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慈欣

第29章 林云之二

雨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窗外已經(jīng)晨光微現(xiàn)。

與少年時代的那個生日之夜相同，一夜之間，我已不再是昨天的我，失去的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失去的是什么，只感覺現(xiàn)在的自己只是一個被淘空的虛弱的軀殼。

“你還接著聽下面的事嗎？”丁儀兩眼通紅，醉意朦朧地說。

“哦，不，我不想聽了?！蔽覠o力地說。

“是關(guān)于林云的事?！?/p>

“林云？她還能再有什么事呢？說下去吧。”

在宏聚變發(fā)生后的第三天，林云的父親來到了聚變點。

這時，那三百多個被捕獲的弦大部分已經(jīng)被釋放回大氣中，當吸附它們的電磁鐵被斷電時，那些弦都在空中舞動著快速飄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用于研究的三十多個弦則被轉(zhuǎn)移到更安全的存貯地點?；氐娜藛T也大部撤離，這片在兩個世紀中兩次釋放巨大能量的戈壁灘再次沉寂下來。

陪同林將軍來到聚變點的只有許文誠大校和丁儀，比起不久前在弦問題會議上的樣子，林將軍現(xiàn)在明顯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但他仍將強敵支持著自己的精神，給人一種未被摧毀的感覺。

他們來到宏聚變形成的那面巨鏡邊緣，鏡面已落上了一層薄薄的沙土，但仍然平滑光潔，上面映照著長空中滾滾的流云，仿佛是墜落在戈壁灘上的一片天空，又仿佛是通向另一處時空的一個窗口。林將軍一行人默默地站立著，這個世界的時間仿佛已經(jīng)停止了流動，而在那各鏡中的世界，時光在急速飛逝。

“這是一座獨特的紀念碑?！倍x說。

“就讓沙子慢慢把它埋掉吧?！绷謱④娬f，他頭上剛出現(xiàn)的幾縷白發(fā)在風中飄動著。

就在這時，林云出現(xiàn)了。

是警衛(wèi)員拉槍栓的嘩啦聲驚醒了每個人，當他們抬頭看時，看到林云遠遠地站在四百米之外的巨鏡的另一端，但就在這么遠的距離上，每個人也都能認出是她。她邁步走上巨鏡，向這邊走來。林將軍和其他人很快發(fā)現(xiàn)她是真實的林云，不是一個幻影。因為他們聽到了她在鏡面上清脆的腳步聲，這聲音像一個秒針在走動；還可以看到她在鏡面上的一層薄塵中踏出的一行清晰的腳印。流云仍然從寬闊的鏡面滾滾而過，她就行走在流云之上，不時抬頭拂去被戈壁的寒風吹散到額前的短發(fā)。林云穿過整個鏡面走近后，可以看到她的軍裝很整潔，像新的一樣，臉色有些蒼白，但目光清澈而平靜。她最后在父親面前站住了。

“爸爸?！彼p聲呼喚。

“小云，你都干了些什么？”林將軍說，聲音不高，透出深深的悲哀和絕望。

“爸爸，您看上去很累，坐下說吧。”

林將軍慢慢坐在警衛(wèi)員搬過來的一個原來裝實驗設(shè)備的木箱上，他真的看上去很疲憊，也許在他漫長的軍旅生涯中，是第一次顯露出這種疲態(tài)。

林云對許大校和丁儀微微頷首致意，并露出一絲他們熟悉的微笑，然后她對警衛(wèi)員說：“我沒帶武器?！?/p>

林將軍對警衛(wèi)員揮了一下手，后者對這林云的槍口慢慢垂下來，但手指仍然沒有離開扳機。

“爸爸，我真沒有想到宏聚變的威力竟這樣大?！绷衷普f。

“你已經(jīng)使三分之一的國土失去了防御?！?/p>

“是的，爸爸?！绷衷普f著，低下了頭。

“小云，我不想責備你了，都晚了，這已經(jīng)是一切的終點。我兩天來在想的是，你怎么走到了這一步？”

林云抬起頭來，看著父親說：“爸爸，是我們一起走到這里的。”

林將軍沉重地點點頭：“是的孩子，我們一起走到這里的。這段對你來說不算短的路，好像是從你媽媽犧牲時開始的。”將軍瞇著雙眼看著鏡面上的藍天和流云，仿佛在注視著往昔的時光。

“是的，我記得那個夜晚，那是中秋節(jié)，也是星期六，軍區(qū)幼兒園里就剩我一個孩子了，我在院子里坐在小凳兒上，手里拿著阿姨給的月餅，沒有仰頭看遠遠的月亮，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大門。阿姨說：好孩子，爸爸下部隊了，不能回來接云云了，今天云云還得在幼兒園睡。我說：爸爸從來就沒有接過我，媽媽回來接我的。阿姨說：你媽媽不在了，她在南疆犧牲了，她再也不來接云云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這點，但守候了一個多月的夢直到這時才徹底破滅，在那段時間里，幼兒園的大門在清醒時和睡夢中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不同的是，蒙中媽媽總是一遍遍地走進大門，而醒著時那里總是空蕩蕩的……這個中秋之夜是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我以前的孤獨和悲哀，一下子都轉(zhuǎn)化為仇恨，恨那些奪取媽媽的生命、使她在中秋之夜都把我丟在幼兒園里的人?！?/p>

將軍說：“一個星期后我去接你，發(fā)現(xiàn)你總是拿著一個小火柴盒兒，里面養(yǎng)著兩只蜜蜂。阿姨怕你被蜇著，曾要拿走火柴盒兒，但你大哭大嚎不給她們，你的那個狠勁兒把她們都嚇住了?！?/p>

林云說：“我告訴您，我要訓練這兩只蜜蜂，讓她們?nèi)ヲ財橙耍拖袼麄冇梅潋貗寢屢粯?。我還得意地向您講述了我的許多殺死敵人的想法，比如我知道豬很能吃，就像應(yīng)該把很多很多的豬放到敵人住的地方，、讓豬吃光他們的糧食，把他們餓死；我還想出了一種小喇叭，把它放到敵人的房子外面，它就會在夜里自動發(fā)出很可怕的聲音，嚇死他們……我就這樣不停地想著這類辦法，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迷人的游戲，讓我樂此不疲了?！?/p>

“我看到自己的女兒這樣，真得很憂慮。”

