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半年招生老師,我把這輩子的謊都說完了

我們不禁嗟嘆:金錢的力量??!
2019年4月,參加完學校論文答辯后,我繼續(xù)找工作。那半年時間里,我找了很多家公司,不同的行業(yè)、不同的崗位,最后,我進入了當?shù)匾患壹夹!?/p>

起死回生的技校
我和另一位同學相約來到這所技校面試時,是一個烈日當頭的午后。
面試的地方是學校的“招生辦公室”,寬敞的房間里沿著窗邊擺了一排桌椅,屋子后部用一堵墻隔出來一個小辦公室,墻體的正面藍底白字赫然寫著“XXXX技師學院”,除小辦公室的面試官外,諾大的“招生辦”,只有兩位年齡看起來已經(jīng)在五六十歲的人在忙碌著。

填完表格、交完資料,我安心等待面試??赡苁堑群騾^(qū)太過安靜的緣故,小辦公室里傳出的來面試官的聲音顯得格外大聲。聽聲音,一會兒要面試我的,是一位行事干練的女強人,我不由地緊張了起來。
由于時間不夠,我們最后剩下的4位面試者一起進去接受面試。面試官是一位大概30多歲的女性,黃色的頭發(fā)整齊地順著耳后披散下來,一身修身的西裝,顯得整個人氣質(zhì)超好。
我們輪番自我介紹之后,面試官大概齊給我們介紹了這所學校的基本情況。從她的描述中得知,這是一所原先在當?shù)剡€算是比較有名氣的技校,因為校長英年早逝,學校就停止了招生,這3年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基本就算是荒廢了,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名學生。
去年(2018年),有人買下這所學校的牌子,又重新開始經(jīng)營這個荒廢已久、雜草叢生的校園。聽到這塊的時候,我心里還挺驚訝——她竟然這么坦誠地告訴了我們學?!安豢啊钡默F(xiàn)狀,一點都不擔心會因此而流失掉應聘者。

介紹完學校的前世今生,面試官就開始侃侃描述起我們進入這所學校能獲得什么——總結(jié)一下,就是不管我們應聘的是什么崗位,入職之后首先要“招生3個月”,待招生結(jié)束后,會安排我們進入自己應聘的崗位。她承諾,只要我們好好干,3個月的招生提成至少能賺三四萬元,積累經(jīng)驗之后,每年招生可賺小十萬。然后,她又很“交心”地和我們談起來買房買車的問題。
現(xiàn)在回想,這些聽著都很不可信,但我那時確實就信了,甚至還覺得很不錯。
兩天之后,我收到入職通知。因為面試官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覺得她為人足夠坦誠,言談舉止之間應該是一個有能力之人,加之覺得在學校工作假期多,我就答應了。

拿不到的底薪
一周之后,我辦理了入職,技校說要進行入職培訓。培訓是在一間教室進行的,新員工在里面沿著兩邊的墻壁,稀稀拉拉坐了兩排。
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一直比較緊張局促,但是坐下來不久,就有一位姐姐(看著比我大)主動坐過來和我聊天,后面又陸陸續(xù)續(xù)加進來幾個搭話的,瞬時讓我覺得還挺溫暖。
幾番交談后,我才了解到,他們基本上都是??飘厴I(yè),甚至還有高中沒畢業(yè)就沒再上學的,幾乎沒有本科生——當他們知道我是研究生之后,對我羨慕、尊敬,一頓夸贊,變得更加熱情了。
我卻有了隱隱的擔憂——沒來之前,我以為未來的同事們應該都是比較厲害的角色,可是當時我預感,自己可能想錯了。

簡單的入職培訓之后,是為期快2個月的“招生培訓”,教我們了解招生政策、學校情況以及模擬各種家長可能問到的問題,提前準備好話術(shù),一遍一遍進行“實戰(zhàn)模擬”。
首先是“進校宣講”的模擬——因為一般去到中學里,我們都只能在課間10分鐘做宣講,時間有限,一定要簡短,說重點——就是告訴學生們,沒考上普高,我們照樣能讓他們上大學。
宣講需要兩個人一組配合,一人在上面講(一定要在黑板上留下電話和微信),另外一人做的才是重點——在下面收集學生們的信息:電話、微信、QQ(我們會提前做好信息收集的小紙條)。
然后是“家長來電”和“現(xiàn)場咨詢”的模擬。除了基本的問候和學校信息介紹話術(shù)之外,主要是對家長們尤為關注的問題進行話術(shù)培訓。

