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君王之詔令，他日清算之依憑?！?br/>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阿爾比亞巢都中的俗語，由滕霍斯特 摩林記錄于《無言之王的宮廷?卷一》

“我服從你的審判，”我說到，并在槍口面前低下了頭。

那名軍團戰(zhàn)士一動不動，手指扣住爆彈手槍的扳機。他只要動動手指，撞針便會擊發(fā)爆矢彈的底火。彈頭飛過槍管，穿過槍口與我顱骨之間凝滯的空氣，片刻之后次級推進藥點火。等到擊中我的顱骨時，彈頭的速度已經(jīng)超過了每秒一千米；再過片刻，它就會鉆入我的大腦并爆炸，令鮮血、骨頭和彈片漫天飛舞。

只要那位戰(zhàn)士抽動一下手指，這道致命的連鎖反應(yīng)就會開始。只要他判定我該死即可。他的雙眼在綠色的目鏡后俯視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定在我裸露的頭皮上。

我正跪在地上，襤褸的長袍宛如被浸透的羽毛般掛在身上。而他呢，當(dāng)然是穿著動力甲，不過黑暗掩蓋了這套甲胄的顏色。在這里，沒有什么是能保持完整的，一切終將被腐蝕為陰影。

我出生在此地，就在這座位于阿爾比亞地下的監(jiān)獄中；我生于被宣判者和被放逐者所聚集著的深淵中。我是被黑夜扶養(yǎng)長大的，彼時，大遠征艦隊已經(jīng)離開了太陽系——不過，那也僅僅是數(shù)十年前的往事。所以我比大多數(shù)人都年長，但也比某些人年輕。在那些日子里，空氣中彌漫著命運的氣息；真理的光芒驅(qū)散著舊日的黑暗無知，勢不可擋。在那段歲月中，榮耀之光熊熊燃燒在我們所有人面前，各個軍團中每位子嗣都能感受到它。

事實上，那也是我所知曉的第一道光芒，或許也是我知曉過的唯一光芒？而現(xiàn)在我又置身此地，讓怠惰的心神沉睡于黑暗中，逃避著自己的罪孽，再次失去了一切光芒。

我抬起頭，仰望著軍團戰(zhàn)士頭盔上的綠色狹縫——他的雙眼就藏在那對目鏡之后。“你至少要知道自己前來處決的人姓甚名誰吧？”

“我知道你是誰，費爾 扎羅斯特，第八軍團的食夢者，”他頓了頓，通訊格柵發(fā)出一陣靜電噼啪聲?！拔覟槟愣鴣怼！?/p>

真是個伶牙俐齒的家伙。倘若這位戰(zhàn)士沒有在數(shù)個夜晚的黑暗中追捕我，我會稱贊他是個幽默的人。

“你知道我的姓名，但在你處死我之前，這并不足以對我做出評判，”我警告他。“在這件事上，請相信我。”

“我無需知曉你的其他事項。”

“判決應(yīng)當(dāng)是不徇私情的，而非是不明真相的?！蔽议L長地呼出了一息，抬頭凝視著爆彈手槍的槍口，并一路望向后面那對發(fā)光的綠色目鏡。我猜測著他眼中所見之物為何：一個跪在塵土中的老頭子，一把從滿是傷疤和皺紋的老臉是垂下來的參差胡子？或者他還看到了其他事物？某些…可憐巴巴的東西。“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孰是自己所懲之人。向來如此?！蔽姨鹱笫?，觸碰自己的額頭?！拔視故窘o你看?！?/p>

他紋絲未動，手指仍然壓住扳機，權(quán)衡著我的生死。

“不，”他說到。

我微微一笑，但并非是出于幽默。就算我要死去，也得按照我的方式來。畢竟，如果我們都放棄了自己賴以為生的真理，我們又算何物呢？

“這并非一個提議，”我說到，并將自己的過往展示給他。

當(dāng)然，一切開始于黑暗中——在那段失落的歲月中，我就不再是個無辜的孩童了。

我睜開雙眼，卻看不到任何事物。

就在我跳向巖架的同時，一團槍焰炸開在我面前。明亮的火光沸騰在我的視野中，眼前遍布著彩色的污點和白色的碎光屑。我在空中翻身躍過，雙眼和思維都翻騰在那團耀目的雷暴云中。那道光亮是我顱腦內(nèi)的火焰。我撞到了某種硬物，身體開始向下滑去，手臂也在空中胡亂揮舞。一只手抓住我的胳膊，我感覺出了繃緊的肌肉和光滑的皮膚。我開始抵抗，但那道光仍在灼燒我的感官。有人伸手將我猛然拽了上去，并把我摔在堅硬的金屬面上。我喘息不得，但仍在蹬踹著，試圖爬開。一條手臂環(huán)住了我的喉嚨并收緊。

