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睡到天大亮，還是護士進來把倆人叫醒了。

陪孔令麒簡單洗漱完畢，開始配合醫(yī)生進行霧化治療。

面罩再次把所剩不多的臉遮去了大半，邊緣的壓迫與藥味的難受充斥在口鼻內(nèi)外，拼命透過呼吸費勁尋找著不多的空氣，感覺自己一秒又回到了那晚無處可逃的絕境。

跟著節(jié)奏慢慢替他一下下順著胸口，捧著滿是紗布的手和醫(yī)生一起觀察著全程動靜。

十分鐘后，摘下設(shè)備的瞬間咳嗽不止，如掉落岸上的魚一樣貪婪地吞入新鮮的空氣。

輕拍后背陪他漱口歇了一會，醫(yī)生的話頓時又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

“來，看看眼睛還要不要再洗一次……”

剛擦完的冷汗刷地冒出來，手上條件反射地抱緊了身邊的她。

哄了半天才說服他重新躺回去，叼上紗布卷的牙已經(jīng)提前篩糠。

每剝開一層繃帶，心頭的恐懼感便增加幾分。

眼眶周圍的紅腫略有消退，當(dāng)醫(yī)生戴著手套的指頭輕輕掰開眼皮時，整個身子都收緊了。

“能看見我的手指嗎？”

眼前只有微弱的光感，什么物體也沒看到。

“至少有光感了，這是好的開始。今天再洗一遍，清潔后把感染發(fā)炎的地方修復(fù)，恢復(fù)得快就可以用慢點的藥了?！?/p>

“醫(yī)生，這個藥的效果是不是比較厲害？他昨天洗完疼了很久……”

“主要是他當(dāng)時受傷沒有辦法采取防護措施，那些煙氣穿透皮膚和組織滲透得很深，侵蝕得挺嚴重的……”

“那他的視力……還能恢復(fù)到以前那樣嗎？”

“已經(jīng)在用最好的方法挽回了，后續(xù)護理和營養(yǎng)跟得上，基本沒有問題。病人自己的心理也要調(diào)整好，情緒對于恢復(fù)也是很重要的?！?/p>

“孔令麒，你聽到了嗎，心態(tài)很重要。別太緊張了，你的眼睛還是有希望的！”

他順從地點點頭，卻還是擔(dān)憂地按著她的手。

“調(diào)整一下呼吸，準備開始了。程女士，麻煩你幫我再固定一下他?！?/p>

幾乎無味的藥水澆進眼中，好似那晚一氧化碳不動聲色地占據(jù)了頭腦的意識，受損的黏膜像陷入逐漸發(fā)熱的滾油里收縮不已。

醫(yī)生邊抹去流出的藥水邊吩咐眨眼，但滿腦蟲蛀樣灼痛，已經(jīng)把他的聽覺堵上了。

被迫手動開合雙眼，勁頭十足的藥力狂鉆入髓，他差點想把醫(yī)生推到地上。

“再忍忍，頭別搖，誤吸進肺就麻煩了！”

擦去流了半個臉的藥水，終于最后一股“毒液”擠進了目的地，而后迅速捏合上了眼皮。

“閉眼內(nèi)敷十五分鐘?！?/p>

醫(yī)生收拾完東西出去了，留下筋疲力竭的倆人在藥味仍重的屋里不停喘息。

刀割一樣的劇痛放射到全身發(fā)麻，腦子里陣陣抽搐，小腿甚至掙扎得抽了筋。

清理干凈耳邊殘留的藥痕，以及臉與脖子上的冷汗，一塊疊好的濕毛巾敷在了散發(fā)著熱氣的額頭上。

“姐，我腿抽筋了……”

一句沙啞得像蚊子聲的話傳來，聽得她霎時精神。

“你說什么？”

“我……右腿抽筋了……疼……”

淚水再次涌出了她的眼角，小心地按著僵硬的肌肉，望著他欲言又止的唇，她開心得不得了。

“小東西，你能說話了，太好了……”

癱軟無力的手摸到了她的胳膊，喉嚨努力了半天，才慢悠悠道出了心里話。

“姐，辛苦了，對不起……”

“沒事，別說這些了……”

第一次看到他沒有包扎起來的臉，熊貓般余腫未散的眼部令人心酸。

用勺子給他喂了一些溫水后，他的聲音也逐漸變得清晰有力了。

“姐，這兩天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八卦爐里熔煉的孫悟空一樣，眼睛熏得一直睜不開……”