比如家長問:“咱們建什么學籍?”我們要答:“我們可以建高中學籍,是同樣可以參加高考的,這個您放心?!薄欢ò殃P鍵詞“普高”和“職高”模糊掉,不要正面去回應家長我們不能建普高學籍、只能建職高學籍的事實,“你們一定要帶著家長的思路走,而不能被家長牽著走”。
又比如,家長問:“我們怎么看不到學校的學生呢?”我們要答:“是這樣的,現(xiàn)在在校學生是在另外一個校區(qū),不在這邊,今年我們要加大對本屆學生的管理和培養(yǎng),為了實行軍事化管理,專門把新一屆學生放在這邊,讓他們3年后都能升入理想的大學。您放心,我們這邊的老師都是***重點師資隊伍,老師們都有多年的教學經(jīng)驗,只要孩子跟著老師走,沒問題的,況且咱們孩子我看挺聰明的嘛……”(適時地套一下近乎,拉近距離)

如果碰到我們不知道的問題,就要及時轉(zhuǎn)給資深的負責老師,總之,不要丟掉任何機會。
但這些問題當中,最讓年輕的我們不知所措的那個是——宿舍。因為我們也不知道學生宿舍在哪里,或者說,當時根本就沒有宿舍。
“如果家長問到宿舍,你們就說:為了給孩子們營造一個良好的住宿環(huán)境,學校的宿舍正在裝修改造,趕開學就可以裝修好,您可以去我們的樣板間看一下,學生的宿舍我們都是完全按照樣板間的標準來配置的,有空調(diào),有4人間和6人間?!迸嘤柕睦蠋熣f。
“學生開學總是要住宿舍的,那個時候總會露餡兒的?!蔽覀儞?。
“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校長他自有安排?!崩蠋熣f。
最后,她總結(jié)了一下,核心思想就是:可以使用“夸大”的方法,盡可能去招收初中畢業(yè)、沒考上普高的學生,招到一名學生,提成4000元,每個月只有完成5個學生的招生任務,才能拿到2000元的底薪。

太守規(guī)矩,就招不了生
培訓結(jié)束,就開始“實戰(zhàn)”了。大概三四個月的時間里,我們這些“年輕老師”要分組分片區(qū),奔波于本市周邊的鄉(xiāng)鎮(zhèn)和其他縣區(qū)的初中之間(因為市區(qū)學校管得嚴,我們根本進不去)。
招生剛開始是極其不順利的,即便鄉(xiāng)鎮(zhèn)上的學校門衛(wèi)的大叔大爺們,憑常年看大門的經(jīng)驗,也能一眼就認出來我們是來“招生”的,說什么都不讓我們進去,經(jīng)常是軟磨硬泡半天把人家搞煩了,直接把我們轟走。

“勇闖校門”了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原來“招生老師”是極不招校方員工待見的,我感覺我們好像整天就是在做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情,躲著門衛(wèi)大爺、躲著學校老師,靠各種坑蒙拐騙,以極卑微的姿態(tài)去求著那些十幾歲的孩子來我們技校。睜著眼睛說瞎話,把學校夸得天花亂墜,各種有理有據(jù)地引用政策條文——但其實我們的話術(shù)里面不知道摻雜了多少虛假的東西。
偶爾給門衛(wèi)大爺送煙送水或趁他們不注意,就可以混進學校。進入學校算是“成功的第一步”,趁著學生課間10分鐘的功夫,瞄準初三畢業(yè)班,躲著老師,進教室狂撒招生簡章、收集學生信息,或進行簡短的宣講,然后又偷偷溜走。
總之,一切都很謹慎,生怕被學校某位老師或領導發(fā)現(xiàn),若被發(fā)現(xiàn),就撒謊說是找人,找誰也不知道,應對不上,就只能趕緊跑出來。
當然,也有比較順利的時候——我們會直接聯(lián)系到學校領導,在征得他們同意后,就可以明目張膽進入教室進行招生宣講和信息收集。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好像才是一名真正的老師,在做一份正經(jīng)的工作。
有時我們也會趁沒人溜到學校的主任辦公室,直接偷拍他們的老師和學生信息,為我們后面的招生順利“打基礎”。這些手段是一位有著十幾年招生經(jīng)驗的老師教給我的,她說招生就得這樣,“太真實、太守規(guī)矩,這就招不了生了”。
不蹲守學校的時候,我們會三兩一組,拿著提前印好的招生“大字報”穿梭于鄉(xiāng)鎮(zhèn)街區(qū)到處張貼。電線桿、磚墻、土墻,哪里顯眼貼哪里。因為被驅(qū)趕過很多次,我每次一邊張貼、一邊做好跑的準備。返程路上,我甚至不愿意抬頭看我們張貼過的廣告——樸素整潔的街道上,一大張血紅的招生簡章實在太過招搖和刺眼,上面夸大宣傳的文字,也讓我羞恥于再讀一遍。

