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韃之國號“大蒙古”。沙漠之地有蒙古山，韃語謂銀曰“蒙古”。女真名其國曰“大金”，故韃名其國曰“大銀”。其主初僭皇帝號者，小名曰“忒沒真”，僭號曰“成吉思皇帝”。今者小名曰“?？摺?，其耦僭號者八人。

其子曰闊端、曰闊除、曰河西觓、曰合剌直；其相四人，曰按只觓、曰移剌楚材、曰粘合重山，共理漢事，曰鎮(zhèn)海，四人專理回回國事。

其地出居庸則漸高漸闊，出沙井則西望平曠無際，天間有達(dá)，初若崇峻，近前則坡阜而已。

其氣候寒冽，無四時(shí)八節(jié)。四月、八月常雪，風(fēng)色微變。近而居庸關(guān)北如官山、金蓮川等處，雖六月亦雪。其產(chǎn)野草。四月始青，六月始茂，八月又枯，草之外咸無焉。

其畜牛、犬、馬、羊、橐駝，胡羊則毛氄而扇尾，漢羊則曰“骨律”，橐駝有雙峰者、有孤峰者、無有峰。

其居穹廬，無城壁棟宇，遷就水草，無常。韃王日徙帳以從獵較，凡偽官屬從行。日起營牛、馬、橐駝以挽其車上室，可坐、可臥，謂之帳輿。輿之四角或植以杖，或交以板，用表敬天，謂之飲食車，派而五之，如蟻陣，縈紆延袤十五里，左右橫距及其直之半。得水則止，謂之定營。主帳南向獨(dú)居，前列妾婦，次之偽扈衛(wèi)，及偽官屬又次之。凡韃主獵帳所在，皆曰“窩里陀”，其金帳故名。凡偽嬪妃與聚落群起，獨(dú)曰“大窩里陀”者。其地卷阿負(fù)坡阜以殺風(fēng)勢，猶漢移蹕之所，亦無定止，或一月，或一年遷。

穹廬有二樣。燕京之制用柳木為骨，止如南方罘罳可以卷舒，面前開門，上如傘骨，頂開一竅，謂之“天窗”，皆以氈為衣，馬上可載。草地之制，用柳木織成硬圈，徑用氈挽定，不可卷舒，車上載行，水草盡則移，初無定日。

其食肉而不粒，獵而得者曰兔、曰鹿、曰野彘、曰黃鼠、曰頑羊、曰黃羊、曰野馬、曰河源之魚。牧而庖者以羊?yàn)槌＃４沃?，非大宴會不刑馬。火燎者十九，鼎烹者十二三，臠而先食，然后食人。其飲，食馬乳與牛羊酪，凡初酌，甲必自飲，然后飲乙。乙將飲，則先與甲、丙、丁呷，謂之口到。甲不飲，則轉(zhuǎn)以飲丙。丙飲訖，酌而飲乙，乙又未飲，而飲丁。如丙禮，乙才飲訖，酌而酬甲，甲又序酌以飲丙丁，謂之換盞。本以防毒，后習(xí)以為常，其味鹽一而已。

其爨草炭。

其燈，草炭以為心，羊脂以為油；其俗射獵，凡其主打圍，必大會眾，挑土以為坑，插木以為表，維以毳索，系以氈羽，猶漢兔罝之智，綿亙一二百里間。風(fēng)飆羽飛，則獸皆驚駭，而不敢奔逸，然后蹙圍攫擊焉。

其冠，被發(fā)而椎髻，冬帽而夏笠，婦頂故姑。

其服，右衽而方領(lǐng)，舊以氈毳革，新以纻絲金線，色用紅紫、紺綠，紋以日月龍鳳，無貴賤等差。

其言語，有音而無字，多從借聲，譯而通之謂之“通事”。

其所謂，有小名而無姓，心有所疑，則改之。

其禮，交抱以揖，左跪以為拜。

其位置以中為尊，右次之，左為下。

其正朔，昔用十二支辰之象，今用六甲輪流，皆漢人、女真教之。若韃之本俗，初不理會得，只是草青則為一年，新月初生則為一月。人問其庚甲若干，則倒指而數(shù)幾青草。

