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作於2018年2月，現(xiàn)略作修訂重發(fā)如下。彼時震驚世界的京阿尼縱火案尚未發(fā)生，我們都還可以用平常心來評論他們的作品與經(jīng)營方針，如今經(jīng)過劇變，這樣的文章怕是不忍也不敢再寫了，寫也不忍、不敢對他們的作品寫。

人如何成為人

　　日本動畫及各類影劇，近年共同的主題是：「人如何成為人」，《紫羅蘭永恆花園》也不例外。

　　其實這是一切文藝共通的大題目，但是，因為各個時代、地域的作者和觀眾閱歷有異，作品裡「成為人」的「難度」就不一樣。

　　《紫》的背景，原型似是一戰(zhàn)完的歐洲，但編劇當然不會完全按原型來，你叫我來編我也不會，因為真要忠於原型就不如先去做它十年的考證然後從史實上去編，這太硬了?，F(xiàn)在日本人能做、願做的是一種他們想像中的歐式文明社會－－姓名和服裝歐式，外表萌系，思想言行則還是日式，乃至於ＡＣＧ套路式的。一因為他們只會這樣寫，二因為這大概是最讓他們安心和舒服的，我不確定。這不是要批判它不像，而是要明瞭他們這樣做起來，作品和角色會有什麼侷限。

?　　人如何成為人？人要如何活得像個人樣？古典的標準是往聖賢看齊的，要求低一點安份守己，要求高一點做英雄賢哲；順從體制或者反體制都各有榜樣。近現(xiàn)代的標準多了各種意識形態(tài)如民族主義、社會主義，從左到右，在乎的是投身於一個大集體來改造體制，搞了一百多年以後各種失敗和背叛，人性仍然現(xiàn)實，於是走到如今後冷戰(zhàn)時代的所謂後現(xiàn)代，有人就放棄思考體制問題了，體制那樣就那樣了，人還是多想想自己，從守護自己和身邊的人、事、物、記憶、感覺之類的做起吧，此之謂「小確幸」。

?　　Rainreader梁世佑老師便指出過：2011年311海嘯以後，日本的創(chuàng)作人在劇變的衝擊之下，思考他們究竟可以做什麼、應該做什麼，得出的答案是：珍視我們?nèi)粘５拿恳惶?，珍視切身的記憶與情感。所以不只是日常系動畫，幾乎所有東西都往日常的描寫去靠攏。

?　　這是日本人向來擅長的事。如果你想說難聽一點，那就是：想做硬派的政治、軍事、外交、哲學（正經(jīng)的哲學）思想碰撞（認真的碰撞），他們現(xiàn)在也做不來，或者說做得來的人沒來混ＡＣＧ圈子，ＡＣＧ圈子也沒請做得來的人來編。我們近年看到幾部涉及政治的日本作品，其政治描寫都很幼稚、勉強，就是例證。

笑人家不行很容易，但如果不行的是你，而你是作者，怎麼辦？一是補練到行為止，但你行不代表讀者也行，所以第二個選擇：避開那一塊，你不會畫樹木就不要畫樹木，雖然這樣一來很多場面就不能畫了，但我們還可以用貼圖、套模板、用簡筆畫代替的方式，並且訓練消費者接受這種做法。這就是日本的做法。不要笑別人，我們自己在許多方面也是一樣。

?　　所以，故事的套路就是：被集體主義所傷害的人，如何做回一個正常而完整的人，以及社會如何恢復正常，這是《紫羅蘭》?；蛘咴谌祟愇拿?、什麼集體都已經(jīng)完蛋的末日，人要如何確認彼此而繼續(xù)走下去，這是各種末世系如《學園孤島》、《動物朋友》、《少女終末旅行》等等。?

