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姓陳的，名長策，字壽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產(chǎn)業(yè)。他從小在蒙館里讀書，便歡喜武藝。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師潘厚懿，住在離他家不遠(yuǎn)，終年不斷的傳授徒弟。陳長策便也拜在他門下，白天去蒙館讀書，夜間即去潘家練武，寒暑不輟的練了六年。一日，黃昏時候，他跟著潘厚懿兩人在鄉(xiāng)村中閑逛，忽聽得前面牛蹄聲響，抬頭看時，乃是一只大水牛，不知如何掙斷了繩索，發(fā)了狂似的，豎起一條尾巴，連蹦代躥的劈面奔來。真是說時遲，那時快，相隔已不到兩丈遠(yuǎn)近了，潘厚懿驚得回頭就跑，陳長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邊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閃避，便回頭跑也難免不被追上，隨即立定了腳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來。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見前面有人擋住，哪里看在眼里，只將頭一低，那一對鋼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陳長策懷里撞來。陳長策伸著雙手，原打算把一對角尖揪住，誰知那牛的來勢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頭已向懷中沖進(jìn)。陳長策只得忙將身體往旁邊略閃，雙手對準(zhǔn)牛腰上推去，這兩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時候，如何受的了這橫來沖擊，當(dāng)下立腳不穩(wěn)，崩山一般的往右邊水田里倒下去，只倒得田里的泥水濺出一丈多高。接著就有一個看牛的孩子，手拿著繩索，追趕上來，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 ??陳長策這一番舉動，把一個素以大力著稱的潘厚懿，都驚得吐出舌頭來。他有一個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輕練武藝的人，多免不了歡喜在熱鬧的場合，賣弄自己的能為，陳長策那時也有這種毛病。他哥子衙門里的職員，雖沒有會武藝的，但是聽人談?wù)撐渌?，及講演會武藝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歡迎的。陳長策既是那衙里的主官的兄弟，又歡喜表演武藝，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終日和他在一塊兒談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間，陳長策邀了三個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閑逛，因天氣炎熱，游了一會，都覺口渴起來，順道走進(jìn)一家茶棚里喝茶。這茶棚雖是開設(shè)在大道旁邊，只是生意很冷淡，陳長策一行四人走了進(jìn)去，并不見有客據(jù)案喝茶。大門里邊安放著一把藤椅，有一個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著一件紫醬色的厚呢夾袍，躺在上面，雙手捧著一把茶壺，好象有些怕冷，借那熱茶壺取暖的神氣，頭上還戴了一頂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陳長策見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里的主人，便也不作理會。四人進(jìn)門各占了座位，便有人過來招待，陳長策一面喝茶，一面又談?wù)撈鹞渌噥?。同來的一人暗指著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個癆病鬼，竟病到這種模樣，我們穿單衣，尚且熱的汗出不止，他穿著那么厚的呢夾袍，戴上瓜皮帽，還緊緊的捧著一把熱茶壺，你瞧他躺在那里身體緊縮著，好象怕冷的樣子?！? 陳長策瞟了那人一眼，點頭道：“這人年紀(jì)不過三十多歲，倒不象是害癆病的，只怕是害了瘧疾。害瘧疾的人發(fā)起寒熱來，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夾袍算得什么？”當(dāng)下說笑了一陣，也沒注意，陳長策接著又談起武藝來，四個人直談到茶喝足了。陳長策付了茶錢，有兩個已先走出了大門，只剩下陳長策和另一個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煙才走。