“冷靜，”她的話音在我耳中嘶嘶作響。

我辨認出了這個聲音，停止了活動?，F(xiàn)在回想起她就已經(jīng)很奇怪了，談起她則是怪上加怪。凱立奧普（機仆：Calliope，拉丁語，意為“美麗的聲音”）——我如是銘記她的姓名，但這并非她的本名。她沒有名字。對誕生于黑夜中的子嗣們而言，語言是舌頭發(fā)出的咔噠聲，從緊閉的牙齒間流出的呼吸聲，是不會回蕩在凝滯空氣中的聲響。這些語言中不存在姓名，但她需要一個名字，她也值得擁有姓名。

“我看不見，”我回答到，上氣不接下氣。

“為何睜開你的雙眼？”

我沒有作答。事實上我也并不知道，做蠢事又不需要理由。

“我本該把你丟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你的地方。我本該切開你的喉嚨，用你來釣上那些餓著肚子的家伙?！?/p>

這是實話，如果她是我們其他兄弟姐妹中的一員，她也會這樣做。但她之前沒有，之后也就不會。

“獵物在哪兒？”我問到，因渾身疼痛而顫抖著。

“很接近了，”她說到，語氣平靜似水。“它不知道我們目前在哪兒。”

“數(shù)量是多少？”

“只有一個?！?/p>

“它是什么？”

在一次心跳的漫長時間中，她都一言不發(fā)。

“不知道，但它會先于我們死去?！?/p>

當(dāng)我們投入羅網(wǎng)時，那名獵手就在等待我們了。他身形龐大，但動作就像我所知曉的一切事物那樣迅速。它手中武器的槍焰已經(jīng)撕裂了黑暗，子彈在我們身后各處爆炸開，我們在桁架間奔逃、攀爬和搖蕩。我不知道她是何人或何物，但我理解它。就像我們會獵捕那些從上方的光明世界墜落此地的家伙們那樣，這只生物現(xiàn)在也是為我們而來。

但我們并不習(xí)慣于成為獵物。在這里，這片謀殺犯與地上世界渣滓的聚集地中，我們才是獵手。

“我們等著它？”我問到，雙眼漸漸從光亮引發(fā)的視力模糊中恢復(fù)，恐懼也被饑餓與憤怒所取代。

“是的，”她喘息著說到。“之后我們就跟蹤它，并掏出它的心臟?！?/p>

她正在咧嘴笑著，盡管照在她臉上的只是一縷最微弱的光亮，但我還是看到了她鋒利的齒尖。

“我們掏出它的心臟，”我重復(fù)到。

我冷靜下來，讓體內(nèi)血液的涌動減緩。我的皮膚感受到了身下的鐵銹和濕氣，以及一層層的裂紋和一堆堆的鉚釘。

我們等待著，并被黑暗所籠罩。洞穴內(nèi)的低沉聲音開始顯現(xiàn)出來：被壓緊與纏結(jié)到一起的數(shù)千米長金屬構(gòu)件移動時嘆息出的緩慢吱嘎聲、微妙的氣流吹過洞穴和隧道的歌聲、水珠落在生銹鐵器上的嘀嗒聲。

那些生活在陽光下、熔爐的火光前或機器的微光中的人們會認為，黑暗是空寂虛無的。但黑暗也有其質(zhì)感，它的高度和褶層如同深水般無止境地傾瀉而下。據(jù)說泰拉上曾有過天然的海洋，其水面之下的溝壑中有著世界上最廣闊的黑暗空間。如果此類傳說中有什么真相的話，那或許就是黑暗并未隨著海水被排空。

或許它只是流淌到了更深處，到了此地。

我們二人都成為了黑暗的組成部分。我們隱去了身形。這并非不可理解的奧秘，也不是借助外力的把戲。我們只是非常簡單地保持了靜止了而已。當(dāng)你一動不動時，黑暗就會擁你入懷，讓你成為它的一部分。你的身體溶化為小塊的形狀，五官變?yōu)椴己熒系鸟薨?，手指也宛如森林中的葉片。某些人可能會說，這是在生存過程中養(yǎng)成的怪癖，但對我們——暗夜的子嗣們而言，并非如此。我們能學(xué)會這種技巧，是因為我們生來便是如此。我們是以謀殺者的身份學(xué)會了它。