　　而因為當代日本是一個基本穩(wěn)定、和平的社會，如果要他們想像史實上大戰(zhàn)之後各種創(chuàng)傷，那是強人所難。他們只能美化，他們必然會美化。他們現(xiàn)在做自己國家戰(zhàn)後的題材都沒辦法再深入觸及各種瘡痍了，就算勉強去做，也比不上真正經(jīng)歷過那段歷史的老輩如手塚治蟲、水木茂等等，現(xiàn)在那一輩人就算還活著也很難再出新作了?，F(xiàn)在世界上還有很多地方在戰(zhàn)亂之中，或者剛打完，可歌可泣的故事少不了，只是沒有動畫公司為他們做動畫。漫畫、小說和紀實是一定有的，看你要不要去找來看。

?　　所以套路和美化都確定是不得不如此了，具體怎麼做？就是降低難度，降低複雜度。這一弄不好就會是各種強行。

?　　女主Violet，從只把自己當成兵器，只會用軍事思維處事，到失去她最依賴的少校，承命而欲學會愛，而當上代筆人來學習正常的待人接物－－這樣一種發(fā)展路線基本不算差，但具體看下去，你會懷疑這個女主不只是還不習慣、還不太通人情，而是腦袋有問題，真的有情緒障礙。如果真是腦部異常導致的情緒障礙，那故事沒法編了，因為我們一般人是不能理解這種病人的，就算能，那也太可怕了，無法認同。

?　　作者想寫的當然是前者，而觀眾代入的角色是各種「前輩」，提攜她、幫助她從不懂到懂，換言之就是把她當妹妹。你會喜歡一個聽話又能打而還有點呆呆的小妹妹、小姐姐，在你的調(diào)教之下逐漸靈光起來，但你不會喜歡一個真正的智能障礙者，故可確定：紫羅蘭的頭腦是不會有病變的，除非製作組敢拿全公司的身家冒險。但實際看起來，卻令人覺得有點像後者。一兩次還好，再繼續(xù)就有點令人著急了。我們會覺得這角色的發(fā)展，說服力非常不足。

　　即便當她就是這樣好了。這整部戲要演什麼？也就是通過她的一次次工作、出差，帶讀者經(jīng)歷各種日常的反抗和回歸。學校同學的哥哥戰(zhàn)後創(chuàng)傷、酗酒，這是反抗；紫羅蘭以一封簡單的信歪打正著感動之，這是回歸。與愛麗絲回其家鄉(xiāng)經(jīng)驗她與家人的衝突，這是反抗；反抗之後還是要回歸的，不會一下就圓滿，但在過程中女主似乎成長了一點，作者要拿捏的是「追求安心感」途中的「意猶未盡」，問題的解決與未解決。

　　這之中的問題是什麼呢？是日本固有的「含蓄」的習慣，令爭執(zhí)與誤會的化解，過於緩慢，太多陰錯陽差，使人不耐。例如愛麗絲與家人的衝突，我們可以設想一種擺事實、講道理而不只是鬧脾氣的解決方式，兩邊先把各自的認知和考量通通講清楚，然後再來處理衝突，能妥協(xié)就妥協(xié)，不能妥協(xié)就決裂，同時也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們自己真正碰到問題會想先這樣處理，但日本動畫裡面的人就是不會這樣做，他們就是一定要以執(zhí)著對抗成見，鬧到僵，之後也是訴諸親情、友情、愛情、理想、暴力（含開掛）來擺平或是鬧到更僵。──我們很多影劇也是這樣，有誤會或爭執(zhí)，絕不理性溝通，絕不馬上澄清，就要留著拖戲（所以偶爾來一段立即解決的，就會讓人看得很舒爽）。我不知道這是因為編劇不會其他編法，還是因為如果理性溝通的話，劇情發(fā)展就會太快，事態(tài)推演也會迅速進到編劇能力無法掌控的地步，所以只好讓角色繼續(xù)頂牛？

　　言歸正傳。本作中一個理想的「人偶」，就是能夠通情達理，選擇適當?shù)霓o令來擺平事情的人。這個理想的原型，大概就是日本文化裡講到爛的「和」，並且加上一點維多利亞式對體面和文雅的矜持，即貴族的範兒，明治維新以來日本人一直很吃這一味。?

　　對此，退伍軍人紫羅蘭小姐固有的軍事化思維，其實可以很詭異地是更有效直接的溝通方式。在講究體面也無效的狀況下（同學的酗酒哥哥），作者是有想到這一點的。劇情或許也會再多安排還不夠通情達理的她，直接戳中以後一個個案子的主要矛盾所在，或者作出那些已經(jīng)太社會化的「正常人」說不出的見解。然而本作基本的路線，是要讓紫羅蘭小姐社會化、懂得愛、在這個眾人的日常社會中適應新生活的。?

