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重逢》（金錢組）

「世界從來不止西方」
阿爾弗雷德走進了一家當(dāng)?shù)氐男【频辍?br/>那掌柜見了他便丟了魂魄，竟一下子愣住了，半跪不跪的樣子，十分滑稽好笑。
這鎮(zhèn)子雖然不大，因為臨著江到也聽過洋人的威風(fēng)，偶有幾個洋人過來也是前呼后擁著，極少像阿爾弗雷德這樣身邊沒有任何人的，可這畢竟是個洋人啊……掌柜的心中七上八下，橫也不是豎也不是，先跪了再說。
“咚！”
阿爾弗雷德看見那掌柜終于跪了下來，只覺得十分好笑——怎么世界上竟會有這樣的人，連要跪都猶豫不決。
那時是深秋天氣，他穿著一身棕色的大衣，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深秋的鎮(zhèn)子蕭索地很——風(fēng)一卷就能帶走一樹梧桐葉，階邊的草都枯黃了，上面還掛著一層霜；朱門像是褪色了一般暗了好幾個度，天空也是陰沉的，灰的均勻而可怖，好像本應(yīng)該有場暴風(fēng)雨卻被扼殺在高空中，終是沒有落下來。
在這樣陰沉的背景中，是有著穿著短衣和長袍的行人，短衣的衣服顏色倒還有些樸素的活氣，只是這樣的天氣下也顯得暗了，人也見了他就躲開來。那些穿長衫的衣服顏色就更加昏暗——暗綠，暗紫，灰藍(lán)，雖然有些甚至有絲綢材質(zhì)的柔和反光，可卻看起來比四周的景色還要蕭條。偏穿著的人還要昂首闊步地走著，還要一見到他就低下頭來或者巴結(jié)他問些什么。
他沒理，只讓那些人尷尬著，徑自走到這家酒店。
那掌柜還在跪著呢。
阿爾弗雷德讓掌柜拿一壺酒，自己走進柜臺對面的客座里了。
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不錯，他要找的人果然在這里。
那人在那喝著酒，自斟自酌，散著烏黑的長發(fā)，身形看著，更消瘦了一點——他不確定那人是否還在抽鴉片，不過無論他抽與不抽，身形都會消瘦的了。
他坐下來摘掉帽子，輕輕叫了那人一聲：“王耀?！?br/>王耀對于這種如親昵戀人般的叫法十分不習(xí)慣，一抬頭看竟看到阿爾弗雷德的如湛藍(lán)天空般的眼睛，以為自己出了幻覺。
畢竟那雙眼是這樣亮，甚至還有一些潛藏的瘋狂——王耀穿過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名戰(zhàn)場上的騎兵。
阿爾弗雷德看著王耀琥珀色的眼中突然閃出一道光，接著便只有如盞中酒光般的光彩，晦暗而克制，里面都是風(fēng)沙。
“閣下是想干什么？”
掌柜的端了一壺溫酒過來放到桌子上，看到王耀與阿爾弗雷德僵持的場面，心里直犯嘀咕——這是仇人冤家路窄還是舊識敘舊閑話？若是前者，以王舉人的脾性怕不是早就掀了桌；若說是后者，這也不像是啊……
掌柜的雖然好奇，但他怕一個不小心就丟了命，只叫長得伶俐的小伙計去侍候，他自己跑到后臺去算賬去了。
阿爾弗雷德摸了一下酒壺，酒是冷的。
“沒什么，我也沒必要為了那群傀儡去找你吧。我只是單純想敘敘舊而已?！?br/>王耀的眼睛更加晦暗了，什么也看不清楚，白皙的手指只是攥著酒杯自己斟了一杯冷酒，一口飲盡了。
阿爾弗雷德微笑著給王耀倒了一盞溫酒，王耀愣了愣，把杯子轉(zhuǎn)了個方向推給阿爾弗雷德，道：“這天氣我只喝冷酒?！?br/>“怎么，你怕我下毒？”
“不是，這酒不錯，我不舍得倒?！蓖跻f道。
“我不是那些歐洲的老流氓，你并沒有必要在我這里裝?！卑柛ダ椎碌难凵窳鑵柶饋恚Z氣也變得更冷了。
“喀，我一個吸大煙度日的家伙，能裝什么呢？”王耀咧了一下嘴，直接把酒壺里的冷酒倒嘴里吃了。
阿爾弗雷德卻感覺越來越不對。
以王耀曾經(jīng)自尊天朝上國的驕傲，又怎么會如此低聲下氣……
若是阿爾弗雷德看過三國演義，定會想起劉玄德和曹孟德煮的青梅酒來。
阿爾弗雷德倒也沒多想，只覺得事情更有趣了一些——這局面被歐洲的家伙弄得毫無趣味，如果多幾個變數(shù)讓這些家伙頭疼，倒也不錯。
可是王耀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來呢？
