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玩家對游戲相關的負面新聞不會陌生，比如 2002 年的藍極速網(wǎng)吧縱火案，一瞬間帶走了 25 條人命，幾乎讓社會輿論一邊倒的站在游戲的對立面。但要說到第一起因玩電子游戲而猝死的新聞事件，人們會將目光聚焦到韓國西南部城市，光州東區(qū)的一間網(wǎng)吧里。

　　同樣是在 2002 年，一名 24 歲的失業(yè)男子因連續(xù)玩了 86 個小時游戲，期間不眠不休，僅靠著方便面充饑，最終倒地過勞而亡。當時網(wǎng)吧的員工在口供中說到：“我在洗手間發(fā)現(xiàn)那人已不省人事，但他醒來后又繼續(xù)跑回去打游戲，過了一個多小時后再次倒在地上。雖然后來被送到醫(yī)院，不過早就斷氣了?！?br>

　　沒過多久，韓國開設了第一家網(wǎng)癮治療中心，一位精神科醫(yī)生拋出理論，認為 20%~40% 的韓國青少年有游戲成癮的潛在跡象，癥狀包括“無法合理管控時間”以及“對父母叛逆”，并建議“患者”即時入院治療。

　　是不是感覺這些論調非常熟悉？畢竟我們見證了無數(shù)種強盜式的獨斷論，見證了悖離科學的臨床治療。不過，在游戲產業(yè)先一步進入高速發(fā)展期的東亞毗鄰，韓國的這場“戰(zhàn)爭”還要來得更早一些。

經濟救星

　　反對游戲的聲音，其實在 20 世紀 70 年代末的韓國就已經廣泛存在了。1975 年，首爾的一家百貨公司引進了三臺裝有山寨版《Pong》的機器，不少報紙對其進行了報導，并聲稱三星和高仕達正在生產類似的新產品。一部分人看到其中的商機，開始在全國各地鋪設“電子娛樂室”，但這立馬遭到保守家長、媒體和政府要員的強烈反對，因此直到 1980 年，只有 43 家商場得到了政府批準，其他未獲批準的只能轉入地下偷偷經營。

　　三星在 80 年代也模仿美國、日本等公司舉辦過軟件競賽，但或許是為了迎合世俗眼光，幾乎沒有程序員會去制作游戲。不過，大宇電子基于 MSX 打造的游戲機 Zemmix 倒是因為盜版軟件而廣受歡迎，到了 1987 年 7 月，韓國頒布了一項保護電腦程序所有權的法律，這之后才誕生了一些生產和發(fā)行游戲的小公司。

　　但正是這么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產業(yè)，卻在 1997 年韓國因亞洲金融危機而陷入泥沼時，成了主要的受益者之一。

　　彼時的韓國政府認為大企業(yè)集團主導下的工業(yè)化政策存在巨大弊端，在財政岌岌可危的情況下依然提高了文化部門 40% 的預算，從 1998 年起接連提出《文化立國》《21 世紀韓國網(wǎng)絡發(fā)展》《2002 大韓民國游戲白皮書》等計劃和方針，并建立培養(yǎng)人才的“游戲研究院”，將發(fā)展游戲業(yè)提升到國策的高度。

　　除了本國自產的網(wǎng)絡游戲外，外來引入的《星際爭霸》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實現(xiàn)騰飛。一個有趣的對比是，第一場通過電視播出的星際比賽由韓國動畫電視臺 Tooniverse 舉辦，那時還是在一間小房子里，搬個乒乓球桌狀的臺子當作對戰(zhàn)席來使用。而到了 2004 年，《星際爭霸》的全球總決賽已經來到韓國釜山的海濱浴場，10 萬名觀眾盯著屏幕翹首以待。

　　隨之而來的，是網(wǎng)吧生意也變得好做起來。在 1998 年到 2001 年期間，韓國的網(wǎng)吧數(shù)量增長了 230 倍，有的韓國人將其譽為高壓社會下“唯一可以緩解壓力的場所”。經濟學家甚至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星際經濟學”，人們同樣醉心于每小時 10 來塊的低娛樂消費，以及食物、飲料和游戲一應俱全的一站式服務。

　　“玩電腦游戲是韓國學生唯一能真正擁有的愛好。”在祥明大學攻讀游戲專業(yè)的金永奎（Kim Yong-gyu）對此深有體會：“高中生下午 5 點左右放學，然后補習到晚上 9 點，他們在睡覺前只有 1~2 個小時來享受人生。”

　　到了 2002 年，投入 10 萬億韓元打造的高速通信網(wǎng)有了顯著的效果，寬帶落戶數(shù)飆升到 1040 萬戶，要知道這個數(shù)字在四年前還只有 1.4 萬。而受益于網(wǎng)絡，游戲也因此成了許多韓國人生活的一部分，作為國家經濟復蘇的中流砥柱，它的影響力逐漸輻射到社會的每一個角度。

反對者眼中的另一面

　　一件事物越是處于社會的中心地帶，就越容易被拿來作為評判的對象。在韓國，許多研究者試圖將游戲與抑郁、焦慮等心理狀況聯(lián)系起來。比如在 2013 年到 2017 年期間，韓國學界發(fā)表了 91 篇有關游戲成癮的論文，占到全球總量的 14.8%，成為了“游戲成癮論”最大的輸出國。

