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狼 十五、爾虞我詐
云中從來熱鬧,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這里的人早已司空見慣——但像現(xiàn)在這般,一股腦兒百十來人蜂擁而過的場面,自云中建鎮(zhèn)伊始,也沒有過幾回。 “這什么陣勢?淮南那伙子流民又找北邊的散戶干架去了?” “不像啊?這伙子人怎么看也不是一路的,里頭有商人有乞丐,也沒見幾個帶家伙的——還有那個領(lǐng)頭的大個子,肩上怎么還扛著個人呢?” “呦,還真是!也是個男的,還是一腦袋白毛————” “白發(fā)的,莫非————” “別瞎猜了,沒聽說嗎?前陣子邊境十四鎮(zhèn)懸賞的那個白毛小子,在慶春樓讓人撂翻了!現(xiàn)在正讓那大個子扛回去砍腦袋呢!” “那后面那群人是——雇的保鏢?” “保鏢?屁!瞧熱鬧的唄!” 在慶春樓贏了斗劍的花豹,扛著被他一腳踹的不省人事的白狼,領(lǐng)著小個子大伯,尾隨著一干各色人等,就這么招搖過市,橫穿了大半個云中,一路奔回了這家沒掛牌匾的客棧。 “看家的?出來兩個!把這丫給老子綁了!” 花豹才一進門,便吼聲如雷,將肩上的白狼狠狠地擲到地上。店里的伙計卻嚇得不輕,沒立時動起來,等轉(zhuǎn)頭瞧見柜臺后面的內(nèi)室中走出來一位書生,見那書生點了頭,這才去取了繩子將白狼綁了個結(jié)實。一路顛簸,白狼已睡得沒那么死,又來這一通折騰,終于睜開了眼。 “干什么——”被五花大綁的白狼有氣無力,醒雖醒了,胸口卻悶得很,還一陣陣的疼。 “什么干什么!”花豹沒好氣,徑直在店中最近的空桌坐下,提起桌上的陶壺,對著壺嘴,咕咚咕咚將水飲了個干凈。慶春樓一場大架,又扛著白狼,這一路暖日曬著,卻直到這時,才在他臉上看到了汗珠。 “綁我干什么?” “還問?該!知道么!拿大哥——額——大掌柜的耍心眼,打死你都不多!” 聽了這話,白狼就沒再吭聲。之前在慶春樓的風(fēng)浪,的確是白狼惹出來,故意刁難小個子大伯的。至于原因嘛——最直接的是,那書生想將自己軟禁在客棧,對這種事一定要表明態(tài)度,另外的話—— “之前我太低估你了,”或許書生覺得花豹的回答并沒有讓白狼心服口服,就自己開了口,“這么多伙計看著,還是讓你混出了客棧,你的易容術(shù)還真是高明??!這次綁了你,也是怕你再跑掉,得罪了——” “哈?還在裝糊涂?我從哪里出的客棧,你和身后那丫頭清楚得很。我若真會什么易容術(shù),能從這眾目睽睽之下走出這間客棧,還能被你們拿???” “夠了!還敢嘴硬!豹子兄弟,勞煩你將他押到三樓最里面那間屋里,我要好好審審他。阿貍,吩咐老牛一聲,單獨給他備一份餐。燕子,扶我上樓?!? “要審他你找別人!你們的事我不摻和,這小子不地道,你那些勾當(dāng)也沒什么光彩的——哎呀——” “臭小子,忍你一路了,再多嘴,我打折你腿!” “知道了,大——掌柜的。我去喂馬還不行么——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 花豹轟散看客的功夫,書生與小個子大伯對視一眼,嘆了口氣,隨即吩咐伙計將一言不發(fā)的白狼抬上了樓。 “額對了,賀先生。咱們客棧的名字,本來想讓你來起的,但是方才在慶春樓報號匆忙,就胡亂用了個名字,只怕————” “哦?這幾年南北各地的幾家店鋪,還是頭一回由掌柜的賜名呢。咱這金字招牌,要用個什么字號?” “這個,慚愧。用的是我的鄙號——” “哦?無難(nàn)客棧!還真是個好名字呢~~~” “哈哈哈——阿貍也這么覺得么?掌柜的,以后咱們再開店,不再改名字了。這個字號,我想再用個二十年!” 說笑著,書生也被墨燕攙上了樓。小個子大伯看著大伙兒喜氣洋洋的,都喜歡這名字,自己也就沒再多嘴?!疅o難(nàn)’么?無災(zāi)無難,事事順平,若真能如此就好了??捎眠@個名字掛牌匾,總像是克了讖語一樣。但愿是杞人憂天,大伯這么暗自尋思著,兀自歇息去了。 ? 三樓,最里間。 房間不大,門北窗南,臨窗有張窄床,旁邊是臉盆架、木盤和絲帕,對面是衣櫥和一張小方桌。