時間變得漫長，我只能用自己緩慢的心跳來計時。

最終，凱立奧普與我溝通起來。

“它在移動，”她的指頭輕輕彈跳在我的胳膊上。“它走向了上層區(qū)域。我們應(yīng)該跟蹤它?！?/p>

我沒有作答，而是在巖架上展開身體，跳入了等待著我的黑暗中。我落在一根橫梁上并朝上方跑去，手腳沒在其光滑潮濕的表面上造出任何聲響。我感覺一片空曠的區(qū)域展開在面前，便一躍而起。就在那一瞬間，我的雙手觸碰到了冰冷的金屬，我將身體蕩向高處，落地后繼續(xù)奔跑。凱立奧普緊跟在我身后。我們是躍動在無光網(wǎng)路上兩只蒼白鬼魂，寂靜且迅速。

那名獵人現(xiàn)在成了獵物，但它的速度非常快。盡管看不到他，但我也能感覺到桁架們在隨著他的移動而顫抖。當(dāng)我在橫梁間飛蕩并追趕他時，我并未思考他為何會找上我們。我只能想到他并非我同族中的一員，他極力想殺死我們，以及我們要殺了他。這并非憤怒，只是事實而已。

然后，我們的獵物便停住了腳步。

我們慢慢靠近他，將身形潛藏在陰影中。空氣中滿是電流的嗡嗡聲，我的牙齒陣陣發(fā)癢。獵物轉(zhuǎn)過了頭，仿佛是在環(huán)顧四周，但我懷疑它是否能看見事物。我們又靠近了一些。凱立奧普蕩去了其他位置 她會從不同角度接近獵物——獨自一人從單一的方向出擊，這樣是抓不到獵物的。我們的獵物仍舊沒有移動。或許它迷路了？濃重的黑暗能做到這一點，它能吞噬方向和記憶，唯余瘋狂。

我將玻璃碎片從手腕處的綁帶中抽出。我輕輕地摸索著道路，一直爬到獵物上方。我無聲地吸入一口長氣，聞到了它身上的血腥味道——它已經(jīng)殺死過其他人了。但它身上還散發(fā)著其他味道，是發(fā)熱的電線與澆過油的機器的臭氣。我緩緩轉(zhuǎn)過頭，側(cè)耳傾聽，感受著皮膚下的金屬架的顫抖。

我繃緊了肌肉。凱立奧普會率先出擊；這是我們的方式，我們從不會討論這份相互理解，也從不需要彼此解釋。捏在手指中的玻璃碎片變得溫暖起來了。

凱立奧普從黑暗中蕩出，她跳躍的聲響幾乎無法被人察覺。

幾乎是這樣。

隨著一陣機械的嗡嗡聲，我們的獵物轉(zhuǎn)過了頭。它的眼睛發(fā)著亮光，紅色的光芒刺穿了縱橫排列的桁架們。凱立奧普在獵物轉(zhuǎn)身時撲向了它，當(dāng)她用手中的玻璃碎片刺向獵物的脖頸時，光亮被晶體的表面散射開。我們的獵物身形巨大，它是個由金屬制成的人類，棱角堅硬分明。凱立奧普的利刃斷裂開了，而獵物仍在轉(zhuǎn)身，它速度極快，眨眼間邊用單手猛然掐緊了凱立奧普的喉嚨。

我跳了下去，雙手握住自己的玻璃利刃。

凱立奧普被獵物舉到了空中，她劇烈扭動，抓撓著對方的手腕。我落在了獵物的肩膀上，用上全身的力氣，再利用上自身的重量，將玻璃碎片從其脖頸上方壓下。獵物弓起背，它濃稠溫?zé)岬孽r血噴涌到了我手上。

隨著它腳步踉蹌，我摔下了它的肩膀。

凱立奧普也從它松開的手中掙脫而出。獵物顫抖著，它紅色的雙眼好似通向血腥王國的窗戶一樣閃閃發(fā)光。凱立奧普并未逃跑，她手中仍有一塊玻璃碎片，便用其刺向了獵物發(fā)著紅光的某只眼睛。獵物的頭猛然后仰，但它并未倒下。

