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愿意去納日旗那里，可以來我這邊，我收你為徒。”

他的師叔是這么說的。

陸棉控制不住地擠出一個相當怪異的表情，一言不發(fā)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兩口灌了下去。

“嘿，小伙子，你這是什么表情……這么不樂意？”師叔把碗一放，撐臉看著陸棉。

陸棉組織了半天措辭，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師叔，你和納日旗，誰比較厲害？”

“納日旗吧？畢竟人家是正八經(jīng)的高手，我就是一吃軟飯的。”

陸棉無語了，干咳了兩聲，悶頭說道：“那你哪里來的勇氣要和他對著干，又圖什么呢？”

“哪里來的勇氣啊……嗯，哪里來的呢……”師叔靠著椅背，將手枕在頭后，翹起了二郎腿，“可能憑我上頭有人？”

“……護教法王左思嗎？”

師叔的眼睛亮了一下，頗有些意思地歪著頭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起上次發(fā)刀，你在他旁邊不守規(guī)矩地和我說話，他都沒斥責你，反而對我叮囑了一二，想來也是看著你的面子。”陸棉嘆了口氣，搓了搓臉，“然后呢，就算你能仗著別人的權(quán)勢把我從納日旗手下?lián)屵^來，又是為了什么呢？”

師叔不再吊兒郎當?shù)叵蚝笠兄?，他坐直了身體，把手搭在那小小的骨灰盒上輕輕摩挲著，低聲道：“大概是為了陸泠吧……”

“你和師父關系很好？”

“還行?！?/p>

“那你也應該知道，在密室里，我也曾不甘任人擺布，試圖讓他成為那個頂罪者吧，”陸棉認真看著對方，“也就說，我也是間接害死他的兇手之一，而你卻要收我為徒，到底有什么目的？”

“沒有目的?！?/p>

“沒有？”陸棉明顯不信。

“我說你一個小孩子，雞腿和糖果要哪個的選擇題，為什么被你搞得這么復雜？”

陸棉不吭聲，師叔兀自笑了一下，又給自己添了碗酒，坦然說道：“這事兒說來話長。我和你師父雖然是兄弟，但其實關系并不好，倒也不是什么特別的矛盾，怎么說呢，道不同不相為謀吧。

十二歲那年，村子里遭了匪，父母死了，明教把我們兄弟倆從馬匪窩里救了出來，帶回了明教，他跟著改了名字，叫陸泠，我則留下了以前的名字，還叫索耶。

我們倆性格截然相反，他爭強好勝，事事精打細算，擅長謀劃；我呢，喜歡隨遇而安，貪圖享樂，只想混吃等死。入教后，各自選的路越走越朝著兩個方向，他左右逢源吃油水，我則一路出賣色相，最后抱了個大腿。說起來也挺好笑的，我們倆走的都不算什么正經(jīng)路子?！?/p>

師叔將酒一飲而盡，添上了第四碗，繼續(xù)說道：“得知他死訊的時候，我還挺平靜的，好像早就料定他會有這樣一天，不是被自己作死就是被利益相關者背后捅死。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自己未來可能和他一樣，不得善終，都是依附他人生存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場。所以我就想著，起碼彌補他生前犯下的一些錯誤，比如把你接過來繼續(xù)帶到成年，說不定可以積點陰德，加上聽說你很有潛力，萬一養(yǎng)成什么絕世大俠，可以保護我呢?！?/p>

陸棉抿著嘴：“這個理由聽起來很牽強?！?/p>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師叔擠了擠眼睛，又爽朗地笑了起來?！安贿^話說在前頭，我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是吹點枕頭風，讓人幫我把你從納日旗手底下?lián)屵^來罷了。但說實話，如果從前途考慮，納日旗其實會給你更多，他有手腕，有能力，肯細心打磨你的話，你未來必然會大放異彩?！?/p>

“可是我不想要大放異彩。”陸棉低著頭，“我就想安安靜靜，平平安安過一輩子，長大了，有能力了，好好孝敬養(yǎng)父，侍奉他終老?！?/p>

“那來我這邊就很合適了，我只負責把你帶到身邊，然后散養(yǎng)，”師叔點點頭，“畢竟我從沒收過弟子，也沒教過別人武學，最多只能教教你怎么賣屁股?！?/p>

陸棉表情非常精彩：“我才六歲?！?/p>

師叔湊近了，趴在陸棉耳邊輕聲道：“明教可不是什么干凈的地方啊……”

小孩子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知道對方不是認真的，只是在逗他。但師叔說的這條路，無疑是他重生后一直期待的，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足夠自保。加上師叔本身修煉的是明尊琉璃體，而暗殺組織重點修習焚影，能多學一派心法，自然是極好的。

陸棉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

“既然如此，師叔你好人做到底，把陸泠師父留下的另一個爛攤子也解決了吧？”

“嗯？還有什么爛攤子？”

師叔一愣，陸棉只笑而不語。

翌日清晨，陸小胖還在睡夢里啃羊蹄，突然被窩里塞進一只冰涼的手，嚇得陸小胖差點叫出聲，而沒叫出來是因為嘴被陸棉用手捂住了。

陸棉比了個噤聲的動作，把衣服往陸小胖身上套，將人抓緊了室外的寒風里。

“棉棉，好冷啊，你到底要帶我做什么啊，還有半個時辰才是起床的時間呢。”

