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Flamenco Song
蕾米莉亞·斯卡雷特坐在長長的雅間沙發(fā)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放在桌上的高腳杯中琥珀色的液體。
保持著近乎僵硬的動作,蕾米只是靜靜地盯著面前的酒杯,思緒不知道飄散在何處。
或許是在預知吧,又或許,只是最單純的妄想呢?
沒有人知道蕾米在想什么,但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只等了一會兒,卻又等了很久很久了。
一直以來,她都在想象著這個等待的場景,或者說,自從那個夜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象著這個情景。
蕾米曾經無數次地設想過,如果在故事的最開始,自己就和紅白的少女在一起,是不是,也不會走到今天的這一步?
又或許,芙蘭的死,讓她和靈夢,都變成了一無所有的存在?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頂著博麗之名的少女,遍體鱗傷地走在沒有人可以走,甚至沒有人會去走的路上,她恐懼著,卻又被逼迫著,一點一點地親手把自己的世界撕碎。
也撕碎了所有人的世界。
不過,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
這樣想著的少女,閉上了眼睛,包間門關閉的沉悶響聲在身后響起,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澄澈的眸子中,已經映出了另一個少女的身影。
蕾米莉亞·斯卡雷特伸出手,她花了點力氣才夠到放在桌子中間的那瓶白蘭地。隨之取過放在一旁的高腳杯。
“你還習慣么,用這種杯子喝酒?!?/p>
“要喝的是酒,又不是杯子?!?/p>
蕾米莉亞突然笑了,因為對面少女的回答讓她突然安心了下來,又或者,她并不能很快適應,這曾經無比熟悉的感覺。
“可惜的是,這個世界那些料理都難吃的要死。”
“沒錯,完全。”
晃動著酒杯,靈夢淺抿了一口就轉移了話題,蕾米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幻想鄉(xiāng)的日式料理,不過即使是從歐洲來的吸血鬼,也并不能完全接受幾乎被咖啡完全代替的紅茶。
“不過說到底,酒這種東西不過是酒而已,稱之為酒的原因,不過是乙醇和水混合的緣故,至于香料,或者其他的天然……人工添加劑,都不重要。”
“就像這個世界,重要的只是我們,這是一場游戲,NPC都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是玩家,也就是我們必須勝利——也就是離開這個世界。”
蕾米莉亞輕聲說出靈夢接下來將要說出的話,而靈夢依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杯子,同樣靜靜地讓蕾米莉亞說出自己的看法。
“至于世界的目的……等我們醒過來再去尋找也不遲,對吧?”
“你不明白,蕾米。”
靈夢將杯子舉到嘴邊但是卻沒有去品嘗琥珀色的液體,蕾米莉亞所說的,和自己接下來想要說的東西沒有任何差別,這種詭異的對話多少會有點讓人不適,但也許,這是另一種比較不那么尷尬的自白也說不定。
“我們都會去想,這個世界,這個游戲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恰恰,黑幕也許也希望我們這樣想不是么?我只知道,一個游戲沒有了玩家,就必須被中斷,僅此而已。”
“最簡單粗暴的選擇,真是符合你的作風?!?/p>
“那是因為,越早結束這一切的話,就會越少有人感到痛苦?!?/p>
靈夢的回答沒有任何地遲疑,她看著對面的吸血鬼,毫不避讓對方的目光,等待著對面的少女說出最后的那句話。。
“因為……只要所有人都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從所有意義上來說?!?/p>
蕾米莉亞念叨著,然后直起身,抓過桌上的酒杯,一口灌下了大半杯,然后趴在桌上,纖弱的身軀向前探出。
“好久沒有開宴會了呢?!?/p>
“也好久,沒跟你比拼過酒量了不是么?”