正在這時分，那穿呢夾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來，將手中茶壺放下，從懷中也摸出一枝香煙來，走近陳長策身邊，旋伸手接洋火，旋對陳長策笑問道：“先生貴姓？”陳長策很簡單的答了“姓陳”兩個字，那人接著說道：“兄弟方才聽陳先生談?wù)撐渌嚕芟笫且粋€懂得武藝的人，很愿領(lǐng)教領(lǐng)教。”陳長策隨口謙遜道：“我不會武藝，只不過口里說說罷了?！绷⒃谂赃叺哪莻€朋友，輕輕在陳長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說道：“這是一個纏皮的人，不可睬他，我們回去吧！”陳長策這時已認(rèn)定那人必有些來歷，心里不以那友的話為然，隨回頭對那朋友說道：“你和他們兩位先回衙門去，我且和這位先生談?wù)劊粫罕慊貋??！边@朋友因茶棚里熱的厲害，急待出外吹風(fēng)，見陳長策這么說，便先走了。 陳長策回身坐下，同時也請那人坐著，說道：“聽先生說話不象本地口音，請問貴處哪里，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縣人，姓王，山野之夫，沒有名字，王一王大，聽?wèi){旁人叫喚，只因生性歡喜武藝，到處訪求名師益友。方才聽老兄談?wù)撐渌?，很象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來請教一聲，請問老兄練的是哪一家工夫？”陳長策道：“兄弟也是因為生性歡喜武藝，住在平江鄉(xiāng)下的時候，胡亂跟著一位姓潘的老拳師練了些時，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王先生既到處訪友，想必是極高明的了，這地方太熱，也不好談話，我想邀先生到城里酒館，隨意吃喝點東西，好多多的領(lǐng)教?！毙胀醯男廊粦?yīng)允，也摸出錢付了茶帳，和陳長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個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離城不遠(yuǎn)，一會兒就走到城里一家酒館門前。陳長策一面讓姓王的走進(jìn)，一面說道：“這種小酒館，又在倉卒之間，實辦不出好東西來，不過借這地方談?wù)勗捔T了?！闭f時揀了一個略為僻靜些兒的座頭。姓王的坐下來笑道：“兄弟倒不要吃好東西，只求能果腹便得咧！不過兄弟將近兩星期不曾吃飯了，今日既叨擾陳先生，飯卻想吃飽。這小館子準(zhǔn)備的飯，恐怕不多，得請陳先生招呼這里堂倌，多蒸一點兒白飯?！???有一個堂館在旁邊，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里已是瞧不起，復(fù)聽了這幾句寒村話，更認(rèn)定是一個下流人物了，當(dāng)下不待陳長策盼咐，已擺出那冷笑的面孔說道：“我這里生意雖小，常言：”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你便一年不吃飯，到我這小館子來，也可以盡飽給你吃一頓。“姓王的看了這堂倌一跟，笑道：”很好。我從來不會客氣，拿紙筆來開幾樣菜，等吃飽了飯再談話，餓久了說話沒有精神?！???那堂倌遞過紙筆，自去拿杯筷。陳長策看姓王的提起筆來開菜單，幾個字寫的蒼勁絕俗，忍不住連聲贊好。姓王的揀他自己心喜的寫了幾樣菜名，將紙筆遞給陳長策道：“你喜吃什么？你自己寫吧！你我今日會面，也非偶然，不可不盡量的快樂快樂。你的身體這么強壯，酒量想必是很好的?！标愰L策接過筆來答道：“真難得與王先生這種豪爽人見面，實在值得盡量的快樂一番，不過兄弟素性不能飲酒，吃飯倒可以奉陪，多吃兩碗?！?陳長策這時不過二十零歲，身體極壯，飯量極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還嫌不夠。因見姓王要吩咐多預(yù)備飯，存心想和他比賽比賽各人的食量，所以這么回答。姓王的點頭道：“棋力酒量，非關(guān)退讓，索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強喝不來的，我卻非喝幾杯不可?！? 說話時，堂倌捧了杯筷進(jìn)來。陳長策將開好了的菜單，交給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并幾色下酒菜。陳長策笑道：“這么大熱天，象我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只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燒起來?！毙胀醯牡溃骸奥犇阏f這話，便知道你確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氣熱，酒喝到肚里去，越覺得涼快?！标愰L策道：“請問王先生，現(xiàn)在是不是正害著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标愰L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這三伏天里，穿這么厚呢夾袍，頭上還戴著瓜皮帽呢？”