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茅盾

? ? ? ?相傳從前某處有一位老商人，家資百萬。膝下無子，只生有三個女兒，老商人皆似捧活寶的。捧到長大，三個女兒，個個是粉妝成，玉琢就，無人不愛。最小的一個，更生得超群軼眾，宛如天仙一般，小名兒喚作“羅羅”。

? ? ? ? 羅羅不但相貌生得好，性情也是極好。他兩個姊姊嬌養(yǎng)慣了，每日只知講究吃喝，聽戲赴宴，一大堆的用人服侍他們，還嫌不夠使喚。家中大小事情，毫不留心，都推在羅羅身上。又妒忌羅羅美貌，背了父親的面，終要欺她三分。羅羅逆來順受，毫不計較，也從沒有在父親前訴說一聲。

? ? ? ?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忽然一天，一個信息傳來，說老商人航海貿(mào)易的船只，遇著風暴，全翻沉了。老商人的財產(chǎn)，立時破了一大半。這個消息，頃刻之間，傳遍全城。老商人其余的營業(yè)，也大受影響，說不定竟要破產(chǎn)了。

? ? ? ?老商人見運氣不對，連忙順風轉(zhuǎn)篷，將所開店鋪，全數(shù)出盤，百計彌補，才算把這風潮挨過。家道既窮，城里日子過不下了，只好把住宅賣去，搬到鄉(xiāng)間住下。雖沒有從前那樣闊綽，還能衣食充足，安穩(wěn)度日。老商人倒也處之安然，只有他兩個大女兒，過慣了舒服日子，今家中改了樣子，覺得終不稱心。古人說的：“儉入奢易，奢入儉難?！闭且恍┎徊?。

? ? ? ?只有羅羅一人，能體貼父親的艱難，百般操作。每日早晨，起身燒早飯，抹地板，一個人手腳不停，直忙了一早晨。兩個姊姊只是安然睡她們的覺，有時雖然醒了，只躺著閑談，總要到十二點鐘起身，張開口來吃現(xiàn)成茶飯。老商人見他們?nèi)绱?，自然心里不高興，因此更愛羅羅。她們見了，越發(fā)妒忌羅羅。

? ? ? ? 一天，老商人有些正干，要到城里去一趟。羅羅忙著安排出外衣服，什么風帽呀，罩袍呀，長靴子呀，刷的刷，抹的抹，忙個不了。老商人臨走之時，回頭問三個女兒道：“我到城里，總得帶些東西回來，你們愛什么，快說出來?！眱蓚€大女兒聽了這句話，立刻精神也旺起來。這個說道：“我要件上等的緞袍。”那個說道：“我要幾件時式的首飾。”夾著又說了許多裝飾品的名兒，老商人一一答應(yīng)。卻見羅羅不發(fā)一言，因問道：“羅羅，你難道不要什么？”羅羅很和婉地答道：“是。這些東西，女兒都沒用處?！崩仙倘说溃骸昂门畠?，你一天做到晚，怪可憐的。你要什么，只管說。我一定替你買來。”羅羅不好卻父親的意思，只得說道：“女兒愛幾朵玫瑰花。父親有便，隨便采幾朵來就是了?！崩仙倘诵廊淮饝?yīng)，翻身上馬，撒開四蹄，嘚嘚去了。羅羅立在門首，直到望不見影子，方才走進屋里，自去安排午飯，不在話下。

? ? ? ?且說老商人到了城中，事畢將歸。大女兒、二女兒要的東西，都買得了，單單沒有玫瑰花。城里的種花家，都去問過，都是沒有。老商人心想，既然城里沒有，只好在路上留心找了。遂望原路而去。一路上東張西望，只見萬紫爭妍，千紅斗色。各種花草，觀之不盡，單單沒有玫瑰花。老商人愛女情切，見是沒有，好生焦灼。立馬四望，遠遠地見有一所大房屋。那樓閣亭臺之旁，隱隱見有樹木蘢蔥之形，想來是座花園了。老商人心中大喜，拍馬向園而去。

? ? ? ?哪知這園望去甚近，走去卻遠。老商人忙不擇路，幾個彎曲，早迷了路。這時天又漸漸黑將下來，老商人心里更慌。加鞭急走，左轉(zhuǎn)右折，直到星月滿天，方見一座大房子，現(xiàn)在面前。老商人已累得滿身臭汗，好不疲乏，見園門開著，便闖了進去。園內(nèi)燈燭輝煌，華麗非常，卻不見一人。老商人不問情由，一直走進大廳。左首便是餐室，一張花梨小桌上，端端正正排著六色肴饌，熱氣騰騰，像是初出鍋的。