“哦?難道紅魔館之主,要試試我的酒量?我的記憶里很少敗給你哦。”
不甘示弱一般,靈夢也干了那杯剛倒進去不久的白蘭地。
“我是博麗的巫女,自然不會輸給你?!?/p>
“這種東西,可和軟綿綿的清酒不同哦?!?/p>
蕾米莉亞扯過一旁扔在沙發(fā)上的背包,伏特加厚厚的金屬瓶子砸在桌上,發(fā)出了沉悶的聲響。
“說起來,你可真輕?!?/p>
靈夢將手中灌空的伏特加酒瓶扔到一邊,
“我不過是隨口提了一句,頭暈有點想吹吹風而已,誰知道你就拽著我跳到這么高的地方?!?/p>
靠在一旁廣告牌下面的蕾米莉亞毫無風度地抱著另一瓶同樣的波蘭精餾伏特加大口大口地灌著,就仿佛是一個剛剛從沙漠中脫困的幸存者一樣。
然后,吸血鬼公主就毫無懸念地被九十六度的乙醇溶液嗆到了。
“酒量不行就不要死撐了,暈了的話可沒人背你回去了哦?!?/p>
“你是在說咲夜么?”
“不管在哪里,星空都是一個樣子的呢……”
靈夢靠坐在支撐廣告牌的鏤空鋼筋塔腳下,在這沒有燈光照耀的廣告牌背面,仰著頭,目光飄向遙遠的星空。
“是啊,只要你去看,它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蕾米莉亞靠在靈夢肩頭,纖白的手指攥著一個空了的伏特加酒瓶,遲遲不愿松開。
靈夢收回目光,卻沒有去看靠在自己肩頭的少女,她將目光投向地平線的方向,在那里,漆黑一片的倫琴空間仿佛是要將一切吞噬的黑洞。
故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一切的一切……
“那里要拆除了……早苗死后,準確地說是早苗消失后,定期檢測倫琴空間的小組就再沒發(fā)現任何輻射的痕跡。事到如今,你還不承認,我們留給這個世界的刻痕么?”
蕾米詢問著,她被酒精染成潮紅的臉上,帶著介于興奮和后怕之間的微妙表情。
“承認了又有什么意義么?”
靈夢的表情卻是嚴肅而淡然,雖然臉上泛著和吸血鬼相似的潮紅。
“飛鳥不會在乎自己的腳下的大地,游魚不會在乎自己的身后的軌跡,作為棋子的我們,又有什么權利去回顧我們給棋盤留下的痕跡。”
“真是冷漠的回答啊……比幻想鄉(xiāng)還要冷漠……”
蕾米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蜷了蜷身子,抿了抿嘴。
“可是……即使是這樣,痕跡依然還是存在的不是么?這不僅僅是我們給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而是我們一直以來,存在過的痕跡,甚至包括幻想鄉(xiāng)的那些,你都打算拋棄么?
你就真的能夠繼續(xù)這樣傷害下去么,把自己的心靈封閉起來,用名為大義的包袱……”
“你不會明白的,蕾米?!?/p>
蕾米輕聲地陳述被靈夢用同樣的溫柔打斷了,靈夢輕輕伸出手,撫摸著蕾米莉亞那淡藍色的短發(fā),仿佛只是在講述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故事。
“在那個時候,我只能感覺著八云紫發(fā)出的氣息,這是異變,是的,這是我心中唯一的念頭,我必須找到八云紫,我必須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但是當我找到八云紫的時候,恰恰是咲夜將匕首從紫的胸膛拔出來的時候?!?/p>
“事到如今,你還認為,咲夜殺得了紫?”
“恰恰相反,我越來越相信,咲夜能夠殺掉她,因為在這個世界里……
你看到我的力量了,這不是幻想鄉(xiāng)該有的力量,就算沒有符卡規(guī)則,這種力量也不對……也……”
“沒有符卡規(guī)則的時候,你不是恰恰是無敵的么?”
“但是我相信,現在的你能夠殺掉我……”
靈夢閉上眼睛,“你們,能夠殺掉我,我并不是無敵的,在這個世界里?!?/p>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從來都不想殺掉你,甚至被你殺掉的人……那些……包括咲夜,包括……芙蘭……”
提到自己妹妹的時候,蕾米的聲音出現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
“但是同樣的,當咲夜死的時候,她有沒有問過我是否想要那樣做?”
蕾米輕輕嘆了一口氣,在來到這個世界后,她甚至沒有來得及見到這個忠實的女仆一面。
“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嗎,咲夜的那個眼神……那個人類的眼神讓我恐懼……不僅僅是她殺了八云紫,而是死亡對她來說是一種……最徹底,最完美的幸福你能明白嗎……”
“蕾米,你恨我么?”