他抬起一只手，一道火光劈開了被鮮血染紅的黑暗。

時間停止住了。一切都停止住了。

那時，我還不理解自己的天賦，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一項天賦。有時，我無需雙眼也能目睹事物；有時，我會知道一些事情，且不知曉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有時，我會陷入關(guān)于金色與烈火的夢中。在這此時，在這個火焰被凍結(jié)的時刻，我感受到了凱立奧普心臟的最后咆哮，也觸碰到了將她殺死之人那冰冷的意識。

恐慌在我心中涌起，我動彈不得。我只能看到站在我面前的血腥人影，它手中槍械的火光靜滯著，照亮了它濕漉漉的甲面。

整個世界突然恢復(fù)了正常，火焰的咆哮聲與（其他）噪聲淹沒了凱立奧普最后的呼吸聲。之后就只剩一片寂靜，以及液體滴在金屬的緩慢啪嗒聲。我不能也不想動彈。我的皮膚很潮濕，口鼻中盡是硝煙的味道。我又陷入了雙目失明，但仍能以某種方式看到外界。

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又孤身一人了，我將永遠孤獨流浪。

站在我面前的人放下武器，轉(zhuǎn)頭看向我。它慢慢抬起一只手，摘下了頭盔，露出一張沒有皮膚的寬闊臉龐。他用僅剩的那只完全漆黑的眼睛看著我，血液從另一只眼窩中被刺爛的眼球了流出，淌到了脖子上。他開口說話，聲音幾乎是一陣低語。那時，我還不懂其中的含義。

過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想我才明白了那句話的內(nèi)涵。不過現(xiàn)在我明白，即便到了我自認為通曉其含義時，我也并不理解那句話。

“我為你而來，”他如是說。

Saragorn飛地的第71代行政長官——莫蒂納爾猛然直起身子，他心臟跳得飛快，雙眼睜大瞪圓，大張著嘴用力喘息著。他轉(zhuǎn)過頭，向著照亮整間會議室的明燈眨了眨眼。

“長官？”

哈欣娜正看向行政長官，她覆蓋著人造假皮的臉孔做不出表情，但眼神中閃爍著困惑。莫蒂納爾的其余助手和仆臣都等待在她身后，他們都在緊張的沉默中坐立不安。莫蒂納爾又環(huán)顧了四周，呼吸仍然粗重。鍍金的人像雕刻從墻上的壁龕中回望他，空洞的眼中反射著燈光。

“是個噩夢，”莫蒂納爾說到，低頭看向自己那只從絲絨袖口伸出的手——它仍在顫抖。“對的，只是個噩夢?！彼俅翁痤^，恰巧看到聚在一起的助手們互相瞥了一眼。

“長官…”托爾洛克開始發(fā)言，他眼神躲閃。這位年輕的衛(wèi)隊長神色不定，舌頭抵在了潔白的銀牙上?！澳⑽此?。您把我們召集過來，是要討論四號項目的進度。您方才還說——”

此時，行政長官又想起了那股急迫的恐慌和大作的警鈴聲。為何他們都像牲口牛那樣站在周圍？為何他們只是盯著自己？

“進攻者們已經(jīng)挺進多遠了？”他不耐煩地問到，匆匆走到桌子前，激活了上面的全息數(shù)據(jù)投影儀。“我們的傷亡狀況如何？”他雙眼掃視著按圓錐形排列的發(fā)光數(shù)據(jù)投影，搜索著飛地駐軍狀態(tài)信息。

他的三號護衛(wèi)——考里米諾打破了沉默。

“吾主，這里并沒有進攻者?！?/p>

“他們就在這！”莫蒂納爾咆哮道，他一拳砸在辦公桌的石質(zhì)臺面上。“別跟我扯淡！你們沒那個膽兒！”那幅場景浮現(xiàn)回他腦海中：在瘢痕累累的黑色夜空下，飛地在熊熊燃燒。他大步走到窗前，用手掌狠狠拍在百葉窗控制器上，塑鋼窗葉折疊進了框架內(nèi)?！八麄兙汀?/p>

飛地的尖塔與穹頂之上是一片澄澈的蒼穹，明亮的陽光從空中灑下。他后退幾步，眨著眼睛以避免陽光直射瞳孔。

一切都未受黑暗與烈火的摧殘。莫蒂納爾眨著眼，炮火的痕跡仍在他的記憶中揮之不去。他緩緩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仆臣們，對方也都在看著他。他能看到下屬們臉上的憂慮。

