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制糖廠】過去與現(xiàn)在與她(夕篇)
? “先生,您這墨已經(jīng)研了有半個時辰了……”
? 博士趴在辦公桌上,雙臂彎曲作枕,明媚的陽光穿透了他身后的落地窗,被分解成絲絲點點的光暈,暖暖地照在背上,
? 這樣愜意的午睡時間,他卻被某位隨性的畫家吵得無法入夢,
? 他的助理正坐在對面,午日的陽光照亮了她精致的臉龐,她正低著頭,專心侍弄著手中的墨塊,
? “那又如何?總得有人來研,若是讓你碰到,這墨就毀了?!?/p>
? 眼前的夕頭也不抬地答道,烏黑的長發(fā)中,隱約可見那絲絲縷縷的青絲,正反射著投在她身上的日光,更增顯出一點立體的美感,
? 見這特質(zhì)的墨終于化開來,她伸出那修長的手指,指肚在硯臺里的墨汁上輕輕沾了沾,那黑色的液體便聽話地跟了上去,
? 夕將那沾了墨的手指放到唇前,稍稍伸出舌尖品了一下……
? “先生的墨,還能靠嘗來嘗出優(yōu)劣?”
? 夕皺著眉頭,仔細感受了一下這墨的口感和味道,總覺得比之前制出來的要細膩不少,但其中的苦澀在口中點點散去后,竟能品出一絲甘甜,
? 她將手指伸向博士,
? “試試?”
? 博士輕輕握住她那只如藝術(shù)品般的手,舔了舔她的指尖,墨香味瞬間在他口中充斥起來,
? 他對這味道并不陌生,似乎是在相當久遠的一段歷史之前,他還尚且年幼的那段時光,那個女性總是在他放暑假時才回到他居住的那個小院,隨她而來的,便是一摞摞書卷、大大小小的毛筆,還有那個永遠沾滿褐漬的墨水瓶,
? 紙張與墨水的青澀味,總是在她的房間里繚繞,再加上他本就不常與她溝通,他總覺得那間房,充滿了神秘感,
? 真正讓他與那位女性熟絡起來的,是那個盛夏中的雨天,

? 那天,他終于按耐不住無聊和對那房間的好奇,悄悄推開門,走了進去,
? 屋外,雨已經(jīng)停下,但陰云還未散去,似乎正在醞釀著一場更大的暴雨,雨水順著鐵質(zhì)防盜窗上的那塊塑料棚頂,一滴一滴,落在空調(diào)外機上,發(fā)出陣陣聲響,
? 房間內(nèi)有些昏暗,那厚實的木書桌上,擺著一張沾滿黑與灰色塊的大紙,
? 雖然房間的窗戶沒開,但濃郁的書香味已經(jīng)沖進了他的鼻腔,仿佛替代了院子里蓮塘清甜的氣息,讓他感到一陣平靜。似乎就連南方潮濕夏季所帶來的悶熱,都要減輕不少。
? 年幼的他走上前去,爬上了桌前的椅子,細細端詳起來:
? 這是一幅水墨畫,畫的正是那窗外的蓮塘,但與那蓮葉格格不入的,是它背后那高聳的混凝土筒字樓,
? 那些人造物的外觀是如此粗糙,原本灰白的墻面上,被各家各戶的空調(diào)機架銹得斑駁不堪,
? 他撥開窗簾,仰起頭,打量起窗外的風景:灰色的建筑矗立在灰色的天幕下,外面的白色空調(diào)外機正嗡鳴作響,實在聒噪,
? 但在這一片單調(diào)而壓抑的景色中,還存在著一抹蔥郁的綠色,那撐出水面的蓮葉上,一滴滴晶瑩飽滿的水珠被安靜地盛放著,
? 那時的他還不懂得欣賞,他也不知道,這一幕將永遠被他銘記于心,
? 即使天上的月亮在多年以后分崩離析,
? 即使大地的樣貌最后被洶涌的海水所侵蝕,
? 他呆呆地看著那幅畫,突然,他家樓棟口的防盜門發(fā)出了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然后是鑰匙捅入門鎖時,鎖芯發(fā)出的轉(zhuǎn)動聲,
? 他急忙向房門口跑去,但還是太遲了,
? 那個和他外貌相仿的女性正好撞見他從她房間出來——
? 她沒有多說什么,默默將傘掛在門口旁,然后一邊疑惑地看著他,一邊脫掉涼鞋,換上在家里穿的拖鞋,
? “你進我房間了?”
? 她問道,但語氣中并不含著慍怒,
? “對不起,姐姐……”
? 姐姐并沒有在意他的道歉,只是走進房間,
? 她注意到那幅畫有被挪動過的痕跡,
? “喜歡這副畫嗎?”
? 她回頭,笑著問他,
? 他誠實地點了點頭,
? “那就送你好了,嗯……墨也已經(jīng)干透了?!?/p>
? 姐姐卷起那幅畫,走到他跟前,輕輕蹲下,將畫交到他稚嫩的小手中,
? “想要姐姐幫你掛起來嘛?”
