里最正經(jīng)的一套衣服，走到浴室里，打開淋浴噴頭。
洗澡水是太陽能的，起初很冷，過會兒才熱起來。
身子洗了熱水澡，很容易就放松了，緊繃的情緒也是……一下就哭出來了。
我殺人了，殺人了！
我在浴室里捂著嘴，痛哭大叫。
但我不敢讓自己哭出聲音，只能張著嘴，隱隱地發(fā)出一些「吶喊」。
洗澡水沖刷著血水，滾進地漏的漩渦里，就像我的人生一樣渾濁不堪。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兩年前，我還是個家庭美滿的大學(xué)生。
自從爸被摔死后，這個家就變了，陸友起初很好的，可他后來越來越瘋，他敗光了家產(chǎn)，還把所有債務(wù)轉(zhuǎn)移到我身上，甚至讓我現(xiàn)在手里多了一條人命。
如果人生有階梯，那我正從階梯滾落，一路滾進深海，不斷沉沒。
……
12
等我洗完澡換上衣服。
陸友正在用潔廁靈清理縫隙，目光所及之處已經(jīng)恢復(fù)成原樣，我見到行李箱邊上有一個書包，里面放著我跟他染血的衣物。
等陸友把廚房處理好以后，他想了一下，又跑去徐哥的房間里翻箱倒柜，翻出兩萬塊錢現(xiàn)金和一袋證件，里面有戶口本、身份證、銀行卡、存折一類的東西。
陸友眼里只有那兩萬塊錢，轉(zhuǎn)手就打算把這些文件袋裝進書包里，和那些帶血的衣服一起處理掉。
可這事情哪有陸友想得那么簡單，我是學(xué)法的，知道一些案例。
血液有魯米諾反應(yīng)，法醫(yī)用專業(yè)工具一照就知道這里死過人，陸友這樣簡單的清理根本沒用。
徐哥管著這一片的灰色產(chǎn)業(yè)，如果跟閆老大沒個交代就消失了，也是不合理的。
只要稍微地調(diào)查一下，很快地就會查到陸友跟我來過。
再查一查附近的監(jiān)控，很容易就知道我們做了什么。
我是一名法學(xué)生，法律應(yīng)該是我的信仰，此時此刻，我應(yīng)該認罪伏法。
以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我此時報警自首，大概會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十五年而已……
我今年二十一歲，進去坐十五年的牢，只要表現(xiàn)良好就能減刑，也許三十一歲就能出來，可我出來以后還能干什么啊？
坐十年的牢，就有了案底，我這一輩子就毀了。
最重要的是，我坐牢以后，我就能保證閆老大不會找我媽的麻煩嗎？
他們是黑社會，什么不敢做？
我越想越害怕。
到最后，我像是想通了一樣，從陸友手里搶過那個證件袋，立即打開，從里面翻出戶口本。
我記得徐哥跟我說過，他父母在他小時候就被車撞死了，后來跟兄弟變成了孤兒住進了養(yǎng)老院。
他有個弟弟，吸毒死了。
按照這個邏輯，現(xiàn)在的徐哥的戶口本上只有他一個人。
我翻開一看，現(xiàn)在的戶主是徐兵，也就是徐哥，其余的頁面只有一個已經(jīng)登記死亡的弟弟叫徐軍。
那一瞬間，我腦海中閃過一種可能，立馬攥緊戶口本，自言自語地說：「徐哥不見了，閆老大一定會查，我們兩個是最后見過徐哥的人，那些人都知道?！?/p>
陸友皺眉，露出很愧疚的表情：「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們能怎么辦？要不我?guī)尦鋈ザ愣?，你回學(xué)校去，就說沒來過？」
我搖頭，說：「那你和媽的工作就都沒了，房子還有貸款要還，不然就會被銀行收走，媽的社保也不能斷交?！?/p>
「那你想怎么辦？」
我皺眉，拿起陸友的證件袋，說：
「現(xiàn)在的情況是，警察只有接到報案才會調(diào)查，閆老大只有發(fā)現(xiàn)徐哥失蹤才會調(diào)查?！?/p>
「那么只要沒人報案，加上閆老大沒發(fā)現(xiàn)徐哥失蹤，這件事兒就能瞞過去。」
「想滿足這兩個條件，只要說徐哥把我殺了就行?！?/p>
陸友沒反應(yīng)過來，但思考片刻后，才意識到我的意思，驚呼：「你瘋了？」
我知道這么做風(fēng)險很大，但眼下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只要對閆老大那邊宣稱，徐哥殺了陸恭，因為害怕所以出去躲一段時間，閆老大就不會去找徐哥，畢竟是人命案子。
而警察那邊，沒人去報案，自然不會查。
想實現(xiàn)這個計劃，只需要我頂替徐兵的身份就可以。