“有什么不對之處嗎，長官？”哈欣娜小心翼翼地問到。

莫蒂納爾張開嘴想說些什么。

在他身后，烏云漫過天空，好似墨水潑灑在了白紙上。烈火從不斷擴散著的黑夜中落下。他長大了嘴，并且—

莫蒂納爾被驚醒，方才的夜夢轉(zhuǎn)眼間就變?yōu)榱怂磉叺恼鎸崏趑|。

警鈴厲聲嘶嚎，灰塵被從天花板上震落，窗框上的金屬窗葉不停搖晃。武裝警衛(wèi)們擠在門邊，文員助手們拔槍互射。一道全息投影在他書桌上方忽明忽暗，夾雜著靜電干擾的嘶嘶聲，地圖、數(shù)據(jù)和信息講述著一個根本不可能真實發(fā)生的故事。嵌在墻上的揚聲器播放出扭曲的哀號聲。哈欣娜正在猛拍音頻控制臺的按鍵，她在向飛地衛(wèi)隊中的某些人大喊大叫，要求對方提供幫助并匯報情況。她的聲音由于恐慌而變得嘶啞。

音頻通訊器中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尖叫聲傳來，然后一切又歸于平靜。某個聲音從揚聲器中響起，清晰得如同來自房間內(nèi)部一般。

行政長官認出了這個聲音——是托爾洛克。衛(wèi)隊長一小時之前便前往了北部要塞。

“長官…”

房間內(nèi)的所有人都一言不發(fā)、一動不動。

“長、長官…”

莫蒂納爾俯身前傾，他的雙手在桌面上緊握成拳。

“托爾洛克，狀況如何？”

通訊器中傳來一陣噪音，它最開始是低沉的，之后則不斷升高。行政長官最初都沒能辨別出其音色，一秒鐘后他才是意識到，這是托爾洛克在嚎哭。

“他們…他們挖了我的雙眼，長官。他們砍了我的雙手。他們還說，等我做完這件事，就要割了我的舌頭。他們說我現(xiàn)在屬于黑暗?！?/p>

“托爾洛克—”行政長官說到，憤怒和恐懼交織著涌起。

“他們說你必須明白他們審判，然后…”一陣濕漉漉的啜泣打破了寂靜。“他們說…他們說自己正在為你而來。”

行政長官瞪著通訊器，舌頭僵在了干澀的口中。他身后的百葉窗不再嘎嘎作響?！罢l，”他問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住威嚴?！澳闶钦l？”

作答的新聲音是柔和而略帶扭曲的，但它似乎響徹了整個房間。

“我們是懲戒。”

通訊戛然而止。在一秒的時間中，莫蒂納爾一動不動，之后他才緩緩轉(zhuǎn)向了窗戶。百葉窗嘩啦一聲打開了，他—

他猛然驚醒，冷汗從全身刷刷淌下，驚叫聲噎在了口中。他踉踉蹌蹌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腿部撞到了某個堅硬的東西的棱角上。他痛得大叫起來。

他能感到疼痛，這至少意味著他正在經(jīng)歷的是現(xiàn)實，而非無盡噩夢中的另一段場景。

他試圖眨眨眼，但仍舊看不見事物。他伸出手，觸摸到了自己剛剛不小心撞到的那張書桌的拋光表面。照明燈的激活按鈕應(yīng)該就在—

他的手指觸碰到了某種濕潤而溫?zé)岬臇|西。

他猛地將手縮回，心臟劇烈跳動。

水，那一定是水，他想到。他搓了搓手指，指尖上的液體帶著股粘稠感。他想起來，在回房間去閱讀報告之前，他命人送上了甜酒；他想象著自己撞到桌子時，飲料如何從玻璃杯中灑出。他再次伸出手，小心不讓手指再碰到液體，找到激活按鈕并按了下去。

隨著房間被照亮，他尖叫起來。

他醒了，雙眼猛然睜開，喉嚨因尖叫而顫抖。他正躺在地板上，后背靠在百葉窗下方的墻面時。房間中一片黑暗，但空氣中滿是一股令人作痛的脈沖波，像是某臺運行著的機器發(fā)出的咆哮。他覺得自己正在做夢，這只是—

我點亮了頭盔的目鏡。我原本蹲在他身邊，現(xiàn)在則原地起立。行政長官極力想要再次驚叫出聲，但卻只能嘔吐出來。我俯視著他，圍在我腦袋周圍的靈能兜帽水晶矩陣開始閃出蒼白的光芒。

“你是誰？”他因窒息而口齒不清?！澳銇磉@兒干嘛？”