“孫悟空出來后可是擁有了火眼金睛，我現(xiàn)在只希望你能恢復(fù)到正常視力就好……”

“我不會有事的，再疼也會堅持。我還要看著你一起慢慢變老呢……”

“好的，我等著了?！?/p>

“東叔那邊進展怎么樣了？”

“我看看……”

將手機里新收到的未讀信息與郵件一份份過目后，基本可以斷定，這次確實是對方老總的仇家一手策劃，并想借宴會重創(chuàng)本市的諸多企業(yè)高管，以便趁虛而入，搶占各市場的原有份額。

在重金雇傭海外的黑客侵入別墅物聯(lián)網(wǎng)后，順便摸清了幾個酒柜的位置，這樣可以就地取材助燃劑，一旦發(fā)生肢體沖突，還能直接作為武器派上用場。

當(dāng)天黑可視條件達到，迅速切電斷網(wǎng)，把提前偷轉(zhuǎn)移出來的各種名酒按照動了手腳的門窗等排布就緒，混入人群里的一些手下便開始了自毀式縱火。

當(dāng)然也有受傷的，這些就不再多提了。

但是總有個別沒在火中被銷毀的指紋腳印等證據(jù)遺留，警方在反復(fù)追查下已經(jīng)成功找到突破口結(jié)了案，為對方及時止損，也給多比服了一顆定心丸。

一字一句聽完全部內(nèi)容，孔令麒卻仍然沉默不語。

“怎么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明了，這場火災(zāi)和多比無關(guān)，你可以放心了。”

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的他沒有答話，還是在思考著什么。

下午又做了一次霧化后，老總和東叔一起來到了病房，向孔令麒證實了此次事故確實錯不在多比。

“孔總，實在抱歉，我也沒想到那混蛋居然心這么狠，之前談崩時我就說了，有什么事沖我來，可他還想把半個上海的市場都吞為己有，而且用如此極端的手段……”

“您放心，多比和您這段時間的損失，我全包了！”

“另外，等我新居重新定好地址后，還找您合作設(shè)計裝修。多比在這方面的實力我不懷疑，絕對不會再出現(xiàn)類似情況了，一切費用您說了算！”

一番慷慨激昂的承諾聽得孔令麒一愣一愣的，仰著看不清神情的臉試探著問：

“您真的還打算繼續(xù)和多比合作嗎？”

“當(dāng)然了，我說到做到，多比的性價比是我目前為止見過最好的。要不我馬上叫人先擬一份合同……”

“不著急，您信任多比我很高興，如果確實還想繼續(xù)合作，可以過段時間再具體討論嗎？”

“可以，您發(fā)話就是。這些水果補品一定收下，多保重身體，早日康復(fù)。我先告辭了！”

東叔在床邊坐下，拍了拍孔令麒的肩膀。

“是因為多比在這次事故中有還沒整改到位的缺陷，所以不敢馬上答應(yīng)嗎？”

“是的，畢竟物聯(lián)網(wǎng)被侵入和沒能在突發(fā)災(zāi)害中保護好用戶，怎么能說完全沒有責(zé)任……”

“雖然不是導(dǎo)致的起因，但是漏洞還是可以彌補。你如果想好了告訴我就行，或者等你回來了再發(fā)號施令。”

看看旁邊愣神的程蔓，東叔起身示意她到門外一下。

“小麒心軟多慮，對于有損到別人的事容易放在心上。這是他多年創(chuàng)業(yè)留下的軟肋，也是成功的秘訣。”

“火災(zāi)的事雖然暫時是過去了，但是他心里那關(guān)還是沒有跨過去，包括這幾天虧欠你的。我盡量聯(lián)系一下心理醫(yī)生做個預(yù)備，希望他眼睛能盡快好起來，除了能看見你我，還能看見多比今后的發(fā)展?！?/p>

“辛苦了程蔓，多費心，有事盡管找我。”

望著東叔關(guān)切的目光，一向堅強示外的她，眼圈竟然有點紅了。

晚上送走前來探望帶飯的田爽后，腦袋擱在床邊等候洗頭的孔令麒，猶豫了很久才開口。

“姐，我們什么時候能回家？”

“如果明天檢查一切良好，就可以帶藥回去了?！?/p>

“真的嗎？”

“真的，醫(yī)生和我說了，你的眼睛基本控制住了感染，接下來就是護理階段了?！?/p>

“太好了，天天在這聞消毒水，我都反胃了！”

一條干毛巾輕輕搭在了額頭上。

“扶一下，別讓水打濕繃帶。”