看似瘋狂，但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陸友震驚，問：「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回答他：「只有這樣做，因為我殺人了。」
我拿起徐兵的手機，繼續(xù)說：「我會給閆老大發(fā)短信，就說徐兵失手把陸恭弄死了，剛處理完尸體，現(xiàn)在要出去多兩年，這樣一來，徐兵的消失就有理由了?！?/p>
陸友問：「為什么他殺的不能是我？」
我嘆氣，說：「我們家還得還房貸，媽的工資還完房貸就不夠生活了，你得賺錢養(yǎng)媽，如果是我留下來，媽說什么都不會讓我輟學(xué)的?！?/p>
陸友左思右想，顯然不會有更好的選擇了。
想要黑白兩道都能躲過去，就只能這么做。
對白道宣稱我失蹤了。
對黑道宣稱徐兵把我殺了。
只有這樣，這件事兒才能瞞過去。
說著，我拿起證件，又拿了一萬塊錢，找了個挎包塞進去，對陸友說：「你把尸體處理好，我去外地躲一躲，等將來事情平息了，我再回來，如果有人問起我和徐兵，你就說你先走了，陸恭和徐兵留下來聊了一會兒，那之后就沒見過人了?！?/p>
「而且你還要追問他們陸恭在哪里，要裝作完全不知情的樣子?！?/p>
陸友點頭。
我慢慢地走向門邊，瞪著陸友，像在看仇人。
「你就當(dāng)陸恭已經(jīng)死了，我會用徐兵的身份去外地生活。
「以后你要是再闖禍，就只能拿媽的命救你了。
「如果你還有良心，就好好地過日子。」
說完，我頭也沒回地出門，不知道陸友此時是什么表情。
到這里，就是我作為陸恭的前半生。
往后，就是我作為徐兵的后半生。
故事到這里才剛剛開始。
……
2007 年的時候，隨便拿一個人的身份證就能在火車站買到票。
我就拿著徐兵的身份證買了票，連夜逃到了外省。
在火車上，我跟閆老大發(fā)了個消息。
「老大，我討債的時候沒個輕重，弄死了個人，我得到外地躲一段時間，這個號碼先不用了，您幫忙看看風(fēng)向，如果沒事兒了，給我留言，我就回來?！?/p>
發(fā)完這個消息，我就把徐兵的手機關(guān)機，塞進包里去。
……
下火車，已經(jīng)中午，人生地不熟，這邊的人說的方言我聽不懂，也不確定是否在這里常住，所以只在旅館租了個床位，一天八塊的那種，在床位上縮著吃了桶泡面，很不適應(yīng)。
一直熬到晚上，有些水土不服，總鬧肚子，但一直帶著挎包，總覺得其他床位那些人會偷我東西。
好容易能睡著了，卻一直在做噩夢，我害怕陸友沒把尸體藏好，被警察發(fā)現(xiàn)了；我害怕警察正在通緝我，而我自己渾然不知。
每每驚醒，我都想聯(lián)系陸友，可我只用徐兵的手機聯(lián)系過一次。
那一次，陸友告訴我，他把尸體埋在了老家的墳山上，埋得很深，沒人能發(fā)現(xiàn)。
墳山除了我們老家鎮(zhèn)子上的人會去掃墓，就沒別人去了。
要真和陸友說的一樣，那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安全。
從那之后，不管是陸恭的小靈通還是徐兵的手機，我再都沒用過。
我不敢和家里聯(lián)系，不敢和任何人聯(lián)系。
陸恭這個身份已經(jīng)死了，我現(xiàn)在是徐兵。
我在旅館住了一個多月都沒人找我，我想著應(yīng)該不會出什么事兒了，才敢真的使用徐兵這個身份。
我首先需要在這個城市找一份工作。
徐兵比我大兩歲，身份證上的照片比較正式，長得和我還算接近，用來找工作很容易糊弄過去，很快地就找了一份餐館傳菜的工作，一天六十。
干活兒的第一天我就撐不住，打翻了兩道菜，打飯的盤子連帶菜錢，老板沒讓我賠，但我肯定沒法留在這兒了。
我明白我干不了體力活兒，從小到大一直在讀書，就算去店里幫忙也只是在十幾平方米的店里擦桌子。
我需要找一份適合我的工作。
但徐兵這個身份沒有學(xué)歷，我做不了正經(jīng)的輔導(dǎo)老師，又找不了太體面的工作。
繞了一圈，最后只能去賓館當(dāng)前臺，包吃住，工資一千三。
當(dāng)前臺的工作挺清閑的，就是夜班的時候不能睡覺，起初不適應(yīng)，因為總能看見附近的妓女帶人來開房。
日子長了，和那些「雞頭」混熟了，就適應(yīng)了。
之后我才知道，我們這家賓館是和「雞頭」談了生意的，她們帶來的客人，房費要分她們一半。
由于這群人帶來的客人很多，住的時間也很短，翻房率還高，賓館到底是穩(wěn)賺不虧的。
這個工作我一直干到 2008 年，跨年都在店里住。
后來是警察忽然掃黃，抓了很多妓女進去，導(dǎo)致賓館的生意一落千丈，我才被老板以開源節(jié)流的理由開除了。
……
那之后，一個「雞頭」給我介紹了一份酒吧酒保的工作。