“原來,你還在乎我是不是恨你?!?/p>
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滴在自己的臉上,蕾米依然閉著眼睛,半開玩笑似地回答,
“我不知道該恨誰,我甚至不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中扮演的角色——和你們都不一樣,
只是我所確信的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們真的,不需要繼續(xù)這樣以命相搏……不需要再給彼此制造傷痕?!?/p>
“然后就活在這個夢境中,永遠逃避著不去醒來么?”
“至少,符卡規(guī)則不是還存在么?若我們想的話,未必不能……”
“事實是,這是不可能的了?!?/p>
靈夢搖搖頭,卻一直沒有伸手去擦自己的眼淚。她的語氣終于不再是波瀾不驚,但是取而代之的悲哀,卻讓人更加傷感。
“規(guī)則是活著的人創(chuàng)造的,出于對生命的敬畏或者別的什么原因,活著的人們?yōu)榱死^續(xù)活下去而創(chuàng)造出了規(guī)則,但是慢慢地,卻又會認為規(guī)則就是萬能的,規(guī)則不能取代一切,你覺得,如果我提出的要求是,符卡規(guī)則失敗的一方必須自殺,會有人接受我的規(guī)則么?換言之,這種規(guī)則,和沒有規(guī)則又有什么區(qū)別,難道不是更加的殘酷么?”
“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辦法么?”
蕾米莉亞沉默了許久。
“我能做的……只有讓每一個同伴有尊嚴的去死,而不是在這個游戲里,被那個黑幕玩弄著,迷失在這個該死的夢境一樣的世界里。”
“原來,死亡也能出于善意?!?/p>
“善意么……呵呵……哈哈……”
面對著蕾米的感嘆,靈夢終于笑了,苦笑,很放肆的苦笑。
“世間的一切,都是出于善意,但是說到底也不過是自私自利罷了……”
“若是這么想,這個世界未免太過嚴苛了不是么?”
蕾米莉亞緩緩直起腰,離開了靈夢的肩頭,她站起來,有點搖晃著向著天臺的邊緣走去,月光下那團漆黑無比的廢墟仿佛也在她眼中清晰了一些。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的哲學,才是不能相容的吧,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去做自己的事情吧?!?/p>
蕾米莉亞轉過身雙手背在背后,輕點著腳尖,臉上卻突然露出了笑容。
“明天的話,我會盡全力的?!?/p>
在蕾米那無法用期盼掩飾悲傷的目光中,靈夢緩緩站起,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走到蕾米面前,然后猛然伸出手,一把摟住了她的腰。
還沒有等到蕾米反應過來,兩人的唇就已經輕輕碰觸在了一起。
“這是我在幻想鄉(xiāng)欠你的,先還上利息,如果我們能回去的話……”
“我也會盡全力的……盡全力,給你一個完美而有尊嚴的死亡?!?/p>
靈夢的話還回響在耳邊,但是蕾米的面前,除了那依然有點寒意的微風外,卻什么都沒有了。
嘴唇上依然有著殘留的觸感,但是吸血鬼少女卻在這個瞬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
她想要說什么,但是最終放棄了。
因為一切都已經足夠了。
因為即使面對的是死亡,也已經沒什么好怕的了。
“你還好吧?!?/p>
蕾米莉亞的淚痕已經被洗掉,因為并沒有哭泣太久,所以眼睛也沒有腫。
關上車門的那一刻,八云藍掐滅了煙頭,然后將它丟出窗外,冷淡地詢問。
“沒有問題,明天是什么天氣?”
回答了九尾策士的提問后,蕾米靠在后座寬大的座椅上,仿佛是隨口一問。
“大晴天呢。”
“真好,我最討厭,在下雨的日子去見她了。”
“衣玖……明天,是和靈夢了斷的日子吧?!?/p>
天子有點費勁地抬起手,按住了正在削第十三個蘋果的衣玖的手,不知道是因為這個手勢還是這句話,衣玖的手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削了一長串的蘋果皮無聲地斷裂,落在了衣玖的腿上。
“不用瞎猜,是雛告訴我的,其實……你今晚過來也是為了告訴我吧?!?/p>
“不用擔心啦,長女大人,我可是不止一次從靈夢手里活下來過呢?!?/p>
衣玖將削了一半的蘋果放進床頭的盤子里,將被切斷的果皮也撿起來丟進垃圾桶,自然地握住了天子的手。
“早說過了,叫我天子?!?/p>
衣玖抱歉地笑笑,天子微微轉過頭,似乎是不太敢注視衣玖的目光。
“其實,我是想給你說對不起的?!?/p>
“呃……怎么了?”
