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zhuǎn)載自蔣勛《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1》，如有侵權(quán)，請聯(lián)系刪除。）

? ? ? ?賈璉是《紅樓夢》里出場次數(shù)極多的角色,賈府玉字輩的富二代，和寶玉是堂兄弟,吃喝玩樂,斗雞走狗,典型的紈绔子弟。不學(xué)無術(shù)，也不事生產(chǎn)，守著祖宗創(chuàng)立的富貴基業(yè)，坐享其成，日日淫樂。

? ? ? ? 賈璉二十歲上下，娶了娘家背景有權(quán)有勢的王熙鳳，大約新婚一年多,剛有了一個女兒巧姐。王熙鳳精明潑辣兇悍,賈璉相較之下，顯得窩囊不堪。家里的奴婢仆傭都懼憚王熙鳳的厲害威嚴，逐漸成為“夫人派”，賈璉人單勢孤，要做一點兒壞事，也都有眼線向王熙鳳打報告。賈璉不時忍不住要拈花惹草，卻被王熙鳳盯得死死的。找不到一點兒空隙越軌。

? ? ? ? 性的欲望非常奇妙，越軌的欲望也非常奇妙，賈璉是不是性欲太強，是不是越軌做非分之事的欲望太強，不得而知。在整部《紅樓夢》小說里，賈璉總是在王熙鳳嚴密的防范中不時越軌偷吃一下，接二連三發(fā)生這樣的事，使人不禁懷疑，好像賈璉真正偷吃的快樂也不一定是性欲本身，而是他在滴水不漏的嚴密防范里，終于可以犯了一點兒規(guī)。他的快樂，是背叛了悍婦妻子嚴密看管的快樂嗎?

? ? ? ? 我常常用賈璉的模式觀看身邊一些懼內(nèi)男性的行為，也使我想到中學(xué)時，校規(guī)嚴格苛刻，東管西管，什么都不準，最后同學(xué)們總是要想盡方法，做一點兒違反校規(guī)的事，好像犯規(guī)本身就夠快樂了。

? ? ?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賈璉小小犯了一點兒規(guī)，沒被抓到，他樂極了。

? ? ? ? 二十一回寫賈璉女兒巧姐發(fā)熱，請醫(yī)生診脈，結(jié)果不是病，是出疹子，家里就忙著供奉痘疹娘娘，準備桑蟲豬尾，同時怕傳染，就要賈璉搬出去分房睡。

? ? ? ? 賈璉得到一個可以犯規(guī)的機會了。作者有趣，輕描淡寫，三兩句話說出賈璉的快樂——“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

? ? ? ? 這有點兒像管教太嚴的孩子，一旦父親不在家，就要造反了。

? ? ? ? 賈璉一人獨睡了兩個晚上，就熬不住了，他還是懼憚王熙鳳。不敢太放肆，所以他最初的犯規(guī)只是試探了一下，“暫將小廝們內(nèi)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 ? ? ? 這是解決性欲問題了，性別也不重要，就在身邊書童、車夫里尋找長相清秀好看的，用來在晚上發(fā)泄性欲。

? ? ? 《紅樓夢》寫情，也寫性欲，只看其中一面，都不容易懂這部小說的真正動人之處。

? ? ? ?二十一回上半段才寫過史湘云給寶玉梳頭，寫情如此之深;下半段就是賈璉的“出火”，全寫性欲如動物本能一般，看來不堪，但也正是作者對“情”“性”深刻的了解和悲憫吧。

? ? ? ? 選清俊男孩“出火”，好像沒有出事，賈璉膽子就更大了，越軌的行為也更囂張起來。

? ? ? ? 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寫起賈府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十個字，活生生一個極形象化的、每天喝得昏昏醉醉的男人就在眼前了?！捌茽€酒頭”文字沒有什么邏輯，但真?zhèn)魃瘛?/p>

? ? ? ? 這個廚子本名“多官”，因為沒出息，昏醉糊涂，就被人取了一個綽號叫“多渾蟲”。

? ? ? ?《紅樓夢》考證家當(dāng)然對多渾蟲這樣的角色沒興趣，文學(xué)評論也很少重視他。這么難看卑微無能的小人物，不成器，好像一個捏壞了的陶甕，丟在墻角，沒人理會。

? ? ? ? 可是這小人物有一個老婆，“生得有幾分人才”，二十幾歲，“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每天喝得爛醉，什么事都不管，所以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能跟這破爛酒頭廚子的老婆有一手。

? ? ? ? 世俗喜好說“大眾情人”，這因為不成器的多渾蟲襯托出來的老婆，卻頗有“大眾”的緣分，但好像也不是“情人”，任何人都可以跟她有一腿，也許稱“性人”恰當(dāng)一點兒，但不好聽，還是《紅樓夢》眾人給她取的名號合適——“多姑娘”。

? ? ? ? 賈璉對這人人可以上手的“多姑娘”也覬覦已久，只是害怕王熙鳳，始終不敢有動靜。

? ? ? ? 這多姑娘有趣，她聽說賈璉搬到外書房睡，沒有王熙鳳管著。就三天兩頭走來,在賈璉不遠處晃晃蕩蕩,“惹得賈璉似饑鼠一般”。

? ? ? ? 賈璉看女兒出疹子還有幾天，就要小廝們?nèi)ピO(shè)計安排好了，趁多渾蟲喝醉昏睡，賈璉就半夜溜進廚子房內(nèi)。

? ? ? ?《紅樓夢》的作者太懂性欲了，因此賈璉一進屋，“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這很像今天美國的超級A片了。

? ? ? ? 作者寫情如此之深，寫性欲也一點兒不含糊，下面一段是文學(xué)家不太引用的，卻是《紅樓夢》的好文字:“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jīng)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這是儒家教養(yǎng)文化不容易鼓勵的事，連夫妻間也只是“敦倫”，完成倫理生男育女，不可以“如臥綿上”。

? ? ? ?賈璉在悍妻嚴厲管教下,得到了人生最享樂的解放,“淫態(tài)浪言、壓倒娼妓……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她身上”。

? ? ? ? 男子或許是需要娼妓的吧，主流的文化避之唯恐不及，或者可偷偷做，卻不可說，好的文學(xué)卻一一寫到，只為見證真實的人性。

? ? ? ? 多姑娘在賈璉下面，淫言浪語，“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大動”二字用得簡潔準確，“那媳婦越浪，賈璉越丑態(tài)畢露”。

? ? ? ? 巧姐出疹子，養(yǎng)了十二天，這十二天是賈璉最難忘的假日吧。十二天后搬鋪蓋回家，王熙鳳就下令翻看被窩里留下什么沒有。幸好枕套里一綹女人頭發(fā)被機警好心的丫頭平兒藏起，遮掩過關(guān)，但是賈璉已經(jīng)嚇得“臉都黃了”。

? ? ? ? 賈璉很典型,現(xiàn)實生活里這樣隨時準備“出火”的男人其實不少。

截圖來源于1987央視版《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