調(diào)酒師負責(zé)配酒，我就負責(zé)在后面擦杯子，偶爾陪客人聊天。
我穿著酒保的衣服，起初不太會說話，很容易惹客人不高興，時間一長，我干脆就不說話了，只躲在后頭觀察。
大約十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
來這兒的客人就分兩類。
一類是夜夜笙歌的年輕人，來這里找一夜情。
另一類就是常年坐在吧臺喝悶酒吐苦水的中年人。
我經(jīng)常聽這些中年人吐露自己的苦水，事情也各不一樣。
什么老婆出軌了、生意讓人翹了。
來來回回就是那些事兒，只能說我很羨慕他們，他們還有地方可以把自己的經(jīng)歷說出來，我現(xiàn)在就跟陰溝里的老鼠，有些秘密得一直藏在心里。
這天，有個老哥在生氣。
他說自己的老娘去世了，留下了一套房子要拆遷，能分到六套新房，家里有四個兄弟分房子。
老娘留了一份遺囑給老大，說是老大家里分三套房子，其余兄弟一家一套。
他們?nèi)值芏己苌鷼?，覺得老娘偏心，但老娘已經(jīng)仙逝，就沒鬧起來。
我聽完他的話，想了一下，還是決定湊上去，問那老哥。
「那份遺囑做過公證嗎？」
「什么意思？」
「就是您母親寫的遺囑當(dāng)時有沒有兩個及以上的公證人，或者去過政府部門做過證明？」
「政府部門沒去過，公證人就是我大哥和我嫂子?！?/p>
聽到這里，我對他說。
「他們是遺囑的利害關(guān)系人，這遺囑對他們有利，遺囑在他們手里可以不作數(shù)，你們幾個兄弟也可以不認，我建議您重新和您大哥坐下協(xié)商，看看這六套房子怎么分，如果協(xié)商得滿意最好，協(xié)商的不滿意的話，您也可以和另外兩個兄弟一起去法院起訴。」
話一說完，那位老哥轉(zhuǎn)而和我細聊。
我也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給他法律相關(guān)的建議。
結(jié)果這老哥當(dāng)即回家處理這事兒，沒幾天這個老哥兒就來感謝我，聲稱事情有轉(zhuǎn)機。
從這個老哥之后，我名聲大噪，每天都有人來找我咨詢法律問題。
我也是知道多少就回答多少，不知道的，自己也會去買那本法典查相關(guān)的法律條款。
日子一長，大家都是排著隊來找我咨詢，吧臺的生意變得相當(dāng)好。
那天，我還在回答一位客人的問題，服務(wù)員跑來跟我說「經(jīng)理讓你過去一趟」。
于是我去到經(jīng)理辦公室，然后看到經(jīng)理坐在沙發(fā)上，一個三十多歲穿西裝的中年人坐在經(jīng)理的位置。
再沒眼力見兒也應(yīng)該看得出來這人是酒吧的老板，但我不確定，只能先跟經(jīng)理問好。
「經(jīng)理好?！?/p>
經(jīng)理立刻跟我介紹旁邊的人。
「這位是黃總，我們酒吧的老板?！?/p>
我聽完轉(zhuǎn)而向那邊低頭。
「黃總好?！?/p>
黃總看上去是個正經(jīng)生意人，他指著另一邊的沙發(fā)。
「坐。」
我坐下，然后黃總問我。
「我看你天天幫客人做法律援助，你懂法？」
我咽了口口水，不敢抬頭。
「以前學(xué)過。」
「讀過大學(xué)？」
「……」
我險些說自己讀過，我現(xiàn)在用的是徐兵的身份，徐兵只是初中學(xué)歷，想了一下，只能說。
「沒機會讀。」
黃總給經(jīng)理使了個眼色，經(jīng)理就從公文包里拿了份合同給我，說。
「這份合同你看看，有沒有什么問題？」
我接過合同，那是一份合作開發(fā)房地產(chǎn)合同里的經(jīng)濟劃分板塊，內(nèi)容不多，我仔細地看了一番，花了十幾分鐘。
然后去經(jīng)理辦公桌上拿了一根鉛筆，在合同上畫圈，每看到一處錯誤就畫一個圈，等最后一個圈畫完后，放下鉛筆，又看了一遍。
整個過程大概二十分鐘，經(jīng)理和黃總都沒催我。
等我把東西交到經(jīng)理手中的時候，經(jīng)理又從公文包里取出另外一份合同，跟這份條款一起送到黃總手里。
黃總對照著看完，什么也沒說。
把兩份合同推到一邊，問我。
「你懂法為什么來當(dāng)酒保呢？」
黃總一下就問到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我低頭，不敢回答，想了一會兒，還是說：「我犯了點事兒，出來躲躲?！?/p>
黃總皺眉，問：「你犯了什么事兒，你說了我沒準(zhǔn)兒能給你擺平?！?/p>
我有些犯難，覺得不該照實說，于是答：「不是我不說，這事兒沒法說?！?/p>
黃總聽完就笑了，他上下打量我，隨后說。