他乖巧地用部分痊愈的手指壓住了毛巾的兩端。

溫?zé)岬乃淙肓肆鑱y的發(fā)間，不再是火中死神撩動的氣流，取而代之的是滋潤至心的暖意。

泡沫帶走了煙霧中殘存的污垢，也慢慢吹散了腦海里久罩的陰云。

用瓢倒水沖洗頭頂時，他下意識還是抖了一秒。

“怎么了，頭上有傷口？”

“沒有，是我的靈魂在為你心動。”

擦洗耳上泡沫的手，習(xí)慣性地揪了一把。

臉藏在毛巾下的他，咧著嘴角偷偷笑了。

裹著頭發(fā)擦水時，她摸了一下他的下巴。

“才兩天就長胡子了嗎？”

“我在家可是天天都刮的呢?！?/p>

“要我?guī)湍愎螁幔俊?/p>

“可以嗎？”

“現(xiàn)在還不明顯，回家再說?！?/p>

“那我等下給你梳頭發(fā)吧?！?/p>

“干嘛？”

“散著頭發(fā)洗澡不方便啊。”

“有啥不方便的，我洗完頭才洗澡的?！?/p>

“可我不方便啊?！?/p>

“這個容易解決，把你的頭擰下來放一邊再洗就可以了?！?/p>

他按住了把自己揉炸毛的手懇求起來。

“姐，行行好，我這雙熊掌還不能碰水呢……”

“知道了，給你洗行不……”

三個防水的浴帽，分別套住了吹干的頭發(fā)到眼睛的大半個腦袋和雙手，他趴在浴缸邊上靜靜地享受著背上的搓洗。

“姐，輕點，骨頭要散架了……”

“哪有那么夸張……”

嘴上是這么說，手上還是減輕了力度。

連續(xù)住院幾天沒怎么吃和睡好的他，還真是消瘦了很多，身體質(zhì)量大不如以前。

“姐……”

“嗯？”

“等我手好了，一定把這段時間的按摩給你補回來……”

“先把自己養(yǎng)胖點吧，瞧你瘦成什么樣了……”

“姐，等下?lián)Q藥時，你能離我近點嗎？”

“為什么？”

“醫(yī)生老是問我能不能看見他的手指，可我想看見你的樣子……”

她忙碌的手瞬間停住了。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抬起纏得和木乃伊一樣的臉，對著她坐的方向重復(fù)了一次。

“能看見你，才是最重要的?！?/p>

她默默低下頭，一下下揉著他的后頸，順手撥開從他梳得有點松散的丸子頭邊垂下的一縷頭發(fā)。

醫(yī)生換藥時，她真的裝作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在了他的斜上方。

“現(xiàn)在能看見這是幾嗎？”

張開依然渾濁的雙眼，燈光射入的一刻還是躲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的視線里終于找到了那個近在咫尺卻還無法辨識的面孔。

“看得見嗎，這是幾？”

醫(yī)生換了手勢，竭力對焦的目光中，只有后面笑容尚且模糊的她。

“二……”

醫(yī)生覺察到了他注意力的位置，瞅了一眼旁邊像做錯事一樣的程蔓，但并沒有點破。

滴藥以后重新包扎好，手掌也處理了，醫(yī)生知趣火速離開。

程蔓坐下來，削了幾個桃子在切塊。

“吃點水果吧，明天回家也能少拿一些?！?/p>

他接過一片放進嘴里，很久沒有嘗過自然氣息的食欲一下就活躍了起來。

“這桃真香啊?！?/p>

“意味著你準備可以‘逃’離了，感覺怎么樣？”

“很開心，幾天了才能感受到久違的自由啊。姐，你也吃啊……”

睡覺前，他還是向程蔓借了外套放在身邊。

“這樣就像是真的在家里休息一樣了……”

“你開心就好。晚安，小東西?！?/p>

“晚安，姐，做個好夢！”

窗外的夜風(fēng)拂過簾子，月光照在了側(cè)臥對著陪護床的孔令麒臉上。

不由自主攬著外套入懷的他，嘴角上揚起了一抹知足的淺笑。

早上難得起來的孔令麒，主動提出和程蔓一起去散步，吃起早餐來也是胃口大開，還嚷著要添一碗。

其實他就是想讓她多吃些。

盡管昨晚的一眼看得很匆忙，但是憑借和記憶里的印象對比，她明顯憔悴了不少。

今早換了藥以后，程蔓跟著醫(yī)生去辦了出院手續(xù)。

回來看見孔令麒摸索著在疊衣服，自己的和她的居然都擺得整整齊齊，一件不錯。

聽到她進來的腳步聲，還端過來了新倒的半杯水。

“姐，浴室里的東西得麻煩你收一下，我進去不方便……”

