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等人還在家中逍遙，另一邊的司馬昭卻獨(dú)自坐在馬車中氣悶不已。前幾日出了野王屯田的事之后，司馬家上下都驚怒不已難以抑制，就連一貫鎮(zhèn)定的父親都面懷怒色。但就算是面對這樣的局面，父親還是強(qiáng)硬的要求在京的族人們都暫押怒火，不得發(fā)作，忍不能忍。

司馬昭低著頭想著，從胸口呼出一口氣來，他這幾日胸肺強(qiáng)壓著怒火，以至于氣息已經(jīng)達(dá)不到腹部，呼吸只能停留在胸腔。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極力想讓自己的情緒舒緩一些。

為了此事，昨日休沐，兄長司馬師專門騎馬奔回河內(nèi)本族之中與族老們溝通商議，好讓族人們都能安分一些，面對近在咫尺的屯田兵要和往常一樣對待。不光是族中的事要解決，朝中這兩三天以來，大小臣工也都是靜若寒蟬，其中的緊張情緒難以掩蓋，只是兩天時間，就又有幾位精干大臣辭官回鄉(xiāng)，朝中空缺又加大了，政務(wù)處理更加手忙腳亂。而這些都不關(guān)司馬昭的事，如今司馬昭難以忍受的是在宮中行走時，大臣們時不時投來的探究的目光，還有曹爽的爪牙們拱手寒暄時刻意的打探，偏偏自己又不能說出什么憤恨怨言來，只能顯示出坦然的一面免得加深了曹爽的懷疑。

何晏真狠！司馬昭暗自咬牙的想。

若是讓陛下下令將野王的屯田歸于何晏麾下，那朝堂激辯必然不能讓他得手。但他卻是私下占有了！若是將這事報給陛下知道，那必定是會挑起兩方矛盾，一個皇親國戚，占一個地方的屯田，還是洛陽周邊基本沒有戰(zhàn)火困擾的屯田，陛下肯定是揮揮手不會嚴(yán)懲，而自己這一方若是挑起爭端就不免會引起曹爽的懷疑，以為司馬家還有什么可以依仗的勢力，能夠反擊，這樣反而會再無故損失一批朝中實(shí)干能臣……，而這一定是父親不希望看到的。況且現(xiàn)在父親臥病在家，只能沉靜到底，若是不顧局面發(fā)作一番，那父親的一片苦心就白費(fèi)了， 所以一定不能有所行動。

道理都清楚但是……欺人太甚！

早晨時，司馬昭親自去送了夏侯玄回關(guān)中的車駕，那時夏侯玄還安慰說，曹爽只是一時疑心，若是過一陣子知曉了司馬家別無他想，一定會讓何晏退出野王的云云……

何晏這人，吞進(jìn)肚子里的東西還有能吐出來的嗎？

司馬昭滿臉諷刺戲謔，只是轉(zhuǎn)眼又傷心喪氣起來。眾人都是從下玩到大的親朋。曹爽曹羲幾人因?yàn)楦篙叺年P(guān)系，早就相識，是從小玩到大的?？墒鞘碌饺缃?，竟然到了互不信任，相互殘殺的地步，分崩離析……，大了之后，凡是做了官的又少在京城，回來一個夏侯玄，卻是來述職的，又走了。兄長整日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下面的兄弟們仰仗他們兄弟倆，找不到司馬師就都來找他打聽情況，這可真是在外受人目光難以發(fā)泄，在內(nèi)面對親朋探詢難以回應(yīng)，真逼得他到哪兒都不能安寧，只能將馬車停在路邊暫時歇息，來換得稍稍的喘氣時間。

馬車之中不知時日長短，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外傳來了另一輛馬車的聲響，車上的鈴鐺隨著馬車緩緩的前行發(fā)出了悅耳的叮鈴聲，末了，停在了自己的馬車旁邊。

司馬昭在馬車?yán)锫牭接腥饲皝泶驍?，頓時心里厭惡，還沒待馬車中人報上家門，就已經(jīng)向車夫說道：“我誰也不見！”