「以后別當(dāng)酒保了，給我當(dāng)秘書，不會虧待你的。」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黃總在這一片的地位，就相當(dāng)于我們那邊的閆老大。
只是閆老大那時還在做違法的生意，黃總已經(jīng)在著手把自己洗白了。
……
那之后我就成了黃總的秘書，2008 年的時候，正是房價飛升的時候，黃總定準(zhǔn)時機，殺進了地產(chǎn)行業(yè)。
房地產(chǎn)，無非就是買地皮、建房子、賣房子的那點事兒。
但其中的門道卻很大。
我雖然只是幫黃總看看合同，處理一些法律相關(guān)的問題，但因為和他挨得近，也知道了很多毒辣且骯臟的手段。
黃總的司機叫劉鋒，我們平時叫他鋒哥，有什么臟活兒基本都是鋒哥出手。
比如綁架某一個老板司機的女兒，讓他故意撞車，不讓那家老板參與競標(biāo)。
比如把競爭者鎖在酒店房間里，然后叫幾個小姐和記者來「掃黃」。
這些手段黃總用的巧妙且高明，這讓他得以花最少的錢拿下更多的地。
……
在他手底下干活兒，經(jīng)常會看見黑社會打人的場面。
最常見的就是人的手腳被綁在一起，吊在鐵鉤上，被當(dāng)作沙包毆打，血肉模糊都是輕的。
起初我還跟個毛孩子一樣不適應(yīng)，日子久了，就麻木了。
這種日漸麻木的感覺很可怕，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我跟黃總在一起做了很多挑戰(zhàn)下限的東西。
那些都是我原本作為一個大學(xué)生不可能接觸到的事情。
……
反正，黃總的毒辣，加上有我應(yīng)對風(fēng)險，生意很快地越做越大，從一家小小的地產(chǎn)公司，轉(zhuǎn)而變成了鑫成集團。
2009 年的時候，鑫成集團大樓開始施工建造。
黃總、我，還有黃總的司機鋒哥，站在還在施工的集團大樓的最頂端，俯瞰整座城市。
黃總對我們倆說：「錢，肯定要越賺越多，手也要洗得清清白白，以后發(fā)達了，絕對不虧待兄弟?！?/p>
于是就問我和鋒哥有什么心愿。
鋒哥說想送自己兒子去英國讀書，黃總大手一揮就答應(yīng)了。
黃總又問我有沒有什么心愿。
我實話跟他說。
「我想讀大學(xué)?！?/p>
他當(dāng)時一臉震驚地看著我，然后很高興，捧住我的肩膀，說：「好！讀書好??！我?guī)湍惆才?！我兄弟多，還沒有一個大學(xué)生呢！」
我以為黃總在開玩笑，因為徐兵這個身份只有初中學(xué)歷，連參加高考的資格都沒有，怎么讀得了大學(xué)。
結(jié)果還是我低估了黃總的能力。
他聯(lián)系到了一所傳媒學(xué)校，在那里買到了一個輟學(xué)不讀的大三法學(xué)生的學(xué)籍。
那人也姓徐，叫徐敏。
黃總說他已經(jīng)打點好了一切，讓我放心進學(xué)校頂著這個學(xué)籍讀書。
我當(dāng)時完全沒想過還可以這樣。
……
就這樣，我進入大學(xué)讀書，很快地讀到大四。
我的法律實踐能力很強，因此成了學(xué)校里的佼佼者，校園環(huán)境、師生情誼，讓我一度以為自己回到過去了。
但黃總不時地打來的電話讓我意識到，并沒有。
我總會在課上為了接一通電話到隔壁的空教室里，為黃總做出最好的建議。
日子久了，同學(xué)之間就開始流傳我是富二代，已經(jīng)開始接手家族的生意的流言。
……
2010 年，五個樓盤開始銷售，鑫成集團的大樓拔地而起，成了一家資產(chǎn)上億的公司。
黃總在鑫成集團的三樓給我批了三百平方米的辦公區(qū)，讓我開了一家律所。
就這樣，別的同學(xué)都在四處找實習(xí)單位的時候，我已經(jīng)成了一家律所的老板。
我給這家律所起名叫中正律所，取自中立不倚、中正光明。
是不是很諷刺？
很多同學(xué)都到我手底下實習(xí)，畢業(yè)后直接成了我們律所的律師。
我讓他們多接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以此提升中正律所在業(yè)內(nèi)的口碑。
同時又用鑫成工地做靠山，接一些必勝的案子。
中正律所很快地就在業(yè)內(nèi)有了一席之地。
……
同年，我參加考研，一次上岸，考上了本校的法學(xué)研究生。
于是我一邊經(jīng)營律所，一邊研究法律，而且我側(cè)重研究法律漏洞。
這使我不論在學(xué)校，還是在生意場上，都風(fēng)光無限。
我逐漸地適應(yīng)了這樣的生活，直到 2011 年的時候，警察忽然打了我的手機。
我當(dāng)時心慌、忐忑，但還是接了電話。
