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p>

懷孕四個月，被男朋友打到耳膜穿孔時，昊昊其實沒有太驚恐意外。
用拳頭來征服女人，這一套她在自己家里見過太多次了——爺爺繼承了上一代的“衣缽”，一言不合就把奶奶和自己按在地上踢踹；她的父親暴躁無理，曾在母親懷孕期間將其眼睛打青。別的孩子來自書香世家、陶瓷世家、演藝世家，昊昊的身后，是冷漠又可笑的“家暴世家”。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昊昊總會下意識貪戀他人身上的一點點溫暖。她在大學(xué)期間懷孕又墮胎，30歲成為未婚媽媽，最大的期待是，能擁有一個家人，不要像孤兒一樣活著。
一個沒有在原生家庭中學(xué)會愛與被愛的女性，如何不活成一片孤島？
以下是昊昊的講述。

講述者｜昊昊
???編輯｜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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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爸爸，打漁為生

我第一次懷孕是大三，孩子的爸爸是個比我大13歲的男人。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在農(nóng)村以打漁為生。

我是在東北的漫天大雪里遇見他的。那年，我因為受不了我媽的陰晴不定，一個人跑到外地散心。沒想到一下火車就懵了——3月的北京柳樹已經(jīng)開始抽芽，東北卻還是天寒地凍。凌冽的西北風(fēng)裹著鵝毛大雪，輕而易舉地就穿透了我單薄的春裝，打濕我的鞋襪，凍得人寸步難行。

在那樣的時刻，一個當(dāng)過兵、有社會經(jīng)驗、愿意給我提供住處，長得還挺好看混血男人突然出現(xiàn)，我下意識地就攥緊了他的手，把我當(dāng)作低谷中的救命稻草。

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很快我就回了學(xué)校，戀情轉(zhuǎn)為線上。我其實說不清和他之間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只是覺得當(dāng)初如果沒有他，我早就凍死在東北了。而且，有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雖然說不出甜言蜜語，但經(jīng)常問你，“吃飯了嗎”“睡了沒”“感冒好點了嗎”，說實話，我眷戀這種溫情，這是我從小到大夢寐以求的生活。只是，快活幸福的生活從來都與我無關(guān)。2016年秋天，他在農(nóng)閑時到北京找我，沒多久我就懷孕了，此前被荷爾蒙掩蓋的問題，也隨著新生命的降臨集中爆發(fā)出來。雖然還在讀書，但我沒糾結(jié)過孩子的去留。那是一個生命啊，我怎么舍得放棄他？得知我懷孕的消息后，他也特別高興，每天忙前忙后照顧我，還興奮地給老家打電話，告訴她媽媽要做奶奶了。可是很快，經(jīng)濟壓力就澆滅了他的熱情。

他初中沒畢業(yè)，在此之前從沒出過家鄉(xiāng)的小縣城，雖然是為了我決定留在北京，但根本找不到工作。沒有住處，沒有收入，他的衣食住行都要靠我父母供給，在我的生活費、產(chǎn)檢費上更是無能為力，每天最多能拿出二十三塊錢給我買點零食。時間長了，他也開始憂心以后的生活，經(jīng)常在我耳朵邊念叨：“北京離我老家太遠了！”“這個孩子還是來得早了些?！痹诰薮蟮慕?jīng)濟壓力下，最終我們還是選擇放棄孩子。原以為矛盾就此解決，沒想到孩子打掉后他對我越發(fā)沒有耐心，經(jīng)常因為一點小事就吵架。坐小月子的時候，有一次圣誕節(jié)我特別想去聽教堂的音樂會，他死活不愿意陪著我一起去。那天我坐在床上一邊哭一邊想，一個男人，脾氣不好，性格不好，學(xué)歷不行，錢也賺不到，我到底圖什么呢？他心里估計也有氣，覺得自己背井離鄉(xiāng)還得受我的委屈。2017年的1月7號，他背著我直接回了東北，再也不接我的電話，我們倆徹底分開。我的第一個孩子，就這樣因為我的不成熟，以及他父親的不負責(zé)，無緣來到這個世界。? ??

懷孕四個月，他把我耳膜打穿

2017年，我去俄羅斯留學(xué)讀研兩年。沒想到我媽自己在公園的相親角給我相中了個“準老公”。通過微信聊天，我覺得他是個挺有氣質(zhì)的人，比我大3歲，雖然在社會上工作了幾年，但身上還有單純的學(xué)生氣，甚至還有點傻白甜，讓人莫名覺得可愛。后來我回國后，他又換工作到我家附近的一個房地產(chǎn)公司。我心里其實有點被這個行為感動，很自然地就和他確定了關(guān)系。交往一年多后，我又意外懷孕了。老天好像在和我開玩笑，總是讓我在懷孕期間看清男人的真面目。偶然的機會我發(fā)現(xiàn)，他之前把別人的腿撞壞了，背著十多萬債沒還清，一直是“被執(zhí)行人”。但在平時生活中，他絲毫沒有節(jié)儉還債的想法，經(jīng)常刷爆信用卡，再以卡養(yǎng)卡，完全沒有財務(wù)管理的想法和能力。我懷孕四個多月的時候，有一次我倆因為孩子的問題又吵起來，他可能是經(jīng)濟壓力大，完全失去了理智，幾個耳光接連扇到我臉上，耳朵嗡嗡作響。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去醫(yī)院診斷后才發(fā)現(xiàn)，我的耳膜被打穿了。

