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辰同學死了，是自殺，大概是幾天前尸體從村旁的河里被撈了出來，究竟是幾天前呢，這個問題其實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也記不得了，但我清楚地知道，我是看見小辰從河上飄過去的。
　　那天半夜我秉著燭臺，上面點著一支用了半截的蠟燭，在村邊的草地上散步，隱隱約約看見遠處的河面上飄過什么龐然大物，說是龐然大物也有點夸張，但我確實看見了不同尋常的東西。我懷著不安的心情，快步地走向那里，腳掌踩著拖鞋，拖鞋又平穩(wěn)而又輕快地壓在墨綠色的草坪上，在抬起的瞬間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像有什么東西在悄悄撥動我的心弦，壓抑而又沉重。在深邃的夜色里，蟬鳴聲從遠處傳來，那巨物應該是被河中圓石卡住了，擺出了極其怪異的形態(tài)，在走到比較近的位置時，我已經(jīng)能確定那是一個人，但似乎已經(jīng)死了，面部朝上，臉上的肌肉像是痙攣了一般，但那遠遠沒有身體四肢的形狀來得扭曲，我只是稍稍瞥了一眼他的臉，就不再看了。
　　我又屏住呼吸，拿著燭臺湊近了他的四肢，也許是出于想確認他是不是還有救，不過那是自我安慰的說法吧，我只是好奇罷了。他的尸體已經(jīng)發(fā)臭了，大概已經(jīng)死了幾個小時了，如果從傍晚跳入河中，現(xiàn)在大概也已經(jīng)漂浮起來了吧。由于他的上身被石頭卡住，他的小腿隨著河水的沖擊一前一后地搖擺，就像飄帶一樣。我已經(jīng)不想再看了，于是站起了身，發(fā)現(xiàn)我也沒有一開始那么緊張了，呼吸也變得十分順暢，蟬鳴聲也加重了許多，我踩著清風、伴著搖曳的燭光，一步步不緊不慢地朝家中走去，晴朗的夜空下，空氣中懸浮著暖洋洋的氣息，白日里蒸騰出的植物枝葉的氣息已經(jīng)幾乎完全消散了，可我依然可以感覺到一點，那種味道夾雜著少許泥土，而我一腳一腳地踩在泥土上，想要把他們拋在后面。　　
　　我確定我是認識小辰同學的，我們好像在不停地吵架，在班上，我們幾乎沒有什么交集，只是發(fā)生過幾次口角而已，但具體是因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小辰同學總是表現(xiàn)得很激動，而我也總是在和他爭辯，冷靜地指出他觀點中的錯誤，而因為這個，小辰同學也會表現(xiàn)得更加憤怒，我能記起來的只有這些了。我仔細一想，在整個班級里，和我關(guān)系最緊密也就是小辰同學，如果吵架也算建立關(guān)系的一種方式的話。但是話說回來，我怎么都想不到，小辰同學會想著去自殺，他平日里和其他同學關(guān)系都挺不錯，當然也都會有小爭吵，在我看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老師對大家都很好，所以就他自殺這一點，我是想不通的。
　　對了，我突然想到了，我是和他有過除吵架以外的接觸的，就是在一個多星期前的放學后，我跟著他一起在村子里的田地旁安靜地走著，說是要去照顧他之前發(fā)現(xiàn)的一只小花貓，但我知道他說這些都是在安慰自己，那只小花貓應該早就跑走了吧，應該根本不認識小辰同學，要去照顧小花貓也是小辰同學的一廂情愿而已，果然到了那邊什么都沒有，可以上的話我也不想和小辰同學說。我們都緩緩地踏著石板路，一聲不響地前行，時間也緩慢地流逝在空氣中，有了熱量與厚重感，他們像蜘蛛的網(wǎng)一般無限地延伸在我周圍的空間里?！?
　　這一次沒有發(fā)生爭吵，我們明明有著互斥的想法，可我卻沒有說出口。我就這樣和小辰同學一起站在夕陽下，夏天熱浪般的風拂過臉頰，吹得人心里癢，菜地里的植物奮力地向上成長，像是要沖破那一層層灼熱的桎梏，即將被拽入黑暗的太陽，把天空染得赤紅，大片的紅霞暈染開來，到了兩邊就變成了橘子皮樣的橙色，光線沒有那么明艷，一股沉悶感緩緩地壓向了我們，我知道再不開口，這次相聚就會變得毫無意義，蟬會停止鳴叫，風聲也會就此鉆入地底，夏天也就會這樣過去。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小辰同學卻開口了。
　　“噯，人死了以后，會去向自己想要的地方嗎?！?/span>
　　小辰同學面朝這我，光線從他的周圍溢出，我看不清他的臉，他說的話似乎不具有任何現(xiàn)實的意義，我沒法從那些字句中讀出我能認知到的含義，可能是我一下子聽到這些，大腦的判斷能力出了問題吧，因為我覺得小辰同學是絕對不會想自殺。灼熱的氣息加重，光線溫柔又強烈，我愣在了那里，像麥田里的稻草人一樣，而小辰同學見我沒有回應，便繼續(xù)向前走去，身體搖搖晃晃，像是要墜落一般，光線也慢慢變暗，可依舊包裹住了他的身軀，看起來像極了隨風搖曳的燭火。我也沒有追上去，掉頭走了，我只想忘掉這一切，把那陰郁的陽光甩在身后，但在別人看來，我會不會也像那股飄動的燭光呢？



