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街上的鋪子大多關(guān)了門，貼上了打烊的告示。風一個勁兒地吹，窗外止不住地響。

今晚沒活兒，但明天要干一整天，我趁早上床了。媳婦在炕上織毛衣，把炕頭捂得熱乎乎的。見我躺下，把手中的針線放在一旁，也將外衣一脫，跟著躺下了。

“哎，我說，咱今年真不回去了？”媳婦把頭湊到我耳邊，鼻息吹拂我的耳廓，“咱閨女已經(jīng)三年沒見咱了，真不回去？”

“不去?！蔽曳^身，把她摟在懷里，這動作仿佛出于安慰她的本能，但也讓我有些不習慣，“咱老板出了兩倍的價錢讓我干活，你說咱能拒絕嗎？再說了，送咱閨女去縣小學的學費湊夠了嗎……明年，咱明年過年一定回去?！蔽彝蝗话l(fā)覺媳婦的腰粗了，她的手臂也粗了，她的身體不再像曾經(jīng)那般勻稱了——繁重的家務(wù)活讓她變成這樣了。

媳婦沉默了一陣子，忽然被抱在懷里讓她也無所適從，呼吸也急促起來。

“我給她織了件衣裳?！毕眿D說著，又看看我。窗外路燈的光映在她的眼睛上，閃閃發(fā)亮的。

“好，到時候跟錢一并寄過去?！蔽艺f。

媳婦又沉默了一陣子。

“你覺得她還認得咱嗎……她現(xiàn)在該會走了，會跑了，會說話了，但她肯定也不認識她爹媽了?！毕眿D的聲音有些啞了，沒過一會兒，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我每天給別人帶孩子，我聽別人的孩子叫我‘媽’，咱閨女卻該忘了我了。”

我把媳婦摟得更緊了些，有千萬句話堵在我的喉嚨里，我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的嘴笨啊……最后只是在媳婦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媳婦半晌沒說話，把頭埋在我胸口，靜靜地在我懷里抽泣。過了好久，才輕輕地推開我，說：“摟我干啥，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害臊?！彼穆曇羰菃〉?，但哭算是止住了，房間里靜下來，又只剩窗外呼呼的風聲。

“多久沒有這樣摟著她了？總是拉完活回家倒頭就睡，就算是得了閑也是和幾個朋友出去喝酒。”我看著媳婦淚痕未干的眼角，想起蹬著三輪車把她從娘家迎娶來的樣子。她那天也哭了，我也是像今天這樣不習慣地摟著她?！爱敵跛藿o我難道是為了受這樣的苦？難道是為了起早貪黑地給人家當保姆？”我的眼睛有些干澀，我閉上眼，讓這份對她的虧欠隨著眼前的一切消逝在黑暗中。

“媳婦，我會給你和閨女一個好日子的?！蔽仪那牡卣f，說給自己聽。我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自己進入夢鄉(xiāng)。

不知誰家待宰的雞叫了，天還未亮，我和媳婦差不多同時醒了。

媳婦沒下床。大過年的，城里人差不多都回家陪孩子了，這幾天也沒人雇她，她還是拿起針線織著衣服。我才發(fā)覺那是給我織的，因為那是灰白的。閨女的那件大概早織好了。

漱了漱口，抹了把臉，道了句“再見”，我便出門了。平日里吃早餐的鋪子都關(guān)了門，我只得開著卡車往城中村外走。街道在蒙蒙亮的光下灰成一片，給兩側(cè)的各樣的鋪子貼上黯淡的封條。

過了會兒，我漸漸靠近市中心，街上也漸漸有了行人。我看見路兩旁站了一些穿著綠色軍大衣，戴著工程帽的人?！八麄円不夭涣思覇?？”我不禁鼻子一酸，“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

連城里的早餐店也都大多關(guān)門了，我只好在一家商場外停下車，跑進一家洋快餐店，點了一份最便宜的套餐。要十二塊錢，是我平時早餐的四倍價錢。漢堡入嘴是香的，但咀嚼著，又漸漸苦了。這是我第二次吃洋快餐，上一次是前年過年和媳婦吃的。閨女一次都沒吃過洋快餐，她已經(jīng)五歲了。

