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11)
作者:劉慈欣
第25章 芯片毀滅
戰(zhàn)爭拖延下去,又一個秋天來到了。人們漸漸適應了戰(zhàn)時的生活,防空警報和食品配給,就像以前的音樂會和咖啡館一樣,成為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一部分。
我則全身心地投入龍卷風防御系統(tǒng)地研制,這個項目也由高波領導的雷電研究所承擔。工作十分緊張,一時忘記了別的事情。但有一天,這似乎遙遙無期的戰(zhàn)時平衡終于被打破了。
這天下午三點半左右,我正同雷電所和軍方的幾名工程師討論艦載高能微波發(fā)射器的一些技術細節(jié),這種設備可以發(fā)射出功率為10億瓦左右、頻率在10到100赫茲的高度聚焦的微波束,而這個頻譜內的微波能量能被水分子吸收。幾個這樣的微波束加在一起,照射的區(qū)域能量強度約為每平方厘米1瓦,和微波爐中的能量強度差不多,可以有效加熱“卵”中的下沉冷氣團,將其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這種設備與大氣光學探測系統(tǒng)一起,構成了對龍卷風武器的有效防御。
這時,突然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很像一陣急驟的柄報答在地上發(fā)出的噼啪聲,這聲音從外面由遠而近迅速蔓延過來,最后竟在室內響起,我們周圍噼啪聲四起,最近的一聲居然是在我的左胸口響起!與此同時,周圍的電腦發(fā)生了一件奇異的事情:有許多小碎片穿過主機完好無損的外殼四下飛散,細看發(fā)現(xiàn),那些碎片竟然是一個個完整地cpu、內存條和其他芯片,,這些飄浮的芯片一度在空氣中達到十分稠密的程度,我揮了下手,有好幾個芯片碰到了手臂上,使我得知他們不是幻影,但隨后,這些飄浮的芯片紛紛拖著尾跡消失,空氣中很快變的空無一物了。電腦屏幕都發(fā)生了急劇變化,或者出現(xiàn)致命錯誤的藍屏,或者變黑。
我感到左胸有一陣燒灼感,伸手一摸,發(fā)現(xiàn)裝在上衣口袋中的手機已經發(fā)燙,我趕緊把它拿出來,周圍的人也在做著同樣的動作。我們拿出的手機都冒出一股白煙,我把它拆開來,一小股白灰彌漫開來,里面的芯片已被燒毀了。我們接著拆開周圍的幾臺電腦,它們的主板上,都有近三分之一的芯片被燒毀,一時間辦公室中彌漫著芯片燒成的白灰和一種怪味。
緊接著,剩下的電腦屏幕和燈都黑了下來,停電了。
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遭到了以芯片為能量釋放目標的球狀閃電的襲擊,但有一點不對:這附近的建筑中都是研究單位,芯片密集,球狀閃電釋放的能量衰減應該是很大的,所以它的作用半徑不應超過一百米,在這樣的距離上,可定能聽到它釋放能量時無一例外發(fā)出的爆炸聲,對于像我這樣由于大量接觸球狀閃電而變得異常靈敏的耳朵,甚至可以聽到它飄行時發(fā)出的聲音,但剛才,我除了芯片被燒毀時發(fā)出的噼啪聲外什么都沒聽到,所以我?guī)缀蹩梢钥隙ǜ浇鼪]有球狀閃電的出現(xiàn)。
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定受打擊的范圍。我拿起桌上的電話,發(fā)現(xiàn)它已經不通了,只好同幾個人一起下樓去觀察。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研究所的兩棟辦公樓和一間雷電實驗室中的芯片都遭到了打擊。我們到目前為止所指的破壞范圍,至少需要幾十個球形閃電才能做到,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哪怕一個的蹤影。
緊接著,高波派了幾個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外出了解情況,我們其余的人在辦公室里焦急地等待著。在雷電所里,只有我和高波知道球狀閃電武器的事,我們倆不時交換一下眼色,內心比別人更加惶恐。那幾個年輕人在半小時之內都先后回來了,他們一個個神色驚恐,看上去像見了鬼,他們都騎出去了三到五公里的距離,所到之處,電子芯片都無一例外遭受到這種神秘力量的打擊,被燒毀的比例也一樣,都是三分之一左右。他們不敢再向前走了,都不約而同地回到所里匯報情況。對于沒有手機和電話的狀況,大家一時都很不適應。