姓王的笑道：“我出門的時候是春天，不象攜帶夏天的衣服，我索性馬虎，又沒有漂亮的朋友來往，因此就是隨身的衣服穿罷了。”陳長策問道：“不覺著熱的難受嗎？姓王的搖頭道：”如果覺著熱的難受，我不會把衣服脫了嗎？“陳長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臉上手上不但沒有汗，皮膚并很緊縮，仿佛在冬天一般，明知決不是因不曾攜帶夏天衣服的理由，只是不明白他何以這么不怕熱？ 不一會酒菜上來，陳長策看他吃喝如鯨吞牛飲，頃刻之間，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陳長策勸飲，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后將壺一推說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兒吧！”隨叫堂倌拿飯來。宜昌酒館里的飯，和廣東酒館差不多，每個人一桶，不過比廣東酒館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飯。姓王的顯出很饑餓的神氣，瞟了飯桶一眼說道：“這么一桶飯夠什么！” 堂倌仍擺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搖頭晃腦的說道：“你盡量吃吧！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來，天氣熱，這桌上擺幾桶熱飯，不要熱殺人嗎？并且這桌子也放不上幾桶飯?！? 姓王的也不理會，低著頭只顧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會吃的這般迅速，一轉(zhuǎn)眼就吃完了一桶。陳長策自命是個能吃飯的人，平時也自覺吃的很快，這時和姓王的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他兩碗還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來，姓王的將手中的飯碗往旁邊一擱，順手拿了一個大的空菜碗，接著又吃。陳長策剛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從旁邊看去，并不顯得搶著吃的樣子，只是看得出飯進(jìn)口并不咀嚼，一面往口中扒，一面便往喉嚨里吞下去了，更不吃萊，因此迅速非常。是這般一桶復(fù)一桶，吃到第五桶時，堂倌去了許久才拿來。姓王的指著飯碗對陳長策笑道：“你瞧這飯，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熱，想是這小館子的飯，已被我吃完了，這飯是從別家借來的?！?姓王的笑問道：“你不是說開飯店不怕大肚漢嗎？你在這小館子里當(dāng)堂倌，沒有多見識，所以小看人，你以后待客不可再使出這般嘴臉來?！碧觅哪母一卦?。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飯，見陳長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里還剩下一碗多飯，也倒下來吃了。陳長策叫再拿飯來，姓王的搖手道：“算了吧！象這又糙又冷的飯，懶得吃了。”陳長策道：“不曾吃飽怎么好呢？”姓王的道：“我吃飯無所謂飽也不飽，高興時多吃些兒，興盡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談話，如今因只顧吃喝，沒有說話的時候，但是我看這地方也很嘈雜，還是不好細(xì)談，不知府上住在什么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陳長策已看出他是個有絕大本領(lǐng)的人，安有不歡迎到家里去之理，隨即連聲說好。姓王的從懷中掏出一大卷鈔票來，叫堂倌來回帳，陳長策哪里肯讓他回帳呢？連忙拿出錢來，爭著交給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爭著回帳，只因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樣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里的時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認(rèn)做是纏皮的，一到這館子里來，這里堂倌更看得我連乞丐也不如，你讓我做了這一次小小的東道，也可以使一般勢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后看人，應(yīng)該把跟睛睜大一點兒，休只看了幾件衣服，不見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闊人。” 