其擇日行，則視月盈虧以為進(jìn)止，見新月必拜。

其事書之以木板，驚蛇屈蚓，如天書符篆，如曲譜五凡工尺，回回字殆兄弟也。

其印曰“宣命之寶”，文字疊篆而方徑三寸有奇，鎮(zhèn)海主之，無封押以為之防。事無巨細(xì)，須偽酋自決。楚材、重山、鎮(zhèn)海得同握韃柄；凡四方之事，或未有韃主之命，而生殺予奪之權(quán)已移于弄邱者之手。

其占筮，則灼羊之枚子骨，驗(yàn)其文理之逆順，而辨其吉兇。天棄人予，一決于此，信之甚篤，謂之“燒琵琶”。事無纖粟，必占，占不再四而已。

其常談，必曰“托著長生天底氣力、皇帝底福蔭”。彼所為之事，則曰“天教憑地”。人所已為之事，則曰“天識著”，無一事不歸之天。自韃主至于民，無不然。

其賦斂差發(fā)，數(shù)馬而乳，宰羊而食，皆視民戶畜牧之多寡而征之，猶漢法之上供也。置蘸之法，則聽諸酋頭項(xiàng)自定。差使之久近漢民。除工匠外，不以男、女。歲課城市丁絲二十五兩，牛羊絲五十兩。鄉(xiāng)農(nóng)身絲百兩，米則不以耕稼廣狹，歲戶四石；漕運(yùn)銀綱合諸道，歲二萬鋌。旁蹊曲徑而科敷者不可勝言。

其貿(mào)易，以羊馬、金銀、縑帛。

其賈販，則自韃主以至偽太子、偽公主等，皆付回回以銀，或貨之民而行其息。一鋌之本，展轉(zhuǎn)十年后，其息一千二十四鋌?；蚴邪儇浂Q(mào)遷，或托夜偷而責(zé)償于民。

其官稱，或“贊國王”，或“權(quán)皇帝”，或“郡王”，或“宣差”。諸國亡俘或曰“中書丞相”，或“將軍”、或“侍郎”、或“宣撫運(yùn)使”，隨所自欲而盜其名。初無宣麻制誥之事。

其民戶，體統(tǒng)十人謂之排子頭，自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各有長。

其國禁草生而?地，遺火而爇草者，誅其家；拾遺者、履閾者、筮馬之面目者、相與淫奔者，誅其身；食而噎者、口鼻之衄者，罪其心之不吉；軸毳簾而外者，責(zé)其心系韃主之頸；騎而相向者，其左而過，則謂之相順；食人以肉，而接以左手，則謂之相逆；酌乳酪而傾器者，謂之?dāng)嗪?；遭雷與火者，盡棄其資畜而逃，必期年而后返。

其賞罰，則俗以任事為當(dāng)然，而不敢以為功。其相與以告戒，每曰其主遣我火里去、或水里去，則與之去，言及饑寒艱苦者，謂之觓。故其國平時(shí)無賞，惟用兵戰(zhàn)勝，則賞以馬或金銀牌，或竹絲緞。陷城則縱其擄掠子女、玉帛，擄掠之前后，視其功之等差，前者插箭于門，則后者不敢入，有過則殺之，謂之按打奚，不殺則充八都魯軍?；蛉危缓竺?。其罪之至輕者，沒其資之半。

其犯寇者，殺之，沒其妻子、畜產(chǎn)，以入受寇之家?；蚣字I乙之奴物，皆沒甲與奴之妻子、畜產(chǎn)而殺其奴及甲，謂之?dāng)喟钢鳎湟娢飫t謂之“撒花”，予之，則曰“捺殺”，因韃語“好”也。不予，則曰“冒”，韃語“不好”也。撒花者，漢語“好”也。

其騎射，則孩時(shí)繩束以板，絡(luò)之馬上，隨母出入；三歲索維之鞍，俾手有所執(zhí)射，從眾馳騁；四五歲挾小弓、短矢；及其長也，四時(shí)業(yè)田獵，凡其奔驟也，跂立而不坐，故力在跗者八九，而在髀者一二。疾如飆至，勁如山壓，左旋右折，如飛翼。故能左顧而射右，不持抹秋而已。

其步射，則八字腳步闊而腰蹲，故能有力而穿札。

其馬野牧，無芻粟。六月饜草始肥。牡者四齒則扇，故闊壯而有力，柔順而無性，能風(fēng)寒而久歲月。不扇，則反是耳。易嘶駭，不可設(shè)伏，蹄鍥薄而怯石者，葉以鐵或以板，謂之腳澀。凡馳驟勿飽，凡鞍解，必索之而仰其首，待其氣調(diào)息平，四蹄冰冷，然后縱其水草，牧者謂之“兀剌赤”?；鼗鼐悠淙瑵h人居其七。

