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曉雪霽人未歸
今夜的第一響煙花升上天,把外面的天映地色彩斑斕。我站在四方的小窗下,仰頭望著鐵欄外的天空。天已黑透了,爸爸還沒有回來,爺爺正在準備今天的晚飯。
“穿林?!睜敔斣跍锏蜗聝傻蜗阌?,把大拇指往瓶口一抹,滿足地放在嘴里吮了一口。灶里的柴火燒得噼啪響,襯著爺爺?shù)那?,像是傾訴著一個老故事。灶里的柴火是哪來的呢?好像是爺爺前些日子從垃圾場撿來的舊窗框劈的。似乎聽爺爺提起過,幾十年前,他是林場里光榮的工人。他砍了幾十年的樹,那該有多少柴火啊!為什么爺爺現(xiàn)在還得去垃圾場里找柴火呢?
“氣沖霄漢!”念完一句,爺爺嘿嘿地笑起來,把鍋里的湯小心翼翼的盛出來,又從蒸屜里端出一盤餃子?!俺燥埧睜敔攲溩雍蜏珨[上小桌,又拿出兩只碗,往一個碗里夾了五個餃子,另一個碗里夾了八個。我在小桌旁坐下,爺爺便把盤子端到我面前。里面的餃子比碗里的都多,足足有十個。
“快吃吧,一會兒涼了?!睜敔斖驂ι系溺?,嘴里嘟囔著什么,又將那盛了八個餃子的碗放回蒸屜,將大碗里的湯倒了一些回鍋里。
我知道爺爺是在等爸爸。我塞了一個餃子進嘴里,皮有點厚,煮的也有些硬了,但是難得吃一次餃子,我還是覺得它美味至極,我飛快地把它咽下肚子,甚至沒有吃出咸淡。第二個餃子,我用筷子破開,挑起一點餡,放在嘴里細細品味了一番。爺爺被我的表情逗笑了,笑得直咳嗽,握著筷子的手也隨著笑聲一抖一抖,眼睛也瞇成一條縫。他呷了一口湯,大聲地清了清嗓子。
十個餃子不一會兒就被我吃完了,很久沒吃這么好了,我在小板凳上伸了個懶腰,滿意地揉著肚子。爺爺又被我逗得笑起來,但我總感覺爺爺有些心事。短短幾分鐘,爺爺不下十次地望向墻上的鐘。
“爺爺,咱給爸爸打個電話嗎?”我提議,抱著板凳跑向柜子上的電話,踩在板凳上拿起了聽筒。當我輸了一半號碼,爺爺把我抱了下來。
“算咯……萬一你爹在路上,接電話多不安全,再說你爹沒什么事早就回來了,今晚肯定是單子多?!睜敔斣诎参课遥窒袷窃诎参克约?。他摟著我坐在床上?!鞍パ綍r間真快喲,又過年了,你馬上也要讀小學咯……你爹像你這么小好像還在眼前,轉(zhuǎn)眼你也這么大了……”爺爺摸著我的頭嘮叨。
我看著灶里熄滅的柴火,仍亮著幾點火星?!盃敔敚髞頌槭裁床辉诹謭龈苫盍四??”爺爺顯然是被這個無厘頭的問題問住了,愣了半晌。“因為林場沒了,那我當然不在那兒工作咯?!?/p>
“那林場為什么沒了呢?”在我的心里,爺爺?shù)牧謭鍪莻€神秘又偉大的地方。那里有很高很高的樹,比這里的樓房還高,那里也有永遠用不完的柴火。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沒了”的。
“先是改革開放了,咱林場的樹也越砍越多,后來有了什么老板,再后來咱林場要封山育林,不讓砍了?!睜敔?shù)难劬χ便躲兜囟⒅胺?,穿過時光,回到了很久以前。窗外風聲呼嘯,就像林場徹夜不停地寒風。
“那爺爺后來還找工作了嗎?”