阿爾弗雷德看向柜臺前站著的幾個短衣的漢子正在說笑，笑著的內(nèi)容無外乎是誰誰家的誰出了什么雞毛蒜皮的事，光這樣也就是全世界人都在干的事，可是對革命者的態(tài)度，卻是無比冷酷。
“那些人不是活該死的么？”
阿爾弗雷德聽見這話便笑了，你看看，這樣的王耀能掀起什么風(fēng)浪呢……
但是他還是覺得會掀起什么風(fēng)浪來。
可你看那些人看見阿爾弗雷德畏畏縮縮的樣，看見他們嘲弄那“孔乙己”（阿爾弗雷德猜他是個讀過書的懶漢）才有些精神頭的樣，這樣的病態(tài)的王耀怎么掀得起風(fēng)浪啊？
可王耀也令歐洲的那些家伙膽戰(zhàn)心驚。
他們恐懼王耀。
他們在恐懼什么呢？阿爾弗雷德記得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聽過亞瑟提起過王耀的傳說，可那也只是傳說而已??？
他的恐懼又來自哪里呢？
王耀只是在喝著冷酒，絲毫不搭理阿爾弗雷德的一舉一動和突然的凝視。
“還是少喝點冷酒好?！卑柛ダ椎碌难凵裢嘎冻鲆唤z憐憫。
王耀只笑著，笑得只有他自己知道多暢快。
他想明白了。
阿爾弗雷德后來想到那個笑容和低聲下氣的王耀是某個下午他在看著報紙的時候，那個時候王耀已經(jīng)是一身紅色，敢于和他正面對峙了；歐洲那些家伙的體系幾乎完全破碎，茍延殘喘著，也撐不了多久了。世界在他與伊利亞之間。
而王耀便是新興的紅色勢力的一員。
他想不明白那天他離開之后王耀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他離開后，王耀只是眼神清明了些，身子挺直了些，他往外走。
天邊露出一絲光來，他瘦削的背影傲立著，正如院里剛開一朵的那只臘梅。
竹子經(jīng)了霜打仍然青翠，松枝也蒼蒼，昂立于天地之間。
這樣的王耀曾經(jīng)天下無敵，也當(dāng)然掀得起驚濤駭浪！令世界為之動搖的驚濤駭浪！
而冷酒也是能讓人振奮的，在胸口暖起來，在深秋燒一把火。
只是阿爾弗雷德還是太年輕了。
他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傳說都是東方的剪影，雖有夸張，但也終究是依托現(xiàn)實存在的產(chǎn)物。
但是王耀不會留時間給他想。
阿爾弗雷德看見那穿著軍裝的東方人從門口進來，王耀的眼神明亮令他竟有些不敢直視，和五十多年前的他天差地別。
王耀笑了笑。
“阿爾弗雷德，好久不見。”
“也不是好久不見的程度吧，我們在巴黎見過?！?br/>“是的，在巴黎?！蓖跻恼Z氣十分平靜，這些對于他來說都只是過去了。
阿爾弗雷德·F·瓊斯看著這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對手想起了談判時候激烈的反抗，他以為這會是一個小變化，真正的重點還是歐洲那些家伙。
可事實正相反，王耀的出現(xiàn)打破了許多局面，局勢因為他變得更詭異了，更不可控了。
王耀依舊不變的是安靜，他只是拿出一根煙斗，點起火。
阿爾弗雷德皺了一下眉頭，但他發(fā)現(xiàn)那不是鴉片的味道。
“不要想多，我從1840年開始就不抽鴉片了?！蓖跻陌霃埬樤跓熿F里模糊不清，阿爾弗雷德發(fā)現(xiàn)他對王耀之前的事一點都不了解。
就像他現(xiàn)在對于王耀這樣抽煙的樣子十分陌生一樣，而王耀的樣子絕對不是第一次抽煙斗。
這是一片空白。
王耀現(xiàn)在的情況他是知道的——百年的戰(zhàn)亂致使這個國家一窮二白，但是卻敢出兵并且把他打退到38°線乃至漢城——如果不是沒有核武，中/國絕對敢把他打到海里去，并且有這個能力。
真是個麻煩的對手，阿爾弗雷德想，而且還如此堅定地站在伊利亞那邊。
“要簽停戰(zhàn)協(xié)議了，不是嗎？”王耀說道。
“雖然說是協(xié)議，但是我們輸了。這是第一次。”阿爾弗雷德說道。
“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了，贏贏輸輸，輸輸贏贏，在我這里發(fā)生過很多次的。”王耀說道。
但是這一次我會記得很久，這是王耀未說出口的話。