　　扣一頂大帽子來說：這是反動的。本作要的是讓「異?！够貧w「正常」，不要像什麼「進步」學者或運動家所愛講的那樣，從「異?！沟娜耸挛镎找娝^「正常」框架的痼疾、謬誤、罪孽……（以下省略十個詞）之所在，以動搖人們固有的觀念，推動社會變革。我們這種受過大學教育、浸淫在各式人文社科論述之轟來轟去戰(zhàn)翻天的觀眾，會期望作品做一些這樣的探討，然後可以讓我來跟他較較勁，回應之，挑剔之，批判之，挪用之，以而形成備具各種該有之意義與面向的「對話」，文壇和學界的做法就是這樣。然而，本作絲毫不給你這種機會，它是有意識地張起一個成人童話的結界，完全拒絕戰(zhàn)端。用一句中國大陸二次元界近年造出的新詞來說，就是「圈地自萌」；用史學家陳寅恪的話來說，這叫「不預流」，不參預（思想學術界的）主流。?

　　本作交待的戰(zhàn)爭緣由也只是爭奪資源，不是什麼更大的世界霸權、階級矛盾或者意識型態(tài)之爭，現(xiàn)實中應該會有這些，但本作裡不可以有這些，因為一寫就完蛋，作者作不來，紫羅蘭一個無知少女也探討不來。所以戰(zhàn)後只能是平民視角、以個人、家庭和小公司為中心的撫平創(chuàng)傷、恢復日常，不能也不會有國家和文明層次的勢力重組和典範轉移。?

　　然而這樣你還有什麼好寫的呢？歷史上無數(shù)類似的故事，皆因為大時代的不同，因為各種複雜的社會脈絡，而各有特色，而能使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對人性和情感達到更深的知解，成為一個更有底氣的人。打個比方來說，我們的生活是normal或hard難度，我們會尊重hard和nightmare, hell難度的故事，至於easy難度的輕小說，看著輕鬆娛樂一下就好?！蹲稀愤@一作的背景底下，想必可以有各種難度、各種沉重的故事，但是作者和製作組只能、只會、只想打easy級，而紫羅蘭這個女主角和她身邊的各種人事，如果要寫到合理而出彩，至少也要normal或hard級的功力?；蛟滑F(xiàn)在日本作者所能想像、企及的normal級，還是太簡易粗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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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作者、編劇功力有到，可以在各方面刻畫得更加細緻合理又有所本，但本作演到底，也就是小妹妹在我們（表面是各個配角，實際是我們觀眾，製作組目標的觀眾）的關照之下成長了，懂得依賴我們了，而這就是「愛」。什麼是愛？不論具體答案是什麼，關鍵在於這個答案必須是讓觀眾看了開心、窩心、暖心、安心的。至於具體表現(xiàn)，在細節(jié)上，我相信京社仍有能力在各個小地方作出巧妙精緻的變化與配合，把本作要傳達的氛圍營造到盡善盡美；但在大格局上，九成可以斷定它不會有什麼新意或是挑戰(zhàn)性，在思想的探討上也會極度克制、稍微點一下便止。?

如果紫羅蘭真正走出過去，找到自我，學會愛了，再之後又會有什麼發(fā)展呢？抱歉，下面沒有了，這一隻已經(jīng)升級升到上限了，想再升就要突破限界，而這太燒腦傷肝又不能確定報酬率，所以就放給小說作者和讀者愛怎樣繼續(xù)下去隨便吧，京社要轉去做下一部動畫，練下一個女主角，給觀眾推出下一批新老婆了。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群專業(yè)技藝一流、分工合作嫻熟的人士，為一個easy級的框架和目標受眾來服務（而且是他們公司自己選的，不是別人請他們做的），去勞心勞力，所成就的一部動畫。我這種重口味的就會想：如果能改成給我們的重量級、H級現(xiàn)實主義作品來服務多好；如果能改成給世上正在發(fā)生或剛剛告一段落不久的大事服務多好。然而這「穩(wěn)定第一」的方針是他們綜合市場現(xiàn)實和思想慣性的決策，不會因為幾篇沒貼「如果你能照我講的這樣改我就包養(yǎng)你全公司」這種支票的意見評論而修改，所以我們能做的，也就是多觀摩些精細的作畫和演出便罷了吧?；蛘吣阆胍屯活}材，作一篇硬派的小說、漫畫出來和它較勁？如果有的話，請務必聯(lián)繫我，我們來把它炒熱，來開戰(zhàn)，然後或許可以幫你引到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