陳長策雖聽姓王的這么說，然畢竟不肯讓東道給他做，將賬回了之后，讓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讓陳長策先走，彼此謙讓了一陣。姓王的伸手握住陳長策的手腕笑道：“我們用不著讓先讓后，一道兒走吧！”陳長策的手腕被他用三個指頭握著，就和被鐵鉗夾住了一般，簡直痛澈骨髓，幾乎逞口叫出“哎呀”只是他年輕要強，從來不肯示弱，咬緊牙關(guān)忍受，把所有的氣勁，都運到這手腕上來，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門外。姓王的笑向陳長策道，“很不錯，有點耐勁兒?！闭f時將指頭松了。 陳長策一邊揩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看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個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絲毫沒有血色，走不到幾十步遠(yuǎn)近再看時，已紅腫得和桃子一樣，禁不住說道：“好厲害的手指。我雖沒有真實本領(lǐng)，然也練了幾年桶子勁，三個指頭能將我的手腕捏成這樣，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受了一點兒痛苦，我心里卻是欽佩。”陳長策哥子的公館，就在衙門附近。陳長策這時和他哥子同住在一個公館里，此時引姓王的回到公館，把自己生平所練的武藝，一一做給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經(jīng)意的說道：“你做的工夫，與我不同道。你學(xué)的是外家，我學(xué)的是內(nèi)家，我說句你不要多心的話，你這種外家工夫，用力多而成功少，并且毛病太多，練得不好時，甚至練成了殘廢自己還不覺得。我因見你年紀(jì)輕，身體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說出直話來，休得見怪！” 陳長策聽了，口里連聲稱謝，心里卻不甚悅服。因為他自從練拳以來，仗著兩膀有二，三百斤實力，發(fā)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對付的了，至于尋常略負(fù)聲望的拳教師，被他打敗了的，不計其數(shù)，卻一次也不曾被人打敗過。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盡管被捏得紅腫，但心里還不承認(rèn)便打不過姓王的，當(dāng)下說道：“練內(nèi)家的說外家不好，練外家的也說內(nèi)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為內(nèi)家工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還夠不上批評誰好誰不好。難得今日遇著王先生，想要求把內(nèi)家工夫，做一點兒給我見識見識。” 姓王的道：“我所學(xué)的內(nèi)家工夫，不是拳術(shù)，沒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樣，演給人看。”陳長策問道：“沒有架式，有不有手法呢？”姓王的道：“也沒有什么手法。”陳長策道：“身法步法，難道都沒有嗎？”姓王的點頭道：“都沒有?！标愰L策道：“既沒有架式，又沒有身手步法，萬一要和人動手起來，卻怎么辦呢？”姓王的道：“我這內(nèi)家工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過練到了相當(dāng)?shù)臅r期，在萬不得已要和人動手的時候，那是一件極容易解決的事。你不要以為我是夸口，練我這種內(nèi)家工夫的人，如果和練外家工夫的動起手來，就和一個成年的壯丁，與三五歲的小孩相打一樣，無論如何，是不會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腳機會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兩腳，也只當(dāng)沒有這么一回事?！? 陳長策聽了這些話，哪里肯信呢？忍不住搖頭說道：“你雖說不是夸口，但我不相信什么內(nèi)家工夫有這樣玄妙，倘若內(nèi)家工夫是法術(shù)，只要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就能將敵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術(shù)，一般的要動手腳，練內(nèi)家的不長著三頭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說，練外家的都和三五歲小孩一樣?！? 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練過內(nèi)家工夫，也不曾見練內(nèi)家工夫的和外家動過手，當(dāng)然不相信有這般玄妙，將來自有明白的一日。” 