“爺爺年紀大了,沒有單位要爺爺?!睜敔?shù)难劾锖鋈怀錆M了悲哀?!笆菭敔敽α四愕?,當時你爹參加了高考,考上了個好大學,可爺爺正好下崗了,你爹沒錢上大學,只好出來工作了?!睜敔攪@了口氣,“要是讀了大學,現(xiàn)在也不用跑外賣……你爹這么勤快,又這么聰明,就是賺不了大錢啊?!?/p>
“送外賣很好啊,我以后也要送外賣!”我嚷起來。爺爺睜圓了眼睛,又開始咳嗽起來。我去桌上給爺爺?shù)沽诵“胪霚?,爺爺才緩過來。“來,你跟爺爺說說,為什么想送外賣。”
“爸爸不是因為廠里工資太少了才送外賣的嗎?還有,自從爸爸送外賣以后,我平時都能吃肉了!還有……我覺得給別人送去吃的是一件很厲害的事情,因為吃飯能讓人開心!”我手舞足蹈地向爺爺解釋著送外賣的種種好處,“所有人都會喜歡送外賣的人的!”我總結(jié)道。爺爺笑著聽著,眼里卻含了淚,沒有說一句話。
后來,我和爺爺聊了好久,他給我講了很多很多故事。窗外不知何時起已開始下雪了。爺爺又想起爸爸,終于還是決定打個電話。“這么晚了,年三十晚上干啥呢?”爺爺嘟囔著撥通了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爺爺放下聽筒,再拿起聽筒,又撥打了一遍號碼,還是相同的結(jié)果。
“怎么了呢?”爺爺愣愣地坐回床沿。
“怎么了呢?這么晚還不回來。”爺爺問我。
我搖搖頭。
爺爺站起身,又撥了一次號碼,還是關(guān)機。他這一次有新的打算。
“你早點睡,我去外面看看。”爺爺順手將燈一關(guān),從門口的掛鉤上取下他的軍大衣,往身上一披便出門了。他開門的那刻,冷風一下子灌進了這間小小的棚屋。我躺在床上,打了個寒噤,沒一會兒,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硪魂囉忠魂嚨谋夼诼?。已?jīng)是零點了,遠處的天空熱熱鬧鬧地升起一連串的煙花,炸地天空亮如白晝?!鞍职?,咱們今年放鞭炮嗎?”我揉揉眼,打開房間里的燈。
沒有人,爸爸和爺爺都沒有回來。外面的鞭炮仍舊在響,我的對爸爸和爺爺呼喊聲淹沒其中。穿上我的棉襖,取下掛在門口的鑰匙,我向門外跑去。
地上的雪厚厚堆了一層,我的雙腿幾乎全部陷入了雪中。雪下得比早些時候大了,雪花胡亂地拍在我的臉上,融化成雪水,濕漉漉地。
棉襖有些短了,這是爸爸前年給我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蓋不住肚子。冷風呼呼地灌進棉襖,凍得我凌亂地顫抖。我一腳深一腳淺地蹣跚在覆雪的路上,沿著昏黃的街燈,走在爸爸平?;丶襾淼哪菞l路上。
遠處的鞭炮漸漸平息了,巷子里的狗嗚咽的叫聲回蕩在街角。街上早已沒有人了,兩旁的小樓里的燈也大多熄了。遠遠的似乎有警笛聲,紅藍的光也映著遙遠的墻。
我從雪堆里拔出腳,邁出一步。我似乎看見爺爺跪倒在地上,張大著嘴,捂著心臟。爸爸躺在地上,閉著眼睛。雪蓋在爸爸身上,為他蒙上一層白布,漫天的雪花是為他飛舞的紙錢。我見過這樣的場面,媽媽去世那天,我見過這樣的場面。
我摔倒在地上,手腳并用地爬了一步。爺爺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雪筑起潔白的宮殿,把城中村粉刷成純凈的天堂。警笛聲呼嘯,但四周靜悄悄。
我吸了吸掛在嘴邊的鼻涕,又邁出一步??諝庵袕浡渑c凝重,甚至飄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終于在拐角看見了停著的警車與它旁邊的救護車,我看見了攔著的警戒線。警戒線外,我見到了爺爺。
“看看,這是你爸爸?!蔽艺伊撕镁?,沒有找到爸爸,我仔細一看,滿地都是爸爸。他的頭還幾乎完整,靜靜地躺在不遠處的雪堆里,仿佛在假扮一個雪人,想要給我一個驚喜。他的身子與雪融為一體,在地上涂抹了數(shù)十米。他的電瓶車殘破不堪,也幾近成了碎片,為這現(xiàn)場布上了奇妙的點綴。爸爸的一只手緊緊攥著一盒鞭炮,直直地插在雪地中,像是捧起一座豐碑。
爺爺說爸爸被一輛卡車碾了,他當時正在送今天的最后一單,那時已經(jīng)快十點了。爺爺說爸爸給我買了一盒炮仗,但是沒法親手送給我了,電瓶車的坐墊下是他給我買的新棉襖。爺爺說卡車司機逃逸了,他賠不起這條人命,他在年三十的晚上還得在積雪的路面上開著剎不住的卡車。爺爺說人們都在家里過年,他是第一個報警的人。我問爺爺怎么知道這些,他說這是爸爸親口告訴他的。
爺爺叮囑我,家里的八個餃子不要浪費。爺爺問我出門時有沒有記得關(guān)燈,省下電費。爺爺告訴我要堅強,要好好活。爺爺終究是沒有哭,摸摸我的頭,笑著與我揮揮手。
最后,爺爺掏出爸爸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好幾個未接電話與差評的提示。父親送著幾十元的外賣,拿了四塊錢的配送費。
救護車呼嘯著開走了,爺爺也消失了。雪停了,父親被一群人掃進了大油紙袋。東方的天泛起魚肚白。遠方的大廈仍在沉睡,城中村卻已漸漸蘇醒了。街上開始有了掃雪的人,收垃圾的人,支起小攤的人,騎著電瓶車出行的人。他們也會路過那片父親曾與之融為一體的路,嘆道:“雪掃得真干凈!”
家里的燈沒關(guān),餃子也還靜靜躺在蒸屜里。雪下的棚屋是一座白房,天將曉,雪已霽,人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