還從裝好的水果補品旁邊拿了兩塊點心塞到她手里。

“這個應(yīng)該是白糖糕，我記得那個老總有送來，沒有拿錯吧？”

她捧著水杯在原地愣了好一會，看著手心熟悉的雪白，又看看背過去選衣服的他。

“姐，你的外套在這。對了，今天外面天氣怎么樣，我穿這個合適嗎……”

話音未落，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把還沒直起腰的孔令麒弄懵了。

臉貼在背后輕輕蹭著，兩顆淚水一點點浸濕了病號服。

摸著她摟住腹部的手，他慢慢轉(zhuǎn)過來，把她攬在了自己的胸口。

這一刻似乎只是遲了三天，卻足足盼了如同三年。

將臉埋進她的長發(fā)中親了一下，已經(jīng)恢復(fù)了原調(diào)的嗓音溫和如初。

“姐，我們回家吧?！?/p>

久違的團圓飯終于吃上了。

他笨拙地使著筷子，往嘴里扒拉夾在碗中滿滿的飯菜，隔著繃帶也能體會到家里的幸福溫馨。

用餐以后，他順著記憶踱到了鋼琴旁，居然還是挺完整地彈了一曲《感恩的心》。

彈了一遍又一遍，由低音深沉到高音亢奮，從抒情婉轉(zhuǎn)到慷慨激昂，露在紗布外的手指跳躍不歇，直到身后的母女倆撲過來與他相擁而泣。

強忍住眼中隱隱作痛，他用磨得發(fā)燙的指頭探到她們臉上的淚小心拭去，哽咽的聲音令人動容。

“終于回家了，真好……”

第二天，程蔓陪著孔令麒去了公司。

當(dāng)戴著墨鏡拄著拐杖的他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場面一度沸騰得震耳欲聾。

“孔總回來了！”

“程總也回來了！”

“歡迎孔總康復(fù)歸來！”

在程蔓的攙扶下，孔令麒回到了公司會議室的CEO位置。

取下墨鏡，刺眼的繃帶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膽戰(zhàn)心驚。

“大家一定很奇怪，我為什么要在自己重傷未愈的時候回來。相信這次的火災(zāi)，你們都有所了解，雖然是對方生意場上的惡性競爭報復(fù)事件，主要責(zé)任并不在多比，但是從這場事故中，也可以看出了我們的系統(tǒng)還有很多漏洞等待解決?！?/p>

“例如物聯(lián)網(wǎng)的內(nèi)部安全還做不到防護更強破解的程度，這是目前最大的痛點之一。另外，就是我們設(shè)計的裝修理念，雖然有遵循一定的消防原則，但是面對多種考驗時，并不能保證用戶的生命與財產(chǎn)損失降到最低。因此我們的設(shè)計不能僅看表面的光鮮亮麗，抓好在暗處的各種隱患才是重中之重?！?/p>

“我今天來就是現(xiàn)身說法，你們看著現(xiàn)在死里逃生的我，再去想想與我們合作的各類用戶。特別是辛勞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有個家的人，因為這樣那樣本來可以盡量避免的一場意外，讓整個家庭化為烏有是什么樣的感受。別忘了我們多比創(chuàng)辦的初衷，就是想給更多人一個美好的家庭。也許我們無法掌控他們的感情，至少可以保證有一個能遮風(fēng)擋雨的平安港灣?！?/p>

“我希望今天的你們都能把這個理念重新貫徹到日常工作中去，即日查缺補漏做好內(nèi)部整改和外部完善，設(shè)身處地去為用戶想到更多，把用戶真正當(dāng)作家人，做好每一個細節(jié)，讓多比在市場上站得更穩(wěn)、走得更遠。各位拜托了！”

現(xiàn)場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包括在外面大廳看到同步大屏的一些客戶也紛紛點贊。

和各部門主管一個個親口囑咐著整改要求，跟在后面的程蔓，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想起這三天來那個在自己面前任性又脆弱的孩子，真的難以想象這是同一個人的表現(xiàn)。

從外面整理完近期資料的程蔓回到孔令麒辦公室，剛走到門口就聽到里面的談話聲。

“哥，你就放心回去休息吧，這邊有我和東叔，沒問題的?！?/p>

“黃毛，這次真的不怪你，別一直和自己過不去了。你也不是沒勸我少喝點，那樣的情況實屬無奈?！?/p>

“要是真的想補償我，就替我好好把關(guān)這次的整改，絕對不能再有故意疏漏的情況。”