“你知道我是什么。”

他瞥向我全身各處，看到了午夜藍色的動力甲、雷霆與鷹翼標(biāo)志、我胸甲上刻著數(shù)字編號的太陽銅盤。我倚靠著自己的靈能杖，雙手攬住這跟包裹住水晶核心的鐵棍。盡管他大腦中的一部分在否認這點，但他已經(jīng)認出了我，并感到了恐懼。

“我什么都沒干，”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到?！拔沂谭畹刍?，我忠于泰拉統(tǒng)一…”

“你的基因?qū)嶒灩S，行政長官。你的潮濕地窖，數(shù)百萬人作為皮肉和骨骼連接在一起——你的一號項目，二號項目和三號項目。這座城市之下另有一座城池，那里吞噬了所有處在可接受變異范圍之外的人們。這股氣味意味著，你決定將這些廢棄之人溶解（后再利用）而非焚化?！?/p>

他開始抽泣，淚水從眼角滾落。我注視了他幾秒，然后再次開口說到。

“我們前來此地，并非為了判定你無辜或有罪。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也不是前來審判，或拯救被你所污染的數(shù)百萬人。我們是前來獎賞你的，我們就是你的行為所引發(fā)的后果。我們是它的手掌，以及它溫柔的鋒刃。而且…”

隨著動力甲關(guān)節(jié)處的嗡嗡聲，我彎下腰，觸碰這個顫抖著的凡人的臉龐。

“…我們?yōu)槟愣鴣?。?/p>

他因恐懼和抗拒而戰(zhàn)栗?！澳銈兊膶徟惺潜┬小＿@不是審判，是偽善！”

“但我們被創(chuàng)造出的目的，不是去按照這些理念去活著，而只是去實現(xiàn)這些理念?！?/p>

有那么一會兒，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自己。他的長相平平無奇：只是個瘦弱的凡人，包裹在天鵝絨與絲綢的衣物中，歲月的痕跡雖被隱藏卻未被消去，還在黑暗中哭著鼻子。他蜷縮著身子散發(fā)出一股惡臭——幾個小時前，他在發(fā)燒般惡夢中弄臟了自己。

“我之前見到的一切，我之前夢到的一切…”

“那只是一個夢?！彼ь^望向我，瞳孔中閃出那一絲絕望的希望火花——即便在最黑暗是時期，凡人們也總能將之喚起。

“但這并不意味著那是虛假的。那些時刻你已經(jīng)夢到過二十次了，而你還會再次夢到它們?！蔽矣冒谑宙z中的指頭抹過他沾滿涕淚的上唇?！斑@也已經(jīng)是我們的第八次交談了，而且也是你第八次流下這些眼淚。這也不會是最后一次?！?/p>

“你…”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到?！澳阍诘却移蚯髮捤幔俊?/p>

“不，你已經(jīng)祈求過八次了?！?/p>

他開始大笑起來。當(dāng)我將他拖回到噩夢輪回中時，他仍在大笑。

“你做何判決？”

我的聲音響徹廣闊了的空間。這間王座室里靜謐空蕩的，充斥在其大片空間中的黑暗有著無生命的質(zhì)感，好似某種無形之物留下的空缺。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幽靈一樣蒼白的面容，以及那對從空蕩蕩的王座腳下望著我的黑眼睛。我沒有下跪致敬——權(quán)力是一回事，尊敬則是另一回事。那張蒼白的面孔抽動了一陣，嘴唇扭曲出一副嘲弄的微笑。

“我的判決？”他頓了頓，用一根手指輕輕敲打著鏈鋸戟的長柄。“我的判決是，如果我不得不繼續(xù)陪你待上一會兒的話，那我可能就要做些讓你追悔莫及的事情了。”

塞瓦塔從王座高臺上大步走下到了地板。哪怕穿著動力甲，他移動起來也類似一只貓。我一動不動。我習(xí)慣性地倚靠著靈能杖，但就像那頂曾經(jīng)環(huán)繞在我腦袋周圍的靈能兜帽那樣，我已經(jīng)失去它們了。缺少了這些裝備，我的感覺仿佛是失去了一條肢體 就像身體的某個部分被剝離掉一樣。

當(dāng)然，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以及我和自己那個倍受貶損的軍團中的第一連長共同站在空蕩蕩王座室中的原因。

“尼凱亞會議的法令不能被無視，”我說到，“你就是軍團中級別最高的指揮官，當(dāng)原體—”

