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歷7月15日，新歷1月1日，夜。

這一天，舊城下了一整天的暴雨。

雨水細密，蒸騰著霧氣。遠處新城璀璨的霓虹燈，透過丁達爾效應密布的天空，在舊城人眼中愈發(fā)的扎眼。

雨水打濕了舊城人祭祖的火盆，卻澆不熄新城人慶賀新年的熱情。

“推動人類進步的永遠是科技，莫洛斯教授，你得知道。人類社會唯一的問題便是情感，人類進化的過程，便是一步一步接近純粹理智的過程。包括您年少時所追求的東西——公平。機械，科學，還有物理，它們是最公平的。就像子彈會公平地穿過每一個人的顱骨。”

播送著辯論節(jié)目的電視正在沙沙作響。沒人關(guān)心它是信號差還是機械故障，正如沒人關(guān)心這次辯論一樣。

這在新城是不可能的——但在舊城，從爛的方面講，永遠有超乎想象的事情發(fā)生。

“但你也要明白，科技自誕生起便是為人類服務，而不是裹挾，或者是操縱人類?！崩隙?，白而胖的莫洛斯教授艱難地將身子扭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對眼前的年輕人說，“梁遠博士，科技的目的是人類，人類的核心是心靈，而心靈的終點……是哲學，還有藝術(shù)。”

梁遠對莫洛斯的理論嗤之以鼻。他列舉了那場導致恐龍滅絕的小行星撞擊，五次工業(yè)革命，月球墜落和人造月球的升起，以及星際爭霸時代的來臨。

最后，梁遠說道：“在這個時代，當人們仰起頭時，看到的不再是神秘莫測的星象和神靈，而是一個又一個的故鄉(xiāng)。”

從時間維度上講，這檔深受新城市民歡迎的辯論節(jié)目才剛剛開始。它還將持續(xù)數(shù)個小時。根據(jù)節(jié)目組的臺本，它將以一個相對折中的結(jié)論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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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聽眾朋友們！親愛的舊城市民！我是秦天明！”

“我是毒島太郎！”

“歡迎大家準時收聽我們的節(jié)目！今天可不一般啊，是舊歷的中元節(jié)，不適合講好人啊！”

“那講壞蛋不就行了？這世道，好人難挑，可這壞人不是一抓一大把么？”

“毒島你倒提醒我了。最近不就正有個壞人，正在風口浪尖上么？今天就講他吧！”

“哎呀我說老秦，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到底是誰??？”

“圖靈·皮洛姆??！”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收音機里傳來了明顯的雜音。李苴把收音機往涼亭的柱子上磕了磕，這才勉強能聽到收音機里秦天明二人的聲音。

這是一檔很受舊城市民歡迎的節(jié)目——雖然它的媒介：廣播，在這個人類可以暢游太空的時代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但它依然是舊城居民們觸手可得的，最堅固的獲取舊城以外信息的渠道——這些信息大多來自一河之隔的新城。

作為《說書人》節(jié)目的忠實擁躉，每一個舊城人都能確切地說出兩位主持人的身世。至少他們自己是那么說的。

秦天明來自一個龐大而富有的家族。他從小喜愛說書，為了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愛好，他最終被踢出了家族。可笑的是，不久后那個家族便因為錯誤地投資了一顆看似有新型能源礦產(chǎn)的星球而背上了巨額債務，直至家破人亡。而秦天明則因為與家族劃清了界限，反而得以存活。

他買了一輛帶有廣播系統(tǒng)的直播車，開始在全球旅行。在某個沿海城市，他碰到了落魄的毒島太郎。

和秦天明不同，毒島出生在社會的底層。在那個人類尚未騰飛的年代，為了糊口，毒島的父親將他賣給了一位落語家。

毒島的童年算得上是幸?！绻盟暮蟀肷鞅鹊脑挕?/p>

星際時代來臨之后，新城在一夜之間拔地而起，舊城也就成了舊城。人們醉心于外星王子與公主們奇幻的愛情，以及宇宙歌劇中無聲而震耳的轟鳴。沒有人再關(guān)心老掉牙的傳統(tǒng)。