“是啊，爸爸，當時聽完我的話，您默默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從公文包中拿出兩張照片，兩張一模一樣的照片，只是有一張的一角燒焦了，另一張上面有些褐色的痕跡，后來知道那是血跡。照片上是一個三口之家，父母都是軍官，但他們的軍裝與爸爸得很不一樣，戴著當時爸爸還沒有的肩章，那女孩兒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是個很漂亮的小孩兒，皮膚白里透紅，像個細瓷似的，在北方生長得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的皮膚，她的頭發(fā)那么黑那么長，一直拖到腰間，好可愛的。她的媽媽也很漂亮，爸爸十分英俊，真是讓我羨慕的一家人?？赡嬖V我，這時兩個敵軍軍官，都在我們的炮擊中陣亡了，打掃戰(zhàn)場時分別從兩具尸體上找到了這兩張相同的照片，現(xiàn)在，中間的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了?！?/p>

將軍說：“我還對你說，那些殺死你媽媽的敵人并不是壞人，他們那么做因為他們是軍人，必須盡自己的職責，就像爸爸是軍人，也要在戰(zhàn)場上盡職責地其殺死敵人一樣。”

“我記得，爸爸，我當然記得。要知道，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您對我的那種教育是很另類的，不被認可，如果傳出去，足以毀掉您的軍旅生涯。您想挖出我心中那顆仇恨的種子，不讓它發(fā)芽，從這一點我就知道您是多么地愛我，我直到現(xiàn)在也很感激?！?/p>

“但是沒有用了?！睂④妵@息著說。

“是的，當時我只是對那種叫職責的東西很好奇，它竟能使軍人們互相廝殺而不記恨。但我不行，我還是恨他們，還是要讓蜜蜂去蜇他們?！?/p>

“我聽了你的話很難受，一個孩子由失去母愛的孤獨和悲哀生出的仇恨是不容易抹平的，能消除這種仇恨的，只有母愛本身?！?/p>

“您意識到了這點，有一陣兒，有一個阿姨常來家里，她對我很好，我們也很合得來。可不知為什么，她最終也沒能成為我的新媽媽?！?/p>

將軍再一次嘆息：“小云，當時我多為你想想就好了?！?/p>

“后來，我慢慢適應(yīng)了沒有媽媽的生活，心中那幼稚的仇恨也隨著時間消褪，但那種有趣的游戲卻從來沒有停止過，種種幻想中的武器伴隨著我的成長。但武器真正成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還是從那個暑假開始的。那是我小學二年級的暑假，您要去南方參加組建海軍陸戰(zhàn)隊的工作，看到我得知這消息后很失望，就把我也帶去了。部隊的位置很偏僻，我周圍沒有別的孩子，在您工作忙的時候，都是您的那些下級和同事們陪我玩兒，他們都是野戰(zhàn)部隊的軍官，大多沒帶過孩子。他們給我最多的玩具就是子彈殼兒，各種大小的豆油，我拿它們當哨吹。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叔叔從彈夾中推出一顆子彈，就鬧著要。那叔叔說這不是給小孩兒玩的，小孩兒只能玩不帶頭兒的。我說那你就把它的頭兒拔掉在給我！他說那就和我以前給你的那些彈殼一樣了，我可以在給你更多的。我說不行，我就要這個拔了頭兒的！”

“小云，你就是這樣，看準一個目標就決不撒手?！?/p>

“那叔叔被我弄得沒辦法了，說好吧，但這不好拔，我給你打掉算了。他將子彈壓回彈夾，提著沖鋒槍來到外面沖天開了一槍，指著蹦到地上的彈殼說：喏，拿去吧。我卻沒有撿它，瞪圓了眼睛問彈頭而去哪兒了？叔叔說飛上天了，很高很高。我說啪一聲后面那聲‘勾——’是不是它飛的聲音？叔叔說是呀，云云真聰明，說完他又沖天打了一槍，我再次聽到了子彈穿過空氣的呼嘯聲，叔叔說它飛得很快，能穿透薄鋼板呢！我摸著沖鋒槍溫熱的槍管，過去游戲中幻想出來的種種武器頓時變得那么軟弱無力，眼前這個現(xiàn)實的武器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將軍說：“那些軍旅中粗線條漢子們看到一個喜歡槍的小女孩兒都覺得很可愛，就繼續(xù)用槍使你高興。那時部隊上的彈藥管理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很多退伍兵都能帶走幾十發(fā)子彈，所以他們有足夠的子彈讓你玩兒。最后竟發(fā)展到讓你開槍，開始還幫你扶著槍，后來全由你自己拿槍打著玩兒了。我知道了也沒在意，那個暑假結(jié)束時，你都能自己把沖鋒槍支到地上打連發(fā)了?！?/p>

“那時我抱著槍，感受著它擊發(fā)時的顫動，像其他的小女孩兒抱著一個會唱歌的洋娃娃。后來，我又在訓練場上看到了輕重機槍的射擊，那聲音在我聽來不刺耳，倒像一種讓我快樂的歌唱……到了假期結(jié)束時，我在手榴彈爆炸和無后坐力炮射擊時都不捂耳朵了?！?/p>

“以后的假期，我也常帶你到一線部隊上去，這主要是想多些時間和你在一起，同時我也覺得，部隊雖不是孩子呆的地方，但畢竟是個比較單純的環(huán)境，所以你呆在那里也沒什么害處，但我真地想錯了?！?/p>

“在這些假期中，我又接觸了更多的武器，基地的軍官和戰(zhàn)士都喜歡讓我玩那些東西。他們覺得那些東西是他們的驕傲，依照他們童年的記憶，武器也是一個孩子最好的玩具，在別的孩子只能擺弄玩具槍時，我能夠玩真家伙是種幸運，教孩子開槍也是他們的一種享受，只要多注意些安全就行。”

“是啊，我記得那是陸戰(zhàn)隊組建初期，實彈訓練很頻繁，除了親自操作輕武器外，你還見到了更多的重型裝備的實彈射擊，像坦克、重炮和軍艦什么的，在那座海邊的山頭上，你曾看到過軍艦上的重炮對岸轟擊，見到過轟炸機向海上目標投下一排排炸彈……”