“二爺，是鐘士季鐘公子。”可是車上人已經(jīng)下來了，車夫已經(jīng)見到了來人。

鐘會！他來做什么？司馬昭有些驚訝。他專門讓車夫?qū)ひ粋€偏僻人少的角落里停下，為的就是不讓人打攪，而但凡京中偏僻的角落，多都是城墻四角，農(nóng)戶家舍所在地，這樣的地方鐘會怎么會在這兒？

“二爺也不見嗎？”聽不見司馬昭的回應(yīng)，車夫又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

鐘會今年二十三歲，弱冠之年，人長得高瘦，卻是肩窄臀細(xì)，一副衣服都撐不起的樣子，不過好在身姿挺拔，有勁松之姿，今日身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衣袍，下配著一條淡青色的襦裙，將雙手籠在袖子里，自然垂著雙手站在司馬昭的馬車旁邊。而那鐘家的車夫十分利害，竟是利用周邊的樹木墻體，加上自家的馬車，將司馬家的馬車連帶自家的公子都遮掩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旁人都不得窺探一二。

這不大的四方角落突然變成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場所。

馬車中依舊沒有回答傳來，鐘會微微蹙起了眉頭，偏頭看了看望不到里面的車廂，眼珠子一轉(zhuǎn)，假意哀嘆道：“虧我得了消息不遠(yuǎn)千里的跑來尋你，只盼你我兄弟二人能一起歡喜歡喜，一掃這幾日的晦氣，誰知有人卻不想知道，真真白費(fèi)了我的一番好心??！”

馬車中的司馬昭轉(zhuǎn)頭望向并不能看清的車外鐘會站的地方，馬車窗罩著的紗布影影約約能印出的鐘會的身形。

正是一心苦悶沒人排解……，不妨聽聽鐘會帶來的是什么消息？

“上來吧！”車中人回復(fù)。

鐘會展顏一笑，踩上司馬家車夫放下的踩椅，脫鞋進(jìn)入了馬車中。

這馬車之中能夠坐下三個人，鐘會進(jìn)入車廂內(nèi)，整理了衣裙，坐在了司馬昭左手邊的位置上。而自鐘會進(jìn)來到坐下，司馬昭都沉默的注視著沒有說話，等到雙方都儀態(tài)端正后，司馬昭才問：“究竟是什么好消息，說來聽聽……”

司馬昭雖然心里難受，嘴上語氣倒是客氣，所以鐘會聽著也受用，知道司馬昭近來心情不好，就不拐彎抹角直說出來：“陳泰從并州回來了！我哥哥告訴我的，已經(jīng)去拜見過陛下了，明日赴尚書任?！?/p>

司馬昭聽后果然眼前一亮，不過又迅速的暗淡下去。

潁川陳氏，在朝中中立，就算是陳泰回了京城，也不能枉顧家族的決定與他交往過密。

……明明只是想要有純粹的朋友交往，卻總是不能如愿。

鐘會眼見著司馬昭的反應(yīng)，知道這其中的緣故，不過他這次來本就是為了舒緩司馬昭的情緒，有目的而來，當(dāng)然不會因?yàn)樗抉R昭的冷落與情緒有所波動，鐘會面帶微笑的勸慰道：“子上大哥怎么不高興呢？兒時的好友回京，這可是天大的好事，陳泰大哥可是有五年沒有回京了，并州胡人聚集，難以管制，全靠陳泰大哥操心奔走，如今終于卸任回京，必然要齊聚京中的伙伴一訴經(jīng)年之情的，到時候共圖一醉，也好彌補(bǔ)了朋友間的相思之情?！?/p>

“……哪有這么容易，一聚之后呢？便要各分陣營，形同陌路了?！彼抉R昭道。

“子上大哥不用悲傷，陳泰大哥機(jī)智過人，自然是看得清曹爽之流的嘴臉，如今這朝中如何，誰不心知肚明？曹爽這些作為哪一個能被世人所融，曹爽敗亡已經(jīng)是時間問題，不足為慮，而司馬家開國肱股，又是兩朝顧命，此時被曹爽如此待遇，只是一時困頓，等到曹爽伏誅，太傅大人必定會被朝臣們恭請回來，子上大哥回家之后一定要好好勸慰太傅大人保重身體，曹爽之后朝中大事還是要依仗太傅大人的?！?/p>