衣玖反而被天子的開場白弄得有點錯愕。
“我不該這么拼命地和小町……戰(zhàn)斗的……”
“這并沒有什么啊……”
衣玖苦笑著搖了搖頭,似乎不知道說什么好,照理來說,為了這種小事道歉完全不是天子的風格。
“我做了一個夢,衣玖……我夢見你……”
天子咬了咬牙,藍色的長發(fā)在白色的床單上微微劃過,她轉過頭,但是眼神卻依然逃避似地飄忽著,卻突然鎖定在了天花板上。
“外面在下雨嗎?”
“沒有啊……天子?!?/p>
看著沒頭沒腦地提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的天子,衣玖只是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
“呼……”
明顯松了一口氣的天子放松身體,露出自嘲的表情。
“雖然說過很多次……但是真的……衣玖,我還是想說,謝謝?!?/p>
衣玖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天子依然有點蒼白的面龐,安靜地握著她的手。
“在快死的時候,在被妹紅扛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很傷心呢。
然后我就想,如果你死了,我會怎么樣,我該怎么面對這個世界,然后……我就不敢再想下去,再然后……我就告訴自己絕對要活下去……絕對不能再犯傻了。”
“噗——”
衣玖輕輕笑著,憂傷一閃而過,完全沒有被天子發(fā)現。
然后,龍宮使側過頭,微笑地看著天子,低聲開口。
“天子大人能有這種想法,真是太好了?!?/p>
“可是……”
天子抬起左手,捂住自己的額頭,長長嘆了口氣。
“芙蘭還是死了不是嗎?到頭來,我還是什么都沒能做到……”
“我認識的天子大人,可不是這么容易就氣餒的呢?!?/p>
“哎?”
“相信自己存在的意義,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情,相信只有繼續(xù)奮斗下去才能獲得的美好的未來……這不是天子大人一直以來的信條么?”
衣玖不自覺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天子轉過頭,注視著龍宮使盈盈笑意的面龐,臉色微微地泛起了一絲潮紅。
“我……其實也不是那么樂天啦……”
“所以,說到底,不用懼怕未來不是嗎,不管失去什么都要堅強地活下去,都要貫徹自己的信條,這才是我認識的天子大人,讓我……為之驕傲的天子大人啊。”
“我認識的衣玖……嘴才沒有這么甜呢!”
天子的左手按在微微發(fā)燒的額頭上,眼睛一閉側過頭去。
“就知道嘮嘮叨叨,現在還加上了恭維和裝神秘屬性,真是受不了你。”
“呵呵……那就請大人贖罪了?!?/p>
輕輕吻了吻天子的手背,龍宮使將對方的胳膊放回原位,然后給對方小心地蓋好被子,那一瞬間,看著面前的少女一點一點長大的衣玖,心里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太晚了,早點休息吧。”
“嗯……”
天子皺了皺眉頭,欲言又止,但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目送著衣玖轉過身,走出了病房的大門。
“一切都準備好了吧?!?/p>
電子門合攏的瞬間,永江衣玖扣上帽子,接過靠在門外的雛手中的文件夾,一同遞過來的,還有一個小小的手表型儀器。
“準備妥當了,既然你已經決定,我也沒辦法再阻攔你,不過,你確定要帶上這東西嗎?”
將手里的東西交給衣玖,雛有些猶豫著,緩緩地拿出了一根銀色的針管。
“我知道還沒有測試過,但是總比沒有強?!?/p>
龍宮使端詳了一下銀色的針劑,裝進兜里,然后將儀器套在手腕上,衣玖深深地吸了口氣。
“明天一切都交給八云藍處理,萬事小心,不要太沖動,事不可為的話,不要勉強?!?/p>
“嗯?!?/p>
“……如果我回不來,最后的命令就是一定要保護天子周全。”
“說得好像你已經死定了一樣?!?/p>
雛擠出一個笑容,整天將微笑掛在臉上的少女,此時卻笑得有點走樣。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呢?!?/p>
沒有回答對方的話語,將文件夾在腋下,長風衣的龍宮使,淡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