“爸爸，最令我銘心刻骨的，是第一次見到火焰噴射器，我激動地看著那條呼嘯的火龍在海灘上撤出一片片小小的火海。陸戰(zhàn)隊的一位中校對我說：云云，你知道戰(zhàn)場上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槍不是炮，是這東西，在南疆戰(zhàn)場上，我的一個戰(zhàn)友被它的尾巴舔了一下，結(jié)果他身上的皮一碰就掉下來，或者還真他媽不如死了，就在野戰(zhàn)醫(yī)院，他趁人不注意用手槍自我了結(jié)了。當時我就想到最后在醫(yī)院見到的媽媽，她全身的皮膚也都潰爛了。她的手指腫脹發(fā)黑，連用手槍自我了斷都不可能……這經(jīng)歷可能會使一些人一生遠離武器，卻也會是另一些人迷上它，我屬于后者，恐怖的機器潛藏著一種力量，正是這種力量像毒品一樣迷住了我?！?/p>

“小云，武器對你的影響我以前也有所察覺，但沒太在意。直到那次海灘靶場上的射擊訓練，項目是班用機槍對海上近海目標的射擊。這個項目難度很大，因為海上目標起伏不定，輕機槍在海灘上設(shè)計時，支架又容易在沙中陷下去，結(jié)果戰(zhàn)士們的成績都不理想。那個尚未連長喊道：你們這幫孬貨，現(xiàn)在讓你們看看，你們連個女娃娃都不如！來，云云，讓這幫廢物開開眼。”

“于是我趴在沙灘上打光了兩盤子彈，成績都是優(yōu)秀?！?/p>

“當時，我看著噴火的機槍在你那雙白嫩的小手中穩(wěn)穩(wěn)地振動，那是一雙十二歲小女孩兒的手啊，我還看到槍膛的殘氣吹起你那小額頭上的劉海，我看到你的大眼睛映著槍口的火光，還有你目光中的那種狂喜和興奮……小云啊，我當時嚇壞了，真的嚇壞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怎么變成這樣的?！?/p>

“您當時拉起我就走，就在陸戰(zhàn)隊員們的歡呼聲中把我拉走了，你憤怒地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以后不許讓我的女兒摸槍！爸爸，我第一次見您生那么大氣，以后，您再也沒有帶我到部隊上去，在家里，您抽出很多時間來和我在一起，即使影響了工作也在所不惜。你帶我涉獵音樂、藝術(shù)和文學，開始只是清新怡人的那些，后來就更經(jīng)典深入了?！?/p>

“我想培養(yǎng)你一個女孩兒正常的美感，把你的感覺從那種可怕的傾向中校正過來。”

“您做到了，爸爸，而且也只有您能做到，在當時，您周圍的同事們絕對沒人能有那種能力，您淵博的學識一直是我最敬佩的，而對我花的這些心血，我的感激已經(jīng)不可能用語言說清了。但爸爸，您在我的心中種下了美的花朵，卻沒看看土壤是什么，這些土壤已經(jīng)很難更換了。是的，隨著我的成長，我對音樂、文學和藝術(shù)之美的認識和敏感已超過了大多數(shù)同齡人，而這種能力對我最大的意義，就是讓我在更深的層次上感受到武器之美，我意識到，那些能讓大多數(shù)人陶冶性情的美食軟弱無力的，真正的美要有內(nèi)在的力量來支撐，它是通過像恐懼和殘酷這類更有穿透力的感覺來展現(xiàn)自己的，你能夠從它獲得力量，也可能死在它上面，武器將這種美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從此，我對武器的迷戀便上升到美學和哲學高度，這大概是我上高中的時候，而這一升華，別傷心爸爸，確實是您幫我完成的?！?/p>

“可，小云，你又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就算武器使你冷酷，也不應(yīng)該變得如此瘋狂？”

“爸爸，我上高中后，我們兩個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后來上軍校，我們接觸的機會就更少了，這期間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您并不知道。比如一件與媽媽有關(guān)的事，我從未告訴過你?！?/p>

“與媽媽有關(guān)？這時她已經(jīng)去世十多年了。”

“是的，那件事對我的影響很深?！?/p>

于是，在戈壁的寒風中，在布滿流云的天空與它的巨鏡影響之間，同林將軍一起，許大校和丁儀聽到了一個可怕的故事。

“您可能知道，在南疆戰(zhàn)場上殺死媽媽的那種蜂，并不是當?shù)氐奈锓N，它生活在緯度高得多的地區(qū)。這就奇怪了：在前線的熱帶雨林中，蜂類資源是十分豐富的，為什么要用遙遠的北方的風雷來作武器呢？再說，那是一種很普通的風雷，不會成群追著人蜇，更沒有如此大的毒性。這類攻擊時間后來又在前線出現(xiàn)過幾次，造成了一些傷亡，但戰(zhàn)爭很快結(jié)束了，這事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在我讀碩士的時候，常上簡氏軍事年鑒網(wǎng)站上的一個武器論壇。三年前，我在上面結(jié)社一位俄羅斯女士，她沒有透漏有關(guān)自己更多的信息，但從談吐來看她絕非業(yè)余武器愛好者，應(yīng)是一位很有資歷的專家。她的專業(yè)是生物工程，與我相距甚遠，但她對新概念武器總體理論的看法很深刻，我們很談得來，并建立了長期的聯(lián)系，時常在網(wǎng)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兩個月后，她告訴我說已參加了一個國際組織的意志考察隊，赴中南半島，考察越南戰(zhàn)爭時期美軍的化學武器對該地區(qū)生態(tài)造成的長期影響，約我同去。當時正值假期，我就去了。在河內(nèi)見面時，我發(fā)現(xiàn)她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四十多歲，身材銷瘦，沒有俄羅斯女性的那種粗壯，有一中年齡掩蓋不住的美，很深沉的那種，同她在一起你能感到一種溫暖和舒適。我們隨考察團一期開始了艱苦的考察，到美軍噴灑過落葉劑的漫長的胡志明小道上，到發(fā)現(xiàn)過化學武器蹤跡的老撾?yún)擦种?。我發(fā)現(xiàn)她是個很敬業(yè)的人，并且總是帶著一種使命感和獻身精神在工作，她唯一的毛病就是許久，一喝起來就不要命。我們很快建立了友誼，她在幾次喝醉之后，斷斷續(xù)續(xù)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了我。”

“從她那里我得知，前蘇聯(lián)早在60年代初就建立了新概念武器研究所機構(gòu)，叫‘總參謀部裝備長期規(guī)劃委員會’，她和她丈夫就在這個機構(gòu)的升華分部工作。我很想從她那里知道這個機構(gòu)都作了哪些工作，這才發(fā)現(xiàn)她即使在酒醉中頭腦也很清醒，對那些事情只字不提，一看就是一個在軍方的秘密研究機構(gòu)帶過很長時間的人。后來我問多了，她總算給我透露了一項：這個機構(gòu)曾對大量所謂具有特異功能的人進行研究，試驗讓他們發(fā)現(xiàn)大洋深處的北約和潛艇。但這事早就不是秘密，在嚴肅的研究領(lǐng)域已成為笑柄。不過由此可知這個機構(gòu)的思想是相當?shù)幕钴S的，這與3141基地僵化的思維方式形成鮮明對比?！?/p>