陳長策道：“我練武藝最喜和朋友研究，并沒有爭勝負(fù)的心思，輸贏都不算一回事。王先生不要生氣，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guī)资謨?nèi)家的武藝，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樣？” 姓王的躊躇了一會說道：“我方才說了，我這種內(nèi)家工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萬不得已時，決不敢與人動手。因為拳腳無情，倘一個不留神，碰傷了什么地方，重則喪人生命，輕也使人成為殘廢，豈不問心難過！” 陳長策見姓王的這么說，更認(rèn)做是故意說的這般嚇人，好借此推諉，連連搖頭說道：“話雖如此，只是練武藝的人，和人動手的時候，傷人不傷人，自己總應(yīng)該有些把握。即如我雖是一個沒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然無論和什么人動手，若不存心將人打傷，是決不至于傷人的。象我這樣初學(xué)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難道王先生的內(nèi)家工夫，連這點兒把握也沒有嗎？”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話難說。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練內(nèi)家，將皮膚筋骨都換過了，要動手玩玩也還容易，如今你是個練外家工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沒存心將你打傷，無奈你受不了，隨便碰碰就傷了，這如何好和你動手呢？也罷，你定要試試也使得，我仰臥在地下，你盡管施出平生的本領(lǐng)來，拳打腳踢都使得?！闭f畢，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腳都張開來。 陳長策心里十分不服他輕視外家工夫，恨不得盡量給點兒厲害他看，但是見他躺在地板上，心想這卻不大好打，因為平日與人相打，總是對立著的，如今一個睡著，倒覺得有些不順手，端詳了姓王的幾眼，心中已計算了一個打法，因仗著自己兩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將姓王的拉了起來。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厲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誰知一腳才踏近他身邊，手還不曾打下，猛覺得腳背上，仿佛被鋼錐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時，還痛加十倍，只痛得“哎呀”一聲，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來，雙手護(hù)著痛處，以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姓王的已跳了起來，問道：“怎么的，已經(jīng)傷了么？”陳長策一顛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脫了襪子看時，卻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并一點兒傷痕沒有，撫摸了幾下之后，便絲毫不覺痛了，這才心悅誠服的立起身來，對姓王的一躬到地說道：“內(nèi)家工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腳一點兒不能施展，真是連三五歲小孩都趕不上。我枉費了六七年的苦工夫，今日既遇著先生，無論如何得求先生把內(nèi)家工夫傳給我?！闭f時雙膝跪了下去，搗蒜也似的叩了幾個頭，慌得姓王的回禮不迭。 姓王的將陳長策攙扶起來，說道：“我在各處游行，固是要訪求名師益友，然遇著資質(zhì)好可以傳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師多收幾個徒弟。不過我這工夫，學(xué)的時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練起來卻是為難。你此刻已娶了親沒有？”陳長策把已有妻、妾的話說了，姓王的搖頭道：“這就很難。凡練我這工夫的，第一要戒絕房事。”陳長策問道：“一生要戒絕呢，還是有個期限呢？”姓玉的道：“只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絕，以后便無妨礙了。因為三年練成之后，泄與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練外家工夫的，偶然停止幾天不練，也不要緊。