“如果敵人真有這種魔鬼武器,我們可真沒救了!”有人說。
我和高波又交換了一下眼色,心中一片茫然:“這樣吧,把所里的四輛汽車向四個方向開出去,在更大的范圍內看看情況?!?/p>
我開著一輛車向東穿過市區(qū),一路上,看到所有的建筑內部都是黑的,人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外面,神色緊張地談論著,很多人的手里還拿著顯然已毫無用處的手機??吹竭@情形,我不用下車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還是下了幾次車,主要是向人們了解是否有球狀閃電的跡象,但人們無一例外都沒有看到和聽到。
出了市區(qū),我仍將車不停地向前開,一直開到一個遠郊的小鎮(zhèn),在這里,雖然也停電,但恐慌的跡象比失去要少許多。我的心中涌現(xiàn)了希望,希望已經到了破壞圈的邊緣,或至少看到破壞減輕的跡象。我將車停在一家網吧的外面,急不可待的沖了進去。這時已是黃昏,停電的網吧里很黑,但我立刻嗅到了那種熟悉的焦味。我抓起一臺來到外面,拆開,細細察看它的主板。在夕陽的亮光中我看到,主板上包括CPU在內的一些芯片消失了。主板從我的手中掉到地上,砸到了我的腳面,我沒感覺到疼,只是在深秋的涼風重重地打了個寒戰(zhàn),立刻上車返回。
我回到所里不久,另外三輛車也回來了,其中走得最遠的一兩沿高速公路行駛了一百多公里,所到之處都發(fā)生了與這里一樣的事。
我們急切地搜尋著外部的消息,沒有電視和網絡,也沒有電話,只有收音機可用了。但那些豪華的數(shù)字調諧收音機都是由集成電路芯片驅動的,無一例外都成了廢物。好不容易在傳達室的一位老收發(fā)員那里找到一臺能用的老式晶體管收音機,收到了聲音質量很差的南方幾個省份的播音臺,還有兩三個英語臺,一個日語臺。直到深夜,這些電臺中才漸漸有了關于這場離奇災難的報道,從這些支離破碎的報道中,我們了解到以下的情況:
芯片的破壞區(qū)是以西北某地為圓心,半徑為一千三百公里的一個圓形區(qū)域,波及三分之一的國土,面積之大令人震驚。但芯片的破壞率從圓心向外呈遞減趨勢,我們這座城市位于這個區(qū)域的邊緣了。
在以后的一個星期,我們生活在電力出現(xiàn)前的農業(yè)社會里,日子變得艱難起來。水要用罐車運來,每人得到的配給量只勉強夠飲用,晚上只能用蠟燭照明。
這段時間,關于這場災難的謠傳多如牛毛,在社會上和媒體上(如今對于我們來說只限于廣播電臺)流傳最廣的解釋都與外星人有關,但在所有的謠傳中,沒有一種提及球狀閃電。
從這些雜亂的信息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場打擊不太可能使敵人發(fā)起的,他們顯然也和我們一樣迷惑,這讓我們多少松了一口氣。這段時間,我設想了上百種可能性,但沒有一個能使自己信服。我肯定這一切與球狀閃電有關,但同時又肯定它不是球狀閃電,那是什么呢?
敵人的行為也多少令人費解,在我們的國土上遭受如此打擊,已基本失去防衛(wèi)能力的時候,他們的進攻卻停止了,連每天例行的空襲都消失了。世界媒體對此有一個比較令人信服的解釋:面對如此強有力的、可以輕易摧毀整個文明世界的未知力量,在沒有搞清楚之前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倒使我們度過了自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最寧靜的一段時光,盡管這種寧靜中包含著不祥和肅殺。由于沒有電和電腦,整天無事可干,人們心中的恐懼也無從排遣。
這天晚上,外面下起了寒冷的秋雨,我一個人坐在宿舍陰冷的房間里,聽著外面的雨聲,感到無邊的黑暗籠罩了外面的一切,在整個世界上我面前這束搖曳不定的燭苗是唯一的發(fā)光體。無邊的孤獨壓倒了我,自己這不算長的人生像電影一樣在腦海中回放著:核電廠中那副由孩子的灰燼構成的抽象畫、丁儀放在空泡中的棋盤、夜空中長長的電弧、風雪中的西伯利亞,林云的琴聲和衣領上的利劍、泰山的雷雨和星空,大學校園里的時光,最后回到了那個雷雨中的生日之夜……我感覺自己的人生之路轉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起點,只是雨中不再有雷聲,面前的蠟燭也只剩下一枝了。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沒等我起身去開,人已經推門進來,他脫下淋濕的風衣,瘦長的身軀因寒冷而哆嗦,當我在燭光中看清了他的面孔時,驚喜地叫了起來。