“冷戰(zhàn)結(jié)束后，這個研究機構(gòu)被解散了，加上當時軍隊的境況很差，以前的研究人員紛紛脫下軍裝，到社會上去謀生，但立刻發(fā)現(xiàn)這很難，西方的一些類似機構(gòu)趁機用優(yōu)厚的條件網(wǎng)羅人才。她丈夫立即退伍了，她離開軍隊后，立刻接到杜邦公司的高薪招聘，對方許諾，如果她愿意來，也能得到同樣的待遇，交換條件是新概念武器研究的資料。他們因此爆發(fā)了激烈的爭論，她向他表白自己并不是一個完全脫離現(xiàn)實的人，她也想擺脫目前的貧困，也想有舒適的住房和帶游泳池的別墅，也想每年去斯堪的納維亞度假，也想讓唯一的女兒收到良好的教育；特別是作為一個科學家，對方提供的優(yōu)越研究條件更令他向往。如果她是一名民用項目研究人員或者是一名一般的軍用項目研究者，都會毫不猶疑地過去的。但他們所研制的一些東西已經(jīng)不是那些可以在學術(shù)上公開交流的純概念上的武器了，它們現(xiàn)在已接近實用，在技術(shù)上十分超前，在軍事上具有潛在的巨大威力，可以決定下世紀各國軍事力量的對比，她絕不能看到自己花費大半生心血研制的東西有一天被用來對付祖國。丈夫說她太可笑。祖國在哪兒？他的祖籍是烏克蘭，而她的祖籍是俄羅斯，她心目中的那個祖國已分成好幾個國家，這些國家中有些相互之間已幾乎成了敵國。最后她丈夫還是走了，女兒也跟著丈夫走了，她以后的生活就充滿了孤獨?！?/p>

“于是，我對她的親切感又深了一層。我告訴她媽媽在我六歲時就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以后，我就一直同記憶中的母親一同生活，直到不久前，媽媽在我的腦海中還是那么年輕。當我意識到歲月的流逝時，就開始在腦海中描述媽媽年長的形象，但總也想想不出來；當我看她時，這個形象突然清晰了，我相信，如果媽媽活到現(xiàn)在，一定像她。聽了我這話，她抱著我大哭起來，哭著告訴我，六年前，她女兒和男友吸毒過量，被發(fā)現(xiàn)雙雙死在內(nèi)華達的高級住宅中。”

“分別以后，我們相互間就多了一份牽掛。在我為了球狀閃電的事與陳博士去西伯利亞，路過莫斯科時，就去看了她。她見到我的驚喜你是可以想象的，她仍是孤身一人住在一件冰冷的老年公寓里，就喝得更多了，似乎整天都處于一種半醉狀態(tài)中。見到我后她不停的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我讓你看一樣東西……她搬開一堆舊報紙，下面藏著一個外形很不尋常的密封容器。她告訴我，這是超低溫液氮貯存罐，她那微薄退休金的很大一部分都花在定期補充灌里的液氮上了。她家里放著這么一個東西讓我十分吃驚，問他里面貯存著什么，她說那是她二十多年來的心血結(jié)晶?！?/p>

“她告訴我，在七十年代初，前蘇聯(lián)的新概念武器研究機構(gòu)曾進行過一項全球范圍的調(diào)查，調(diào)查的內(nèi)容是收集零散的新概念武器的想法和實踐。首先是想法，收集的范圍十分廣闊，專業(yè)情報機構(gòu)自不必說，很多因公出國的人員都順便帶有這類任務(wù)。這種活動有時到了可笑的地步——機構(gòu)里的一些部門的研究人員反復(fù)觀看007系列電影，想從007戴的那些神奇的小玩意上捕捉西方新概念武器的蛛絲馬跡。另一方面則是收集在世界上正在進行的局部戰(zhàn)爭中新概念武器的實踐，當時首選的當然是越南戰(zhàn)爭。像越南民間那些帶竹簽的陷阱之類的東西，它們在戰(zhàn)場上的使用效果都被仔細觀察過。而她所在的部門首先注意到是，一些南方游擊隊用蜂類作為武器。他們最初是從一些新聞報道上得知這事的，為此，她專程赴越南考察。當時美國正打算放棄越南，西貢政權(quán)已搖搖欲墜，越共在南方的游擊戰(zhàn)已演化成規(guī)模越來越大的正規(guī)戰(zhàn)，她要調(diào)查的這類奇特的作戰(zhàn)方式自然不存在了。但她還是接觸了許多游擊隊員，詳細了解了這種武器在戰(zhàn)場上的效果，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新聞報道夸大其辭，她訪問過的所有使用過蜂類武器的游擊隊都證實，這種武器幾乎沒有任何殺傷效果，如果說它真有什么作用，那完全是心理上的，她使美軍士兵更加感到他們進入的這片國土之陌生之怪異?！?/p>

“但她卻由此深受啟發(fā)?；貒螅麄冮_始用基因技術(shù)改造蜂類，這可能是基因技術(shù)在世界上最早的應(yīng)用了。但頭幾年毫無建樹，因為當時世界分子生物學還處于很原始的狀態(tài)，更由于蘇聯(lián)在早些年對基因科學在政治上的壓制，使國內(nèi)在這方面的技術(shù)與世界先進水平又有差距。直到80年代初，他們才取得了決定性的突破：培育出了毒性和攻擊性極強的蜂類。國防部長亞佐夫元帥親自觀看了他們的攻擊試驗，在試驗中，一只攻擊蜂就蜇死一頭公牛。這給元帥留下了深刻印象，主持項目的她因此獲得了紅星勛章。這個項目被投入了大量資金，對可用于實戰(zhàn)的攻擊蜂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首先是在識別上取得突破，新培育出的蜂對某些化學物質(zhì)極其敏感，只要我方人員身上涂有微量的這種識別劑，就能避免誤傷；其次就是攻擊蜂的毒性，除了先前那種毒性極強立刻致死的種類外，還培育了另一種類型，毒性同樣強，但致死延期5至10天，這樣可加重敵方的負擔……這個液氮存貯罐里就存放著10萬個攻擊蜂的胚胎細胞?！?/p>