其軍，即民之年十五以上者，有騎士而無步卒，人二三騎或六七騎謂之一紏。武酋、健奴自鳩為伍，專在主將之左右，謂之八都魯軍，曩攻河西女真諸國，驅(qū)其入而攻其城。

其軍器有柳葉甲、有羅圈甲、有頑羊角弓、有響箭、有駝骨箭、有批針，剡木以為栝，落鵬以為翎；有環(huán)刀，效回回樣，輕便而犀利，靶小而褊，故運(yùn)掉也易；有長、短槍，刃板如鑿，故著物不滑，可穿重札；有防牌以革編絳，否則以柳，闊三十寸，而長則倍于闊之半；有團(tuán)牌，時(shí)前鋒臂之，下馬而射，專為破敵之用；有鐵團(tuán)牌，以代兜鍪，取其入陣轉(zhuǎn)旋之便；有拐子木牌，為攻城避炮之具。每天酋頭項(xiàng)各有一旗，只一面而已，常卷常偃，凡遇督戰(zhàn)，才舒即卷。攻城則有炮，炮有棚，棚有綱索以為挽索者之蔽，向打鳳翔，專力打城之一角，嘗立四百座，其馀器具不一而足。其長技，弓矢為第一，環(huán)刀次之。

其軍糧，羊與泲馬。馬之初乳，日則聽其駒之食，夜則聚之以泲，貯以革器、澒洞數(shù)宿，微酸，始可飲。謂之“馬奶子”。才犯他境，必務(wù)抄掠，孫武子曰“因糧于敵”是也。

其行軍?？譀_伏。雖偏師亦必先發(fā)精騎，四散而出，登高眺遠(yuǎn)，深哨一二百里間，掩捕居者、行者以審左右前后之虛實(shí)，如某道可進(jìn)、某城可攻、某地可戰(zhàn)、某處可營、某方敵兵、某所糧草，皆責(zé)辨哨馬回報(bào)。如大勢軍馬并力猬集，則先燒琵琶，決擇一人以統(tǒng)諸部。

其營必?fù)窀吒?，主將駐帳必向東南，前置邏騎，韃語“托落”者，分番警也。帳之左右與帳后諸部軍馬，各歸頭項(xiàng)，以席而營。營又貴分，務(wù)令疏曠，以便芻秣。營留二馬，夜不解鞍，以防不測；營主之名即是夜號，一營有警，則旁營備馬，以待追襲。馀則整整不動也。惟哨馬之營則異于是，主者中據(jù)，環(huán)兵曰表，傳木刻以代夜邏。秣馬營里，使無奔逸，未暮而營，其火謂之“火鋪”。及夜則遷于人所不見之地，以防夜劫，而火鋪則仍在于初營之所，達(dá)曉不動也。

其陣?yán)皯?zhàn)，不見利不進(jìn)。動靜之間，知敵強(qiáng)弱；百騎不撓，可里萬眾；千騎分張，可監(jiān)百里；推堅(jiān)陷陣，全藉前鋒；衽革當(dāng)先，例十之三。凡遇敵陣，則三三五五四五，斷不簇聚，為敵所包。大率步宜整，而騎宜分。敵分亦分，敵合亦合，故其騎突也，或遠(yuǎn)或近，或多或少，或聚或散，或出或沒，來如天墜，去如雷逝，謂之“鴉兵撒星陣”。其合而分，視馬棰之所向；其分而合，聽姑詭之聲以自為號。自邇而遠(yuǎn)，俄頃千里。其夜聚。則望燎煙而知其所戰(zhàn)。宜極寒而無雪，則磨石而禱天。

