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著急，孩子，”母親看著情緒激動的陌漓說，“我知道你不想回來，也不想再繼續(xù)之前的生活。但是，高考可以改變你的命運，你明白嗎？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熬過了一年，再熬一年，你就可以……”盡管這些話都是實話，陌漓卻并不想聽?；蛟S，現(xiàn)在的他眼中只有那間小茶館。

“不，不要！”他生氣地回應，“如果命運必須要通過這種方式來決定，那那些沒有上學的人，沒有考上高中的人，他們不就沒有前途了嗎？”

“當然有，”父親說，“但是你和他們的起點不同。你考上了高中，你有他們所沒有的東西，難道你要把自己放在和他們一樣的位置上思考問題嗎？”

“怎么可能，”陌漓反駁，“但那也不意味著，我的命運就一定要由高考來決定，不是嗎？”

“你的話沒有錯，”父親接道，“但它，大概率會決定你今后所處的地位?！蹦袄旆浅７锤小暗匚弧边@兩個字。在父母的眼中，讀書考學甚至是工作，都是為了他們所謂的“地位”?？墒撬幌胍@些，他要的是茶館里的自由和純樸，無關地位，無關權利，無關年齡的純樸。

“如果你不肯接受我們的說教，”母親想了一個折中的方案，這樣一直和陌漓爭吵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不妨親自回學校去體驗一周上學的生活。如果你還是對學校、對我們反感，那你就回到你應該去的那個地方。我們不會阻攔你，還會幫你辦好休學的手續(xù)。等你想回來了，我們自然歡迎你?！边@聽起來像是個交易。而另一方面，也等同于父母默許了他的胡鬧。要是第一天就裝出十分反感的樣子，是不是馬上就能回去了呢？少年雖然這么想著，但他還是想多和父母在一起。因為這一走呀，不知道要走多久。可能是一個月，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好幾年不回來。到那個時候，他們還會像以前那樣對待自己嗎？多少次他都覺得自己像是家里的陌生人，只是父母培養(yǎng)起來的做題和考學用的工具。所以雖然彼此間的生活還比較和睦，他卻從來沒有過高興的感覺。畫了一幅很好看的畫，父母不會有很高興的感覺；手抄報得了獎，父母只覺得這是理所應當；而當某門科目考了高分或者滿分的時候，他們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一會兒問他有什么想要的，一會兒又問晚飯有什么想吃的。以前他可能沒注意過這些，而當他因為在學校被同學們冷落之后，格外渴望家人的關懷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蛟S，他本就不該對他們抱有太多的期待。

“你們……不會改變主意嗎？”他忍不住問道。

“說好的事情，怎么會反悔，”母親說，“只不過，你要上滿一周學，給出你對學校的最真實的感受，我們才會允許你離開?！惫?，上一天學就想跑，那純粹是異想天開。

陌漓咽了咽口水?！昂?，我答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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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們，今天我們班將迎來一位插班生，讓我們歡迎他的到來！”在相對熱烈的掌聲中，陌漓緩緩地走上講臺，直面臺下幾十雙充滿著好奇的眼睛。作為附加條件，為了能夠真正探明他是否適合繼續(xù)在學校里學習，他要求把自己轉到一個新的班級中。和原來的班級，那些或是喜歡或是討厭的人分開，這樣的試驗大概才會有一個比較合理的結果。

“大家好，我叫陌漓，今天剛剛來到這里，希望能和大家一起愉快地度過剩下的兩年。”在他身后的黑板上赫然寫著“薛陌漓”三個字，那正是他的名字?；蛟S是因為這三個字都非常難記，所以一般和朋友相稱的時候為了方便，大家都直呼他的名字“陌漓”，久而久之也沒有人去問他的姓是什么。教室的角落里剛好有一個空座，那是某個已經(jīng)轉學的學生的位置。陌漓來到那個位置坐下，這里給他的感覺有些似曾相識——沒錯，角落。教室的角落里鮮有人光顧，而且其他人經(jīng)過一年的相處，看似團結在一起的班級其實已經(jīng)分化出了數(shù)個不同的小團體，各個團體之間鮮有往來。而他像是這個涇渭分明的地方的闖入者，沒有人會想要往自己熟悉的團體中拉入一個突然轉進來的陌生人，所以到最后他還是會和之前一樣獨自一人。