此時的話確實(shí)是鐘會的心中所想，曹爽糊涂至此，已經(jīng)不能信任，而哥哥鐘毓時任御史中丞，又被曹爽看重，如果再這樣下去，未來不知道會不會被波及，父親一世英名，就不能在這里因?yàn)檫x錯邊使得鐘氏一族退出朝廷中心。所以他心中思慮良久，決定賭在隱忍不發(fā)的司馬家身上。

鐘毓在曹爽身邊，他自己在司馬兄弟身邊，不論最終禍亂的結(jié)果如何，都能使他們鐘家家門不墜。

所以從今日起，一定要取得司馬昭的信任，不對，是要讓司馬兄弟都知道，他鐘會是不論在何時都是會站在他們司馬家這邊的。

這賭的就是自己的命了，贏了，掌握朝中機(jī)要；輸了，賠上身家性命。

鐘會知道，自己與司馬兄弟倆相差二十歲，論起在心中的地位，一定是不如夏侯玄、陳泰這些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高，所以如今在平日就來往的關(guān)系上再進(jìn)一層，就要靠這些困難時的陪伴來突破了。

……人們都是這樣，很容易就能相信在困難時伸手拉了自己一把的人，既然如此，不如利用利用，反正自己也是懷著忠貞不二的心前來，也不能算做算計……

司馬昭聽著鐘會的話越發(fā)心生懷疑，如今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這要讓他怎么應(yīng)對？

曹爽必敗無疑？被誰?。吭趺磾?？曹爽敗后又將司馬家推上風(fēng)口浪尖？

鐘會笑道：“這車上只有你我二人，你我之間又有什么不能說的？在這朝中，執(zhí)政重臣有哪些是沒有受過太傅大人提拔的？軍中諸將，又有哪個不曾被太傅妥帖的布局所恩惠的？我們潁川眾人大都在朝中忙于政務(wù)，怎么也不及太傅大人朝中地方奔波勞苦得來的文武雙全實(shí)力高超，而這些話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真話，并不是無端的恭維啊?！?/p>

“再說子元與子上兩位大哥，更是從小跟隨太傅大人在各地奔波，經(jīng)歷戰(zhàn)事無數(shù)，論起計謀決斷更是曹爽這類從小在京中不出的皇親所不能比的，這樣比較起來，論聲望，論實(shí)力，司馬家都是其他家族難望項背的，所以等到曹爽之后，司馬家當(dāng)然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名門了。”

司馬昭瞇起了眼睛，看著一臉坦然端坐的鐘會，心中糾結(jié)難斷。

這是……投誠？這個時候？

鐘會說的關(guān)于司馬家的聲望和對他們兄弟倆的恭維，他是一句都不信的。司馬昭心想，父親裝病在家的目的就是要看著曹爽自敗，只是權(quán)力更迭，人心冷暖，父親不在朝中，司馬家的權(quán)力不如從前，瞬間就能感受到今昔之別，門庭冷落，而現(xiàn)如今何晏逼到家門口正是司馬氏被逼迫最狠的時候，鐘會卻來投誠？

“你還真有膽氣！”司馬昭打量了鐘會一番，敬佩的說道。

“鐘士季所交，都是勇猛虎膽之輩?！辩姇藨B(tài)不變，坐的直直的朗聲說。

這事……，家中事務(wù)大都由司馬師經(jīng)手，司馬昭身為次子經(jīng)手事務(wù)太少，這樣的事并不能盲目的做決定……，還是要回家商議后決定。

……雖然他大概知道父親哥哥是一定同意的。

不過鐘會既然來投誠，那今后遇事，可以找他商議一二了……，本來嘛，互利互助。

“那你可真是沒有看錯人……”司馬昭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