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我邁進(jìn)一家餐吧。在app推廣的圖片上，這家餐廳可以俯瞰拉薩古老的街景，享受拉薩純凈的日光和空氣，而且照片里的人們（大都是外國友人，不乏性感女郎）都帶著笑容，每個人面前至少都擺著一杯酒。

來的路上，穿過幾條小巷子，街上的味道讓我想起一個詞：瘴氣，同時空氣中似乎存在一種與之對抗的茴香酒味，我在泰國街頭聞到過這種混合的味道，象是下水道在呵氣。如果做個類比，夏日的長春，有些小飯店拼命往街上潑污水，如果太過炎熱，會曬出一種惡心的味道，這就是一個城市在打嗝。

餐廳一樓人不多。有兩個黃頭發(fā)的女孩象葛優(yōu)一樣癱在沙發(fā)上，塞著耳機(jī)，面對著一杯果汁，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另一桌，一位長袍喇嘛在跟兩位女士吃飯，桌上擺了兩瓶拉薩啤酒。他們身體放松，表情隨和而專注，一眼就能看出他們并非游客。

我直接邁上樓梯，想在如云美女中享受午餐、美酒和陽光。

只聽得一聲叫喊，雖然聽不清楚具體喊了什么，但能聽出禁止的意思。

原來二樓沒營業(yè)。

這里一副老式西餐吧的樣子，木頭桌椅，木頭吧臺，墻上掛著一副畫：一頭巨大的白色藏羚羊臥在地上，背后白雪皚皚的山頂顯得渺小遙遠(yuǎn)，石堆上扯著彩色的經(jīng)幡；吧臺背景墻羅列各種常見的進(jìn)口酒水。

我在吧臺附近坐下，旁邊一個干瘦的年輕人在吃飯，他眉清目秀，棕色皮膚，戴一頂棒球帽。

吧臺里的大個子慢吞吞拿來菜單，我選了半天，要了一份咖喱羊肉。

眼光不錯，棒球帽一邊咀嚼一邊對我說，你點(diǎn)的是招牌菜，就是我吃這個，只是，我建議你把米飯換成馕，因?yàn)橐咔?，邊境封鎖，尼泊爾大米漲了好幾倍，而且不好買，我們現(xiàn)在的米飯是普通大米，我建議你配馕。

好，我就配馕。我對懶散的大個子說，另外，我要一杯蘇聯(lián)紅，我指著菜單上的伏特加給他看。

尼泊爾大米有什么特別之處呢？我對棒球帽說。

米細(xì)長，而且硬，配這道菜非常棒，對了，這里的主打菜就是尼泊爾菜。

聽起來好像是意大利米。（我以前給女兒搗鼓意式青豆飯浪費(fèi)過不少這種米）我說。

哦，意大利米我沒試過，多少錢一斤？

四十塊左右兩斤，我記不準(zhǔn)了，對了，你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因?yàn)樗质萦种t卑又健談又年輕，我實(shí)在不認(rèn)為他是老板。

這是我的店，他快速的說，二十多塊錢一斤的大米，我們這里用不了，太貴。

我的餐食端上來了。一個看上去象藏銀的杯子被燭火加熱著，里面有切碎的羊肉洋蔥，各種香辛料。量不大，味道足夠濃郁，可以下飯，馕酥脆而甜。這確是在拉薩最美的一餐。

棒球帽吃完東西，自己把餐盤端下去。我也吃光了所有食物，喝干一杯伏特加。我喊服務(wù)員，再來一杯蘇聯(lián)紅。

棒球帽看了看我，說，老哥，還要喝？

來拉薩主要不就是喝酒嘛？

那我陪你喝點(diǎn)？

求之不得，我一個人正好無聊。

他跟服務(wù)員要15年的格蘭菲迪威士忌，大個子慢吞吞的告訴他，這瓶還沒開封。他遲疑了一下，說，那十二年呢？大個子給他倒了一杯格蘭菲迪十二年，加了冰塊。

我們碰杯.我說,這個服務(wù)員每次都給我倒的都是瑞典Absolutely伏特加,不是蘇聯(lián)紅。

他笑笑，說，他們哪懂，搞不清楚。

他問我來自哪？在西藏都去過哪玩？

我從長春來，也沒去哪，只是在這個老城區(qū)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

他不滿三十歲，藏族人，但我完全看不出，從口音上也聽不出。他在深圳讀大學(xué)，大學(xué)期間就在麥當(dāng)勞打工，畢業(yè)后進(jìn)入麥當(dāng)勞工作，后來被“奈雪的茶”挖走。他說當(dāng)時奈雪的茶剛出道，急需各種人才。他說麥當(dāng)勞為各種新出道的餐飲企業(yè)培育人才，然后被高薪挖走。但他在奈雪做的也不開心，后來幫一個老板經(jīng)營ktv。他說他從ktv撈了不少錢。

那你怎么回來了？我問。旅行的好處是很多話可以脫口而出，不必拘謹(jǐn)，而且看樣子，他憋了很久想找個人傾訴。我見過很多人生活在熟人圈子里憋的滿腹心里話，說不出來，說出來也被搶白，被打斷，被糾正，被漫不經(jīng)心的略過，或者根本就充耳不聞。也有人不想跟周圍任何熟人說心里話，顧慮太多，或者放棄了溝通言說的信心和欲望。

我回來主要是為了這家店。我哥是這家店老板，他打電話讓我回來幫他管理。隔壁的三星級酒店，也是我哥的，他生意多。

怪不得服務(wù)員并不十分尊敬他。

其實(shí)也有另一個原因，我在大學(xué)有個女朋友，漢族的，家里很有錢，畢業(yè)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她的家里也同意了，這很難得，她家里不嫌我是藏族人，但沒想到我家里不同意，那些年藕斷絲連的，最終還是分了。我回來也想自己做點(diǎn)啥，藏族人在外面工作，還是跟漢族人有分別。