我爸氣不過，直接報了警，他因為毆打孕婦被拘留10天。我心里也生氣，可是想想肚子里的孩子，還是選擇和他繼續(xù)在一起。他受了一次教訓(xùn)后也不敢再輕易動手，可發(fā)脾氣甩臉子一直都沒有停過。我懷著孕還受他的氣，身體和心理都越來越疲憊。我仔細想了很多次，要和這樣一個人一輩子吵吵鬧鬧，還不如自己過來得清凈，就下定決心提了分手。因為曾經(jīng)放棄了一個孩子，我一直非常內(nèi)疚，總覺得自己曾經(jīng)親手殺了自己的骨肉。所以第二次懷孕時我非常堅定，我可以沒有男朋友，沒有丈夫，但絕對不能再失去我的孩子。我和他約定，孩子生下來后跟著我，他每月支付月工資的一半作為撫養(yǎng)費，除此之外，我們娘倆兒和他再無瓜葛。只是，男人的嘴，騙人的鬼。我當(dāng)時太傻了，根本沒想到，他是個銷售，工資主要靠提成，經(jīng)常是半年不開單，開單吃半年，月工資一半作為撫養(yǎng)費根本不符合實際。他很少主動給錢，最多是給我下單買個早餐，或者出個奶粉和紙尿褲的錢。但即便是這樣，我也不后悔和他分開，不害怕做未婚媽媽，我相信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把孩子養(yǎng)好。我太渴望有一個家人了。我知道，我的寶寶會陪著我，守著我，我們會彼此幫助，互相扶持，走過人生的一段旅程。? ? ? ? ? ? ??

當(dāng)家里只有拳頭

大三就懷了孕，墮胎后又懷孕，年紀輕輕就當(dāng)了未婚媽媽，我好像一直都是主流社會里的異類。但在我家，這些好像都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感情、生育經(jīng)歷，我的掙扎、痛苦和無助，不過是他們耳邊吹過的一陣風(fēng)。兩次得知我懷孕后，我父親都很平靜，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我媽也是一樣，她甚至還跟我說了句，“恭喜你?！?/strong>我也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多么驚世駭俗，哪怕是懷孕時被打到耳膜出血，我心里其實也沒有太震驚。用拳頭來征服女人，這一套我在自己家里見過太多次了。在我媽懷孕的時候，我爸就開始對她動手動腳。最嚴重的一次，她的眼睛被打到發(fā)青。她想墮胎，可是因為沒錢只能稀里糊涂堅持下去。她哭著回了姥姥姥爺家，但上面還有三個姐姐一個哥哥，家里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在我1歲半的時候，她忍無可忍，把我丟給爺爺奶奶自己離開了。我18歲以前，我爸因為單位太遠一直住在宿舍，我奶奶身體不好，我的實際撫養(yǎng)人一直都是我爺爺。他，是一個比我爸還狠的施暴者。

那些年，我記得我奶奶身上經(jīng)常是帶著傷的，有時候一言不合爺爺就會掀桌子、甩巴掌。她眼睛不好使，挨打的時候只能受著，過后也從來不敢吱聲。對于我，爺爺也是動輒打罵。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是因為什么具體的事情，只是單純的情緒發(fā)泄。拿錐子扎我的腿，扇耳光，踢肚子，這些事情都太常見了，我只恨當(dāng)時家里沒有攝像頭把這些都拍下來。我記得8歲那年，有一天冰箱門一直合不上，我跑過去踮著腳關(guān)，沒想到里面的東西反而霹靂巴拉地都掉了出來。當(dāng)時，我爺爺就坐在我身后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這一切。我哪里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己又努力嘗試關(guān)了兩次，瓶瓶罐罐越掉越多，我爺爺站起來把房門一關(guān)，半句話沒說，對著我的臉就是三個大嘴巴……那些年里，他在別的地方不開心了，也會把火氣發(fā)到我身上，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就像是他最稱手的出氣筒。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他和我奶奶吵架后，一個人坐在陽臺敞著紗窗開著門吃東西。我擔(dān)心蚊子飛進來就去關(guān)門，結(jié)果被他一把甩到地上，照著肚子就是兩腳。我被死死地壓在地上，根本站不起來。剛被打時，我還會歇斯底里地哭以示反抗，但被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的次數(shù)多了，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能像我奶奶一樣，沉默地等待拳頭停止。