其破敵，則登高眺遠(yuǎn)，先審地勢，察敵情偽，專務(wù)乘亂。故交鋒之始，每以騎隊(duì)輕突敵陣，一沖才動，則不論眾寡，長驅(qū)直入。敵雖十萬，亦不能支。不動則前隊(duì)橫過，次隊(duì)再沖。再不能入，則后隊(duì)如之。方其沖敵之時(shí)，乃遷延時(shí)刻，為布兵左右與后之計(jì)。兵既四合，則最后至者一聲姑詭，四方八面響應(yīng)齊力，一時(shí)俱撞。此計(jì)之外，或臂團(tuán)牌，下馬步射。一步中鏑，則兩旁必潰，潰則必亂，從亂疾入。鏑或見便以騎蹙步，則步后駐隊(duì)馳敵迎擊。敵或堅(jiān)壁，百計(jì)不中，則必驅(qū)牛畜或鞭生馬，以生馬攪地，敵陣鮮有不敗。敵或森戟外列，拒馬絕其奔突，則環(huán)騎疏哨，時(shí)發(fā)一矢，使敵勞動。相持既久，必絕食或乏薪水，不容不動，則進(jìn)兵相逼?；驍酬囈褎?，故不遽擊，待其疲困，然后沖入；待其兵寡，然后則先以土撒，后以木拖，使塵沖天地，疑兵眾，每每自潰；不潰則沖，其破可必?；蝌?qū)降俘，聽其戰(zhàn)敗，乘敵力竭，擊以精銳；或才交刃，佯北而走，詭棄輜重，故擲黃白，敵或謂是城敗，逐北不止，沖其伏騎，往往全沒。或因其敗而巧計(jì)取勝，只在乎彼縱此橫之間，有古法之所未言者。其勝則尾敵襲殺，不容逋逸。其敗則四散迸，追之不及。

其軍馬將帥，舊謂之十七頭項(xiàng)。忒沒真。偽大太子拙職，偽二太子茶合觓，偽三太子兀窟觓，偽四太子駝欒。忒沒哥窩真、控只觓、撥都馬、暮花里國王、紇忒郡王、蕭夫人、阿海、禿花、明安、劉伯林，兵數(shù)多寡，不得而知。但一夫而數(shù)妻，或一妻而數(shù)子，昔稀今稠，則有增而無減。今之頭項(xiàng)，又不知其幾，老酋宿將，死者過半。曩與京虜交兵，今關(guān)河之間，如速不觓忒、沒觓忒、塔察爾、按察爾卻尚無恙，然戰(zhàn)不休，則續(xù)能兵者，又似不乏。

其頭項(xiàng)分戍，則窩真之兵在遼東，茶合觓之兵在回回，撥都附馬之兵在河西，各有后顧之憂。黑韃萬戶八人，人不滿萬，但伯叔、兄弟、子侄、親戚之兵不隸萬戶之?dāng)?shù)。萬戶四人，如嚴(yán)實(shí)之在鄆州，則有山東之兵。史天翼之在真定，則有河?xùn)|、河北之兵。張柔之在滿城，則有燕南之兵。劉黑馬之在天城，則有燕薊山后之兵。他雖有領(lǐng)眾者，俱不若此四人兵數(shù)之多，事力之強(qiáng)也。如遼東、河西、回回諸國之又在漢萬戶之外。

其殘虐諸國，已破而無事者，東南曰韃金虜；西北曰奈蠻，曰烏鵒，曰速里，曰撒里韃、白杌里；正北曰達(dá)塔，曰蔑里乞；正南曰西夏。已爭而未竟者，東曰高麗，曰遼東萬奴，厥相王賢佐，年馀九十，有知來之明；東北曰妮叔，曰那海益律子；西南曰斛速益律子，曰木波；西北曰克鼻梢，初順韃，后叛去，阻水相抗。忒沒真生前常曰：非十年工夫，不可了手，若待了手，則殘金種類又毓盛矣。不如留苛合觓鎮(zhèn)守，且把殘金絕后，然后理會。癸巳年，茶合觓嘗為太子所劫。曰脛陳韢；正北曰辣吸紿?；蛳髌鋰?，或俘其眾，如高麗、萬奴、狗國、水韃靼、木波皆可置而不問，惟克鼻梢一國稍武，馀燼不撲，則有燎原之憂，此韃人所必爭者。

其從軍而死也，駝其尸以歸，否則罄其資橐而瘞之。

其墓無冢，以馬踐蹂，使如平地。若忒沒真之墓，則插矢以為垣，邏騎以為衡。

霆見忒沒真墓在瀘溝河之側(cè)，山水環(huán)繞，相傳云忒沒真生于斯，即死，葬于斯，未知果否。

霆初歸自草地，嘗編敘其土風(fēng)俗。及至鄂渚，與前網(wǎng)書狀官彭大雅解，后各出所編以相參考，亦無大遼絕。遂彭所編者為定本，間有不同，則霆復(fù)書于下方。然此亦述大略，其詳則見之《北征日記》云。

嘉熙丁酉孟夏朔，永嘉徐霆長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