……大概也不是完全不一樣吧，陌漓想。之前他在的那個班，和現(xiàn)在的班人數(shù)基本差不多，但班級成員之間的熟悉度卻是天差地別。這個班里的同學很少有之前一起同班的，很多人都是因為加入了這個班級之后交到的新朋友；那個班則正相反，常常會有四五個同學初中的時候是同一個班的或者是以前就非常熟悉的人，而陌漓很幸運——這二者他都沒有。所以，最后落得個孑然一身的下場，似乎也完全處在情理之中。

“鈴鈴鈴……”整整一節(jié)課，陌漓什么也沒聽進去，一坐在教室里過去的那些不好的回憶就會像噴泉一樣涌入腦海。就算他想要記住些什么，思緒也會將那些知識點在他的腦海中打的粉碎。同學們似乎對這位插班生并不感冒，所以雖然是下課，但陌漓的桌子周圍并沒有被圍住。他還是和往常，或者說之前一樣，先是回憶學到的東西，然后拿出下一本課本準備上課。

“這個交易或許可有可無吧，”放學回家的路上他想，“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融入這個班級的。到了最后的最后，還不是成為班上的隱形人?！辈艅倓偟谝惶欤男膽B(tài)就已經(jīng)直追最后一天。換句話說，他感覺今天就應該是自己去學校的最后一天。

“那么，第一天的感覺如何呢？”母親看著剛回來的陌漓問，“三個月沒去，現(xiàn)在還對它抱有好感嗎？”就算只看臉色也完全能看得出來他的感覺，這是在明知故問。

“糟透了，”陌漓也不說慌，毫無斗志地把外套朝著沙發(fā)隨手一丟，滿臉怨氣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回去的感覺就和第一天到我原來的班級一樣糟糕。”與其關心明天要講的內(nèi)容，少年現(xiàn)在更關心自己的心理狀態(tài)。很明顯，情緒化正在影響他冷靜的判斷?；蛟S父母強制要求他上七天學，就是為了給他一個緩沖期，讓他從不適應向適應轉變。雖然他內(nèi)心在抗拒，但一旦身處在那個大環(huán)境下，再強烈的個人情緒也會想要收斂。

吃過飯，陌漓滿腦袋想的都是該怎樣應付明天。去學校的感覺就像是在苦刑，而他就像是一個剛剛踏上苦行之路的不入流的苦行僧。他想要回茶館的愿望有多強烈，他就有多厭惡在家里的生活。明明是自己從出生起就非常熟悉的地方，如今卻厭惡到連一句話都不想說。

“或許，我當初就不該做那個交易?！彼詭Ш蠡诘叵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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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陌漓不在，茶館也會繼續(xù)開下去。雖然依舊是晴天，雖然客人依舊是那么多，可欣靈總覺得少了些什么。缺少的這種事物，不是用營業(yè)額和或者新品種的茶葉能夠代替的。坐在桌前動筆回信的時候，她常常是寫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下來，似乎連她本來動筆的斗志也一并隨著陌漓的離開而消散了。不只是她，其他人也在期待著陌漓的再次出現(xiàn)。

“那個之前一直在這里的小兄弟，是回家去了嗎？”西裝先生察覺到茶館里的變化，一邊品茶一邊問爺爺和欣靈，“他看上去一點也不討厭這份工作?！?/p>

“他還會回來的?！毙漓`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但是，少女的心中仍有些許無法抑制的悸動，仿佛有個聲音在呼喚著，你一定要早點回來啊。

“他只是回去探個親，”爺爺一邊說，一邊慢悠悠地把早餐放在桌上——熬得剛剛好的小米粥，一小碟香醋，還有三籠泛著光的包子。早餐本身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這份量……一時讓欣靈笑個不停?！盃敔?，您這早餐……是不是多做了一份？”起初爺爺還和往常一樣用餐，但是明明已經(jīng)吃飽了卻還剩一籠包子的時候，一向細心的爺爺卻扶了扶眼鏡，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啊啊……陌漓不在嗎？是我忘記了，人老了，老了……”看上去似乎有些滑稽，但欣靈知道，爺爺心里是一直記掛著陌漓的。

