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老子:《史記》中語焉不詳?shù)牡兰冶亲?,真實身份載在這部書中


本期話題
老子的事跡在《史記》的記載中云山霧罩。生為楚人卻隱居周都,西遊入秦而后不知所蹤。這些或真或假的傳說令老子越發(fā)顯得神秘莫測。
真實的老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要揭秘這個問題,我們還得從司馬遷撰寫《史記》的原始文獻中去尋找,而這部書就是打開迷宮的鑰匙……

在中國的歷史上,如果要找出一場比宋朝的“朱張會講”更讓人神往的哲人之會,那孔子問禮于老子恐怕是其中的第一選擇。
可是這個記載在《史記》中的故事卻破綻甚多:老子既為楚人,為何要入仕周朝?周朝史官世襲,老子又怎能出任?“史官”與“楚人”在身份上的不可兼容不但令后世眾多學者對老子的真實性產(chǎn)生質疑,也連帶對孔、老之間的那一場歷史性會面投去懷疑的目光。
《史記》所記載的老子事跡大半來源于《莊子》,我們要撥開迷霧,尋繹真實的老子和孔、老之會,還得從《莊子》的記載說起。

《莊子·天道》曰:
孔子西藏書于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征藏史有老耼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笨鬃釉唬骸吧??!薄肚f子·天道》
從《莊子》保存的原始記載看,孔子西行入周的目的并不是問禮,而是藏書。因為老子本是周朝的史官,熟悉周都的人物掌故,所以子路建議孔子在動身之前先去拜訪一下老子,通一通他的門路。
既然是赴洛之前先訪老子,孔、老的會面就一定不會在洛邑。那么,該在哪里?該在什么時間呢?《莊子·天運》曰: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耼?!肚f子·天運》

這就是說孔子與老子的會面并不發(fā)生在他的早年,而發(fā)生在他的晚年。會面地點并不是周都洛邑,而是沛地,即后世的彭城(據(jù)成玄英疏)。
《莊子》本以荒誕寓言居多,上述記載中,前一段說孔子拜訪老子是為了“藏書”,后一段又說是為了“問道”,彼此抵牾,那老子與孔子會面于沛是不是還可信?

赫胥黎說:“古代的傳說,如果用現(xiàn)代嚴密的科學方法去檢驗,大都像夢一樣平凡地消失了。
但奇怪的是,這種像夢一樣的傳說,往往是一個半睡半醒的夢,預示著真實?!?strong>在我看來,老子居沛,就是《莊子》虛構寓言中的一項基本事實。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不妨再來看看《莊子》其他篇目的相關記載。

《德充符》一篇說,一個名為“叔山無趾”的魯國刑人拖著殘疾的形骸踵見孔子。拜訪過孔子后他旋即又去了老子那里。叔山無趾既是雙腳殘疾的刑徒,又是踵見孔子,行動自然很不方便,這也就意味著他的活動范圍不可能很大。見過孔子之后馬上去拜訪老子,那老子的所在該不會距魯國很遠。
假設老子此時住在周都洛邑,《孔子世家》中說孔子前往洛邑的時候魯侯都要特意賜他馬車,可見絕非踵行可赴。而子路又建議孔子遠赴洛邑之前先去拜訪老子。如果老子住得離魯國太遠,這樣的拜訪也就失去了意義。
所以老子居于魯國近南的彭城顯然比居于洛邑更符合上述文獻記載的情況。
另外,《莊子·庚桑楚》中又記載: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其妾之絜然仁者遠之,擁腫之與居鞅掌之為使。居三年,畏壘大穰。——《莊子·庚桑楚》
據(jù)成玄英疏,畏壘之山就在魯國。而賈逵《姓氏英覽》又說吳郡有庚桑姓,稱為七族。老子的這位弟子庚桑楚極有可能就是吳人。吳人北上中原必溯泗水而行,彭城正在泗水之上。庚桑楚自吳地北上求學于老子,學成后又就近居于魯國,這應該是這位道家弟子的人生行止。
除了庚桑楚,《莊子》中還提到了老子的另一位弟子栢矩:
栢矩學于老耼,曰:“請之天下游?!崩下n曰:“已矣,天下猶是也!”又請之,老耼曰:“汝將何始?”曰:“始于齊?!薄肚f子·則陽》

魯國人叔山無趾南下訪問老子,而老子的兩位弟子庚桑楚和栢矩則在成學后北游齊、魯,顯示出以彭城為中心的老子學派與齊魯之地交往密切,有游學齊魯?shù)牡茏觽優(yōu)槔献愚頁P聲譽,這也就能解釋為什么子路要建議孔子南下拜訪老子了。
除了上述記載外,《莊子》中還有另一處提到了沛地:
陽子居南之沛,老耼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肚f子·寓言》
這一段文字中的“陽子居”,據(jù)成玄英疏,就是大名鼎鼎的楊朱。他專程南下彭城尋訪老子,可老子西游秦國,已經(jīng)起程了。楊朱一路追蹤老子的腳步,終于在汴州也就是開封趕上了老子。這說明老子西游入秦,是從彭城出發(fā),溯泗水一路西進的。