說到這里，林云長出了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你可以想象我聽到這些時的感覺，我當時兩眼發(fā)黑，幾乎要暈過去。但我還是心懷僥幸地問他，這種東西是否曾用于實戰(zhàn)？其實我早已預(yù)料到答案。她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更加起勁地說：在當時，由于柬埔寨戰(zhàn)爭和與中國的邊境沖突，越南人沒完沒了地向蘇聯(lián)要武器，讓蘇共政治局煩了，對他們的要求只是應(yīng)付。當時蘇共總書記向來訪的越方將領(lǐng)保證，要向越南提供最先進的武器系統(tǒng)，其實指的就是攻擊蜂。當時派她帶著首批十萬只攻擊蜂去越南，越南人見到他們朝思暮想的先進武器系統(tǒng)就是一窩蜂時，其惱火是可以想象的，他們說蘇聯(lián)對站在最前線浴血奮戰(zhàn)的同志進行無恥的欺騙。當時蘇聯(lián)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確實想敷衍他們，但從她個人來說，不認為他們受騙了。越南人當時并不了解這東西的威力，但他們確實把這批攻擊蜂投入戰(zhàn)場了，并且抽調(diào)了基依得的一支特種部隊來干這事。投入戰(zhàn)場之前，她對這支部隊進行了一周的培訓，然后就同他們上前線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是哪個前線？柬埔寨嗎？我這時還懷著一絲可憐的希望。她回答說：不是柬埔寨，越南軍隊在那個戰(zhàn)場上是占絕對優(yōu)勢的；是北線，去對付你們。我恐懼地瞪著她問：你、你去過中越邊境？他說是的。她當然不能到最前邊去，她到了諒山，每次看著那些精瘦的小伙子們把識別劑涂到領(lǐng)子上，五人一組，帶上一到兩千只攻擊蜂奔向前線……”

“這是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失態(tài)，問：你怎么了？我們自始至終進行的都是試驗性攻擊，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也沒消滅你們幾個人。她說得很輕松，好像在談一場球賽。如果作為軍人和軍人之間的談話，我確實失態(tài)了，就是談到真報道，我們也應(yīng)該是很從容的。但我不想把媽媽的死告訴他，我在她吃驚的目光中跑了出去，她追上來抱住我，求我告訴她她哪兒錯了，但我掙脫了她，獨自一個人在寒冷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亂轉(zhuǎn)，那夜下著大雪，我一時覺得這是世界那么面目猙獰。后來，一輛在街上收容醉漢的警車把我送回了飯店……”

“回國后，我收到了她的一封電子郵件，內(nèi)容是這樣的：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傷害了你，你走后我好幾天徹夜不眠，始終想不出來，但我可以肯定，這和我的蜂類武器有關(guān)。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我絕不會向你透露一絲一毫這類事情，但你和我一樣，也是一名研制新概念武器的軍人，我們有著共同的追求，所以我才把這一切告訴你。你哭著走掉的那天夜里，我心如刀絞，回到住處后，我打開了那個液氮存貯器的蓋子，看著蒸發(fā)的液氮的白色霧色在空中飄散。由于機構(gòu)解散時的混亂，上百萬個攻擊蜂的胚胎細胞因管理不善而死亡了，你看到的這個存貯罐中存放著目前世界上僅存的攻擊蜂的胚胎細胞。當時我真想就這么坐一夜，讓液氮蒸發(fā)完，這樣即使在俄羅斯寒冷的冬天，那些細胞也會很快壞死。我是在毀滅我二十年的心血，在毀滅我青春年代的夢想，這都是因為那個比我的女兒更可愛的中國姑娘很這些東西。隨著白色氮霧的消散，我的本來就很冷的家里更冷了，這寒冷讓我清醒過來，我突然明白，這存貯觀眾的東西并不屬于我個人，研制它的投資有幾十億盧布，那是蘇聯(lián)人民擠出來的血汗，想到這里，我又緊緊地蓋上了存貯器的蓋子。以后我將用生命保護著它，并最后把它交給該給的人?！?/p>

“云啊，我們兩個女人，為了理想和信仰，為了祖國，走上了這條本不該哦、女人走的人跡罕至的路，在這路上我走得比你長，所以對它的兇險知道得更多一些。自然界中的各種力量，包括人們認為最輕柔最無害的那些力量，都可能變成毀滅生命的武器，而這些武器中有一些之殘酷之恐怖，你不親眼看到是無法想象的。但我，一個你認為像你媽媽的女人還是要告訴你，我們沒有錯，我對自己的一生無怨無悔，希望你到我這個年紀時也能這樣。孩子，我已搬到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以后也不會再和你聯(lián)系了，在告別之前，我不送你空洞的祝福，祝福對一個軍人來說毫無意義，我只給你一個警告：那些可怕的東西，可能有一天會落到你的同胞和親人的頭上，落到你懷中飯嬰兒嬌嫩的肌膚上，而防止這事發(fā)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搶在敵人前面把它造出來！孩子，這就是我所能給你的祝福了?！?/p>

就這樣，林云袒露了她一直隱藏很深的精神世界，當其他人都因此震驚而沉默時，她顯然感到了一種釋然。這時，殘陽西下，戈壁灘上的又一個黃昏到來了，晚霞從巨鏡中映出，給所有人的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輝。

“孩子，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各自承擔自己的責任了?！绷謱④娋従彽孛畹?，“現(xiàn)在把你的肩章和領(lǐng)徽摘下來吧，你現(xiàn)在是一個罪犯，不是軍人了?！?/p>

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落下去，巨鏡暗了下去，像林云的雙眸，她此時的悲哀和絕望肯定如這夜色將臨的戈壁灘一樣無邊無際?？粗?，丁儀的耳邊響起了她在張彬墓前說過的話——

“我是在軍隊中長大的，除了軍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全身心地屬于什么別的地方，和什么的別的人?！?/p>

林云抬起右手，伸向左肩的少校肩章，她不像是要摘下它，而像去撫摸它。

丁儀注意到，她抬起的手拖著一條尾跡。

當林云的手撫過肩章時，似乎一切都靜止了，這是她留給世界的最后形象，緊接著，她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很快變成了一個晶瑩的影子，然后，量子態(tài)的林云消失了

黃金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們不能同時去涉足，

但我們卻選擇了，

人跡罕至的那一條，

這從此決定了

我們的一生。

……

第30章 勝利

丁儀講完時，外面天已大亮，戰(zhàn)火中的城市迎來了又一個早晨。

“你編得不錯，如果是為了安慰我，你成功了?！蔽艺f。

“想象你剛聽到的那些，我編得出來嗎？”