在雨中進行了最后一次沒有觀眾的落語之后，毒島的師父死了。毒島一時間不知該為成為世界第一落語家而欣喜，還是為身為世界上最后一個落語家而悲哀。

他的悲愿，從那時起便只剩不讓落語消失這一點而已了。

沒人知道這些經(jīng)歷的真?zhèn)?。因為他們講這段故事時，總是帶著嬉笑怒罵，聽眾的視線也無法穿透不可視的電波，看到那一頭的淚水。

也沒人在意這些故事的真?zhèn)?。對于舊城的居民們來說，這仍然是一個好節(jié)目——每天只要忍受過毒島破二胡一般的落語，就能同時收獲快樂和新聞。

如果是新城的藝術(shù)家和作家們，大約會為他們掉兩滴眼淚吧。

“說起來，有一句老話，叫：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p>

“這位圖靈·皮洛姆，別看現(xiàn)在是新城的財政總管，刮民膏，喝兵血，闊氣的很。但他非但沒有什么新城人所謂的‘天才基因’，反而是土生土長的舊城人。他的母親，據(jù)說是一位來自大洋彼岸的餐廳服務生。他的生父是一個人口販子，養(yǎng)父則是一位舊城勤勤懇懇的稅務員。”

“至于圖靈的兩位父親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就留給各位聽眾去猜。畢竟，不管是新城還是舊城，這種事都是十分常見的?！?/p>

“圖靈十歲那年，他的養(yǎng)父因為貪污稅款，被判了死刑。那時候，舊城的財政比現(xiàn)在還要爛，稅務員、警察，甚至公車司機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每年的稅款，都進了那位住在新城的市長大人的腰包——而小圖靈的養(yǎng)父，僅僅是拿了一點點補貼家用，便被保安隊的人抓進了監(jiān)獄?！?/p>

“據(jù)說，那天斷頭臺下的死囚一共有五人。比圖靈養(yǎng)父多活了幾秒的，便是他那作惡多端，手握數(shù)百條人命的生父?！?/p>

“圖靈的母親死于心力交瘁。他長大后在舊城銀行上班，利用職務之便，坑了數(shù)十名儲戶的全部身家。”

“當圖靈在監(jiān)獄服刑時，前往看望他的祖父母，死于受害者們的棍棒之下。”

天空中響過一聲雷鳴。李苴手一抖，用膠帶拼湊起的收音機便摔在了地上。

他趕緊撿起來，又試著拍了拍。還是不行，從收音機里傳出的只有尖銳的雜音。

李苴感覺有點頭痛，只能關(guān)掉了收音機的電源。

“嘿，小兄弟，有油嗎？”

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李苴的肩。

李苴扭過頭去看，那是一個四十歲出頭的年紀的削瘦男人。他像一根蘆葦桿一樣站著，穿著一身上個時代流行的衣服，破舊，但還算整潔。

迎上李苴的目光，男人咧開嘴，用淡黃的牙齒笑了笑。

李苴點了點頭，從肩膀里扯出一根半透明的合成塑料管，另一頭接上了男人手臂處的接口。

一股淡黃色的渾濁液體，通過那根導管，從李苴體內(nèi)流了出來。幾秒后，李苴關(guān)閉了閥門。等到最后幾滴原油流入男人體內(nèi)，李苴把導管抽回了身體里。

男人道了聲謝，掏出一根煙，打了個響指，手中燃起了一縷火苗。

煙香味勾起了李苴的癮頭，他從口袋里的煙盒中找出一根香煙，向男人借了火。

一股煙霧凝結(jié)在半空中，慢慢擴散。男人嗅了嗅，說道：

“好煙啊?！?/p>

“孔氏的君子蘭，當年能搶斷貨，不過五年前停產(chǎn)了?！崩钴跀Q了擰鼻子，想把煙氣更多的留在嘴里，“我家里也就剩了這半盒……也不知道這雨什么時候停?！?/p>

“那可說不準?！蹦腥苏f道，“怎么，要出遠門？”

李苴點點頭，說：“對，去新城?！?/p>

“新城？新城……倒是個好地方?！蹦腥顺烈髦?，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聽說新城的狗，吃的都比舊城人精細?！?/p>

“還回來么？”

“不回來了。”李苴搖了搖頭，往遠處的霓虹燈處望了一眼。

只要過了今夜，他就不是舊城人，而是一位干凈、整潔而富有朝氣的新城人了。

“不過，你這盒煙應該過不了橋，新城人都只抽霧化棒的，說香煙污染環(huán)境。不如把它留給我?！蹦腥讼肓讼?，又說道，“算了，你還是帶著吧。聽說守橋人是個舊城人，把這半盒煙給他，說不定能給你行個方便……”

兩人突然都不說話了。等到香煙快要燃盡，男人突然說了一個名字。

“誰？”李苴問道。

“圖靈·皮洛姆啊。”男人努了努嘴，說道，“廣播里說的那個?！?/p>

“他怎么了？”