“那個那個，陌漓哥哥……他不回來了嗎？”郗梓一邊看著桌上展開的信件，一邊擔憂地問。在她的眼中，這個每天臉上都掛著笑容的認真工作的大哥哥是非常溫柔的人，而且，他似乎也沒有理由離開這里。她還是想看到他在茶館里忙碌的身影。

“放心吧，小妹妹，他肯定會回來的！”相比郗梓和欣靈的那種悲觀，山松倒是對陌漓歸來充滿自信，“那家伙就算想走，還沒有和我們體面地說再見呢！”雖說是句逗趣的話，但聽到這句話的人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澳愕男υ掃€是一如既往地無趣。”欣靈一邊擦著眼角一邊說。

“喂喂，他還沒聯(lián)系我們呢，別急著這么傷心呀?！泵髅髯爝呥€帶著笑，可山松的語氣卻弱了下來?；蛟S平時最積極樂觀的那個人，動情的時候也是最難過的那個。

“好了，好了，大家先專注眼前的信件吧，”爺爺忽然走過來打斷大家的談話，“就算你們再怎樣想，現(xiàn)在陌漓也無法收到你們的心意。”

“爺爺！”欣靈似乎有些不滿，“我們可是很久沒有遇到過像欣靈這樣的孩子了！”

“那種心情，我比你們見過的更多，”爺爺捋著胡子說，“但是回來還是離開，這要取決于陌漓自己。強扭的瓜不甜，若是強求，還不如放手?！睜敔斠婚_口，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是為了什么而留下來寫信，但對于陌漓留下的原因，他們卻一無所知。如果回來的時候陌漓每天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那他還會愿意繼續(xù)留在這里嗎？理解了爺爺?shù)囊馑?，欣靈的情緒也得到了緩解。也許現(xiàn)在他們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當晚，欣靈又失眠了。上一次這樣的時候，還是暑假那時的某個陰沉的雨天。那次正是因為有陌漓才得以釋懷，但這次不會有了。無論今晚的雨下的再大，無論她今夜哭得多么撕心裂肺，少年都不會立刻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少女的年齡雖然比他大，身高也和他相近，可是在情感這方面卻是意外地脆弱。她不顧自己亂蓬蓬的頭發(fā)，拉動椅子，坐在書桌前癡癡地望著窗外的天空。星星依舊在天上閃爍，小鎮(zhèn)也和往常一樣寂靜，可是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是因為少了那個自己牽掛的人嗎？欣靈不知道。若是好感，她對他還是有的，但不是愛情上那種排斥他人的好感。無論是面對陌漓、山松還是西裝先生，這些年輕的異性在她眼中都是對等的，沒有任何人擁有特權。非要說情感的話，那種兄妹、姐弟一樣的情感還是有的。至于西裝先生，欣靈對他最多就是那種熟客的情感。

“你很想見他，不是嗎？”心里有個聲音悄悄冒出來問。

“是啊，我想見他，”欣靈的意識回答，“缺少他，就仿佛生活中缺了一種必要的色彩?！?/p>

“可是你明知道，現(xiàn)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嗎？”

“是的，我知道，”欣靈閉上眼睛，“但我還是希望，能夠跨越空間的阻隔，體會到我現(xiàn)在的心情，明白我一直想要傳達的心意?！币股珴u深，該睡覺了，明天還要招待客人呢。

“這夜晚很美呀，只可惜城市里的夜晚從來都不安寧?！倍碓诩抑械哪袄欤舱托漓`一樣看著同一片天空。不同的是，樓下時不時傳來的引擎聲擾亂了他的興致。

“爺爺，欣靈姐，大家，不知道現(xiàn)在你們有沒有想我呢？”他一邊想一邊笑，“沒關系的啦，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如果，我的心意能夠穿過這夜空傳達給你們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