那邊的警察告訴我說：「現(xiàn)在全國啟用了戶籍指紋系統(tǒng)，你什么時候來辦理一下?！?/p>
我起初還在懷疑是不是警方騙我落網(wǎng)的借口，但后來覺得警方?jīng)]必要這么做。
于是我放寬心態(tài)，分析了一下現(xiàn)狀。
我如今的身份是徐兵，使用的學(xué)籍是徐敏。
這次去錄指紋，干脆就把名字改成徐敏，以后行事也方便。
可我擔(dān)心警局那邊會因為身份證上的照片而懷疑我。
于是我找了一家整容醫(yī)院，買了一張整容證明，然后才敢回到那座城市去。
我悄悄地去到戶籍部門，悄悄地錄了指紋，悄悄地登記了新的身份，順便改了名字。
從那一刻往后，我陸恭，正式頂替了徐兵，成為徐敏。
……
再然后，黃總幫我置辦了一處房產(chǎn)，用于遷戶口。
我把戶口從那邊遷過來，領(lǐng)到了新的身份證，正式地成為了徐敏，然后就一邊讀研，一邊跟黃總干著陰暗不堪的勾當(dāng)。
……
2013 年，我碩士畢業(yè)。
轟動業(yè)內(nèi)。
我成了所有同學(xué)和老師眼里的成功人士、女生眼里的高富帥。
我名下的中正律所經(jīng)過這幾年的經(jīng)營，已經(jīng)成為業(yè)內(nèi)的知名律所，手下有三十多名律師，精通各個領(lǐng)域，而且熱衷于給普通民眾提供法律援助。
導(dǎo)師和同學(xué)都很尊重我，情書都收到了好幾封。
但他們不知道。
我在人前偽裝出的皮囊有多完美，皮囊底下的血肉就有多腐敗。
按照黃哥的意思，我把中正律所做得好評如潮，用于掩蓋這背后我為黃哥做的那些黑事。
我?guī)┕り犎姴鸱课?，用法律和暴力讓那些拆遷戶妥協(xié)。
我利用合同漏洞，讓很多建材商遲遲拿不到貨款，最后血本無歸。
我讓無數(shù)的苦主站在法律的背面，申訴無門。
我逼得很多家庭妻離子散。
我逼得很多老板絕望跳樓。
這些舉動絕不是當(dāng)年那個以法律為信仰的陸恭會做的事情。
陸恭早死了。
我叫徐敏。
如果將我的人生比作一艘大船，那他正在沉沒，千瘡百孔，被海水淹沒只是時間問題。
但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嫌我沉得不夠快。
那就是陸友。
……
2013 年 8 月，陸友坐火車來到我的城市，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但他就是找到了中正律所，他沖進我的辦公室，秘書一路勸阻。
「不能進先生，不能進?！?/p>
但還是勸不住，陸友一進門就看見我，我與他對視，他露出有些尷尬的笑。
陸友滿臉胡茬，穿著很臟的衣服，指甲沒有修剪過，里面全是黑泥。
與我一身西裝、干凈得體的打扮截然相反。
秘書忙跟我解釋：「徐總，這位先生非要見您?！?/p>
我沖秘書點頭，說：「出去吧，把門帶上，謝謝。」
秘書照辦。
這屋子里就剩我們兩個人。
陸友走到我面前，激動地說：「好多年沒見了！沒想到你現(xiàn)在混得這么好！」
我摘下金邊眼鏡，時刻做好和他扭打在一起的準(zhǔn)備，然后問：「媽呢？媽來了嗎？」
陸友從激動，到表情僵硬，再到神色凝重，是一個很明顯的過程。
他告訴我：「媽 2010 年就去世了，我之前跟他說你死了，她太像你了，整天以淚洗面，哭壞了身子，后來就一病不起，結(jié)果那天我去上班，媽一個人在家里，從樓上摔下去就……」
我扶額，皺眉。
聽得心如刀絞。
即便是壞事做盡的我，在聽到母親的死訊后，也忍不住流淚。
陸友見我這個狀態(tài)，沒敢說話，他一邊看著我，一邊掃視會客室的環(huán)境。
過了很久，問了一句。
「你現(xiàn)在……過得挺好的?！?/p>
我沒理他，直接反問：「你怎么找到我的？」
陸友表情略顯尷尬，說：「我打電話找你你也不接，后來沒辦法，我就跟派出所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徐兵，他就跟我說徐兵在這個城市，我再稍微一打聽，都說你在這里當(dāng)老板?！?/p>
「沒別人知道吧？」
「沒有沒有?！?/p>
「你來找我做什么？」
說到這里，陸友的姿態(tài)變得更低了，他撓后腦勺，說：「現(xiàn)在媽也不在了，房子的貸款我也還不上，2011 年就被銀行拿去拍賣了，哥現(xiàn)在每個月租房子住，日子過得太苦了，你不幫哥……安排安排？」
我看著眼前這個所謂「世間唯一的親人」，嘆氣，點頭。
「我在工地上有點兒關(guān)系，幫你安排個工作，一個月拿五千，另算三千的生活費，你一個月拿八千?！?/p>
「好啊！」
……