? ? ? ?老商人正是餓得慌，見此如何不吃。吃完了，仍舊不見一人。老商人想：回家是來不及了，只好在此權(quán)宿一宵。便出了餐室，跑進對面的臥室一看，只看見一張小鐵床上，鋪有簇新的被褥。老商人脫下衣服，倒頭便睡。一覺醒來，早已紅日當頭。急急起身，穿好衣服，又見盥洗的器具，端端正正，擺在面前。洗好了臉，走進餐室，那熱騰騰的早餐，也已擺好。老商人坐下吃了，心中好生詫異。立起身來，向窗外望去，見園中果有一叢玫瑰，開得十分茂盛。

? ? ? ?老商人心中大喜，連忙吃完早餐，到園中采了幾朵。牽了來時的馬，感謝這園主人不盡。取出幾個金錢，放在桌上，權(quán)代食宿之費，便上馬出園去了。

? ? ? ?老商人行得不遠，忽聽背后有怪聲喝住?；仡^急看，見一人身獸面的怪物，飛也似的追上來。老商人大吃一驚，正待鞭馬急逃，早給怪物追上，扯住馬韁，不得脫身。那怪物厲聲呼道：“你昨晚到我園中，我見你回不到家，好意款待。你不識好歹，竟竊了我園中的玫瑰。如今跟我到園，還我花來，休想逃走?！崩仙倘寺牭妹靼祝街敲倒寤J下的禍，便滾鞍下馬，苦苦哀求，說道：“恕老漢冒昧之罪，若能饒其一命，情愿獻上厚禮，以贖微命。”

? ? ? ?怪物道：“恕你的罪不難，只需聽我說話：第一，你欲贖罪，不須禮物，只將你回家時第一次遇見之物送來，便算贖了罪；第二，你如不將第一次遇見之物送來，你須自來，限你一月為期?！崩仙倘艘灰宦犆?，忙道：“依得，依得！”一面心中想道：“第一次遇見之物，不過是一只貓，一只狗，值得什么。”當下怪物自去，老商人也上馬歸家。

? ? ? ?老商人一路留心，巴望早看見一只貓，或是一只狗，便好一把捉住，送予怪物，了卻這樁心愿。哪知天公不作美，路上竟不見什么鳥獸，近得家門，第一個迎上來的，倒是小女兒羅羅。

? ? ? ? 羅羅見父親回來，歡喜的什么似的。老商人卻急得什么似的，口里只說：“壞了！壞了！”羅羅不知就里，張著眼只管發(fā)怔，老商人嘆口氣，一把拖她進去，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指著玫瑰花說道：“不知怎的，平時這花極多，這回偏偏沒有，以致惹下這個奇禍。”

? ? ? ?羅羅見父親為了玫瑰花，觸犯了怪物，悔之不迭，便道：“父親勿憂，到那時女兒自去見那怪物，想來不見得定有性命之憂。”老商人聽了，哪里肯依，扯了羅羅，哭作一團，兩個大女兒聽得，跑了出來，問知就里，心中暗暗歡喜，也不勸慰，冷笑了幾聲，搶著買來的東西，自進去了。

? ? ? ?這里老商人提心吊膽的，挨過了三五天，對三個女兒說道：“我是終究要去的，多挨日子也無益，明天決計到那怪物處去?！绷_羅聽了，愿自己去，不愿父親去冒險。兩個大女兒，本是深恨羅羅，此時也順水推船，假裝著舍不得父親的樣子，說：“還是讓羅羅去罷，她年輕身健。況且是為她闖下的禍，怎好叫老父去呢！”老商人初還不肯，禁不住羅羅再三請求，也就依了。

? ? ? ?次日，老商人和羅羅起身到怪物的園中，只見園門大開，不見一人，和前次一樣。二人進內(nèi)，見餐室之中，仍有極美的肴饌擺著。老商人是見過的了，不以為異。羅羅卻奇怪極了，當下坐下便吃。吃畢，方見一個人身獸面的怪物閃將出來。羅羅看他相貌，雖然可怕，舉止倒還大方。只聽他先對老商人說道：“你不失約，好極了！你的事情已完，明天便可回去。羅羅住在此地，你可放心，我決不難為她的。”說完，引二人進了一間極精致的臥室。羅羅見那門上刻著“羅羅之室”四個大字，心中不勝詫異。