“如果不是我們有這么多現(xiàn)代化的武器，我們會輸?shù)暮軕K?！卑柛ダ椎抡f道，這是他說的難得的樸實無華的實話。
這個對手值得他尊敬，但是這與他要針對王耀無關(guān)。
王耀也很清楚，他只是禮貌地說了客套話，然后就離開了。
阿爾弗雷德只在停戰(zhàn)協(xié)議書簽訂的時候看見了王耀站在一個角落看著協(xié)議簽訂和記著的拍攝，一切結(jié)束之后王耀便離開了。他們沒有交談。
從那以后阿爾弗雷德十幾年間沒見過王耀，但報紙上都是他的消息。
一個紅色陣營的國家與蘇聯(lián)決裂，決定走自己的道路，這點讓阿爾弗雷德十分驚訝——他知道世界上只有兩個國家有這個膽量和實力。
王耀哪怕是家里動亂，也是硬生生的扛了下來，甚至在他和伊利亞難得合作的領(lǐng)域取得了突破，而且完完全全是自己的成果和技術(shù)。
他想起王耀家執(zhí)意回去的那些研究人員，那些金錢與武力都無法留下的人，那些愿意拋棄優(yōu)越條件投身艱苦環(huán)境的人——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這些奇跡。
可是他們?yōu)槭裁慈绱藞?zhí)著呢？阿爾弗雷德只能把這個原因概括出一種“中國精神”。他讀過一些和中國歷史相關(guān)的書，但是他也想不明白這個原因。
他想不明白的原因是什么？阿爾弗雷德發(fā)現(xiàn)他連這都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想了。
這個問題只能由中國人去解答。
不過這樣的情形對他有利得多，陣營內(nèi)部的分裂才使他有機可乘。
如果把王耀拉到自己這一邊呢？
阿爾弗雷德感覺這情形更有意思了。
他在70年代的時候又和王耀再次見面了。
其實本來50年代也會碰面——但阿爾弗雷德當(dāng)時身體不適剛好沒去。
而那次可是出了大新聞。
這次的新聞也同樣大。
王耀出現(xiàn)在了聯(lián)合國。
而且以他無法阻止的方式回歸，沙特的臨時倒戈讓原本的謀劃落了空，非洲的國家把中 國推上了他無法控制的表決。（PS：這種情況下的話一票否決是沒用的）
哪怕把標(biāo)準(zhǔn)訂的極為苛刻，但阿爾弗雷德很清楚王耀一定會入常。
但他最后還是選擇看完全程。
他驚訝的有兩點：
和王耀決裂的伊利亞投了贊成票。
以及投票結(jié)果出來第三世界大部分國家的振奮，王耀更是這樣。
阿爾弗雷德一直記得那天王耀眼中的光比他在極地看到的那顆萬星之中的北極星還要亮，比冬季夜晚的天狼星還要亮。
聯(lián)合國內(nèi)將升起兩面紅色的旗幟。
兩個月前回來的基辛格博士給阿爾弗雷德打電話，問他對于今天發(fā)生的事有什么感想。
阿爾弗雷德想了想，說，現(xiàn)在這個局面有些轉(zhuǎn)機了。
還有，他想去中國和王耀打乒乓球。
那天的他其實很興奮，他出生于變革，最怕一潭死水的世界，那是他真正的死亡。
他是伴著鮮血與骨骸出生的新生兒，在硝煙和子彈中蛻變；他滿身罪惡，但是所有人都必須承認(rèn)他是新生。
他不是橄欖樹的嫩芽，他是月桂樹的花枝，下襯血紅的布——因為只有用血染就的紅色，才能襯托花的璀璨。
而王耀對于他來說是從滿天黃沙中走來的古人，他不清楚王耀的曾經(jīng)，但以王耀的狠勁，想必也有一些過往。
他好奇那個東方的國度是怎樣的地方。
所以他去了，在1972年。

1972年的中國和美國的面貌落后很多，阿爾也不意外，畢竟在自己的圍追堵截下搞了那么久，如果這里和美國一樣，那自己也太失敗了。
當(dāng)然他并不知道的是，之前中國確實差點搞出來了，只是因為一些特殊原因倒退……當(dāng)然，有些潛在的問題必定會爆發(fā)，所以這也無話可說。
他看到墻上的標(biāo)語讓他一瞬間以為自己是看錯了，但是在他確認(rèn)這是一個存在著的標(biāo)語之后，阿爾弗雷德嚴(yán)重懷疑王耀這邊根本不打算認(rèn)真談。
如果不是后面王耀親自和他表明立場的話。
現(xiàn)在王耀穿著一身青藍(lán)色的中山裝，煙斗不知道放哪了——他抽的是卷煙，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夾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天，頭發(fā)用紅繩系著。