然后，我就把他介紹到了經(jīng)開區(qū)新建設(shè)的鑫成工地做倉管。
說是倉管，其實根本沒入職，只是個掛名的閑差，連勞動合同都沒簽。
我只希望他能安安分分的，別再捅婁子了。
工地上有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叫「公費嫖娼」。
就是嫖娼時候花的錢，通過其他名目的發(fā)票記賬，最后找財務(wù)一起報銷。
這事兒在當(dāng)年屢見不鮮，現(xiàn)在也不少。
一般帶頭的都是工地上能說話的人，但我真的想不到，陸友來這個工地不過一個月，居然也學(xué)會了這一套。
鑫成工地的項目經(jīng)理周錢打電話告訴我：「陸友給財務(wù)拿了一沓發(fā)票，金額都差不多，大多是足浴理療、休閑按摩的發(fā)票，實際上干的什么大家都懂。
「不光如此，他還帶了不少施工員一起去嫖，記的也都是休閑按摩的發(fā)票。
「一個月居然要報銷七萬?！?/p>
我聽完皺眉，這錢太多了，但也只是嘆氣，告訴周錢說：「沒事兒，就按公賬上走。」
周錢又想了一下，告訴我說：「徐總，陸友整天在工地上吹噓是你哥，好多小工都跟他混，錢沒少拿，活兒沒多干，這事兒容易影響工期啊……」
聽到這兒，我的臉一下就黑了。
我對著電話那頭說：「我是孤兒，除了黃總，沒有第二個哥?！?/p>
周錢聽完遲遲不敢說話。
我覺得不妥，于是說：「晚些我會去趟工地，你看住陸友?！?/p>
「好的。」
……
我從中正律所出來，直接開車去鑫成工地。
開車剛到工地門口，就看見陸友正帶著工友和周錢吵架。
陸友帶了一幫人要出去，周錢攔著不讓，他就越吵越大聲。
「我是你們徐總的親哥哥，你他媽攔我就是想丟飯碗！給我讓開！」
聽到這話，我氣得直接沖上去，陸友看見我就慫了，直往后躲。
我追上去踹了他一腳，把他踹在地上，緊接著打了他一耳光，惡狠狠地瞪著他：「你是誰哥？」
陸友被打得有些發(fā)懵。
「我……」
我又是一巴掌。
「還敢說是我親哥！你要不要臉？」
緊接著，我揪住陸友的衣領(lǐng)，對著那些施工員說：「這個人招搖撞騙，你們也信！還公費嫖娼，一個月嫖七萬，你們都不想一想，一個倉管！哪來的權(quán)利！」
施工員都啞口無言。
我直接對周錢說：「周經(jīng)理，陸友開除處理，這些施工員，扣工資！」
說完，施工員們怨聲載道，我則揪著陸友的衣服上了車。
……
我正在氣頭上，陸友不敢和我直來，只能旁敲側(cè)擊地說。
「我就是看他們太累了……待他們放松一下，要不以后就不帶他們了，沒必要把我開除吧。」
我繼續(xù)開車，不說話。
陸友見我沒反應(yīng)，繼續(xù)說。
「那……不回工地也行，你得給我安排個去處吧，不然去你家？」
我還是開車，不說話。
他見我兩次都沒反應(yīng)，終于失去耐心，原形畢露。
「陸恭！你別不識好歹！當(dāng)年要不是我?guī)湍闾幚硎w，能有你的今天？你現(xiàn)在發(fā)達了想撇下我，你做夢！」
聽到這里，我急剎，把車停在路旁，震驚地看向他。
陸友抓緊安全帶，沒有收斂，繼續(xù)說。
「你現(xiàn)在這么有錢，開這么好的車，有一間那么大的事務(wù)所，那個項目經(jīng)理都得聽你的，當(dāng)年要不是我能有你這么好的機遇？」
我緊抓著方向盤，看陸友就像是在看一坨屎。
「你在說什么？」
陸友氣焰囂張，嘴臉丑惡。
「我直說吧，給我五百萬，我立馬消失，不然我就去告訴警察徐兵埋在哪里，等警察找到徐兵，就會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你殺人的事情，管你現(xiàn)在多有錢有勢，你都得去坐牢，我現(xiàn)在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看著辦吧！」
「……」
陸友的這句話，就像是洪水猛獸，朝我撲面而來。
這一刻，船翻了。
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在想什么，那一瞬間，大腦像通了電一樣。
我對陸友說：「好，我答應(yīng)你。」
說完，我下車，走到路邊，拿出手機打給鋒哥，鋒哥除了是黃總的司機，還是黃總手下主要辦黑事兒的人。
「鋒哥，我有個貨要搬?！?/p>
鋒哥問：「貨多嗎？」
我回：「兩個人就行?！?/p>
鋒哥又問：「什么時候。」
「現(xiàn)在吧?！?/p>
「去哪兒搬？」
「周錢這兒?！?/p>
電話那頭掛斷了。
我轉(zhuǎn)身，上車，拉安全帶。
陸友笑著看我，問：「我什么時候能拿到錢?。俊?/p>