“量子態(tài)的她被你們觀察了那么久竟不會坍縮？”

“其實，在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宏觀量子態(tài)的存在時，我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一個量子態(tài)的有意識的個體，與普通的無意識量子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區(qū)別，在描述前者的波函數(shù)中，我們忽略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參數(shù)，具體說是忽略了一個觀察者?！?/p>

“觀察者？誰？”

“它自己，與普通量子粒子不同，有意識的量子態(tài)個體能夠進行自我觀察?！?/p>

“是這樣，那么這種自我觀察能起什么作用呢？”

“你看到了，它能抵消其他的觀察者，維持量子態(tài)不坍縮?！?/p>

“那么，這種自我觀察是如何進行的呢？”

“那無疑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過程，恐怕我們無法想象?！?/p>

“那么她還會那樣回來嗎？”我滿懷希望地問出了這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

“可能不會了。與宏聚變能量發(fā)生共振的實體，在共振完成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起存在的概率要大于毀滅態(tài)，這就是我們能夠在聚變時看到那些概率云的緣故。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量子態(tài)將發(fā)生衰減，最后毀滅態(tài)將遠大于存在態(tài)?！?/p>

“哦—“我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這個聲音。

“但存在態(tài)不管概率有多小，總還是存在的?！?/p>

“就像希望?！拔艺f，努力使自己從精神的虛弱掙脫出來。

“是的，就像希望?！岸x說。

仿佛是回答丁儀的話，窗外傳來一陣喧鬧聲。我走到窗前向樓下看去，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人們還在不斷地從樓中跑出來，他們?nèi)宄扇旱卦诩拥卣f著什么，最令我驚奇的是他們的表情，每個人梁上都映著燦爛的笑容，仿佛太陽已經(jīng)提前升起了，自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笑容，它居然同時出現(xiàn)在這么多人的臉上。

“我們下去吧?！倍x說著，拎起了桌子上那半瓶紅星二鍋頭。

“拿酒干什么？”

“下去后可能是需要酒的，當然，萬一我猜錯了，你也不要笑話我?！?/p>

我們剛走出樓門，人群中有一個人就向我們跑來，是高波，我問怎么回事。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高喊道。

“啊，我們投降了？”

“我們勝利了！敵軍聯(lián)盟已經(jīng)瓦解，紛紛宣布單方面?；穑㈤_始撤軍，勝利了！”

“你在做夢吧?！蔽业哪抗鈴母卟ㄞD(zhuǎn)移到丁儀臉上，后者好象并不吃驚。

“你才是做夢呢，大家整夜都在關(guān)注談判進展。你在干什么？睡大覺？”高波說完，興高采烈地加入到更大的一群人中去了。

“你預(yù)料到了？”我問丁儀。

“我沒有那種遠見，但林云的父親預(yù)見到了，在林云消失后，他就對我們說宏聚變可能要結(jié)束戰(zhàn)爭?！?/p>

“為什么呀？“

“其實很簡單：當這場芯片大毀滅災(zāi)難的真相對外界披露時，全世界都被嚇呆了。“

我笑著搖頭：“怎么可能呢？我們擁有的熱核武器都沒有嚇住水?！?/p>

“這與熱核武器不同，有一種可能性你沒有想到?！?/p>

我茫然地看著丁儀。

“你想象一下，如果我們把所有的核彈都在自己的國土上引爆，會發(fā)生什么事？”

“只有白癡才會這么做?！?/p>

“但假設(shè)我們有學多能夠摧毀芯片的弦，比如說上百個吧，也相繼使它們在本土上發(fā)生宏聚變，這樣做也是白癡嗎？”

經(jīng)丁儀的點撥，我很快恍然大悟，明白了他所說的那種可能性是什么。假設(shè)現(xiàn)在在相同的位置上又發(fā)生了第二次相同的宏聚變，由于第一次聚變已經(jīng)摧毀了周圍地區(qū)的芯片，第二次聚變的能量不能被衰減，它將越過第一次被摧毀的地區(qū)，摧毀這個區(qū)域外的更大范圍內(nèi)的芯片，直到被所遇到的芯片完全衰減。依此類推，在同一位置不斷地進行這樣的宏聚變，聚變能量將傳遍全世界，那時，甚至地球?qū)λ际峭该鞯摹Ｒ苍S只需要不到十對這一類的弦，就能百全世界暫時拉回到農(nóng)業(yè)時代！

摧毀芯片的宏聚變可以使地球這塊大硬盤被格式化，越先進的國家受到的打擊就越大。而在向信息時代的恢復(fù)過程中，將出現(xiàn)一個不確定的全新的世界格局。

明白了這點，我知道自己沒在夢中，戰(zhàn)爭真的結(jié)束了。我身上的一根弦似乎被抽掉了，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我就這么呆呆地坐著，直到太陽升起，在今天第一縷陽光那似有似無的溫暖中，我捂著臉哭起來。

在我的周圍，歡樂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我流著淚站起來，丁儀早混在狂歡的人群中不知去向，但立刻有人與我擁抱，之后我也去和別人擁抱，在這個偉大的早晨，我數(shù)不清與多少人擁抱過。當喜悅的眩暈稍稍減輕后，我感覺現(xiàn)在正在與自己擁抱的是一位女性，我們放開對方后無意中互相打量了一眼，立刻都愣住了。

我們認識，她就是許多年前在深夜的大學圖書館里說我很有目的性并問我在找什么的那位漂亮女生，我想了半天才想起她的名字：戴琳。

第31章 量子玫瑰

兩個月后，我和戴琳結(jié)婚了。

戰(zhàn)后，人們的生活方式變得傳統(tǒng)了很多，單身的人紛紛組成家庭，丁克家庭也紛紛有了孩子。戰(zhàn)爭使人們對過去習以為常地東西珍惜了許多。

在緩慢的經(jīng)濟復(fù)蘇中，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也很溫馨，我從未向戴琳談起過畢業(yè)后的經(jīng)歷，她也從不向我談這些，顯然，在這段逝去的時光中，我們都有著難以回首的過去。戰(zhàn)爭告訴我們，真正值得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在和將來。一年后，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這期間，唯一打擾這平淡而忙碌的生活的應(yīng)該是一個美國人的來訪，他自我介紹叫諾頓·帕克，天文學家，并說我應(yīng)該知道他。當他提起SETI@home項目的時候，我恍然大悟，立刻想起他是當年SETI尋找外星文明項目的主管。我和林云曾侵入過他們的分布式計算機服務(wù)器，將自己的球狀閃電數(shù)學模式偷梁換柱的放上去。那段經(jīng)歷現(xiàn)在已恍若隔世。現(xiàn)在，球狀閃電的早期研究過程已為世人說知，他找到我應(yīng)該不困難。