“當(dāng)我們那位’黑暗中的父親’又在被他的兄弟們說教時，”賽瓦塔轉(zhuǎn)過身去，心不在焉地轉(zhuǎn)動著肩膀?！笆堑?，我覺得我是?！?/p>

“我們必須對智庫們做出判決，”我頓了頓，之后那些必須說出的話令我如鯁在喉?！耙约皩ξ易龀雠袥Q?！?/p>

塞瓦塔回瞥了我一眼，他唇上那副虛情假意微笑的險惡，也從眼神中顯露出來。

“我向來都可以割開你的喉嚨吧？”他轉(zhuǎn)身注視著我，昂著頭，挑起一側(cè)眉毛。“是的，這樣能解決多個問題。”

我從齒間緩緩舒出一口氣。說我們之間存在那么些許的兄弟情誼，就相當(dāng)于把太陽說成蠟燭。

我繼續(xù)注視著他的面孔。那些不了解我們的人們總是說：在午夜領(lǐng)主軍團中，來自泰拉地下王國和諾斯特拉莫廢墟堆的軍團戰(zhàn)士極其相似——確實，蒼白的膚色和被黑夜擦到烏黑的雙眼是我們所有人的標(biāo)志，但那些深入觀察過午夜領(lǐng)主的人們知道，我們是全然不同的生物。地下黑暗凹陷的環(huán)境令泰拉裔的面容平坦，面對陽光時，他們的雙眼也比諾斯特拉莫裔更為敏感。我們泰拉裔幾乎不會眨眼，皮膚天生不長毛發(fā)，牙齒無需剔銼也是鋒利的。彼時，我們在軍團中所剩無幾，有的也只是些令人不快且形容猥瑣的殘渣。我也希望自己能說，我們這些殘存的泰拉裔是一座緩慢凋零的高貴孤島，可惜這是個謊言。

只有極少數(shù)人看出了我們過去與當(dāng)下樣貌的區(qū)別。哪怕是那些當(dāng)年曾執(zhí)行過審判的人，現(xiàn)在也只是恐懼的奴仆。有時我也會思考這兩者間是否有區(qū)別。

“那條法令…”我小心地說到。

“你由衷地厭惡我們，不是嗎？我們所有這些后來者，來自不同黑夜的人們?！?/p>

我一言不發(fā)，第一連長那尸體般瘆人的咧嘴笑容更燦爛了。“哦，我不是在審判你的憎恨。我是在分享它。它不怎么令我痛心。”

“塞瓦塔里昂…”

我停頓了一下，強壓住自己的聲音。我只流露出些許的憤怒，它如同一層冰霜那樣流淌在我們間的空氣中。但奇怪的是，塞瓦塔變得極其安靜。

“詹戈?塞瓦塔里昂，我要什么，你就給什么?！?/p>

這番話語令塞瓦塔收起了那副嘲弄人的笑容。依靠著動力甲和伺服器，他閃電般穿過了房間。甚至在我能夠抬起雙手之前，那柄未啟動的鏈鋸戟便擊中了我的胸甲。

我向后倒下，但塞瓦塔伸手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拽到他面前。他的聲音——那種歌唱般的低語也在此刻傳來。

“如果你都極其絕望到想要個判決了，那這就是我給你的——我放逐你。即便你曾是第八軍團的成員，但從此以后，你被除名了。我涂紅了你的雙手。倘若我們再次見面，我就會宰了你。你現(xiàn)在是流放犯了，你什么都不是了?！彼崎_我，我摔倒在地，陶鋼甲胄撞在巖質(zhì)地板上，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他站在我面前，表情平靜，雙眼被陰影遮蔽住?！澳銤M意了嗎？”

我站起身，既不震驚，也不傷心，而是憤怒了。我能嘗出舌頭上鮮血的味道。盡管我極力壓制住它，但怒火還是扭曲并越燃越旺了。

但我并非是對他的判決感到憤怒。不，這股怒火沒有那么小家子氣。

“那其余的智庫們呢？”

“我無所謂，”他吐了口唾沫，轉(zhuǎn)身走向我們原體的王座。

“這與某些往事相關(guān)，塞瓦塔里昂，”我喊到，因憤怒而聲音尖銳。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又露出那副微笑?！拔覀冊?jīng)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原因?！?/p>