由于政策不斷吃緊,進校越來越難,我們就在一些學校門口支一張小桌子,上面擺著我們的招生簡章,趁學生上學、放學的間隙去主動“搭訕”,介紹我們學校。
當然,最重要的是,留下他們的信息。


跟家長對罵的電銷組
等中考結(jié)束后,我們便“轉(zhuǎn)戰(zhàn)敵后”,開始集中的“電銷(電話銷售)”,用之前收集來的、以及不知道別的老師從哪里弄來的學生信息,開始沒日沒夜地打電話。
那些老師們找來的學生名單信息很全,家長姓名、家庭住址、中考成績等,一覽無余,生源遍布周邊各區(qū)縣鄉(xiāng)鎮(zhèn)的學校。后來聽一些資深招生老師說,每年中考結(jié)束后,他們都會靠關系弄到各學校的學生信息,這對他們來說小菜一碟。

為了電銷,我專門辦了一張新的電話卡,技校還雇了幾名學生兼職,跟我們一起。這些學生就稱為“話務組”。每天早上,我們8點到固定的教室,一組4名“招生老師”加6名兼職學生(后來又陸續(xù)來了一些學生兼職),每人會分配到一張學生信息名單,兼職學生打第一遍電話,招生老師還要把他們的名單再過第二遍,盡可能不漏掉任何一個潛在的機會。
大三伏天里,外面的太陽躁動不安,教室里面只有頭頂4個風扇在吱吱扭扭地轉(zhuǎn)悠著,坐著不動都感覺悶熱難耐。一遍又一遍重復著撥打號碼,同樣的開頭語“家長,您好,我是……”此起彼伏,著實枯燥又煩躁。這些學生信息名單,同時可能已經(jīng)被別的學校數(shù)十、數(shù)百名招生老師都“篩選”過了,被煩透的家長接到我們的電話時,很多人回話都是直接謾罵、威脅,最后直接掛斷,更加使得我們已在爆發(fā)邊緣的情緒被激怒起來——有一次,一名兼職學生直接和電話那頭的家長吵起來,對罵了很久。
成月的電銷讓我情緒崩潰,每次“嘟……嘟……嘟……”響起之后,我都害怕對面接聽——我很希望這個號碼無人接聽或者直接掛斷,然后就可以在信息名單上畫個叉號,免去后面和家長的對話了。因為我不知道會碰上什么樣的家長,暴躁的、懷疑的、拒絕的,或者偶爾會有語氣溫柔的;我也不知道他們會問我什么樣的問題,可能我又用一個謊去圓另一個謊。
有幾次,連著幾個家長語氣很不友好地問我,是從哪里知道他們的電話的,我愣在原地,磕磕絆絆說,是去孩子的學校宣傳時你們孩子自己填的(這是之前培訓時教的話術(shù)),有一個家長聽后直接懟到:“不可能!我們家孩子從來都不會填這種東西!你他媽的……”我緊張到抖,急忙掛斷電話。

那段期間,也碰到過有一些過來參觀學校的家長,轉(zhuǎn)悠到我們打電話的教室,看著我們一堆人坐在里面,每個人面前都摞著一沓資料。我特別害怕他們會走過來看個究竟,要是他們看見這些打印規(guī)整的學生信息,我真不知道怎么解釋。好在帶隊參觀的老師會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引著他們趕快離開。
打了一個多月的電話,聯(lián)系了上千名家長,雖有不順,但也有成功的。畢竟,孩子成績不好,考不上普高,只能來這種學校。