“好象還有一位姑娘？”

“她不在人世了?！?/p>

“死于戰(zhàn)爭？”

“……算是吧?！?/p>

“該死的戰(zhàn)爭……我來是想向您介紹一下自己主持的一項球狀閃電應(yīng)用項目?！?/p>

現(xiàn)在，球狀閃電的秘密已經(jīng)公開，收集宏電子和將起激發(fā)為球狀閃電已幾乎變成工業(yè)化的操作，對球狀閃電的民用研究也在飛速發(fā)展，它有著許多不可思議的應(yīng)用，包括用來燒掉病人身體內(nèi)的癌細胞而不傷及其他組織，但帕克說他們的項目有著超越現(xiàn)實的意義。

“我們正在尋找和觀察球狀閃電的這樣一種現(xiàn)象：當沒有觀察者時，它們?nèi)员３痔s狀態(tài)而非量子態(tài)?！?/p>

我不以為然：“這種現(xiàn)象我們也發(fā)現(xiàn)過幾次，但到最后總能找出一個或多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觀察者。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靶場，后來發(fā)現(xiàn)那個使球狀閃電處于坍縮狀態(tài)的觀察者是太空中的偵察衛(wèi)星。”

帕克說：“正因為如此，我們選擇了一些能夠絕對屏蔽所有觀察者的場所進行試驗，比如廢棄的深礦井。我們把井中的人和觀測設(shè)備全部撤出，里面應(yīng)該不會存在任何關(guān)產(chǎn)者了。我們讓球狀閃電加速設(shè)備在其中自動運行，進行打靶試驗，然后通過觀察其彈著點確定試驗時球狀閃電是否處于坍縮態(tài)?！?/p>

“試驗結(jié)果呢？”

“目前共在35個礦井中進行了試驗，大部分的結(jié)果是正常的，但其中有兩次試驗，球狀閃電在沒有觀察者的礦井中始終保持坍縮狀態(tài)?！?/p>

“那么，您認為這個結(jié)果就能終結(jié)量子力學？”

“呵，不不，量子力學沒錯，但您忘了我的專業(yè)，我們只是用球狀閃電來尋找外星人?！?/p>

“啊？”

“在礦井試驗中，人類觀察者不存在，人類制造的觀測設(shè)備形成的觀察者也不存在，而球狀閃電仍處于坍縮態(tài)。這只能說明，存在著一個人類之上的觀察者。”

我立刻產(chǎn)生了興趣：“這應(yīng)該是一個強有力的觀察者，它們的觀察能夠穿透地層！”

“這是惟一合理的解釋。”

“那兩個試驗?zāi)苤貜?fù)嗎？”

“現(xiàn)在不能了，但最初多次試院都產(chǎn)生坍縮臺結(jié)果，這整整持續(xù)了三天，之后就恢復(fù)到正常的量子態(tài)結(jié)果了?！?/p>

“這也能夠解釋：那個超級觀察者覺察到我們對它的覺察了?！?/p>

“也許是這樣，所以我們現(xiàn)在正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試驗，找出更多的這類現(xiàn)象進行研究?！?/p>

“帕克博士，您的研究確實意義重大，如果真的能證明存在一個超級觀察者在觀察著我們的世界，那人類的行為就檢點多了……真的，人類社會也很像是處于不確定的量子態(tài)，一個超級觀察者能令它坍縮回理智狀態(tài)?！?/p>

“如果早些發(fā)現(xiàn)那個超級觀察者，這場戰(zhàn)爭也許就能避免了。”

為了帕克的研究，我到丁儀那里去了一次，發(fā)現(xiàn)他竟和一個情人住在一起，那女孩是個因戰(zhàn)爭失業(yè)的舞蹈演員，顯然是頭腦很簡單的那種，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搞到一塊的，看來丁儀也學會享受物理學之外的生活了。像他這號人當然不會找結(jié)婚這類麻煩，好在那女孩也沒有這方面的打算。我去時丁儀不在家，只有那個女孩在那套三居室中，里面不再像以前那樣空蕩蕩的了，除了演算稿外還添了許多孩子氣的裝飾品。那女孩一聽說我是丁儀的朋友，就向我打聽他是否還有別的情人。

“物理學算是一個吧，有那東西在，誰在他心里都不可能是第一位的。”我坦率地說。

“我不在乎物理學，我是說他有沒有別的女人。”

“我想沒有，他腦袋中的東西夠多了，不可能騰出地方放兩個人?！?/p>

“可我聽說，他在戰(zhàn)時與一位年輕的女軍官關(guān)系不錯。”

“哦，他們只是同事和朋友。再說，那位少校已經(jīng)不在了?！?/p>

“這我知道，可你知道嗎，他每天都看那位少校的照片，還要擦一擦?！?/p>

本來心不在焉的我吃了一驚：“林云的照片？”

“哦，那她叫林云了，她好象是個教師什么的，軍隊里也有教師嗎？”

女孩這話更讓我震驚，我堅決要求看看那照片，女孩領(lǐng)我來到書房，拉開書架的抽屜，拿出了一個鑲著銀邊的精致相框，她神秘地對我說：“就是這個，他每天晚上睡前都偷偷地看看，擦擦。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擺寫字臺上吧，我不在意，可他還是沒擺出來，還是每天偷偷地看和擦?！?/p>

我接過相框，底面朝上拿在手里，半閉著雙眼平抑著自己的心跳，女孩一定在吃驚地看著我，我猛地翻過相框，定睛看去，立刻明白了女孩為什么認為林云是教師了。

她與一群孩子在一起。

她站在孩子們中間，仍穿著整潔的少校軍裝，臉上浮現(xiàn)著燦爛的笑容，從未有過的美麗動人。再看她捉為的孩子們，我立刻認出是核電廠時間中與恐怖分子一起被球狀閃電毀滅的那群孩子，他們同樣笑得很甜，顯然都處于快樂之中。我特別注意到林云一手緊緊摟著的一個小女孩，那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孩子，笑得雙眼瞇成了一條縫，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個孩子的左手。