到了公司，比上班時間還早了半個鐘頭，老板卻火急火燎地讓我開車去裝貨。交接的工友回老家了，老板讓我自己裝貨。貨是用幾個大紙箱子裝著的，雙臂勉強可以抱住，也勉強可以抬起來?！袄习澹@啥貨啊，還挺輕的哈。”一邊搬著，我一邊問在旁的老板?！皫紫渥影滋恰！崩习逋饷娴慕值溃牟辉谘傻卣f著。

“這大過年的，哪里這么急缺白糖啊，得今天送？”又搬了好幾箱，我甩甩手，坐在箱子旁想稍微休息會兒?！安辉搯柕膭e問，你管得著嗎？”老板還是東張西望。看到我坐下，老板的臉忽然漲紅了：“工錢不想要了？今天你要送四批貨，還不趕緊？懶豬！”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于是又站起來，吃力地裝完了剩下的箱子。

貨要送到城外的一個倉庫，還挺遠的。第一趟開完，已經(jīng)快到正午了。我算了算時間，剩下三趟不停地送完，也該到半夜了。

“這么重的活……”我忍不住抱怨。駕駛臺上的玩偶小人的頭隨著卡車的顫動一點一點的，像是在贊同我的話。我笑了。那是媳婦送的，她說，這能消解狹小的駕駛艙里單調(diào)無聊的氣氛。

公司門口好像站了好些人，大多都是民工的打扮。但我連中飯也沒空吃，更顧不得看閑了。老板找了個人幫我裝貨，有了幫忙，裝貨快了不少。

第二批貨比第一次稍微快了些，可能是已經(jīng)開過一遍的緣故。這么算來也許不用半夜，沒準還能早年回家，和媳婦吃頓年夜飯。

路上我給女兒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我表哥，他是農(nóng)民，閨女寄養(yǎng)在他家?！案?，讓咱跟閨女講兩句？”我說。“哎，老弟啊，你閨女啊到愣子家玩兒去了。他家小子比你閨女大兩歲，你走之前也是見過的，現(xiàn)在長得都有我肚子那么高了，倆孩子每天膩在一起，嘖，青梅竹馬喲……”表哥在電話那頭豪爽地笑。“行，那，晚些給咱回個電話？”我問著，表哥滿口答應(yīng)。

公司門口的人更多了，還有人舉著牌子，寫著鮮紅的字。還有些警察打扮的人，似乎極力在把人群分開。

我依舊是馬不停蹄地裝貨。但當我把卡車往外開時，一群人沖過來攔在了卡車旁?！安灰?！”我把車窗搖下來，探出頭大吼。幾個警察趕忙跑過來，把攔在車頭前的人驅(qū)離開?！斑€錢！還錢！”“我要回家！我要工資！”我聽見那群人在七嘴八舌地喊。我也看清了他們的牌子上寫著什么——“王八公司，拖欠工資！”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盡管我知道我也是和他們一樣的人。他們的憤怒讓我感到害怕。“他們?yōu)槭裁匆獢r著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袄习迮苈妨?，我是最后一個見到老板的人？還是他們只是單純想找一個與公司有關(guān)的人泄憤，盡管——我也是個打工的人？”我只得寬慰自己，希望警察同志能解決這件事?！澳抢习暹€能付得起我的工資嗎？”我忽然心頭一緊，又問自己。惴惴不安中，我送完了第三批貨。

天已經(jīng)黑了，路兩旁的路燈齊刷刷地點亮。公司門口冷清清地，先前的人全都已經(jīng)散了，地上似乎有一塊一塊的污漬，空氣中有濃烈的油漆味和淡淡的不知什么的氣味。貨物堆旁也已沒有人，那個幫我裝貨的人大概是下班了，我又只好一個人裝。一天的勞累已經(jīng)讓我筋疲力盡，沒吃中飯而空蕩蕩的腸胃又讓我眼冒金星。“最后一單了，最后一趟了……”我安慰自己。