　　在前幾天我最后見了一次活著的小辰同學。
　　那一天晚上，我也是偷偷地溜出了家門，拿著那個燭臺，不過蠟燭已經(jīng)是新的一段了。我出門后，立刻在家門前方的拐角處看見了小辰同學，我能確定那就是他，就算我沒有看清那張臉。我快步追了上去，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如果被小辰同學發(fā)現(xiàn)我偷窺他的隱私，他一定會和我再次爭吵吧。狹窄的過道只能容下一個人，我磕磕碰碰總是發(fā)出一些聲響，可他就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一個勁地往前走，我想那里一定有他很向往的東西吧。走出了過道之后，就是開闊的草地和農(nóng)田了，風聲很小，蟬鳴聲卻很重，我?guī)缀趼牪灰娔_底踩在青草上的聲音，但仔細聽還是能聽出來的，那種聲音就像茅草被焚燒時發(fā)出的噼啪聲，想著想著就感覺自己踩在了一團火上，不過夏天確實熾熱難耐，即使在夜晚，才走了幾步路也已經(jīng)出了一些汗了，小辰同學繼續(xù)走著，沒有絲毫要停頓的樣子，我躡手躡腳的樣子，像極了在草地里攢動的貓，但要是我是貓的話，應該也不會出這么多汗吧。
　　空氣經(jīng)過一個白日的升溫，現(xiàn)在又逐漸冷卻下來，這種感覺可真是奇妙，在這種環(huán)境下，光是聽見潺潺的水流聲，也平靜下來吧。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那條小河旁了，如果小辰同學想要自殺的話，我一定會去阻止他的，但那個時候我根本不覺得他會這么做。他突然停了下來，儼然一副被雕刻完成的石膏工藝品，莊嚴而又寂靜，可能是心理原因，我感覺蟬鳴聲變大了，摻雜著水流聲，內(nèi)心躁動不堪。我拿著燭臺就站在遠遠的山坡上，看著小辰同學佇立在那里，我慶幸我是沒有上前的，因為接下來小辰同學的動作，讓我心亂如麻。沒有多余的動作，小辰同學突然雙手抱住了頭顱，蹲下身子痛哭了起來，那聲音像是要撕裂這黑夜的帷幕一般，那股聲音穿透了灼熱的空氣，直直地向我逼近，起初那股力量在與我身邊的蟬鳴抗衡，可最后蟬鳴還是蓋過了那段聲音，他的哭聲減弱了，只能通過他的肢體動作看出，應該是在抽泣吧。我的大腦已經(jīng)被攪成一團，煩躁的哭喊聲，以及動聽悅耳的蟬鳴，柔和的風聲和細膩的流水聲交織在了一起，我盡力想要去排除那段哭喊，可越是這么做我的腦袋越是亂成一鍋粥，我索性掉頭就走了，不再去管小辰同學，遠離了他之后，我開始摸索回家的路，燭光十分平靜，這里已經(jīng)沒有風的存在了，腳底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了花草上、植物的根莖上，有時候重的一腳，似乎能壓出植物的汁水來，然后隨著熱量而蒸發(fā)，悄悄地溜進我的鼻腔中，感受這股大地的甘甜氣息?？諝膺€是燥熱的，我手上的蠟燭已經(jīng)燒了快一半了，蠟燭油厚厚地堆積在燭臺里面，失去了那種熱忱而又悲哀的嘶吼，我的世界就沒有了打擾，就連風聲也褪去，剩下我與這燭臺一起?！?
　　就在今天小辰同學下葬了，我不敢參加他的葬禮，可看見攢動的人頭圍在祠堂前，我還是擠了進去，想看看他最后一面，不過那并不能算最后一面吧。整個祠堂十分昏暗，只有一點點陽光穿過窗戶和門縫鉆進來，大家都低著頭站在那里。祭奠用的桌子上，擺滿了各種食物和蠟燭，蠟燭的光很平穩(wěn)，沒有一點偏斜，小辰同學也大概正不歪不斜地躺在前面的棺材里吧。周圍的地上鋪滿了茅草，能夠嗅到一絲潮濕的氣息。他的父母也在祠堂里，神色愁苦與懊悔，似乎在回憶什么沉痛的往事，淚水也快要奪眶而出，但那馬上就被另一種情緒壓制了，他陷入了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
　　“這孩子，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嗎？”
　　我是聽見有人這么說的，大概是他的父親，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吧。在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很沉重，但偶爾也有人來活躍一下氣氛，讓小辰同學的父親和母親不要那么自責和悲傷，漸漸地除了他的父母，其他人臉上很快掛上了平靜的神情，夏日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飯桌的一腳，飯?zhí)贸錆M了暖和又喜氣的氣氛，我知道那個時候人們的心都連在了一起。

　　我想在小辰同學一定很痛苦吧，我一定要去見他最后一面，因為我和他的爭吵讓我心懷愧疚，說不定他的死和我有關(guān)呢？也許是抱著這種想法，我趁著人們吃飯的時候，悄悄地來到了祠堂，這里充滿了腐朽與凋零，漆黑的深處一定想和陽光撇清關(guān)系，沉默的底端，踩在茅草上的聲音，像極了那天我踩在草地上的?？諝獗惶枙竦脻L燙，加上我躁動不安的心理，我出了很多汗，小辰同學就像那被我踩在腳下的花朵一般已經(jīng)枯萎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他一定很寂寞吧。

　　燭火在視野朦朧的地方平靜地燃燒著，我悄悄地打開了棺材，心怦怦直跳，但沒有一開始那么緊張了，看到他后我反而變得十分平靜，雖然這次我也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是的的確確見到了他最后一面，在此之后就可以毫無牽掛地走下去了吧，我的思緒跟隨到了那天夜晚，跟隨到了那蒼翠的草地，那平靜的風與晃動的燭光，以及小辰同學嚎啕大哭的那一幕。想著想著，我默默地合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