白狼被反綁手腳,癱坐在床與衣櫥間的空地板上,面對著端坐在木椅上的書生,和侍立在他身后的墨燕。 “你我在狼原時,有過協(xié)議。你幫我指認那賊人,我保你烏魯木十年的吃穿用度——”書生正襟危坐,一副義憤填膺的姿態(tài),對于白狼在慶春樓平添的小插曲,他似乎很生氣。 “我們用賣羊的錢,平價買你10年的各類雜物,相對的,我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幫你指認你說的那個賊人?!卑桌菂s不買他的帳,一直堅持著自己的想法。 “怎樣獲取這個時機,聽我安排!” “聽你安排,不是聽你擺布——” “那你就使心思坑害大哥?!別怨我現(xiàn)在綁你,你讓我如何信你?” “是我信不過你們!” “信不過我們,還與我們出狼原?” “當(dāng)時信得過,現(xiàn)在信不過了——” “那是我們對不起你嘍?笑話!” “你覺得,那小老頭被我刁難,很冤么?” “不冤么?!” 聽著書生義正言辭的抗辯,白狼有些憤怒,如果書生的眼睛還有光,他真的很好奇現(xiàn)在書生會是什么樣的眼神。 “那好,我只問一件事。我被懸賞的事情,老頭早就知道了吧?” “那賊人在靖邊發(fā)你的懸賞榜文,大哥卻一直同你在狼原,怎么可能知道?” “你不說實話,我當(dāng)然信不過你!” “我說的哪里不是實話?!” “你我心知肚明——” “我不明白!” “抵死不認?” “我有什么可認得?!” 書生言之鑿鑿的模樣,讓白狼有些恍惚,差點認為是自己推斷錯了。白狼不再看書生那副端正的君子像,閉了眼,靜了靜心,從頭順了一遍思緒。少傾,白狼睜開眼,輕輕地說了一句: “你沒說的實話是:我的懸賞不是那個人發(fā)的——是你們發(fā)的?!? “你——你血口噴人!你一直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懸賞你做什么?”這次書生沒說話,說話的是墨燕。 “呵呵,書生,你這妹妹到底哪里像你了?這么沉不住氣的?” “你——” “你不要多話?!睍疽饽嚅]口,“為什么你會認為是我們發(fā)了你的懸賞?” “原本我不確定,不過剛才看這丫頭的反應(yīng),大概我想的沒錯?!? “————愿聞其詳?!睍哪樕弦琅f冷漠,卻不似先前那么緊繃了。 “你終于肯承認了?首先,懸賞一定不是那個人發(fā)的。那個人行事隱秘,又極為小心,為了掩蓋殺我的事情,不惜出賣一座邊境重鎮(zhèn),就是不想讓外人知道他要殺的是我。所以,在整個靖邊貼發(fā)懸賞,這種招搖過市的手法他一定不會用。既然不是他在用,自然就是你們在耍手段。” “原因呢?你也想到了?” “打草驚蛇,引蛇出洞。造了這么大聲勢,就是為了讓那個人注意到我,也注意到除了他,還有人在找我。為了讓他知道,還有人在打我的主意,甚至通過我把他翻出來。為了讓他,不得不對你們采取行動。那么我在慶春樓做的事,你就沒理由對我生氣了吧?” “中了?!睍谋砬榉潘上聛恚坪踹€能看到淡淡的笑意,“本想將你留在客棧,再慢慢散你的消息。不過既然你自己不避被人刺殺的風(fēng)險,倒是幫了我大忙。那么,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懷疑我的?知道懸賞的事情之后?” “是在那之前,剛進云中的時候。這種事本該隱秘,與琉璃、花豹商量還可以,至于老頭和你身后這丫頭,他們真的不該知道。進城的時候,全鎮(zhèn)子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對,可老頭居然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睾翢o反應(yīng)。還有這丫頭,剛才聽我指認你們的時候,居然心虛地認為我在斥責(zé)你們的背叛。你怎么會放心讓她去咸陽發(fā)榜呢?” “我————” “花豹不屑于卷入這種陰詭之事,阿貍太過引人注目,我自己又目盲,沒得選。”書生一邊解釋著,又一邊示意墨燕不要多話,“至于大哥,他原本勸我將此事先與你商量,我沒同意——” “這種要命的事,難道不該與我商量嗎?” “就因為是要命的事,如果你拒絕了,大哥一定不讓我做。