? “嗯……”
? 他紅著臉,沒想到姐姐竟是如此溫柔的一個人,
? 后面的事,他已不大能記起,那個啟蒙了他審美觀的女人,也因為他記憶的缺失,消失在了一片模糊中,他甚至無法記起她的樣貌。

? 回過神來,博士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抓著夕的手,他趕緊松開,慌忙道:
? “抱歉,稍微有些走神了……”
? 夕并沒有在意,她注意到,眼前這個男人的眼角,竟泛起了淚光,
? “你剛剛想的那些,我都看到了。”
? “誒……?”
? “可能是因為我做的墨進了你身體的緣故罷……”
? 她抬起手,輕輕擦掉了男人眼角的淚水,
? “唔……先生不必這樣……”
? 博士頓感一陣窘迫,
? “很美啊,姐姐的那幅畫,還有那座小院,那個夏天?!?/p>
? 夕眼簾低垂,輕聲說著,手卻捧起了博士的臉,這話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他早已封閉許久的內(nèi)心,
? “你喜歡那幅畫嗎?”
? 她問出了那個女人同樣問過他的問題,
? 他依舊誠實:
? “喜歡?!?/p>
? 夕微微一笑,就像她一樣,
? “那我送你好了?!?/p>
? 矮小的茶幾被挪開,空出的地面上,擺著一張發(fā)黃的大紙,
? 夕握著劍柄,在紙前,一步步踱著,
? 她的腳步,時而沉重,時而柔緩,時而匆忙,時而輕快,
? 她已活過數(shù)百余載,這每一步,都代表了她所經(jīng)歷過的五十年,
? 終于,她站定于畫卷之前,
? 拔劍,墨汁縈繞于劍尖,不同于以往的提筆,這次,她感受到一絲陌生的情緒誕生自她心中,這情緒又隨著她的指尖,被傳達到了劍上,
?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顫抖,
? 她再次感受到了,第一次提筆時的熱情,
? 夕不再猶豫,拋起劍鞘,將那淋漓的墨汁盡數(shù)撒向空中,
? 墨滴飛向空中,卻不見下落,反而如有了生命般星星點點地漂浮起來,
? 她雙手握住劍柄,赤紅的劍刃被斜舉過肩,墨滴便如得了令一般,快速自房間的各個角落凝聚于刃上,不消片刻,那劍便成了黑色,
“起!”
? 夕大喝一聲,蓄勢的長劍應聲而下,重重劈上地板,卻不留裂痕,
? 而那覆于其上的墨汁,卻被瞬間甩滿了地板,甚至形成了浪潮,墨浪碰到障礙,便拔地而起,快速構(gòu)建起什么,
? 博士站在夕的身后,驚訝地看著這一切,并不是因為這宏偉的法術(shù),
? 而是因為,那墨浪構(gòu)造著的,正是自己回憶中的那個房間,
? 不斷有墨水順著墻壁爬上天花板,甚至那面落地窗都已被蓋住,不透一絲陽光,
? 房間內(nèi)終于陷入一片黑暗,
? 忽然,他感覺有一絲淡淡的亮光好像透過了什么縫隙,那光有些刺眼,但正慢慢減弱,終于,博士適應了那光,
? 他終于再一次站在那房間里,剛剛透光的地方變成了蓋著的窗簾,昏暗的房間中,只有簾布的縫隙間微微透著外界那不算明媚的光,
?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甚至那稍稍有些令人煩悶的燥熱都恰到好處,
? 一切苦難好像從沒發(fā)生過,他依舊是那個單純的少年,
? 夕拉開窗簾,城市的一角呈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無數(shù)的回憶裹挾著感情,如浪潮般涌回他的腦海中,
? 最終,只有兩行清淚落下,
? 她沒有看他,而是打量著窗外的那堆蓮葉,
忽然,家門口方向傳來一陣防盜門被推開的尖刺聲,他心里一驚,循聲望去……
? 鑰匙入鎖的聲音,鎖芯轉(zhuǎn)動的聲音……
? 他屏住了呼吸,
? 但是,
? 畫終究是有限的,
? 窗外陰沉的天幕瞬間暗下來,連帶著大地也陷入黑暗,
? 博士看到,陽光正重新自他背后鉆出,他知道 那是墨水褪下落地窗所致,
? 午后的陽光下,滿屋的墨水聚集到地板上,最后以地上那幅空畫卷為中心,不斷鉆入其中,
? 半分鐘后,一切重歸正常,似乎從沒發(fā)生過,
? 但地上那幅,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水墨畫,卻真實存在著,
? 夕揀起地上的畫卷,卷成一卷道:
? “墨已經(jīng)干透了……既然你喜歡,那就送你好了。”
? 博士張了張口,他想說些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出口,他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去夸贊或形容,任何華麗的辭藻在那樣直觀的沖擊下,都已黯然失色,
? 剛剛那幅畫,是真正無法以語言或文字去形容的畫,甚至于那已經(jīng)超出了“畫”這個概念本身,
? 他意識到,夕終于再次達到了那個巔峰,
? “恭喜你,先生……”
? “不,是我該謝你。”
? 夕一手握劍,一手持卷,慢慢走到博士身旁,遞出了那幅杰作,
? “要不要把它掛起來?現(xiàn)在的你已經(jīng)可以自己做到了吧?”
? “呵……當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