她沒有左手。

林云和孩子們是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綠草坪上，上面有幾只白色的小動物。在她們的后面，我看到了那幢熟悉的建筑，就是那間由大庫房改建的宏電子激發(fā)實驗室，我們就是在那里聽到過量子態(tài)的羊叫聲。但在照片上，庫房寬大的外墻上畫著色彩鮮艷的卡通動物，還有氣球鮮花什么的，在這絢麗的色彩中，整座建筑像一個巨大的玩具。

林云從照片中動人地微笑著看我，從她那清澈的目光中，我讀出了許多她生前沒有的東西：一種幸福的歸宿感，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寧靜，讓我想到了一個遙遠的被遺忘的幽靜港灣中，停泊著一片小小的孤帆。

我將照片輕輕放回抽屜，轉(zhuǎn)身走到陽臺上，不想讓丁儀的情人看到我眼中的淚。

以后，丁儀從未與我談過照片的事，連林云他也沒有提起過，我也沒有問，這是他心靈深處的秘密，而我，也很快有了自己的秘密。

這是一個深秋之夜，我伏案工作到午夜兩點，一抬頭，看到了寫字臺上的那個紫水晶花瓶。花瓶是我結(jié)婚時丁儀送的，很漂亮，但瓶里的不知是什么時候插進去的兩束花早已枯萎，我將那花拿出來扔進紙簍，苦笑著想：生活的負擔越來越重，不知到什么時候，我們才有閑心在花瓶中再插上鮮花。

然后我靠在椅子上閉起雙眼，就這么什么也不想地坐著。每天的深夜我都會這么坐一會，這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整個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一個人還醒著。

我聞到了一陣清香。

這是一種除去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種令人舒適的微苦，令我聯(lián)想到暴雨后初晴陽光中的青菜地，想到了萬里晴空中最后一抹淡云，想到了幽深空谷中轉(zhuǎn)瞬即逝的鈴聲……只是折實它更加飄渺，當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時它就消失了，但當我將注意力從嗅覺上轉(zhuǎn)移開時它有出現(xiàn)了。

喜歡這香水嗎？

啊……哦，部隊上不是不讓用香水嗎？

有時也可以。

“是你嗎？”我輕聲問，沒有睜開眼睛。

沒有回音。

“我知道是你?！蔽矣终f，還是閉著眼睛。

仍然沒有回音，萬籟俱靜。

我猛地睜開雙眼，就在書桌上的紫水晶花瓶上，出現(xiàn)了一朵藍色的玫瑰，但玫瑰在我看到它的瞬間就消失了，只?？栈ㄆ快o靜地立在那里。但那朵玫瑰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印在我的腦海中，它充滿了生機，透出一種冰雪的靈氣。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玫瑰沒有再出現(xiàn)，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就插在紫水晶花瓶上。

“你在給誰打電話？”妻子從床上支起身，睡眼朦朧地問。

“沒什么，睡吧?！蔽业卣f，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花瓶，小心翼翼地灌上半瓶清水，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到寫字臺上，然后在它面前一直坐到天明。

妻子看到了花瓶中的水，下班時就捎回了一束鮮花，她正要將花往花瓶上插時被我制止了。

“別，上面有花?！?/p>

妻子奇怪地看著我。

“是一朵藍色的玫瑰?！?/p>

“哦，那可是最貴的品種?！逼拮有χf，顯然以為我在開玩笑，伸手拿起花瓶又往里插花。我奪過花瓶，輕輕地放回到寫字臺上，然后從妻子手中奪過她的花，扔進了紙簍：“我說過里面有花嘛你怎么回事??！”

妻子呆呆地看了我一會，說：“我知道，你在內(nèi)心深處有自己的一塊天地，我也有，畢竟這么多年了……你可以保留它，但不該把它帶到我們的生活里來！”

“那瓶里真的有花，一朵藍色的玫瑰?！蔽矣玫土嗽S多的聲音喃喃地說。

妻子捂著臉哭著跑開了。

就這樣，花瓶中的這朵看不見的玫瑰在我和戴琳之間造成了裂痕。

“你一定要告訴我那朵想象中的玫瑰是想象中的誰插上的，否則我沒法忍受！”妻子多次這樣說。

“不是想象，花瓶上真的有一束玫瑰，藍色的?！蔽颐看味歼@樣回答。

終于，我們之間的裂痕快到了無法彌補的地步時，是孩子拯救了我們的婚姻。這天早晨，孩子起床后打著哈欠說：“媽媽，寫字臺上的那個紫花瓶中插著一朵玫瑰呢，藍色的，好看呢！可你一看它舊沒了?！?/p>

妻子恐慌地看著我，我們第一次為這事爭執(zhí)時孩子并不在場。以后的爭吵也從來沒有當過孩子的面，所以，他不可能預(yù)先知道藍色玫瑰的事。

又過了兩天，妻子在夜里寫論文時伏在寫字臺上睡著了，當她醒來后也推醒了我，她的目光中又充滿了那種恐慌：“我剛才一醒來，就聞到一股……玫瑰花香，就從那個花瓶上發(fā)出來的！可我仔細聞時那香味又消失了，真的，我不會弄錯的，確實是玫瑰花香，我不騙你！”

“我知道你沒騙我，那里真的有一朵玫瑰嘛，藍色的玫瑰?！蔽艺f。

以后，妻子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任那個花瓶放在那里，有時，她還會小心地擦擦它，擦的時候一直豎著，像是怕里面的玫瑰掉下來，她還有幾次為瓶里添上蒸發(fā)掉的水。

我以后再也沒看到藍色玫瑰，但知道它在那里就夠了。有時夜深人靜，我就將水晶花瓶移到窗前，然后背對著它站著，這時我往往能聞到飄渺的花香，就知道它肯定已經(jīng)在那里了，心靈的眼睛能看清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用心來撫摸著它的每一個花瓣，看它在來自窗外的夜風中微微搖曳……它是一朵我只能用心來看的花。

不過，我還是有希望在此生再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次藍色玫瑰，據(jù)丁儀說，從量子力學的角度來講，人的死亡過程就是由一個強觀察者變?yōu)槿跤^察者再變?yōu)榉怯^察者的過程，當我變成弱觀察者時，玫瑰的概率云向毀滅態(tài)的坍縮速度就會慢一些，我就有希望看到它。

當我走到人生的盡頭，當我在彌留之際最后一次睜開眼睛，那時我所有的知性和記憶都消失在過去的深淵中，又回到童年純真的感覺和夢幻之中，那就是量子玫瑰向我微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