“哥，你放心，我一定像你說的，把每一個用戶都當(dāng)自己的家人，就像你對我一樣，認真做事，踏實做人！”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倆人相繼回首，黃毛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嫂子。

“最近需要你過目的資料都在這里了，先帶回去慢慢琢磨吧?！?/p>

“好?！?/p>

“哥，我送送你們吧?！?/p>

“不用了，公司現(xiàn)在有得忙，你盡快把我的意思轉(zhuǎn)達給東叔讓他幫盯著點，有什么事就打電話給我?！?/p>

“明白。你們都要保重身體……”

他抿了抿嘴唇點點頭，從口袋邊上摸出掛著的墨鏡重新戴好，挽住程蔓在員工們的道別聲中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寫字樓。

剛剛把他送回家，啟航那邊突然臨時有事，通知程蔓過去一趟。

她急中生智，翻出之前密室逃脫贏的手環(huán)給他套上，連接好手機以后，叮囑他有事就按手環(huán)聯(lián)系自己，便急匆匆地出了門。

等她回來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飯菜倒是留在了微波爐里，卻唯獨沒有看見他。

手環(huán)上顯示的距離仍然在屋里，她趕緊按了一下呼叫，直到聽見他的聲音，懸著的心才落下來。

“你在哪呢？”

“游戲房。你回來了嗎？飯菜在微波爐里……”

她很納悶，現(xiàn)在目不視物的他在那干嘛？

直到吃完飯也沒見那個定位動過，她滿腹狐疑地來到虛掩的門外。

孔令麒背對著她，拿了一塊軟抹布在一點點擦拭著收藏柜里的每一個舊物。

他買過的所有手辦、游戲盒，小時候的全家福，歲月留下的痕跡依舊，但仍光潔如新。

近期新家庭幸福時刻的相框，也被他一一捧在手心里，邊用指頭感受著造型的差別，邊在碎碎念中描摹著腦海的畫面。

“這張是第一次家宴的完整全家福，當(dāng)時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到家長和程家親友……”

“這張不用問，婚紗照的經(jīng)典造型代表嘛……”

“這張……應(yīng)該是第一天搬進現(xiàn)在新家的紀念照……”

他仰著頭慢吞吞地一遍遍來回摩挲著這些記憶，身邊的程蔓早已紅了眼眶。

沒有一張照片說錯內(nèi)容，邊邊角角被他盤得光滑發(fā)亮，又極其謹慎地放回印象中的原位。

當(dāng)一個天鵝絨的首飾盒被拿起來時，程蔓的心跳瞬間加快了。

但是他沒有馬上打開，而是慢慢轉(zhuǎn)過來面對著她。

“姐，你還記得這里面保存的是什么嗎？”

看著盒面上燙金的“FOREVER LOVE”，她沒有揭開，只是小心地托住了他包著紗布的手背。

盒蓋分離的剎那，一枚從夾層里延伸到襯墊的銅鑰匙映入眼簾。

當(dāng)初被賦予家與歸屬地位的回憶如潮水般涌來，捧著他手的掌心帶上了幾分顫抖。

增添了防護劑的軟布裹住了鑰匙，鋸齒與槽縫的里里外外，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星光。

“姐，這幾天我經(jīng)歷了很多，也想了很多……”

“一個家可能會因為物質(zhì)的損失受到重創(chuàng)，也可能會由于精神的崩潰一蹶不振，或者就是一把鑰匙的丟失導(dǎo)致迷路了?！?/p>

“那位老總還可以用金錢和法律重新獲得一個新家，可是我不敢想象假如自己回不來是什么后果，這枚鑰匙還能不能等到今天的重出江湖也不知道……”

“多比面對的是無數(shù)用戶對美好家庭充滿向往的期盼，我以前看問題還是太膚淺了，這次用雙眼雙手和嗓子的代價，讓我能停下來認真思考和重新答卷，這也許是上天的一種另類的啟示?！?/p>

“就像那句話說的一樣，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努力穿過繃帶捕捉到那雙巖漿沉淀般的目光，她握住了他跳動著脈搏數(shù)字的手環(huán)。

“自古雄才多磨難，這道坎你能跨過去，已經(jīng)很厲害了?，F(xiàn)在最重要的，還是希望你的眼睛盡快好起來……”