我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并得物色一對童男女，每日幫同鍛煉，三年方可成功?！? 陳長策道：“要練這種難得的大工夫，休說只戒絕三年房事，便再長久些，也能做到。不過先生方才說，想替貴老師多收幾個徒弟，這話怎么說？貴老師現(xiàn)在何處？我看先生的談吐舉動，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沒有名字？初見面時不肯說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門墻，想必可以說給我聽了?！? 姓王的道：“拜列門墻的話不敢當(dāng)。敝老師訂下的規(guī)矩，在他老人家未圓寂以前，不許我等公然收徒弟，只能以師兄弟的資格傳授。你既決心要練我這工夫，我不妨將我的履歷，略略說給你聽?！?原來這姓王的，名潤章，字德全，是梁山縣的巨富。他母親二十幾歲守節(jié)，三房就共著潤章這一個兒子。潤章還不到二十歲，三房都替他娶了一個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兒子。三個老婆輪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閑，如此不到兩年工夫，兒子一個不曾生得，王潤章的身體卻弄得枯瘦如柴，終日腰酸背痛，腿軟筋疲，一到夜深，更覺骨子里發(fā)燒，白天又不斷的咳嗽，儼然成了個肺癆病的神氣。他母親看了，只急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延醫(yī)服藥。梁山縣所有的名醫(yī)，都延請遍了，服下去的藥如水投石，不但絲毫沒有效驗，反見病癥一天天的加重了。他母親急得無可奈何，見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梁山城外有個凈土庵，平日香火極盛，一般人傳說庵里的藥簽很靈。他母親就去那庵里，伏在阿彌陀佛的神座下，虔誠禱祝，想到傷心的時候，不由得痛哭起來，求了藥方回家，給王潤章服了，仍是不見有效。然這王老太太的心理，認(rèn)定惟一的生路，便是求神，不問有效與否，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庵里痛哭流涕的禱祝一番。這庵里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師，見她每逢初一、十五必來拜佛，拜下去必痛哭失聲，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這次王老太太痛哭禱祝完了，空法大師即上前合掌說道：“貧僧見女菩薩每次來燒香必痛哭一陳，不知有什么為難的事？貧僧出家人本不應(yīng)問，不過見女菩薩來哭的次數(shù)太多了，實在覺得可憐，若是可以說給貧僧聽的話，或者也能替女菩薩幫幫忙?！? 王老太太見問，含著一副眼淚，將潤章承繼三房，尚無子嗣，及現(xiàn)在害著癆病，醫(yī)藥無效的話說了。空法大師當(dāng)下問了一會潤章的病情說道：“貧僧也略知醫(yī)理，只可惜不曾見著少爺?shù)拿妫荒軕掖н€有救無救，女菩薩何妨把少爺帶到這里來，給貧僧診視一番？尋常醫(yī)生治不好的，不見得便是不治之癥。”王老太太連忙稱謝，次日就帶了王潤章到庵里來。空法大師仔細(xì)診了脈，問了病情，說道：“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平常草根樹皮的藥餌，不問吃多少是治不好這病的?！蓖趵咸牭竭@里，已忍不住放聲哭起來?？辗ㄟB連搖手笑道：“貧僧的話還沒有說完。草根樹皮治不好，貧僧卻還有能治的方法，女菩薩不要性急，請聽貧僧慢慢說來?！蓖趵咸宦犝f還有能治的方法，不由得立時轉(zhuǎn)悲為喜。 空法道：“這病尚有一線生機，但是貧僧得先問女菩薩能舍不能舍？”王老太太問：“怎么叫做能舍不能舍？”空法道：“你這少爺?shù)牟?，本來已到不可救藥的時候了，如果再住在家中，不能靜養(yǎng)，便是活菩薩臨凡，也惟有束手嘆息。如今要你少爺?shù)牟『茫冒阉峤o貧僧，就在這庵里住著，聽?wèi){貧僧如何施治，不能過問。至少三年之中，他夫妻不許見面，須待病好了，身體強壯了，方可回家。能這么辦，貧僧包可治好?！?王老太太道：“小兒的病已如此沉重，一旦死了，怎由得我不舍。此刻蒙大師父的恩典。只要舍三年，病好后仍許回家，哪有不能舍之理！”說罷，即拉著潤章一同向空法叩頭道謝。 空法攙起潤章說道：“既是決定了住在這庵里治病，從今日起，就用不著回家去。現(xiàn)在也用不著旁的東西，被褥床帳這里都有，將來要什么，再打發(fā)人去府上攜取，是很便當(dāng)?shù)?。”王潤章這病是因為年輕身體發(fā)育不健全，禁不起三個老婆包圍著他下總攻擊，房勞過度，便成了個痼疾。大凡害癆瘵的青年，越是病的厲害，越喜和婦人交接，直到把性命送掉，方肯罷休?？辗ê蜕忻靼走@個道理，所以不肯放潤章回家。潤章這時一則礙著空法的面子，二則也要顧到自己性命，只得應(yīng)允就在庵里住下來，他母親獨自回去。 