? ? ? ?一宿已過，老商人硬著心腸，獨自回去。羅羅一人在園中，又是寂寞，又記念老父，真是度日如年。且喜室中有一面神鏡，心想什么，鏡中便能現(xiàn)出什么。憶念老父之時，只消向鏡中一望，家中諸事，都在眼前，因此稍能減少愁懷。每日三餐，都很精潔，也不知從哪里來的。那怪物也不常見，只有晚飯后來談一回?？此麑嵤莻€人，不過面目生得古怪罷了。自此羅羅安心住下，兩個姊姊滿心要她吃些苦，誰知反過了安樂日子。

? ? ? ?按下羅羅不表。再說老商人自到家中，想念女兒，整日價眉頭不展。加之羅羅去后，家中雜務(wù)，無人料理。兩個大女兒，照例是享現(xiàn)成的，誰來幫助。家中又沒一個仆人，一切都欲自己操作。你想老年人不得安息，已是難受。再上了心境，哪能不病呢？不到一月，就動不得了。老商人在家臥病，雖沒有報予羅羅知道，羅羅房中的神鏡，早顯了出來。知道父親害了病，心中焦急，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想要回去，又恐那怪物不許，兩行珠淚，禁不住滴溜溜滾將下來。

? ? ? ?羅羅正伏在椅背，暗中哭泣。忽聽得有人問道：“你為何事哭泣？”羅羅抬頭一看，正是怪物。便將自己在鏡中看見父親害病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我做女兒的，父母生病不知道，倒也罷了，知道了，怎么忍心不去服侍呢？”怪物聽了，一口允許羅羅回去，并將戒指一枚，送予羅羅，說道：“此戒指乃神物也，戴在指上，心中想到何地，便到何地。你俟父病一愈，早早回來?！绷_羅大喜，拜謝收下。吃了飯，戴上戒指，心中一念，忽然如夢一般，已立在老父床前了。

? ? ? ?老商人本來害的想女兒病，今見女兒忽然來前，心中一喜，病已好了一半。到第二天，已痊愈了。羅羅又把怪物待遇的情形，說了一遍。老商人聽了，也就寬慰了好多。

? ? ? ?羅羅兩個姊姊，聽說羅羅在那里十分安樂，因羨生妒，因妒生恨。兩個人又商量出一條妙計來，只說老父記念，極力留住羅羅，不放他回去。其實她們的居心，無非要怪物發(fā)怒，將羅羅憑空捉去，治她一個罪罷了。羅羅不知，認是姊姊們的好意，兼且戀著父親，在家中勞苦些，卻比在怪物處吃現(xiàn)成飯，倒反快活，因此也就住下。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半個月了。

? ? ? ?一夜，羅羅做夢，見怪物躺在園中噴水泉旁，聲息全無，竟是死了。羅羅驚醒，心里掛念得了不得，想道：“夢境原不足憑，只是和怪物約的日期，早已過了，我再不去，成了個失信的人了。”主意既定，便取出怪物所贈的戒指，戴在指上，一個轉(zhuǎn)眼，早又到了園中。連忙尋到噴泉之下，果見怪物躺在那里，氣息已無。羅羅想起自己失了信義，累他死了，不覺放聲大哭。忽地里天空射下一道金光，照在怪物身上，一聲響亮，怪物忽然活了，立起身來，竟變作一個極體面的少年。

? ? ? ?那時金光中間，露出一位仙女，對羅羅道：“羅羅不須驚疑，這花園本是我的。這男子本是王子，因他無故傷害禽獸之命，令他變?yōu)槿松慝F面，在此看守園林。今限期已滿，因你孝心可嘉，命你和王子結(jié)了婚，你可迎接老父同來，在此園中，永遠受用?！绷_羅聽了，拜謝不已。仙女又運起法力，將老商人和兩個長女，一齊攝來。因那二女不孝不悌，存心險毒，將兩人變?yōu)槭瘢⒃陂T首，給世上不好的人看了，做個榜樣。

摘自《茅盾講給孩子的童話故事》

青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