“你們的態(tài)度是怎么樣？”
“如你所見，我們和伊利亞那邊的關(guān)系很差。”王耀說道，“所以我們……”
“所以你們作為共產(chǎn)主義陣營的國家就倒向我們這邊？”
“你不也是想要拉攏我？”王耀的眼睛閃過一絲狡詐，“純粹的利益關(guān)系?！?br/>阿爾弗雷德想說什么，但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看著王耀。
“你也不要指望我成為你的沒有一點自主權(quán)的附庸，伊利亞試過的?！蓖跻珠_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似乎是對伊利亞的嘲諷。
至少對于阿爾弗雷德來說是的。
“我們還是很有誠信的。并不會食言。”王耀說道，“而且你已經(jīng)不可能忽視這里的力量了?！?br/>阿爾弗雷德沉默了良久。他看到了王耀聯(lián)合國大會上的眼神，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皇后號的事情，那時候是他們真正的第一次相見。
那時的王耀還有著很長的長發(fā)，行拱手禮，對他還沒有如此高的警惕；只是腰板依舊是挺得筆直。
現(xiàn)在的王耀，已經(jīng)有和自己談判的籌碼了。
“老實說我并不覺得你現(xiàn)在的境況會很好，但是你絕對是變局中最大的變數(shù)——雖然我不懂為何?！卑柛ダ椎抡f道，“您好，中/國或者說王耀，你讓我激動不已。”
“謝謝你對我的贊譽。”王耀說道。
阿爾弗雷德與王耀握了一下手，他們自皇后號以來歷經(jīng)百年的相逢與碰撞，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局面，他們親眼見證了世紀(jì)性的握手。
而這一次的握手，何嘗不是對于他們來說，世紀(jì)性的握手。
晚宴上賓客談笑正歡。
阿爾弗雷德很熟練地用筷子夾菜，和他上司的有些笨拙的動作形成對比。
王耀和阿爾弗雷德在角落的一桌——他們總是在歷史之內(nèi)鏡頭之外的地方凝望，在群眾視線之外的灰色空間行走。
“我之前以為中國菜都是辣的?！卑柛ダ椎抡f。
“那你可能吃的是川菜的偏大眾的菜，中國菜系紛繁，我們這一次吃的是淮揚菜?！蓖跻⑿χ榻B說，“淮揚菜的發(fā)源地以前是很富庶的，所以菜品偏甜，因為水系眾多，商業(yè)發(fā)達(dá)，所以做工精細(xì)，同時也突出食材的原味。”
“而且就算是川菜，其中也有很多不辣的菜品。”王耀說道。
“嗯……其實都挺好吃的?！卑柛ダ椎逻吔乐r球邊說。
“或許你未來還會有機會來中國吃美食?！蓖跻f道。
“是一定。”
……
王耀現(xiàn)在還是住在四合院里，院墻上有一些枯了的藤蔓，院中有一張大桌子，除此之外便沒有什么本來就在院中擺放的物件了。
阿爾弗雷德初到的時候總覺得有些冷清，不過院子還是被收拾得很干凈，再加上院里還晾著些衣服，還算有點人氣。
屋內(nèi)也很整潔，但總有一些冷清的味道。
阿爾弗雷德看著王耀怡然自得的樣子把話壓肚子里了，開始觀察窗上紅紙剪的窗花，他第一次見這種東西，只覺得花紋很奇妙，光透過紅紙被染成金紅色，使室內(nèi)頓時溫暖起來。
王耀沖了一壺茶請他吃，阿爾弗雷德應(yīng)下了。
“我這里算是很清貧的了?！?br/>阿爾弗雷德當(dāng)然看得出來。
“我也有些驚訝，哪怕是戰(zhàn)亂，你也應(yīng)該存了東西的?！?br/>“是啊，可惜現(xiàn)在時期非常，何況那些相比于拿來賣錢，還有更寶貴的價值?！?br/>“……”
“我說是研究，這些東西承載著很厚重的時光?！?br/>“有多悠久？”
“可能有些有幾千年吧。記不清了?！?br/>記不清了。
阿爾沉默了，看著那顆明亮的冬日的太陽。
他知道這時的王耀還在困局之中，但他不得不承認(rèn)，王耀身上滿是希望。
枯藤在陽光下長了一點新生的紅色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