潤章初住在庵里的時候，空法并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話，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天方破曉的時分，空法就起來邀潤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去游逛，游得覺肚中饑了，才回庵早餐。是這般過了兩個月，潤章自覺精神好多了，空法便傳他靜坐的方法。他這種靜坐，一不調(diào)息，二不守竅，只須盤膝坐著，斷絕思慮。于是又過了四個月，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身體比未病以前更壯實了?？辗ㄕf道：“若但求治病，則你此刻已可算是無病之人了，不過你有三房家眷，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兒，承接宗嗣，倘就這么回去，不到一年，又要成癆病了。我看你的根基還好，可以練得內(nèi)家工夫，我打發(fā)人到你家去，叫你老太太雇兩個清秀的童男女來，好幫助你練習(xí)。”潤章聽說肯傳他內(nèi)家工夫，喜得連忙叩頭拜師。 從這日起，空法就教潤章把靜坐的方法改變了。在靜坐的時候，須存想丹田，吸時得在丹田略停，方始呼出。是這么做了一個月工夫，始將童男女雇到?？辗咳找獫櫿绿灰卵雠P，教童男女用掌輕輕在腹部繞著臍眼順摸。潤章的心思跟隨著摸處團(tuán)轉(zhuǎn)，腹部摸了兩月之后，漸漸推到胸膛，推到兩肋，又用布縫成一尺二三寸長、二寸對徑的小口袋，用那種養(yǎng)水仙花的小圓石子，將口袋裝滿，裝成和搗衣的木杵一樣，給童男女拿著，一面推摸，一面捶打。煞是古怪，并不借助旁的力量，就這么每日鍛煉，周身摸遍，周身捶遍，裝石子的捶過之后，改用裝鐵砂的再捶。在初練的時候，不覺得怎樣，練成了才知道渾身可以任人捶打，不覺痛苦，便是遇著會擒拿手及會點穴的人，也不怕被人將穴道點閉。并且就這么練習(xí)，兩膀能練成數(shù)百斤的活力，身上工夫練成了，繼續(xù)不斷的做坐功，肌膚筋骨都好象改換了一般，數(shù)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覺寒冷，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覺炎熱，十天半月不吃一點兒東西不覺饑餓，一次吃一斗米的飯也不覺飽悶。 轉(zhuǎn)眼三年過去，王潤章的內(nèi)家工夫，基礎(chǔ)已經(jīng)穩(wěn)固了，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在家中住了兩年，三房妻室都生了個兒子，他母親卻因潤章病時憂愁過度，一病死了。王潤章將他母親的喪事辦了之后，對他三個妻子說道：“我本來是一個病入膏肓、朝夕等死的人，蒙師父再造之恩，得以不死。我對家庭最重的責(zé)任，便是生兒子接續(xù)煙祀。如天之福，你們各人都生了一個兒子，我的責(zé)任算是盡了。此后，我本身的大事要緊，不能在家閑居著，須出門去訪求名師，何時能回家來，不能預(yù)定。好在家中產(chǎn)業(yè)，各房都足溫飽，無須我在家經(jīng)營?！彼科拮勇犃怂@番話，自然都留戀著，不愿他走，但是他一不要盤纏，二不要行李，就空手不辭而別的走了出來。在各省游歷了幾年，所遇的高人隱士很不少，他的工夫更有了進(jìn)步。這回到宜昌，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師父，不料在茶棚里遇見陳長策，因喜陳長策生成一副好筋骨，談話又非常爽直，加以性喜武藝，他認(rèn)為是一個練內(nèi)家工夫的好資質(zhì)，不忍舍棄，存心出面與陳長策攀談。此時將他自己這番履歷，約略說給陳長策聽了，說道：“我當(dāng)日病的那么疲憊，敝老師初留我住凈土庵的時候，我明知是生死關(guān)頭，然心里仍十二分的不愿意，一到黃昏時際，就惦記著家中老婆，幾番忍耐不住，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來。無如敝老師賽過看見我的心事，防閑得異常嚴(yán)密，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打熬，欲火方慢慢的停息。我那時是住在庵里，不能與老婆會面，所以制止欲火還容易些兒，如今你要練這工夫，住在自己公館里，終日和家眷在一塊兒糾纏著，恐怕你把持不住?！?陳長策搖頭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既決心練這工夫，自有應(yīng)付敝內(nèi)和小妾的方法。”王潤章點頭道：“要有把握才好，最好在初練的時期中，每日只吃素菜，將葷腥蔥蒜戒絕?！标愰L策道：“我正覺得先生在初進(jìn)凈土庵的時候，應(yīng)該多吃好菜調(diào)養(yǎng)，不知為什么倒教先生吃素，難道練這工夫，是應(yīng)吃素嗎？” 