保養(yǎng)完畢的鑰匙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簡單擦了一下手，拾起拐杖牽住了程蔓。

“姐，今天辛苦了。先去洗澡吧，我給你把這段時間的按摩補上……”

她還想推辭，反而被他慢悠悠地領(lǐng)出去了。

手上的傷基本已經(jīng)愈合了，今晚的洗澡是他自己完成的。

但是怕眼睛浸水感染，給他裹上濕漉漉的腦袋后，下一秒就被程蔓推回了臥室里。

悠然地吹好頭發(fā)刮完胡子，他在櫥柜里翻騰著接下來的用具。

程蔓從浴室出來，發(fā)現(xiàn)整個臥室空無一人，只有一張絨毯平整地鋪在床上。

床頭柜上的精油瓶身，與旁邊手環(huán)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在臺燈下閃爍著淡淡的熒光。

“小東西？”

連續(xù)招呼了幾次，都沒有聽到回應(yīng)，她趕緊拿起手環(huán)重新呼叫。

不一會，一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和屏幕上的運動軌跡，同步出現(xiàn)在了門外。

看見端著一壺剛沖好的蜂蜜水立在面前的孔令麒，她下意識馬上接過來。

“眼睛不方便要注意安全，這些易碎和熱水的東西要小心……”

“好?！?/p>

扶著她在床邊坐下，劉海的碎發(fā)輕輕撩動她的前額。

“姐，今晚的我們，終于脫離那個滿是消毒水的世界了。”

“是啊，這種感覺可算回來了?！?/p>

不再層層包裹的手掌撫過她臉龐，帶著蜂蜜清香的薄唇淺點花瓣。

“姐，我們開始吧?！?/p>

與體溫同步的指頭在她面孔上起舞，對于她微閉眼皮下的悄淌淚霜，用熱毛巾安慰著情緒的起伏，直到她仰望著他上揚的嘴角，再次沉醉入小憩的狀態(tài)。

卷起睡衣俯于枕間，散發(fā)出玫瑰醇香的精油潤入腰背，在他輕柔的手法下綻放開了一片無形的花海。

雙眼的屏蔽并沒有給他帶來什么困擾，反而讓內(nèi)心摒除了不少雜念。

穴位一點點舒展開來，由脊柱傳遞到腦中溫?zé)岬奈㈦娏鳎谑汁h(huán)上已經(jīng)跳躍出了別樣的字符。

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初愈的手心更加柔軟，褪去了舊繭如塵的粗糙，淬煉后加以拋光的質(zhì)感，猶如玉石般不舍分離。

四肢關(guān)節(jié)的小心點揉，順時針的輕搖慢推，掌心的暖意像漣漪一樣擴散到筋骨。

空氣中彌漫著香而不濃的氣息，混合著節(jié)奏舒緩的輕音樂，此時的她好像靜臥在搖籃中的珍寶，享受著呵護沁心的愜意。

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穿衣服的動靜將她逐漸喚醒。

睜眼一看，他已經(jīng)到旁邊收拾用過的東西了。

“小東西?！?/p>

感覺到睡袍被輕輕拉了一下，他立刻摸索著倒了半杯蜂蜜水。

“姐，醒了？要不要喝點蜂蜜，這幾天你睡不好，補一下營養(yǎng)吧?！?/p>

玻璃杯里晃動的陽光，反射在他發(fā)際下細密的汗珠里。

臉上濕巾擦拭的清涼令他神清氣爽，原本還累得有點眩暈的頭腦回過了幾分神。

“姐，你的蜂蜜水?！?/p>

“你先喝?！?/p>

“我……上來前喝過了……這是你的……”

話也沒說錯，他如果調(diào)制前不嘗過，怎么敢端上來？

程蔓速戰(zhàn)速決，迅速接過來一飲而盡，然后又給他倒了一杯新的。

“這杯你的，喝了?！?/p>

他聽話地照做了。

“姐，感覺好些了嗎？還累不累？”

“挺好的，沒什么不舒服的了。你的手沒事吧？”

“沒事，不疼了……”

給他清洗著手上殘留的精油，新長的皮膚有點發(fā)紅，幸好沒有開裂脫皮。

畢竟精油的效果，不止體現(xiàn)在她一個人身上。

“眼睛感覺怎么樣了？”

“沒有那么難受了，應(yīng)該可以不用天天扎繃帶了。”