你是說歧視嗎？

說實(shí)在，多多少少是有一點(diǎn)的，在提拔任用的關(guān)鍵時刻，我能感覺得到。

我們都喝光了杯里的酒，叫大個子分別再來一杯酒。

他接著訴說了他現(xiàn)在的苦衷。他表哥并不全力支持他的想法：關(guān)于經(jīng)營餐吧的理念和方法。他覺得這個酒吧土得掉渣，他哥哥卻喜歡這種懷舊感。他說了他很多改造酒吧計劃，我衷心希望他能成功說服他表哥，證明自己，攢錢，早日開自己的店。

他說現(xiàn)在二樓關(guān)閉是因?yàn)榈?。他說半個月前這里還人滿為患，現(xiàn)在卻這樣冷清，而這就是旅游業(yè)，再過一兩個月，整個店都要關(guān)。在拉薩開店，一年就是半年。

我問他旺季時這里的景象。

他揚(yáng)起眉毛，聲音也愉快不少：旺季我這里基本沒有中國人，都是老外，我的酒，我的菜，還有位置風(fēng)格，老外喜歡。有時候一桌就能消費(fèi)一萬多。一次，有兩個歐洲女人，從中午開始邊聊天邊喝紅酒，一杯一杯的點(diǎn)，兩人喝了二十多瓶。

我感覺現(xiàn)在西藏有很濃的商業(yè)氛圍，前天我去了一家藏餐館，幾乎就是開在家里，男女老少都在餐廳里，很像青?；蛘咛m州那些在全國各地開拉面館的人。對了，你們本地人都喝什么啤酒？我看他們都喝百威。

本地人哪懂喝什么啤酒，他們看漢族人喝什么他們就喝什么。他們原來都喝青稞酒，這些年才開始喝啤酒。

八廓街轉(zhuǎn)經(jīng)的都是些老人，就算有年輕人，都是為陪伴老人去的。我說。

是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漸漸不喜歡老一套了，想賺錢的人越來越多。大昭寺，小昭寺這些寺廟以前都是晝夜有人誦經(jīng)朝拜的，08年以后，都改成白天才開。這是大的政策，國家有意往這方面領(lǐng)。

我們又叫了一輪酒。

我不怎么跟以前的朋友聯(lián)絡(luò)，除非過生日，叫幾個最好的朋友大醉一場，平時我都在店里，最近我把所有精力放在美團(tuán)上，我哥都能感覺到店里的流量在增加。這一點(diǎn)他服我。我也不怎么泡妞，你知道在拉薩泡妞容易的很。

從他講話的信息量來看，他確實(shí)跟朋友疏于聯(lián)絡(luò)。

我們正喝著酒，走過來兩個人。他們用藏語跟棒球帽說了幾句，然后也坐了下來。

棒球帽向我介紹。

他指著另一個也戴著棒球帽的人說，這是宋哥，好朋友。

此人看起來頗為開朗。他說，您是東北哪的？吉林？長春啊，我去過。

他又指向另一個人：這位是咱們這的英語導(dǎo)游，只會講英語和藏語，不會漢語，現(xiàn)在受疫情影響，外國人來不了。以前他能賺錢的很。

這人面色黑紅，卷發(fā)，大鼻子，眼神銳利兇狠，但是個子小小，讓我想起毛姆的小說《馬來狂人》

我們一起閑聊。他們發(fā)現(xiàn)棒球帽杯子里居然是酒，而且是格蘭菲迪威士忌，嬉笑著說了一串串藏語，我猜是說你個小崽子大中午在這跟一個陌生人喝酒，還喝這么貴的威士忌，裝逼啊。

一個蓄著淡淡小胡子的大個子懶散散的走過來。他三十多歲，舉止高傲，有點(diǎn)象畫像上的成吉思汗，明顯不是漢族人。他顯得頗有心計，不太說話，眼睛滴溜滴溜轉(zhuǎn)。

這是我哥。棒球帽向我介紹。

我沖他點(diǎn)頭。他也若有若無的點(diǎn)點(diǎn)頭，伸了個懶腰?？磥硭刻煸诖宋缢?。

我們幾個人用藏語，漢語，英語混在一起閑聊。他們之間聊天也會夾雜漢語，總會提到老家。他們好像也并非純正的本地人，老家在甘肅。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是純正的本地人呢？

成吉思汗帶著后來的兩人走到角落一張桌子。棒球帽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他們要玩藏式臺球。

當(dāng)然。

在一張方型桌子上有些圓形棋子，桌子像臺球桌一樣有六個孔，他們像舉行巫術(shù)儀式一樣向桌子中間飄灑了一些滑石粉，然后開球。兩人對戰(zhàn)，跟臺球很像，但是手指頭代替了球桿。在許知遠(yuǎn)的書里，我才知道這玩意有個英文名，caron，不丹人也喜歡玩。我小時候在松江河林業(yè)局玩過咔啷棋（calon,我編造了這兩個字,我感覺名字都是來自棋子的撞擊聲），就是把木頭象棋翻過來，模仿臺球規(guī)則，用球桿擊進(jìn)洞。

我跟棒球帽也來了一局。精疲力盡的一局。我只打進(jìn)了一個球。

陪了我一下午，棒球帽表示要失陪，著手工作。我向他表示感謝，又跟吧臺里慢吞吞的大個子要了兩瓶白熊啤酒。我發(fā)覺這大個子慢吞吞的架勢，跟他的老板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