“饒了我吧，別在這兒懷舊了，”他說到，順便翻了翻眼睛。

一切就發(fā)生在了此刻，在那個想法成型于我腦海中之前，在我意識到自己失控之前。綠色火焰在墻壁上蔓延開，當(dāng)那股力量將塞瓦塔擊飛到王座上時，他正在轉(zhuǎn)身并激活鏈鋸刃。在閃爍著的火焰和陰影之間，我的雙手掐住了他的喉嚨，手指緊握著他脖頸處的密封圈和下方的皮肉。

“你謀殺了我們，”我吼道。

我露出了牙齒，閃電也從我的頭皮上劃過。鏈鋸戟的鋸齒仍在飛旋，但我用念力纏住了他的四肢，碾壓重擊著他的手腳。我沒有考慮自己在做什么，也沒有想到禁止這樣行為的法令。

“你在殺害我們的軍團?！蔽抑皇莿恿艘粋€念頭，他的腦袋就狠狠撞在了王座上。當(dāng)他反抗我的力量時，伺服器都在嘎嘎哀鳴?！澳愫湍愕淖锓甘澜缡恰?/p>

閃光在我腦內(nèi)掠過，鋸齒狀的陰影出現(xiàn)，腦中之火燃起，痛苦襲來。

我踉踉蹌蹌地后退，鮮血從嘴里噴涌而出，濺到我的盔甲和空無一物的雙手上。現(xiàn)在，當(dāng)我的腦海里充滿了不屬于我的景象和記憶時，我唯一能想到的是真正事物僅有血跡。

塞瓦塔并未起身追上我。他正坐在原體的王座上，艱難地呼吸著，他的眼睛盯著那片空地——我想，我便是在那里揪住了他。

“滾，”他用刺耳的聲音吼道。

“塞瓦塔里昂—”我說的，用糊滿凝血的口鼻喘息著。

“從我眼前滾！”

我又花幾次心跳的時間認真看了看他，然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王座室。

我又看向了那位藏身暗影中的處刑者，冰霜在他的甲面上蔓延開了。只消一眨眼的時間，他便分享了我的過往人生，但也是在這瞬息之間，我就已經(jīng)向他展示了自己人生的所有片刻——從軍團為我而來之時，到我大步走回泰拉黑暗地下之日。我回到了自己所知的唯一家園。

我讓他回了回神，之后才說到。

“我知道你會來。審判最終會為我們所有人而來，族親兄弟?！?/p>

我舒出一息，繼而又吞入一息。我確信這就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呼吸了?？諝庵袔е睗袂已鹊奈兜?，那就是一個從未知曉過白日明光的世界的氣息。在那一刻，我在猜測是哪項罪孽為我?guī)砹私K結(jié)。會是尼凱亞法令，以及我仍在自由使用著自己天賦的事實嗎？會是流淌在我體內(nèi)的血脈嗎，午夜領(lǐng)主的行徑終究還是超出了帝國的容忍極限嗎？或者會是新時代已經(jīng)到來，人類不再需要怪物和英雄了嗎？

我不贊同這些論調(diào)。原因無關(guān)緊要，結(jié)果才是關(guān)鍵。

“不過，我還要再請求你一件事，”我對居高臨下站在自己面前的戰(zhàn)士說到?！拔易詈筮€想再看一眼太陽的光芒?！?/p>

之后我便進入了他的意識中。在此之前，都是我在將自己的想法和記憶投射到他的腦海中。我打量了他，順著他的雙眼看了進去。我看到了懸在虛空中的太陽，以及散落在太陽系外的無數(shù)恒星的光亮。盡管我已經(jīng)在黑暗中度過了數(shù)年歲月，但太陽仍和我記憶中的同樣美麗而又可怕。

我也看到了他為我而來的緣由。

我看見了背叛、破碎的誓言與父親對子嗣痛下殺手。我看見了帝國真理和光明現(xiàn)在已淪為何物。

我從他腦中退出。他打了個寒顫，手指扣緊了扳機。

這會是真的嗎？銀河系真的會淪落成如此模樣嗎？答案就位于那團黑暗中，位于我過去和未來的一切的核心處，它露出鋒利的尖牙，嗤笑著我。

那位星際戰(zhàn)士身著樸素的灰色動力甲，他注視我良久，最終放下了自己的爆彈手槍?！拔也⒎乔皝韺徟心?，費爾 扎羅斯特。這項權(quán)力屬于另一位人物?！?/p>

我點點頭。現(xiàn)在，我明白了他是為何而找上我，以及從此之后等待著我的又是什么。我從他腦海中看到了這一切，就像故事結(jié)尾處的玩笑。

“起身吧，”他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