開始下雪了，我打開雨刮器，雪飄進漏風的車窗，融化在我已經(jīng)有些麻木的手上。我控制不住地開始想象閨女可愛的樣子，那小小的嘴，大大的眼睛。她會天真地把我的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于是我這個不怎么衛(wèi)生的人在那段日子也養(yǎng)成了經(jīng)常洗手的習慣。我又回想起媳婦嫁給我那天。她當時哭了，哭得楚楚動人，哭得我這個只讀過初中的粗人想不出能形容她美貌的詞匯。我問她：“你不喜歡我嗎？”她說喜歡。我問：“那為什么只是哭？”她又垂著眼不說話。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哭，她到被我的窘迫逗得“噗嗤”笑了。她那時也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年輕姑娘，只知道干家務(wù)和農(nóng)活，勤快但也愛撒嬌，干凈地像張白紙，我對她立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實現(xiàn)的海誓山盟，她卻能被感動得又落下眼淚來……我說：“我會愛你一輩子?！蔽艺f：“我會給你好日子?！?/p>

我沒意識到自己累了，累的已經(jīng)開始控制不住地幻想，知道眼前出現(xiàn)一輛電瓶車。“我操！”我趕忙踩下剎車，但卡車在覆雪的路面上根本剎不住了。我沒有聽到什么尖叫聲，只是一陣機械破碎的聲音，還有風聲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喘息，車輪像過了個小坎，那人消失在我眼前了。

“啊！”我驚呼，說不出話，雙手雙腿開始顫抖。“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感覺世界塌了，我感覺一下子失去了所有，我感覺媳婦和閨女會因此離我而去，因為我是世間一等一的罪人。

四下無人。

一股強烈的念頭抓住了我，我猛地一腳油門，卡車便飛了出去?！皼]人知道……沒人知道……”我駛上出城的路。

“我要坐牢，那媳婦怎么辦，她能養(yǎng)活自己嗎？閨女怎么辦，她沒有爹了！我會不會判死刑，我會不會就這樣要死了……”我的手打顫?！耙r錢嗎？我們家都這樣了，賠不起啊，賠不起，我連閨女進城生活的錢都付不起，只能讓她住在村里吃表哥的用表哥的。我連一間像樣的房間都租不起，還要跟媳婦擠在一間城中村的十幾平的小房間里過日子。我連過年都回不了家，為了兩倍的工資拼了命地在外面掙錢……我賠不起，我賠不起啊……”我的腿也打顫。

在一個彎道，車飛了出去，下面是一片樹林。一根樹枝擊碎駕駛室的玻璃，穿進我的胸膛，又扎在我身后的靠背上?？ㄜ囍敝钡夭逶跇淞种?，車頭碎了一地，就像那人的電瓶車。車后的紙箱飛地到處都是，有幾個破了，白糖從駕駛室后面破碎的窗，不斷漏進駕駛室。

手機響了，是表哥打來的，但我夠不到手機。我伸長了手，胸口傳來的劇烈的撕裂感又使我不得不將手收回。響了一陣，電話掛斷了。

我的嘴里忽然很苦，我接了一碰白糖，塞進嘴里。

還是苦的。我哭了，不住地嚎啕。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了，因為這個社會逼著我堅強，但我現(xiàn)在終是忍不住了，我被擊垮了，僅僅只在一個晚上。淚水從破碎的車窗漏下，滴在雪地上，融化了一點雪，又結(jié)成了一塊冰。我的身體麻木了，我的身體凍僵了。我看見往下漏的白糖不見了，是一捆一捆的鈔票，鈔票散地滿地都是，在星光下鋪成紅紅的一片。

“啊，原來他們的工資在這里。”我想到一個詞——“暗度陳倉”。

我聞到空氣中的寒冷與血的氣息，這個氣味如此熟悉，我好想在哪聞到過……

黑夜亮如白晝，雪鋪滿視線?？諝馐侨绱思儍簦闹苁侨绱藴嘏巳?。我好像聽見手機鈴聲響起，但它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你，起來?！币粋€男孩的聲音。

我躺在雪地中，四周都是參天的，光禿的樹，直指向天。

“你是誰？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天使，惡魔？”我問。

“我是一個人的兒子，一個人的孫子。我來帶走你，讓該贖罪的人贖罪。”

風呼呼地吹，地上的雪甚至在空中飛揚。

眼前是一間木屋，被雪層層地覆蓋，已然是一間白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