陸小胖站在風里瑟瑟發(fā)抖，入冬了，天亮得越來越晚，這會兒周圍黑漆漆的，火把早已經(jīng)被北風吹滅，只有月亮還掛在半空，等著和朝日交接班。

陸棉站在小胖的對面，神色嚴肅地望著對方，聲音也不同往日的歡快，而是緊張又認真的。

“陸小胖，接下來我要說的事，你必須認真聽，好好思考，因為我只說這一次?！?/p>

見陸小胖認真點了頭，陸棉才繼續(xù)說道：“陸泠已經(jīng)死了。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他都已經(jīng)死了。但我要說的是，雖然他收了你的錢帶你上山，卻并沒有打算管你的死活。幾個月后的考核，如果你不通過，沒有什么幫圣女喂貓的美夢等著你，你除了下山餓死這一條路，沒有別的選擇。你聽明白了嗎！”

陸小胖臉色煞白，瞬間驚慌起來：“聽、聽明白了，可是，怎么會，我以為……”

“你以為不管通不通過考核都能留下來是嗎？”陸棉見小胖狂點頭，晃了晃腦袋說，“我說了，明教沒有這條路給你，不信你可以四處去打聽，這都是陸泠為了騙你錢編造的謊話?！?/p>

“那我，怎么辦啊……”陸小胖都要哭了，“棉棉，我肯定通不過的，我又笨，又胖，師父們成天罵我，我肯定通不過的……”

陸棉把小胖抱住了，安撫地拍著他的后背，問道：“我們是朋友，對吧？”

小胖點點頭。

“你相信我嗎？”

“我信，”小胖把陸棉抱住，聲音哽咽，“只有你愿意和我做朋友，還愿意幫我出頭不讓別人欺負我，我只信你?！?/p>

“那好，從現(xiàn)在起，你聽我的，”陸棉松開小胖，捏著他的肩膀，目光堅定地看著對方，“只要你聽我安排，我保證讓你通過考試，我還會幫你找一個好的師父，但是，你必須聽我的！”

陸小胖心中燃起希望，堅定地點點頭：“好！”

兩個孩子在北風呼嘯，黃沙似雪的山上緊緊地抱在一起，瘦小又孤單，像是相依為命一般。然而，單純的陸小胖還不知道，他即將被陸棉迫害成為一個起早貪黑的奮斗逼，為未來的美好人生打好堅實的基礎。

與此同時，圣墓山下，沈清溪手腕一撐，輕巧地翻過圍墻，悄無聲息的溜出家門，瑪伊正在熟睡，渾然不覺。

沈清溪繞著綠洲邊緣跑了兩圈，又來到他和陸棉的秘密基地，從黃沙下面挖出一根鐵棍。鐵棍是實心的，比沈清溪個子還高，起碼五六斤重。棍子劃破北風發(fā)出嘯聲，沈清溪溫習了四遍丐幫的拳法，才大汗淋漓的回到帳篷中休息。

最近他的骨頭縫隙隱隱作痛，瑪伊說是個子竄太快的緣故，為了給他補充營養(yǎng)，特意買了羊奶和肉來給他補身體。沈清溪面上表現(xiàn)得乖巧感激，暗地里卻覺得十分有趣。

有其父必有其子，怪不得陸棉也是個好性子。沈清溪心里雖覺得有趣，卻并不敢過于輕視。溫柔的人固然好擺弄，但往往也是這種人，有著無法輕易折損的柔韌力量。

越挫越勇，就像惡人谷高崖上的那一抹紅一樣……光彩奪目，讓人錯不開眼。

他還想再看一次。

沈清溪捏著手臂和小腿的肌肉慢慢放松，目光卻落在虛空中的某處。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樣孱弱，這是好事，然而陸棉很聰明，過段時間回家后，一定會發(fā)現(xiàn)沈清溪身體上的變化。和單純的體力勞動所塑造的精壯身體不同，習武之人的身體雖然看來也是勻稱有力的，但細微之處可見分曉。陸棉說不定能看得出來，這時，沈清溪就需要一個借口。

這個借口不僅需要幫他騙過一時，還要為未來的那張網(wǎng)，起一個好頭。

眼看著天邊破光，沈清溪準備起身回家，一邊走一邊努力思考著一些計劃和安排。街上本無行人，沈清溪低頭走路，突然被某個醉漢撞了一下。他心里一驚，自己想的太專注了，竟然沒有聽到對方的腳步聲

那醉漢不輕不重地撞了人，自己卻倒在了路邊，嘴里嘀嘀咕咕地咒罵著什么，總之不是什么好話。

沈清溪側(cè)身隨意看了一眼，準備抓緊時間回家，卻借著晨輝看清了那男人破爛衣衫下的紋身。

他腳步一頓，轉(zhuǎn)身走到男人身邊，掐著醉漢的下巴撩開了醉漢雜亂的長發(fā)，眼光微閃，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老天眷顧，真是想什么來什么……好久不見，師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