所以——” “所以你在狼原的時候,只跟老頭說此事作罷,回了云中再行專擅之權(quán)。這樣一來,老頭自然不會在狼原跟我提起你的陰損計劃,等回了云中,木已成舟,他卻又不好苛責(zé)于你。書生,你我二人,到底誰坑老頭更多啊?” “至少我不會讓大哥涉險——” “但是你在讓我涉險!而且從頭到尾不跟我講一句實話!” “那你跟我們講實話了嗎!你與那賊人到底有什么過往,讓他下這么狠的手段殺你?你見過那人兩次,都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那人究竟相貌如何,穿著怎樣,身邊又有些什么人?——” “我——”白狼還想辯解一二,書生卻并不打算給他機會。 “你說愿意幫我們,卻又不說你在朔方有哪些勢力,能做何事;你在朔方各鎮(zhèn)的商口、線子,統(tǒng)統(tǒng)不與我們說;這也便罷了,我們之前身處狼原,對你傾力相助,你卻在那時起,就將各種事情瞞著我們——” “我沒————”白狼又要張口,卻被書生后面這一問堵住了嘴—— “大哥初到你烏魯木時,見到的那個漢族姑娘,為何我卻從未見過?若不是大哥當(dāng)日與我們兵分三路,比你先到烏魯木,是否你根本不會讓我們知道她的存在?如果和此次的事情無關(guān),你為何將她藏到別處,讓大哥在那里兩個多月,都不曾再見到一面?”書生此時的聲音依舊平緩,卻展示著與方才佯怒時完全不同的氣氛——他真的在生氣。 白狼閉了嘴,只是惡狠狠地盯著書生的雙眼,嚇得書生身后的墨燕竟不自覺地握緊了飛鏢。白狼此時真希望書生的眼睛不瞎,真想看看,書生說這些話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目光。但是不可能,那昏暗凹陷的雙眸里,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找不到。 白狼癱坐在地上,上身塌陷似的靠著墻,瞇著眼,不再理會面前的兩人。書生似乎也感覺到了白狼的沉默,默默地站起身,由墨燕扶著出了屋。屋子里就這樣安靜了好一陣,在白狼快要這樣睡著的時候,有個人一聲不吭地推開門,將一個盛飯的木碟和碗筷放在了白狼面前的椅子上,也不管坐在地上的白狼,自顧自地躺到屋子里唯一的一張床上去了。 “喂,那是我的床——” “我來保你的命,還不能睡床?還要睡地上?” “——行,你睡床——那你把繩子解開,我吃飯——” “不用解,綁著挺好,省得你不老實——” “那我怎么——” “那是我的飯!至于你丫,沒飯吃——” “你!————” 說著,花豹將原本擺在白狼面前的碗筷端起來,在白狼仿佛可以殺人的兇光注視下,有滋有味地享受晚餐。 ? 屋外,無難客棧后巷,一座小院里。 “到了么?就你們幾個?” “我等三人,聽您差遣?!?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試試你們身手。不過此地離彼處太近,不想惹人耳目。姑且相信大人派的人吧?!? “您的話小的聽明白了。小的不敢瞞您,我這幾人若論手上功夫,三人合力未必勝您——但是咱對自己的身法還是有自信的。大人說了,我們只要現(xiàn)身,那客棧里的人必會來追。我們將守衛(wèi)引開,您再動手?!? “原來如此,看來可以確定這客棧就是陷阱了。還是大人想的周全。我已露相,這店內(nèi)的情況,還望幾位明日探個虛實——” “我們?nèi)齻€今日就在店內(nèi),那白發(fā)的被店里捆了,扔在三樓,門口并無守衛(wèi)。剛才探時,屋內(nèi)除了白頭,只有一個花臉大漢。” “好?。∈虏灰诉t,今夜,你們兩個引走花臉,留下一個盯梢,我去取那白頭。各自小心,務(wù)必不失,事成之后,大人那五百貫錢,給你們一半!” “是!只是,白天在店里,聽說那白頭會易容,只怕——” “易個鬼!江湖上走了多年,就算能換頭發(fā),也沒真見過還有人能換了相貌的。放心,下手前我肯定認清楚,不會讓他們鉆了空子。你們只管依計行事!” “得令!” “綁好待宰,五百貫的狼頭,今夜就在咱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