　　這背后其實有跡可循，因為和游戲相關的負面新聞實在是太多了。

　　2005 年，一名來自韓國大邱的青年，在網(wǎng)吧打了 50 個小時《星際爭霸》后心臟驟停，在當?shù)蒯t(yī)院搶救無效去世，他幾個月前才因為沉迷《魔獸世界》曠班太多而丟掉了鍋爐修理的工作。

　　2009 年，一對韓國夫婦因為玩《Prius Online》，12 個小時置自己的孩子不顧，導致其死于營養(yǎng)不良，最終他們被地方法院以過失殺人罪為由判處兩年徒刑。

　　期間法院還采納了被告律師的提議，將游戲成癮作為一種疾病納入判決考量，女方才因此緩刑得到了保釋 。同樣的事情其實在韓國仁川已經發(fā)生過一次了，只不過那一次嬰兒是在沒有照料的情況下窒息而死。

　　相比于游戲對本國經濟的提振，首爾天主教大學圣母醫(yī)院的精神病學家李海國（Lee Hae-kook）更看重這些陰暗面：

　　“一個 25 歲的無業(yè)男子在游戲里欠了 1.8 萬美元的債，被他姐姐拖過來治療。該患者青少年時期每天就玩 2~3 個小時游戲，對學習毫無興趣。成年后每天花 10 個小時上網(wǎng)，一半時間打游戲，一半時間逛油管……這個人最終符合承認 ADHD（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的標準，所以我開始給他開具相關藥物?！?/p>

　　李海國很早就認為游戲成癮是確定且可以診斷的，除了開設對應的醫(yī)療專項外，他還特別喜歡面向公眾發(fā)言，試圖將暴力、犯罪和殺人與游戲聯(lián)系起來，稱游戲給國家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他曾經和立法委員申義仁（Shin Eui-jin）聯(lián)手推行一項所謂的“上癮法案”，將游戲和賭博、酗酒、毒品并列為韓國社會的“四惡”之一，在國會聽證會上甚至對議員大放厥詞，說游戲可能“比毒品更嚴重”。

　　整個韓國游戲圈自然將其視為眼中釘，麻省理工科技評論對他形象的描述為“50 來歲，蒼白、消瘦且傲慢的中年人”，可以說是“韓國楊永信”一般的人物。

　　由于存在巨大爭議，李海國和申義仁的法案并沒有順利通過，但在此之前，韓國當局的許多部門已經將游戲成癮視為促生死亡事件的根本原因。首爾的國家信息協(xié)會和韓國的性別平等和家庭部著手進行調研，最后的結論是，10% 的韓國青少年是網(wǎng)絡成癮的高危人群，且 20 個人中就有 1 個人嚴重成癮。

　　在此情況下，政府投入了大量資金來建立新的診所、組建支援小組，以最大程度地減少這一問題。比如在首爾城外 120 公里的地方，國立公州病院開設了一間專門治療游戲成癮的診所。負責人李宰旺（Jaewon Lee）博士認為，有人害怕社交互動，所以在游戲中尋求交流，還有人尋求權力，這些也能在游戲中得到滿足，因此 MMORPG 和 FPS 最容易讓人上癮。

　　而到了 2011 年，一項被稱為“灰姑娘法”（亦有“關機法”一說）的條例出臺，禁止 16 歲以下的人在晚上 10 點到早上 6 點之間玩網(wǎng)絡游戲。未成年人被要求在網(wǎng)上登記他們的身份證，便于監(jiān)控和管理。

　　同時另一個項目“成癮戒治學?！保↗ump up Internet Rescue School）應運而生，提供為期 12 天的治療服務，沒收學生的手機和電子設備后，迫使參與者從事戶外和體育運動，同時還有情緒控制相關的心理訓練，都是我們非常熟悉的處理方式。

迫害升級

　　在韓國政府支持與民間輿論的雙向推進下，“游戲會導致成癮”這一理論的擁躉在韓國逐漸壯大，盡管“關機法”有一些漏洞可鉆，但許多家長仍然贊賞政府的干預和努力。這些人都認為自己工作太忙，沒法采取必要的措施來控制孩子的游戲行為。國立公州病院的診所更是在極端情況下，開始對額葉皮質進行磁刺激來治療患者，就像對待可卡因的成癮者一樣。

　　而時間很快來到 2019 年，他們在此基礎上又獲得了更強力的武器。

　　如你所知，當年 5 月 25 日在瑞士日內瓦召開的第 72 屆世界衛(wèi)生大會，對所有玩家而言都是個重大沖擊。WHO 在《國際疾病分類第 11 次修訂本》（ICD-11）中，將“一種長時間持續(xù)或反復出現(xiàn)的游戲行為模式”定義成“游戲失調”，在此之前，只有賭博享有同樣的待遇。