兩個暴力招生辦
經(jīng)過前期的“關系維護”以及我們的各種“好話追擊”,很多家長最終答應過來看校。這是招生最后的環(huán)節(jié),也是讓我后來再也不愿意接觸這個行業(yè)的原因。
為了掙到每個學生4000塊錢的“招生費”,我們一個謊接一個謊:
首先,技校屬于職業(yè)教育,只能建職高學籍,但是我們給家長說的是可以建普高學籍,因為很多家長只認普高學籍,一聽職高,直接就沒得聊;
其次,這所學?;膹U了3年,根本沒有什么“往屆生”,但我們給家長說的是,今年是我們辦學第二年,往屆生在另外一個校區(qū),明年我們的第一批學生就可以參加高考,到時候就可以看到我們的升學率,這樣一方面避免了家長問升學率的而我們沒有數(shù)據(jù)的尷尬局面,一方面也讓家長以為我們比較有經(jīng)驗。

還有,技校的學生不能參加正常的高考,我們給家長說的是“學生們參加的是另外一種高考形式,但是和升入普高的學生一樣,可以進入同一所大學”——這一點,表面上看雖然沒毛病,但是話從招生老師的嘴里說出來,就好像技校的學生和普高學生的待遇一模一樣(顯然不是這樣的);
最扯的是,技校當時連一名代課老師都沒有,卻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堆的“教師照片”和“簡介”,清一色都是省級重點院校代課老師,畢業(yè)于各種名校、研究生學歷——但其實,這些老師是誰,跟簡歷是否對得上號,我們根本不知道,我聽別人說,其中一張老師的照片是校長的妻子。

最難看的,是家長“看?!边^程中,頻頻出現(xiàn)招生老師互搶學生、大打出手的情況。學校將四五個“招生老師”一組組成一個招生團隊,每個團隊分工明確,有人負責在外面“跑學生”,有人負責在學校“接應”。
但有時候這個組的招生老師“營銷”回來的學生和家長,一進學校就被那個組的老師“截胡”,直接帶走報名繳費;若遇到自己看招生信息直接找過來看校的家長,哪個招生老師撿到就算誰的,所以每個招生團隊都會派幾人坐在學校門口,只要有家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前接走,直奔辦公室報名繳費。
因為互相截胡、搶人,“招生老師”們直接互相下黑手、當眾對罵、成團斗毆——畢竟,一個學生4000塊錢,誰愿意白白丟掉呢?

更讓我大跌眼鏡的是,學校里居然出現(xiàn)了兩個“招生辦”,聽說是學校的董事長為了掙錢,把技校的牌子同時賣給了兩個人去經(jīng)營。這樣做法,就是沖突升級,兩邊各自直接雇傭黑社會人員來坐陣,派出所、城管、消防大隊、記者,后來成了這所學校的???。
我們不禁嗟嘆:金錢的力量??!
除去每天吃瓜看戲,讓我頭疼的還有帶家長參觀校園。學校沒有宿舍,只有幾個樣板間,教室也不夠用,食堂也處于施工階段,廁所還是農(nóng)村老式旱廁,里面堆積的穢物,味道大得已經(jīng)到了讓人無法靠近的地步——家長要看的,我們基本上都沒有。為了應付家長,我隨便指旁邊一棟樓,就說是我們的學生宿舍,想上去看?不行,宿舍在裝修,看不了。廁所也在修整,開學就好了,教室我們也足夠,就在哪兒哪兒哪兒……

最后,終于有一批學生順利“入?!绷?。報名一截止,兩車大巴就把學生們拉去外面進行為期一周的軍訓,“期間沒收手機及一切通訊工具”——一方面,技校怕學生聯(lián)系家長要退學退費,一方面,要為校方籌劃宿舍、建好半成品的餐廳衛(wèi)生間教室留出時間。


直至學校軍訓回來,學校與家長、學校與學生之間的矛盾就未停止過。
學生抱怨為什么他們的教室不是之前參觀的樣子,為什么沒有空調(diào);為什么他們的宿舍也不像之前參觀的樣板間,什么都跟之前報名看校時的不一樣;加上代課老師頻繁更換(因為并沒有什么省級重點院校師資,都是臨時請來的兼職老師),有學生開始直接在課堂上當面指出:你們把我們騙過來了!

終于,之前的謊言一個一個都被戳破了。我也在夢想著月入過萬的半年招生生涯中,拿著最終到手的8000塊錢離開了學校。
后來,我還不時聽到這所技校的一些事情,有“招生老師”聯(lián)合起來告了學校,有學生維權(quán)退學退費,不過到今天為止,學校依然還在,謊言也可能還在繼續(xù)。
文/圖??清心??|? 編輯? 許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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