爺爺脾氣好的時候，偶爾也會跟我講講他小時候的事。他告訴我，他小時候也是這么被打過來的。有一次不小心把別人的樹點著了，結(jié)果回家后被他的爸爸和哥哥拿著笤帚和褲腰帶打得疼了好幾天。爺爺說起這段經(jīng)歷的時候語氣輕松，我聽了心里卻一陣膽寒。我環(huán)顧周圍的同學(xué)朋友，有人出自書香世家、陶瓷世家、演藝世家，哪怕是農(nóng)民世家，也是幾代人勤勤懇懇、守望相助。我家倒好，家暴世家——太爺爺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爺爺習(xí)慣了原生家庭的教育方式，長大后也成為家暴的捍衛(wèi)者，用同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妻子和子孫。我爸又從他身上拿過接力棒，繼續(xù)在家庭里向至親揮拳。我們家的男人，可恨又可憐，對女人毫無尊重與憐惜，只會用暴力維持自己可笑的體面。我們家的女人，可悲又可氣，從未被丈夫認真對待、小心珍藏，渴望家庭與溫暖，卻因為不懂如何愛與被愛，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地雞毛。? ? ? ? ? ? ??

有家無愛，形同孤兒

自從有了孩子，我就辭職當(dāng)了全職媽媽，帶著女兒和父母住在一起，靠之前的積蓄和我媽的退休金生活。
我也想出去工作，可是實在不放心把孩子交給父母。
我爸還在上班，最多只能晚上回來后搭把手。至于我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之前家暴的影響，她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不太好，特別容易小題大做、情緒暴躁。有時候小區(qū)里別人養(yǎng)的狗沖著她叫幾聲，她就會立刻給社區(qū)打舉報電話。生活里一旦有些不順心的事，她就會離家出走，誰都聯(lián)系不到她。這么多年過去了，在窒息的親密關(guān)系中，她保全自己的唯一方式，還是只有頭也不回地離開。這樣一個不負責(zé)任的女人，我又怎么敢把我的女兒再交到她手上？平日生活里，她依然保持著以前的一貫作風(fēng)，強硬地把她的要求施加到我身上。有時候帶了一天孩子，我已經(jīng)很累很累了，就想在沙發(fā)上稍微歇一歇，她就會一直逼著我干著干那，看不得我清閑。每次我說一個事情，她就一定會反駁我；我完成一個任務(wù)，她就會給我一個更難的；達到一個目標，她就給我一個更高的。我好像永遠能沒辦法讓她滿意，永遠都達不到她的要求。

我和父母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但我們都明白，我們的心已經(jīng)很遠很遠了。
這么多年，在我腦海深處一直有一個童年畫面：我媽被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yè)聘用后，不顧家人反對一定要去上班。爺爺奶奶問她，“你上班去了孩子怎么辦呢？”我媽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長發(fā)飄飄，戴著一個亮晶晶的發(fā)卡，頭也沒回地說，“這孩子我看不了?！边@一幕好像就是我的人生縮影。18歲以前，我被父母丟給爺爺奶奶；18歲以后，爺爺奶奶身體不好又讓我重新和父母一起生活。我就這樣不斷地被家人隨意拋擲，雖然不是流離失所，但活得像孤兒一樣，從未擁有過自己的家，感受過家人的關(guān)心。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那么輕易地就被異性的一面之詞打動，貪戀他們身上那一點點溫暖。但不管之前的感情經(jīng)歷多么坎坷，我依然感謝上天賜給了我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她信任我、依賴我，滿心滿眼都是我。雖然我沒能給她一個完整的家，但其實也沒關(guān)系。社會上喪偶式育兒這么普遍，一個家庭里有沒有男人，又有多大區(qū)別呢？等女兒再長大一點，能上幼兒園了，我就重新去工作，然后帶著女兒單獨租一個房子生活。房子的大小、新舊都沒關(guān)系，重要的是那是我們兩個人的家。在那里，我們永遠不會面臨拳頭的威脅，也沒有長輩對我們指指點點。我絕不會讓我家里的那種氣氛、習(xí)慣影響到我的女兒，原生家庭的痛，到我這里就該終止了。

有時候看著女兒咿咿呀呀的時候，我甚至?xí)X得，我對女兒的依賴，比她對我的依賴還要深。也是因為有了她，我開始反思自己過去的一些選擇，更認真地接受心理治療，學(xué)習(xí)育兒知識。只有看著她時，我才覺得我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我還有愛人、被愛的力量和勇氣。雖然我現(xiàn)在仍然生活在一地雞毛里，但我一定會給我的女兒提供一個很好很好的成長環(huán)境，不只是物質(zhì)，還有繁茂的精神世界和溫柔堅實的母女關(guān)系。這是一個孩子本應(yīng)得到的禮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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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轉(zhuǎn)自北京青年x涼子訪談錄同名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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