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髓(《文十一》續(xù))
在一個蒙蒙細(xì)雨的清晨,四處都潮濕不堪,泥土和糞便軟爛在同一塊表面,踩上去的人被濺了一身坑坑洼洼的棕色斑點,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只營養(yǎng)不良的斑點狗,蹣跚著大聲咒罵。但是咒罵是沒有用的,地上的人不能趕走天上的積雨云,而他也不能趴到地上,把已經(jīng)粘稠泥濘的糞便舔舐干凈。所以他罵完了,只得扭著步子繼續(xù)往前走。
我坐在一個高高的陽臺上。雨水被樓上的屋檐擋住,從我的面前緩慢地傾瀉而下。我住在三十樓。我的眼前是一片茫茫延伸不盡的灰白云霧,這預(yù)示著細(xì)雨還會下很久。我很難看清楚地面,眼前只有這片涌動的大霧,然而灰色的妖怪在里面藏匿行跡。從那里開始,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聲不斷地變大??照{(diào)的噪音、微波爐的噪音、冰箱的噪音、電風(fēng)扇的噪音、昆蟲在耳邊飛舞的噪音、胃液上下翻騰的噪音、飛機飛行的噪音、車在馬路上遠(yuǎn)去的噪音、呼吸的噪音、心跳的噪音,這一切突然變得無比喧鬧,變成龐大的不可阻攔的轟鳴,怒吼著炸裂。
于是我被吞沒了。
后來我還沒有睜開眼睛,但我能想象到橘黃色燈光下吊扇緩慢旋轉(zhuǎn)的影子,它一邊喘息著一邊緩慢地蠕動?,F(xiàn)在一只手摸到我的額頭,探上我的鼻子,又觸碰了我的下巴。這只手很涼很軟,如我預(yù)料的一樣柔嫩。感受到這只手以后我睜開眼睛。起初一切都很模糊,世界被加上了一層馬賽克濾鏡。幾秒后我能夠分辨明黃和暗黃的區(qū)別,找到那雙注視著我的彎彎的眼睛在哪里。她這時候就坐在我的身邊,看見我睜開眼后驚喜地說:“你醒啦?!?/p>
“嗯,我醒了?!蔽艺f,“你是誰?”
她驚愕地張開嘴巴,好像在說自己的名字。但是我沒有聽清楚。我的大腦遲鈍而無法運轉(zhuǎn),一種老舊的“咔咔”聲從里面響起來,如同缺少潤滑的齒輪疲憊的響聲。思考實在是太累,所以我放棄了。我看向窗外,那里是一個陽臺,三十樓,沒有封住,細(xì)密的雨水被風(fēng)吹到上面。在陽臺以外一片漆黑混沌,細(xì)雨落在地上的啪嗒聲隱約可聞。雨水還在下,它也許下了一整天,也許是兩整天。我上一次看到下雨的時候,到處都是灰茫茫的云霧。其實我估計到此時此刻天上肯定還是有著一大片沉重的灰云,只是因為現(xiàn)在天色昏暗不堪才無法看見。
灰色的妖怪還在一整塊升騰的霧氣里。我聽到它粗重野蠻的喘息。那是一只無形的妖怪,而我知道它就在外面,緊張地注視著我。一旦我走上陽臺,它就會藏在云霧里戰(zhàn)栗。它太恐懼了,以至于不敢出現(xiàn)。
我翻下沙發(fā),拉開陽臺的大門。上帝像是在哭泣,我聽到他痛苦的大哭聲正轟隆隆從蒼穹之上傳來。因為雨水打到了我的臉上,讓我的臉也濕乎乎的,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哭了。在墨汁般濃厚的夜幕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白色的水沖刷而下。雨水的聲音變大了,變得格外猛烈。心跳聲也在變大。我注視著眼前那一塊空洞的天空,直到灰色的砰砰聲把我淹沒。
再一次回來的時候,房間里面吵鬧異常,到處都是高聲的交談和低聲的耳語,間雜著貓貓狗狗的叫喊。有一只手摸上我的額頭,然后是鼻子,最后碰到我的嘴唇。我一下子睜開眼睛,看到一張焦急的臉。她的頭發(fā)披散在身旁,很多黑發(fā)搭在我的胸口上。她坐在我的身邊,看到我睜開眼便驚喜地說:“你醒啦?!?/p>
“嗯,我醒了?!蔽艺f,“頭發(fā)。”
“什么?”