“他半個月前，不是被逮捕了么？聽說有人給繳了大筆的保釋金，已經(jīng)要放出來了——估計就在今夜?！?/p>

李苴禮貌性地答應了一句，沒再說什么。

“也是?！蹦腥俗猿暗剡至诉肿欤f道，“不管是新城還是舊城，摩天樓里發(fā)生的事，和我們這群住在廉租房里的人沒什么關(guān)系。”

一根煙燃盡，李苴碾了碾煙頭，走出了涼亭。

“還在下雨呢，你到哪兒去？”

李苴在雨里回過頭，朝男人笑了笑，說道：

“趁著雨大，我想試試能不能騙過守橋人，把這半盒君子蘭，帶到新城去。”

“助你成功，兄弟?！蹦腥溯p輕地說了一聲。

他不知道李苴有沒有聽到，只看到他慢慢消失在雨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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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

對于新城來說，這依然是一個雨夜。

一輛裝滿貨物的廣播車，正行駛在新城通往舊城的道路上。

“天明桑！雨夜開車太危險了，我們還是先回去吧，至少等到雨停?！?/p>

秦天明沒空理會毒島，一腳地板油，猛打方向盤，直播車甩過一個漂亮的轉(zhuǎn)尾，熟練地鉆進了監(jiān)控無人機的死角。

此時已是深夜。剛剛完成兩個小時的廣播節(jié)目和一小時高強度駕駛的秦天明，在危機度過之后，心頭又涌起了一股極度的疲憊感。

他用顫抖的手，從雜物籃里摸出一劑軍用強心針。一咬牙將強心針扎入心臟，強忍著肌肉抽搐的沖動，緩緩地收縮拇指，將藥劑推進體內(nèi)。

默數(shù)到十五，拔針，深吸一口氣，將針管丟到腳邊的麻袋里。

那里面已經(jīng)堆了數(shù)十枚空的強心針，它們是秦天明夜生活最忠誠的見證者。

秦天明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這才有余力對毒島說：

“這批特效藥必須在今夜送到舊城的慈愛醫(yī)院……新城人可以不拿舊城人的命當人命，但我不行?！?/p>

“那至少要換成自動駕駛吧？”毒島說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秦天明白了毒島一眼，“自動駕駛用的是衛(wèi)星追蹤技術(shù)，有被政府發(fā)現(xiàn)的風險……這批貨可不怎么干凈?！?/p>

“天明桑，你瘋了。你這是在用自己的命，換那些賤民的命！難道那些不值錢的贊美，你就看得那么重，比你的性命還要珍貴嗎？”

“升米恩，斗米仇……我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我不是為了贊美而拼命?！鼻靥烀骼潇o地闡述著事實，“我要幫助他們，是因為需要幫助的人就在那里?！?/p>

他又補充道：“而且，你別忘了。在我遇到你之前，就算在新城最闊綽的人口販子手里，你的命也不比這些上個時代的人多值上幾張鈔票?！?/p>

毒島憋紅了臉，半天沒說話。

汽車在無言中轉(zhuǎn)過一片工業(yè)小麥田。毒島看著窗外一顆顆巨大的淡藍色麥穗：它們在近百年的輻射選種中活了下來。如果以工業(yè)小麥的視角，大概會覺得農(nóng)夫們給予了他們賴以生存的慈悲——雖然農(nóng)夫們只把它們看作生產(chǎn)工業(yè)乙醚燃料的工廠，而且它們已經(jīng)被閹割了自然繁殖的能力。

但至少，與寵物們相比，它們多少還有點用處。

“所以，你當初收留我，也是出于這種善心？”毒島用淡然的語氣問道。

秦天明沒有回答。

“那天你告訴我，你看中的是我的‘藝術(shù)才華’，還有‘藝術(shù)家之間的共鳴’?！?/p>

這次秦天明回答了：“那也是善良的一部分?！?/p>

“你明知道，我們有全舊城收聽率最高的廣播節(jié)目。”毒島苦笑地說道，“只要你放下哪怕一點點的善良，《說書人》完全有能力左右舊城八成以上的官員選舉。我們能在一年之內(nèi)賺的盆滿缽滿，在新城盡情發(fā)展我們的事業(yè)。但是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