“過去躺下，給你換藥?！?/p>

伸手調(diào)暗了燈光，一圈圈松開了繃帶的束縛。

習(xí)慣性閉眼扭頭的瞬間，發(fā)現(xiàn)臺燈的方向已經(jīng)被她遮住了大半。

蘸著藥水的棉簽慢慢潤濕發(fā)粘的眼皮，再一點點吸去滲出的殘液。

眼眶紅腫的痕跡基本消失了，熊貓般的眼圈又恢復(fù)到了平日里接近健康的樣子。

輕輕梳理著略顯雜亂的睫毛，掃去個別脫落的簾絲，瓶口懸于眉梢隨時待命。

“準備好了嗎？我先點一些適應(yīng)一下。”

“好……”

聲音夾了些許顫抖，但還是配合地睜開了一半。

兩滴綠豆大小的藥水前后降落在眸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前兩天火燒一樣的刺激，他很輕松地合上眼皮，稍作轉(zhuǎn)動眼珠便完成了預(yù)熱。

“接下來自己慢慢眨眼，讓藥水全方位滲透內(nèi)敷?！?/p>

并沒有想象中如開閘泄洪般的傾注，仍然是涓流樣均勻描繪在脆弱的角膜上。

開合的眼皮仿佛春雨中扇動翅膀靈活飛舞的蝴蝶，帶起了滑過輕彈的水花。

“好了，自己閉眼休息一會，手環(huán)響了再睜眼看看效果?！?/p>

給他設(shè)置好時間后正欲離開，衣角也被輕輕扯了一下。

“怎么了？”

他張口想說，可是又咽了回去。

程蔓愣了一秒，頓時想起來了。

“拿著吧?！?/p>

她那只還帶著體溫的手環(huán)，塞進了他期待的手中。

等到她端著新做好的蜂蜜水回到臥室，孔令麒已經(jīng)坐在床頭靜候多時。

柔和的燈光里，他久違的雙眸像露水一樣，亮晶晶地看著她。

見她進來，趕緊迎上前接下水壺。

“姐，你還加泡了菊花和枸杞嗎？”

“是的，多少也對你的眼睛有好處?，F(xiàn)在能看得清楚了嗎？”

“強光估計還得適應(yīng)，目前沒有問題了。”

“行，喝點潤下身體，早點睡吧?！?/p>

一口一口小酌熱氣騰騰的茶霧里，倆人一直對視著彼此。

“說真的，這幾天都是看你包得層層疊疊的樣子，現(xiàn)在終于可以見到你正常睜眼的完整狀態(tài)了，還有點不習(xí)慣……”

“這幾天我只能用傾聽和接觸來和你交流，但是加上了現(xiàn)在的視覺感受，才是這次心靈療養(yǎng)的最佳良藥?！?/p>

“今天我靠記憶在家里的樓上樓下都來回走了幾次，終于有了一種游魂歸來的感覺?！?/p>

“那么現(xiàn)在，你的魂游到哪一站了？”

他微微一笑，低頭擺弄著兩個手環(huán)。

“魂歸故里，已經(jīng)隨時聽從召喚。而眼睛歷來是心靈的窗戶，如今重新憑窗遙望，舉目皆是你。”

水波蕩漾的眸中清晰可見自己的倒影，她忍不住伸手攬住他后脖頸，貼上了他還掛有茶露的唇面。

如同蜜蜂在花蕊中起落采集，倆人互相汲取著齒間未盡的芬芳。

被她推倒在玫瑰余香尚存的毯中，腦海里偏偏不合時宜地浮現(xiàn)出那晚壓在桌下的慌亂。

“姐，我不想在下面，有點怕……”

“怕啥？你不是已經(jīng)練出了火眼金睛嗎？”

“可是火眼金睛幫不了我脫身……”

興許是今晚體力尚缺，或者是狀態(tài)不好，面對上方力量的鉗制，他就是使不上勁。

在急得手足無措時，耳邊響起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聲音。

“那就不用眼睛，只要把你那晚在火中拼搏的執(zhí)念拿出來一半就可以了?！?/p>

散開睡袍的胸腹上，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服，都能覺察到滾燙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口中漸漸淡去的甘甜，也讓他開始提高了警惕。