我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很快?！?/p>
……
我把車開會工地。
鑫成工地沒有用集裝箱宿舍，而是直接租用隔壁工廠的舊宿舍樓。
這個舊宿舍樓旁邊有一個倉庫，隔音很好。
此時，我一個人坐在車里，看夕陽落下。
這時候，倉庫門打開，鋒哥從里面出來，走到車邊上。
我問鋒哥：「埋尸的地方問到了嗎？」
鋒哥說：「問到了，你自己進去聽吧?！?/p>
我點頭：「謝謝鋒哥?！?/p>
鋒哥看著我，有點兒驚訝，說：「沒想到你小子身上還有人命，黃總知道嗎？」
「還不知道?！?/p>
「我大概也猜到是什么情況了，你身上的事兒好亂，我混了十幾年也沒見過這么亂的，你快進去吧?！?/p>
「嗯。」
我下車，進倉庫。
……
倉庫里，陸友的手腳被綁住，手吊在鐵鉤上，人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團嘔吐物，邊上站著兩個人。
他一看到我，就求救。
「小恭，小恭?。「珏e了！你饒了哥吧！哥現(xiàn)在就走，哥把埋尸的地方告訴你?！?/p>
「尸體埋在什么位置？」
「在山頂頭上，祖婆婆的墳邊上，埋了三米深?！?/p>
我聽完以后什么也沒做，就那么看著陸友。
陸友也用求救的眼神看我。
我們就這樣對視。
一秒。
兩秒。
三秒。
四秒。
五秒。
六秒。
七秒。
八秒。
我的眼神一直沒變過。
陸友的眼神從央求逐漸變成恐懼，然后絕望，最后放棄。
陸友痛哭。
我轉(zhuǎn)身就走。
……
之后，我把地址告訴鋒哥，鋒哥帶人去了一趟我老家的墳山，發(fā)現(xiàn)了那個行李箱，隨即帶到焚燒廠焚毀。
在接到鋒哥事情辦完的電話后，我如釋重負。
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了。
不對。
還有一個。
就是陸友。
我先給周錢打電話。
「我讓你安排工地上的所有人去餐館，都去了嗎？」
周錢的語氣聽上去有些為難：「去了……」
「水泥準(zhǔn)備好了嗎？」
「也準(zhǔn)備好了……」
「很好，你在地基旁邊等著，一會兒需要你操作一下?！?/p>
「可……徐總，這樣會不會不好？這可是工地啊……」
我只說：「后面的事兒我會處理的，錢一分都不會少你，你只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p>
說完，我掛斷電話，轉(zhuǎn)而打電話給鋒哥的兩個手下。
「人死了嗎？」
「死了徐總?！?/p>
「送去埋了?！?/p>
「好的?！?/p>
掛完這一通電話，我看了眼時間。
「2013 年 9 月 16 日 7 點 11 分。」
人這一輩子，真不是你想好就能好的。
我也想做個好人啊。
可這世上，總有一些你甩不掉的麻煩在逼迫你、拉扯你。
你將被他們拉入深淵，要么做個壞人，要么死，就是這么現(xiàn)實。
從今往后，沒人可以再要挾我陸恭/徐兵/徐敏。
番外·活在真空里
1
2014 年 2 月 9 日，鑫成工地，晚。
張平：「黃總、徐總，留步！」
黃總：「？」
徐敏：「有什么事？」
張平：「徐總，這批建材有問題……」
徐敏：「這批建材沒問題?！?/p>
張平：「不，徐總，您是律師，您不懂這些，如果用這批建材建房子，房子會塌的！」
徐敏：「這批建材沒問題，你安心地施工?！梗ㄞD(zhuǎn)身要走）
張平：「不行啊！徐總、黃總，你們別走，人命關(guān)天，我們不能用這些劣質(zhì)建材！」
徐敏：「……」
黃總：「他說得對。」
徐敏：「？」
黃總：「你，過來，你叫什么？」
張平：「我叫張平，黃總，這批建材真的……」
黃總：「是是是……」（把張平帶到地基邊上，推下去）
張平：（掉進地基，被鋼筋貫穿身體）
周錢：「！」
黃總：「周錢善后?！梗ㄞD(zhuǎn)身走）
周錢：「好的……」（鞠躬）
黃總：「哎呀，地太滑了。」
（車上）
徐敏：「黃總，辭退他不就行了嗎？為什么要把他推下去？」
黃總：「像他這種有正義感的人，辭退以后肯定會到處亂說，到時候兜不住怎么辦？」
徐敏：「也是?！?/p>
2
2014 年 8 月 15 日，中正律所，徐敏辦公室。
（電話響了）
徐敏：「喂，黃總。」
黃總：「經(jīng)開區(qū)那個工地上有個工人殺人。」
徐敏：「還有這事兒？」
黃總：「我剛剛聽周錢說的，殺人的人叫張和，這名字有點兒耳熟。」
徐敏：「張和？您是說張平？」
黃總：「張平是黑工，不知道兩個人有沒有關(guān)系，你想想辦法，去給這個張和當(dāng)律師?！?/p>
徐敏：「好的，我去一趟法援中心?！?/p>
?