“你的頭發(fā)。它們太重了,沉甸甸地放在我的胸口,壓著我的肺和心臟,我?guī)缀醪荒芎粑?。你知道的,我的呼吸一直很艱難。我太累了,我甚至難以應(yīng)對……這一切?!?/p>
屋里面擠滿了黑壓壓的人,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他們看上去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然而我覺得他們都盯著我看。我想起今天早上沒有洗臉,腳上穿的襪子不同色,于是我尖叫起來。但是胸口的頭發(fā)讓我無法呼吸,尖叫就變成了低沉的呻吟,最后墜落成嘶嘶的呼氣。她見此情景,急忙把自己的頭發(fā)拿起來。
喘過氣來的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說:“你知道嗎?陽臺外面有一只灰色的妖怪……”
那是一只灰色的妖怪、恐懼的妖怪、懦弱的妖怪,它躲藏在云霧里,無能地哭泣。雨比剛開始下的時候猛烈了很多,砸在窗玻璃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陽臺上積了不淺不深的一層水,沒不過人的腳踝。我看到窗外是陰暗的白天,白慘慘的霧彌漫到各處。我繞過那些黑色的人,聽見他們?nèi)粲腥魺o的嗤笑,敏感地抽動鼻子。我趴在陽臺的玻璃門上,我知道那只灰色的妖怪就在外面,所以我拉開門,一下就沖了出去。我聽到它驚恐地喊叫,巨大的悲傷一下子就把我沖到地上,于是我也鮮血淋漓地哭泣起來。
她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疲憊而憔悴的感覺。一個悶熱明媚的午后,她的頭發(fā)一直披到腰際。在一大堆穿著一樣服裝的人里,我一眼就看見了她。我走上去,問:“有人說過你的頭發(fā)很好看嗎?”她愣愣地看著我沒有回答,我接著說:“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就是因為你的頭發(fā),你長發(fā)及腰?!彼犃诵邼匦ζ饋?。
我原本以為,這樣的笑會是可愛的持久的,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她除了笑什么也做不了,而這笑也像是勉強擠出的假笑。所以我一下子憤怒起來,在地上摔碎了很多東西。我呲起牙齒,像是受到威脅的獵犬對著她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就在同一時刻,天空變得陰惻惻的,大塊大塊的云朵聚攏起來。我的憤怒頃刻間消散,轉(zhuǎn)化成了揮之不去的膽怯,從此在我的心里盤亙不去。幾天之后,她第一次主動抓住我的手,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我后悔了,我喜歡你?!彼f。
有一只手,柔軟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我想象她正在輕微地顫抖。老舊的木制桌椅上有一大塊深棕色的污漬,幾乎和桌椅本身融為一體。我貼著污漬的邊緣撫摸,感受到它沉痛的嘆息聲,一聲接一聲。睜開眼睛后,我看見關(guān)耳驚喜的臉?!澳阈牙病!彼f。
“嗯,我醒了?!蔽艺f,“我又看見了?!?/p>
“看見什么?”
“我看見,在夜晚那濃重的黑色掩蓋下,你和另一個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說有笑。那個人的臉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我一看到他的臉就會干嘔。但是你和他走在一起。我站在一個四下都是玻璃的門口,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退去。我的手心還有你昨天緊握過的余溫,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什么才是我真正應(yīng)該相信的追求的。我還看到,在天空上出現(xiàn)一團灰色的霧氣,淅淅瀝瀝的雨水和里面的灰色妖怪?;疑难衷诹钊瞬话驳氐驼Z,這樣的低語一下就吃掉了我……現(xiàn)在,灰色的妖怪就在陽臺外面,它太膽小了,不敢從云里出現(xiàn)。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它就那么盯著我也那么盯著你,這樣的凝視讓我慌張讓我暴怒,然后我就變得煩躁……”
電燈猛烈地閃爍起來,忽明忽暗地抗議高低不定的電流對它的折磨。關(guān)耳突然開始大聲地哭泣,淚水濺到我的臉上,讓我的臉又一次濕乎乎的,分不清是哪里出現(xiàn)的水。陽臺的玻璃門被風(fēng)刮開,灰色的霧氣一下子就涌了進來。房間里到處都水淋淋的,即使是南方的回南天也沒有這么潮濕。墻皮大片大片地脫落,砸到地上變成一堆堆灰硬的塵土,又被水泡成黏糊糊的泥漿,像是腐敗的嘔吐物一樣散發(fā)出濃烈的惡臭。這里已經(jīng)無法久留,隨時都可能會讓人上吐下瀉。關(guān)耳還在痛哭,她趴在我的身上一抽一抽地哽塞,我的衣衫被她的淚水弄得咸咸的。我很厭惡這一點,所以我抬起手把她推到地上。隨即我又暴怒起來,大聲地向她怒吼?;疑难终驹谖业拿媲八纳砗螅眠@時候一瞬間就撲上來,我聽見它膽怯的尖叫。
這一次,我自己從沙發(fā)上坐起來。電燈和蠟燭完全黑下來,窗外伸手不見五指,雨聲正在慢慢地小下去。我摸到陽臺冰涼的玻璃,把門敞開。天上最后剩下的灰色的霧氣聚攏在一起?;疑难诸澏吨霈F(xiàn)。它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穿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衣服,和我做著一模一樣的動作。
“你知道嗎?你毀掉了這一切。”我說。
“你知道嗎?你毀掉了這一切。”它說。
灰色的妖怪悲傷地笑了笑,重新縮回那一點點灰色的霧氣里,鉆進了我的心臟。從那以后,我的心變得極為孱弱,稍微跳快一點就會感到難以忍受的刺痛。每次我閉上眼睛,眼前總會浮現(xiàn)兩幅畫面。一副是關(guān)耳抓住我的手,噙著淚水說我喜歡你的畫面;另一幅是在昏暗的夜色下,他們兩人并行遠(yuǎn)去的畫面。我不知道哪一幅畫面才是真實的。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是現(xiàn)在屋子空了,坐在我身邊的關(guān)耳、及腰長發(fā)、黑色的冷硬的人群、混亂的嘈雜聲、窗外的雨、灰色的妖怪都消失不見,甚至于光和水也從這里逃逸了。我坐在一整片空曠冰冷的真空里,無法呼吸。
月亮出現(xiàn)了。森冷的月光照亮一地的眼淚。在那些淚水里,有上帝的,有關(guān)耳的,也有我剛剛流下的新鮮的淚水。它們因為被月光照到,都結(jié)成了冰,滑倒了一只路過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