突然，周圍陷入了一片黑暗，她把燈關(guān)了。

緊張的情緒達到了空前的極限，微屈的指節(jié)劃過他冒汗的鼻梁骨。

竭盡全力摸到睡衣的扣子屏息解開，像那晚醉得暈頭轉(zhuǎn)向中，拼命尋找著雙手的支點。

身上的負重令他出奇地難受，咬牙用胯骨頂住一翻，總算掙扎出了小半個縫隙。

盡管勉強改到了上面的位置，肩膀卻仍然被她的雙臂禁錮在原地。

腰上加鎖的力度再次壓制了他起身的欲望，一片混亂的腦子里回蕩著那個幽幽的聲音。

“征服這座五指山就可以了，別忘了孫悟空以后和佛祖還很談得來呢?！?/p>

一語驚醒夢中人，夜色里他還有幾分迷茫的目光，頃刻被明朗的攻意占據(jù)。

束縛中的虎軀，不安分地對抗著她一點點流逝的精力。

沉睡許久的金箍棒，在低啞的嘶吼中即將喚醒。

將阻擋在山與身子之間的封印奮力剝離，拾起久違的武器展開了移山之術(shù)。

如果說當(dāng)初孫悟空重獲自由的瞬間是山崩地裂，那么現(xiàn)在孔令麒浴火重生的過程，則是驚濤拍岸。

卷起的千堆雪，覆蓋在圍爐夜話的倆人身上。

融化的暖流澆灌盛開了一簇簇暗香四溢的梅花，猶如一幅彩墨潑染的真人畫卷。

告別身心桎梏的猴王傲然挺立在巖石間，冷眼俯視曾經(jīng)與自身合為一體的枷鎖殘骸。

清風(fēng)吹拂著他布滿灰塵的面容，毫不在意渾身上下的衣不蔽體，但是望著腳下踩著的狼藉，依然有點感慨。

“這些不同神力的靈石，孕育過我走向輝煌，也鎮(zhèn)壓過我反省自己?！?/p>

“而這雙眼，進八卦爐以前，看到的是憤世嫉俗；變成火眼金睛以后，貌似還見到了山外有山?！?/p>

“這幾百年來發(fā)生了很多事，也想了很久。今后的路還很長，我該怎么走才好呢？”

無言的沉默中，他渾濁的目光里惘然若失。

另一雙倦意交織的星眸，在依靠肩頭烏云狀的發(fā)間閃爍奇芒。

“姐，謝謝你成為了我靈魂前進路上的他山之石，既是我攀登翻越高山的階梯，又是潛心雕琢我這塊璞玉的巧匠。”

“雖然俗話說‘朽木不可雕’，但關(guān)鍵在于，你不是朽木?！?/p>

“和氏璧的前身也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已，所以你只要有自己內(nèi)在的實力，就不怕外界的任何考驗?！?/p>

“所謂‘真金不怕火煉’，你能從這次的事故中總結(jié)出了多比仍需改進的地方，那這雙‘火眼金睛’就沒白受罪。至于后面的一切，就要像西天取經(jīng)一樣，和團隊一起克服九九八十一難去修成正果了。”

“我會的，謹遵佛旨?！?/p>

兩天后，在公司董事會上鄭重摘下墨鏡的孔令麒，同之前的那位老總重新探討了新別墅的規(guī)劃設(shè)計，并預(yù)簽了合作協(xié)議。

翌年后的某一天，再次收到喬遷邀請函的孔令麒應(yīng)老總之約，在宴會上認真發(fā)表了祝福的措辭。

然而開席以后，他只要了蜂蜜水作為飲品。

“孔總，不來點酒嗎？”

“謝謝，不用了，我最近習(xí)慣喝這個。你們隨意就好?！?/p>

西服內(nèi)袋藏著的手機屏幕，隱約顯示著通話中。

計劃下班后去接他回家的程蔓，全程聽完輕輕掛機后，發(fā)去了一條微信語音。

??????“注意安全，結(jié)束后通知我，玩得開心?！?/p>

??????大概十秒鐘后，飛回來一句回復(fù)。

??????“收到，記得早點吃飯，晚餐便當(dāng)有紅腸?！?/p>

??????打開秘書送來的飯盒，熱氣騰騰的米飯中央，十片整齊排列組成一個??的紅腸閃著帶香味的水光。

??????四周堆碼的蔬菜中，用番茄醬和黑胡椒醬勾勒在紅腸兩邊的“K”與“C”，已經(jīng)開始滲入了食物與她的內(nèi)心。

??????像許多年輕人用餐前一樣，她的朋友圈先嘗到了這道美食。

??????日常配上三顆??前的新文案，也一字一句地碼下了真摯的心得。

??????“家可以是一間有屋頂和墻壁的小窩，也可以是一個互相溫暖依靠的彼此，還可以是一頓隨時惦記著你的貼心盛宴。

??????形式的塑造多種多樣，但都是給了靈魂歸屬的天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