3
2014 年 8 月 17 日，看守所，下午。
徐敏：「你好，我叫徐敏，是你的法律援助律師?！?/p>
張和：「你好?！?/p>
徐敏：「我看過你的案子了，還是有辯護空間的，到了庭上，你堅稱自己自首了，雖然你是犯案前告知警方，但留在原地等待警方抓捕，也屬于自首行為，一直圍繞這一點打，也許能判到有期徒刑?！?/p>
張和：「你有把握嗎？」
徐敏：「很有把握。」
張和：「……」
徐敏：「怎么了？」
張和：「不好意思，我不需要法律援助，我自己有律師，你走吧?！?/p>
徐敏：「你這可是一起殺人案件，我建議你再考慮一下，別的律師真不一定可以……」
張和：「滾！」
?
4
2014 年 9 月 5 日，晚。
周錢：「徐總，張和怎么會誣陷我買兇殺人？」
徐敏：「他就是瘋了，想拉個人下水?！?/p>
周錢：「不像啊……會不會是他知道什么？」
徐敏：「知道什么？」
周錢：「他也姓張……他會不會和張平有關(guān)系?！?/p>
徐敏：「他是告你買兇殺人，跟那個沒關(guān)系?！?/p>
周錢：「可……」
徐敏：「放心吧，只要你的嘴閉的緊一點，我和黃總會保住你的?！?/p>
周錢：「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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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2014 年 9 月 27 日，徐敏家，晚。
黃總：「張和的案子你打聽到了嗎？」
徐敏：「是……張和好像真的知道我們工地下面埋了人，黃總，咱們接下來怎么辦？」
黃總：「只能從周錢身上做文章了?！?/p>
徐敏：「……」
黃總：「我去叫鋒子打聽周錢的家人，你現(xiàn)在去給周錢當(dāng)律師，給他帶句話?！?/p>
徐敏：「嗯?！?/p>
黃總：「你告訴他，什么事都別承認，我們會保他的?！?/p>
徐敏：「好的?！?/p>
?
?
6
2014 年 11 月 24 日，看守所，晚。
周錢：「徐總、黃總、老婆！」
周妻：「你不能認罪！你絕對不能認罪！你放心！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周錢：「老婆……我……」
黃總：「我看弟妹情緒有點兒激動，我?guī)У苊萌バ菹⒁幌??！?/p>
（黃總帶周妻離開，徐敏拿起電話）
徐敏：「周經(jīng)理，我和黃總?cè)チ颂四慵?，房子有點兒破舊，孩子睡的那間不通風(fēng)，悶得慌，我和黃總商量著，要不就買套大房子給孩子，還有嫂子，干了半輩子的家務(wù)，也該請兩個保姆讓她休息休息了，我這正好有一個出國旅游的機會，我想著就給嫂子吧。」
周錢：「徐總……您這是什么意思？」
徐敏：「沒有，就是覺得孩子不容易，黃總很喜歡他，想認他做干兒子，將來黃總想送他去英國留學(xué)，讀貴族學(xué)校?！?/p>
周錢：「你們之前不是這么說的，我不是……」
徐敏：「你殺了兩個人，把他們埋在售樓部和一期房屋的地基里，再怎么辯護都是死刑了，還是認了吧，你放心，嫂子和孩子我們幫你照顧，他們一定不會有事的?！?/p>
周錢：「……」
徐敏：「你認罪嗎？」
周錢：「那兩個人不是你和黃……」
徐敏：「噓！嫂子現(xiàn)在一個人帶孩子不安全，你就認了吧?！?/p>
（周錢痛哭。）
周錢：「我認?！?/p>
徐敏：「嗯?！?/p>
（周錢瞪徐敏）
周錢：「為什么我必須死？」
（徐敏面無表情）
徐敏：「你所在的工地，是一套用劣質(zhì)建材建起來的期房，你不懂嗎？」
周錢：「我懂了，死人不會被監(jiān)獄改造，死人不會說話?！?/p>
徐敏：「嗯。」
周錢：「所以你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這套房子建起來？」
（徐敏臉色陰沉）
徐敏：「我不知道?！?/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