“我第一個要拋下的就是你?！鼻靥烀骱敛涣羟榈卣f。

兩人的語氣，好像只是在談論一件毫不相關(guān)的事。平淡的談吐，似乎能將空氣凍結(jié)。

“你根本不是一個藝術(shù)家。”毒島說道。

“拋棄道德的人能在星海中暢游，恪守傳統(tǒng)的人卻只能在舊城渾渾噩噩地掙命。帶來這種悲劇的是科技，而科技還會不斷發(fā)展，直到把道德和傳統(tǒng)磨滅干凈?！鼻靥烀髡f，“這個社會需要變革者，政客，還有社會學家。唯獨不需要藝術(shù)來粉飾太平?！?/p>

毒島的平靜在這時爆發(fā)了。他臉部的肌肉扭成了疙瘩，用一雙猙獰的眼睛對秦天明說：

“天明桑！舊城的任何人，誰都可以嘲笑我毒島太郎，嘲笑我目光短淺，唯利是圖！嘲笑我自私自利，嘲笑我學藝不精！但唯有你，天明，你沒有資格鄙夷我！”

“你的肉體沒有被饑餓和寒冷摧殘過，你心靈的支柱沒有倒塌！承認吧，天明桑，你并不比我善良，只不過是命運比我毒島好罷了！你依然還是那個脆弱、自傲，目中無人的公子哥！”

秦天明沒有理會毒島撕咬般的吼叫。他控制汽車轉(zhuǎn)過了一個十字路口，之后緩緩降低了車速。

到了。

他們面前的，便是連接舊城與新城的，唯一的一座橋。

橋上站著一個佝僂的黑袍老者。閃電偶爾劃過，照亮他滿是褶皺的臉。

他的腰間，別著一臺小型收音機。

“停下！”老者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按例，進入舊城區(qū)的車輛需要經(jīng)過檢查?！?/p>

秦天明坐在駕駛席上，盯著老者看了許久，披上雨衣，從車上下來。

他走到老者面前，指了指老者腰間的收音機：

“您是舊城人？”

“我出生在舊城……后備箱里的是什么？”

秦天明猶豫一下，如實說道：“T-29，治療輻射病的特效藥。”

老者撇了撇眉毛：“你應該知道……這種型號的藥劑不能帶進舊城?！?/p>

秦天明當然知道。他還知道不能帶進去的原因：阿爾法藥劑公司的版權(quán)保護。

沒錯，舊城有數(shù)以百計的假藥作坊……但同時，舊城也是新城工業(yè)農(nóng)作物的最大貨源地。

為了提高產(chǎn)量，所有工業(yè)農(nóng)作物都經(jīng)歷過輻射刺激。這些農(nóng)作物在流入新城的工廠前會經(jīng)過消輻處理，但在舊城，有幾萬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農(nóng)民在耕種。

“您也聽廣播？”

老者點點頭。

“那您應該認識我的聲音——我是秦天明，毒島太郎在車里?！?/p>

“所以呢？”老者沒有放行的意思。

“您知道現(xiàn)在的情況，也應該為舊城的同胞做點什么啊。”秦天明扭頭看了眼車里的毒島，“還是說，您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新城人，就可以把舊城棄之不顧了？”

“我不是新城人，也不是舊城人。”老者說，“我只能是我自己。有人付錢讓我站在這里，我就做我該做的事，拿我該拿的那份錢。什么舊城，什么新城，那和我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秦天明無言以對，捏緊了拳頭。

老人像破風箱一樣笑了，說：“我見過不少你這樣的人……自認為有什么道義，實際上還是個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屁孩?！?/p>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沒用的，我的意識和圖靈公司的云端相連，你殺了我也不可能脫罪?！?/p>

秦天明不想離開，卻也不能前進。他與老人相對站著，對峙了很久。突然，他聽到了不遠處，老人的身后，傳來了一陣細碎而清脆的腳步聲。

“我要去新城。”

李苴走到老人身后，說道。

老者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向李苴伸出手。

從新城去舊城需要經(jīng)過簡單的檢查。但從舊城到新城，卻需要一張通行證。

李苴將通行證遞給老者，說道：“你們剛才的事，我在不遠處聽到一些?！?/p>

“你的聲音有些耳熟?！?/p>

老頭指了指秦天明，向李苴解釋：“他是秦天明。”

“真的？那毒島太郎呢？”

秦天明指了指身后：“在車里?！?/p>

李苴想了想，鄭重其事地看向秦天明：

“你要把什么帶去舊城區(qū)？”

“T-29，你知道是做什么的。”