王潤章道：“一來師父是出家人，原是吃素的，二來葷腥蔥蒜，都是增長欲火的毒藥，一方要斷絕色欲，卻一方吃增長欲火的葷腥，豈不是背道而馳嗎？我勸你在初練的時期中吃素，便是這個因由。” 陳長策求工夫的心切，就從這日與他妻、妾分房。因他睡的房間，與他妻、妾的房間只一墻之隔，還恐怕夜間忍耐不住，跑到妻、妾房間里去，特地買了兩把鎖來，交一把給他妻子，一到夜間，兩邊都把門鎖了，就是他妻、妾熬不住想找他，也不能過來。 王潤章依著空法和尚傳給他的次序，傳給陳長策，也雇用了兩個童男女，不過王潤章不能在陳公館久住，只把方法傳了，叮囑陳長策遵著練習(xí)，他自己便動身回梁山去了，臨行時對陳長策道：“我的行蹤無定，你以后要找我是找不著的。你遵著我所傳的方法，練到不能進(jìn)步的時候，我自然會來指點你，好接續(xù)用功。我現(xiàn)在沒有旁的言語吩咐，你只牢牢的記著，色字頭上一把刀，多少英雄好漢，在這把刀上送了性命?！? 陳長策此時正在十分勇往的練工夫，毫不在意的答應(yīng)，請師兄盡管放心。王潤章走后，陳長策認(rèn)真練了四個月，不僅腹部充實，兩邊肋條骨縫都長滿了，摸去就和兩塊鐵板一樣，無論如何用手指去按，也按不著肋條骨，兩脅里面，仿佛塞上了兩團(tuán)棉絮，肩窩也平滿了，周身要害之處，聽?wèi){有力量的人，拿槍去扎，他一點兒不鼓勁的承受著，連汗毛都不損傷。他正自覺著很得意，心想若不遇見王潤章這種異人，傳授了自己這樣妙法，便是下一輩子苦功練武藝，也練不到這么一半工夫來，如此努力三年下去，不愁不和王潤章一樣?！? 誰知事與愿違。這日他哥子忽然將他叫去說道：“你在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屢次想替你謀一件臨時的小差使，也可以弄幾個錢做做零用，無如一向都沒有好機會。湊巧近來有一件田土官司，兩造都是闊人，都在出錢運動，用得著派委員前去勘查一下。我想這倒是件好差使，正好派你去走一趟，已把委札填好了，你明日就帶一個書記、四名親兵，下鄉(xiāng)去辦理這件案子吧！”陳長策聽了，心里雖惦記著自己的工夫不能間斷，然平日對于他哥子的話，是從來不敢違拗的，加以是公事，業(yè)經(jīng)填好了委札，不能推辭不去。他哥子拿出委札來，他只好謝委下來，找著承辦這案的書記，問這案情，那書記連忙向他道喜，說這案有極大的好處，下鄉(xiāng)至少得兩個月才能辦理完結(jié)。陳長策見說要兩個月才能辦完，心里更著急了，然也不能對那書記說出什么來，只好暫時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次日即下鄉(xiāng)去勘查田地。 在鄉(xiāng)下辦案的時候，一切起居飲食都很簡率，又沒有童男女在跟前，不僅不能加緊練工夫，就是靜坐也多障礙，沒奈何將工夫擱下。辦理了兩個多月案件回來，他自己心里對于這內(nèi)家工夫，不知不覺的冷淡了，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都整整熬了半年多，不曾沾著丈夫的氣味，更是氣得極力將王潤章詆毀，說得內(nèi)家工夫一錢不值。陳長策這時委實把持不住了，回衙門銷差之后，便左擁右抱的繼續(xù)未遇王潤章以前的工作，事后心里雖不免懊悔，但是戒已破了，體已毀了，痛悔也是枉然。 一日，忽接了一封郵局寄來的信，原來是王潤章從上海寄給他的，信中說因有重要的事，到了上海，教陳長策接信后趕緊到上海來，不可遲誤。陳長策因此到了上海，王潤章見陳長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時候破了色戒，只氣得罵道：“我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所以在我臨走的時候，再三叮囑在這‘色’字上注意，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樣子。你要知道，我們老師生平收徒弟異常慎重，他門下沒有半途而廢的徒弟?！币虮浦愰L策從新再練，陳長策這番有王潤章監(jiān)在旁邊，又離開了家眷，能一心不亂的練習(xí)，進(jìn)步比在宜昌時還迅速。王潤章打聽得杭州有一個高僧，已修煉有得了，王潤章要去訪他求參證，吩咐陳長策認(rèn)真做工夫，自到杭州訪道去了。 陳長策因聽得朋友說，秦鶴岐也是一個做內(nèi)家工夫的，他并不求人介紹，就憑著一張名片，去拜訪秦鶴岐。一老一少見面之后，倒很說得投機，陳長策當(dāng)面顯出周身聽?wèi){人敲打的工夫來，秦鶴岐說這便是鐵布衫法。

——平江不肖生向愷然《近代俠義英雄傳》第62章

按：

文中易筋經(jīng)奇人王潤章的原型就是四川巴縣的王禮庭先生。王先生年輕學(xué)貿(mào)時常在太平池上打睡，以致受濕癥甚重，遍尋中西名醫(yī)治療罔效，后訪得易筋奇功五禽圖高手譚步云先生（余有福－熊學(xué)能－譚步云－王禮庭），得譚先生傳授，苦練五六年，不但諸病消除，還練就一身內(nèi)壯外強的神功。1927年，王禮庭先生石印出版了《五禽圖》，受惠者數(shù)千人，有名的弟子有曾嵩生、周干臣、李小谷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