我們把上述《莊子》各篇目中記載的老子信息綜合一下可以看出,司馬遷在《老子韓非列傳》中說老子為楚人,可能涉嫌對《莊子》的誤讀。
《莊子》中老聃應該是一位周朝的史官,離開周畿之后隱居于南方的彭城。而不是像司馬遷說的那樣,老子本就出生在楚地。周人在遭遇喪亂之后避于楚,并不罕見。想當年周成王親政之后猜疑周公旦,周公也曾奔楚。
如果老子也是一位奔楚的周朝史官,那么汪中對《史記》的兩點質疑——楚人不入周都求仕和不得擔任世襲史官——就將迎刃而解。

老子最后是不是真的去了秦地,我個人對此深表懷疑。
首先,秦、楚兩國在當時的中原人士眼中都是蠻夷之邦,可要在這兩個國家中挑一個落腳,他們多半還會挑選楚國。
關于這件事,最好的證明就是秦穆公的謀主百里奚。這位出身虞國的智囊在晉獻公假途滅虢之后被當做晉、秦聯(lián)姻的“添頭”送往秦國,可他愣是逃到楚國去了,還是秦穆公花了五張羊皮給他贖回來的。

其次,《莊子·寓言》雖然提到老子西游于秦,可是事件的敘述在老子到達汴梁后便戛然而止。最終老子是否真的抵達了秦國,不得而知?!独献禹n非列傳》說: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于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
據(jù)司馬遷的說法,這個函谷關令尹喜是老子西游入秦的人證。但尹喜這個人物的身份本身就很可疑,他當是根據(jù)《莊子·天下》篇杜撰出來的。《莊子·天下》的原文說: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淡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關尹、老耼聞其風而恱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肚f子·天下》

很明顯,《天下》篇中“關尹”是一個與老聃等量齊觀的得道智者,而不是一個俗吏。“關尹”變成了“關令尹喜”,大概率是三人成虎的訛傳。
最后,《老子韓非列傳》中說老子“莫知其終”,可《莊子》卻明確記載了老聃的死。《莊子·養(yǎng)生主》: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莊子·養(yǎng)生主》
從《莊子》的記載看,老子學派的活動范圍基本集中在以彭城為中心的淮泗之地,最遠不過于齊、梁。而根據(jù)《老子韓非列傳》的說法,老子為苦縣人,莊子為蒙城人,我們把這些傳說中或真或假的地點一一標注在在地圖上,就會發(fā)現(xiàn)傳說散落的地理面積并不大:

從地圖上看,道家學派的活躍地域其實很有限,遠不及孔門周游天下的范圍那么大??鬃拥淖阚E最遠不過楚國,不知老子為什么要去秦國。
《養(yǎng)生主》的記載顯示,老子的喪禮是由弟子們操辦的。如果真像司馬遷說的那樣,老子入秦隱居,他也不會是孑然一身。那后世為什么不見有秦國道家學派的記載,這也是疑點之一。
孔子在五十一歲的時候南下彭城與老子會面,他們談了什么?
《禮記·曾子問》提到孔、老會面的時候兩人談到了喪葬禮儀的問題,而《莊子》的若干篇目則說老子向孔子宣講道的精義,令孔子有醍醐灌頂之感。儒、道兩派后學對這場歷史性會面的敘述抵牾如是,究竟誰更可信呢?

在作出判斷之前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1993年郭店楚墓中出土了竹書《老子》三種,其中文字與傳世的今本《道德經(jīng)》有不小差別。
今本《道德經(jīng)》中“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的文字,簡本寫作“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亡有;絕偽棄慮,民復季子”。
今本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這段話,簡本則干脆沒有。
郭店楚墓的時代被考古界判定為公元前300年左右,也就是戰(zhàn)國中期。據(jù)此,則簡本《老子》的成書時間還要更早。簡本與今本的文字差異顯示,道家學派并非從一開始就是禮樂仁義的激烈反對者,他與儒家學派對立應該有一個漸趨尖銳的過程。

老子既是周朝的史官,世習禮樂,自然深知周朝禮義的精神。如果他和孔子這兩位對中國歷史與文化影響深遠的思想家曾經(jīng)會面,那他們的話題恐怕很難離開一個“禮”字。
只不過歷世浸淫禮樂的周官老子既然選擇了棄官避世,則很可能已經(jīng)當對周禮的秩序和作用失去了信心,而以周公為法的孔子則還在艱難地追逐著恢復禮樂盛世的夢想。
參考文獻:
郭慶藩《莊子集釋》
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
錢穆《先秦諸子系年》
錢穆《莊老通辨》
汪中《述學》
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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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