　　盡管失調和成癮還不能完全劃等號，但這在醫(yī)學上仍然是一個無法忽視的轉變。“韓國楊永信”李海國更是抓住這一點回懟一切質疑者：爭論游戲成癮是不是疾病毫無意義，權威機構都表態(tài)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而對于一部分韓國心理健康方面的專業(yè)人士來說，這是一個顯著的進展。政府也召集了一批人才來研究這一問題，有可能最早于 2025 年將“游戲失調”納入自己用于診斷的“韓國疾病標準分類”。

　　當然，并不是所有醫(yī)學研究者都站在游戲的對立面，延世大學媒體研究教授尹泰鎮(zhèn)（Yoon Tae-jin）就覺得將游戲全都歸為一類太過籠統(tǒng)，很多醫(yī)療從業(yè)者甚至都沒搞清各種游戲之間的區(qū)別，便預設它們會引發(fā)成癮，再借此展開論證。還有一項針對韓國高中生的問卷調查顯示，即使按照籠統(tǒng)的標準來測定成癮率，那比例也只有 2.7%，構不成一個普遍現(xiàn)象。

　　美國臨床心理學家克里斯托弗·弗格森（Christopher Ferguson）和 WHO 的郵件通信，或許揭示了 ICD-11 背后存在的一系列問題。弗格森認為游戲失調不應該如此武斷的列入名單，而 ICD-11 項目的官員杰弗里·里德（Geoffrey Reed）回復道：“不是所有事情都由我決定，我們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尤其是來自亞洲國家的壓力，要求我們把（游戲失調）這一點納入進去?！保m然 WHO 后來表示沒受到政治影響）

　　前游戲設計師金成鎬（Kim Seong-hoe）則直言不諱的說到，將玩游戲和生病劃等號是老一輩對年輕人的暴政，這種獨裁統(tǒng)治者一般的想法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像是有一家孤兒院的看護人員為了方便自己玩手機，給搗亂的孩子服用多動癥藥物?，F(xiàn)在看起來，他們口中針對游戲成癮也是同一個治療方法：

　　“有一些游戲和類別對人們心理的影響比酒精可要復雜得多，不進行區(qū)分就判斷游戲會引起成癮實在太荒唐了……換句話說，給成績差的學生服藥也沒問題嗎？”

　　金成鎬并不完全抵觸針對游戲的質疑，只不過他希望人們的視野應該更開闊一些，比如將沉迷游戲的青年和家庭環(huán)境、學習壓力聯(lián)系起來，探尋更深層的原因，而很多成年人為了包庇社會問題刻意無視了這一點。

既定的未來

　　不過，社會主流輿論的力量總是更強一點。韓國國立心理健康中心的研究人員韓基萬（Han Ki-wan）表示，韓國不太可能提出與 WHO 完全不同的游戲失調標準，而它們在實施過程中可能產生巨大的經濟影響。

　　為了暫緩標準的實施，韓國文化部拒絕加入衛(wèi)生部領導的一個咨詢機構。他們估計將游戲失調視為疾病，可能導致未來三年損失 90 億美元收入，并減少 8700 個工作崗位，與首爾國立大學一位教授的研究一致。前車之鑒，就是整個國家為“關機法”付出了 24 億美元的成本。

　　韓國政府部門之間的公開不和，使得雙方的說客大打口水仗。

　　東陽大學的教授金貞泰（Kim Jung-tae）加入了一個與 ICD-11 分類做斗爭的小組，他認為游戲產業(yè)的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可能因此而崩潰，而將游戲問題視為一種疾病，是精神科醫(yī)生和官僚們的“政治迫害”，因為他們從研究和治療資金中獲利，而父母們也急于為孩子學業(yè)失敗的問題尋找替罪羊。

　　韓國衛(wèi)生部的支持者發(fā)言反擊，表示對游戲行業(yè)會崩潰的擔憂是“言過其實”。漢陽大學醫(yī)院的精神病學教授盧圣元（Roh Sung-won）說到：“醉鬼不會責難酒廠，企業(yè)也不會因為發(fā)生車禍就不再造車了?！?/p>

　　唯一的好消息，是雙方在某些細節(jié)上不約而同的達成了共識。

　　比如游戲公司借著免費名頭開發(fā)出“變種老虎機”，讓用戶如賭博一般不斷續(xù)費，使得醫(yī)生無法對游戲做出合理的判斷；又比如在懲罰性教育和殘酷的競爭下，游戲是年輕人為數(shù)不多的消遣手段之一，這是社會背景而不是單一產品的問題。

　　不難看出，盡管針對游戲的整體評論偏向妖魔化，但有些看法還是理性的，并非完全沒有回旋的余地，仍然保留了對癥下藥的希望。

　　仔細想想，就著飲料和零食，跟朋友肩并肩的坐在一起玩幾個小時游戲，真的有想象中那么十惡不赦嗎？無論游戲產業(yè)帶來了什么不良影響，它在流行文化中的地位絕對讓人無法忽視?；蛟S更細分，更深入的看待游戲，才能在游戲成癮的研究方面實現(xiàn)突破，并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參考資料：

　　Video games are dividing South Korea

　　South Korea wrestles with video game addiction

　　South Korea's Video Game Addi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