“你不要騙我?！?/p>

“是真的，我用人格保證?！?/p>

“好吧?！?/p>

李苴稍作猶豫，不舍地從后腰里扯出一個煙盒。

“這里面是半盒君子蘭，五年前孔氏的最后一批貨。”

他看向老者，意思不言而喻。

“沒用的，”秦天明絕望地說，“他早不是舊城人了。”

但在老者正面的李苴，卻能從老者的眼中看到一絲復雜的欲望。

“人的道德和世界觀很容易改變……但習慣是不會輕易變化的?！?/p>

仿佛要印證李苴的話一樣，老者一把搶過了那半盒君子蘭。

他盯著那盒君子蘭，看了許久。布滿集成電路的手掌不斷地摩挲著煙盒的表面。

良久。他仿佛大夢初醒般抬起頭來，朝秦天明揮了揮手。

“過去吧……僅此一次?！?/p>

秦天明爬上了駕駛席。在汽車與老者，與李苴擦身而過的一瞬間，車燈照亮了老者身上的收音機。

那是一臺破舊的包了漿的收音機。在它的天線旁，有人用遒勁的字體刻下了一個字：

“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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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

辯論節(jié)目結(jié)束后一小時，此時已近黎明。雨還在下，沒有停下的勢頭。

一道肥胖的身影舉著傘，站在一棟高大的建筑門口。

他在等人。

那人出來了。他穿著華貴的衣服，全身布滿用華麗的異星金屬篆刻的裝飾紋路。

“皮洛姆先生。”胖子說道，“恭喜您重獲新生。”

“不要給我打傘，莫洛斯教授?！逼ぢ迥犯吲e著雙臂，迎接雨水的沐浴，“我要享受這自由的空氣。”

“你的辯論我看了，很喜歡。”

“您知道，那都是假的?！?/p>

“不……我當然知道。我感興趣的，是你們準備推出的新產(chǎn)品?！?/p>

“那當然也是假的?！?/p>

“我知道，但我或許仍會購買。我喜歡陰謀和詭計，它們是如此的微妙而奇巧，用無數(shù)謊言來偽裝一句實話。我更喜歡它被刺破的瞬間，會出現(xiàn)怎樣絢爛的爆炸?！?/p>

“但世界上更多的是無趣的陽謀……一個成功的陽謀，無論用再多，再巧妙的陰謀都無法擊破。就像時代的死亡，它永遠不會吶喊，而是在無聲中慢慢消散。你知道為什么嗎？”

莫洛斯教授擦了擦臉上的水滴。他不知道那是汗水還是雨水。但他知道的是，眼前的男人無疑比他更適合教授這一職位。

皮洛姆自顧自地給出了答案：“因為媒體的嘴，永遠是為勝利者講話的啊?！?/p>

他仰起頭，讓雨水流過每一個毛孔：

“我喜歡這場雨。雨水給了我生命，令我起舞，我為這場雨推波助瀾。我不像你，莫洛斯教授，都已經(jīng)從避雨處走了出來，為什么還要帶著一把傘呢？那把傘除了給你些心理安慰，能在這場暴雨中庇護你多久？”

莫洛斯教授在雨中沉默良久，手里的傘攥的愈發(fā)緊了。

“莫洛斯教授！我們的社會經(jīng)歷過唯心主義，唯物主義，還有星際主義、黑洞主義和地球主義……你告訴我，如今的社會是什么主義？”

莫洛斯陷入了思考。這是一個他拋棄了許多年的問題。就算他少年時曾經(jīng)得到過答案，如今的他卻也無法將那個答案說出口。

于是，皮洛姆替他回答：“答案是，‘唯我主義’?！?/p>

“虛擬宇宙計劃，為所有人的人生留了一條后路?，F(xiàn)實中絕望的人生，只要做個手術(shù)，就能進入一個完全以自己意志編織的世界?！?/p>

莫洛斯嘆了口氣，將自己知道的事和盤托出。

“這就是……阿爾法集團即將推出的新服務?！?/p>

皮洛姆笑了，說道：

“而他們留在現(xiàn)實中的肉體，則會被灌注新的人格，作為你們的工具，塑造你們的完美現(xiàn)實?！?/p>

“您不得不承認，”莫洛斯說，“這是一個雙贏的生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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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圖靈·皮洛姆問出了那個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

“阿爾法集團，為什么要出資救我？”

莫洛斯教授笑了。他把雨傘丟向一旁，在雨水中說道：

“根據(jù)智能AI的綜合評估，救您相比不救您，阿爾法公司能多獲利一元錢。就是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