來者是丁儀。
“有酒嗎?最好是熱的?!彼舷卵来蛑鴳?zhàn)說。
我遞給他半瓶紅星二鍋頭,他把瓶底放在蠟燭上熱著,但很快不耐煩起來,揚起瓶子猛灌了幾大口,抹抹嘴說:
“不說廢話了,我講講你想知道的事兒吧?!?/p>
海上伏擊
以下是丁儀講述的我離開球狀閃電研究基地后發(fā)生的事。
由于核電廠行動的極大成功(至少從戰(zhàn)術角度看是這樣),被漸漸冷落的球狀閃電武器又開始得到重視,并追加了大量投資。這些投資主要用于收集專門攻擊電子芯片的宏電子,對集成電路的高選擇性供給被認為是球狀閃電武器的最大潛力。經過大量的工作,這種十分稀有的宏電子存貯數(shù)量終于超過了五千顆,以能夠形成一個用于實戰(zhàn)的武器系統(tǒng)。
戰(zhàn)爭爆發(fā)后,基地處于極端的亢奮狀態(tài),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球狀閃電將像一戰(zhàn)中的坦克和二戰(zhàn)中的原子彈一樣,是一種創(chuàng)造歷史的武器。他們也熱血沸騰地做好了創(chuàng)造歷史的準備,但來自上級的指示只有兩個字:待命。結果,晨光部隊成了戰(zhàn)爭中最清閑的部隊。開始,人們認為統(tǒng)帥部可能是要把這種武器用在最關鍵位置,但林云通過自己的渠道很快了解到這是在自作多情,總參謀部對這種武器的評價不高,他們認為,核電廠行動是一個特例,并不能證明該武器系統(tǒng)在戰(zhàn)場上的潛力,各個軍種都對這種武器在戰(zhàn)場上的投入沒有太大興趣。果然,研究的投資再次中止了。
珠峰航母戰(zhàn)斗群被摧毀后,基地又處于一種極度痛苦的焦慮狀態(tài),人們都認為,另一種新概念武器已經顯示了它的巨大威力,對球狀閃電武器仍持這種態(tài)度是不可理解的。他們都覺得這種武器是目前扭轉戰(zhàn)局的唯一希望。
林云多次直接找父親為晨光部隊請戰(zhàn),但每次都被冰冷的拒絕了。一次林將軍對女兒說:“小云啊,你對武器的迷戀不應發(fā)展到迷信,應該是自己對戰(zhàn)爭的思考深刻一些、整體化一些,靠一兩件新式武器贏得整場戰(zhàn)爭的想法是十分幼稚的?!?/p>
講到這里,丁儀所:“作為一個技術崇拜者,我的唯武器傾向其實比林云還重,也堅信球狀閃電能夠決定戰(zhàn)爭的結局。當時,我把統(tǒng)率部隊球狀閃電武器的態(tài)度看成是不可理喻的思想僵化,并同基地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對此很惱火,但事情的發(fā)展最終證明了我們的幼稚?!?/p>
事情終于有了轉機,基地和晨光部隊接到命令,將對進入近海的航母艦隊進行一次試探性攻擊。
在南海艦隊司令部召開了一次作戰(zhàn)會議,到會人員級別不高,顯示上級對這次作戰(zhàn)行動并不重視。作戰(zhàn)會議上作出一個近似于自殺的用漁船鹽湖的奇襲方案。
幾天后,晨光部隊連同全部裝備,分乘三架軍用運輸機在沿海地區(qū)的一個機場降落了。丁儀和林云最先走下飛機,他們看到在兩側的跑道上,殲擊機和轟炸機一架接一架的降落,更遠一些的跑道上,有大量的運輸機降落,從它們那寬大的機身后部吐出一群群穿著迷彩服士兵和一輛輛坦克,更多等待著降落的機群在空中盤旋,,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遠處的公路上,軍用車輛的鋼鐵洪流在塵土中不停奔流著,看不見首尾。
“已經開始部署反登陸作戰(zhàn)了?!绷衷粕裆鋈坏卣f。
“球狀閃電會使他沒必要?!倍x安慰她說。
講到這里,丁儀說:“當時我說完那話,林云看了我?guī)酌腌?,那完全是一個找到安慰的小女孩兒的神情,我有一種很好的感覺,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僅是一個思想者,還是一個強有力的男人?!?/p>
“你真地認為,在精神力量上自己比林云更強有力嗎?”我好奇地問。
“她也有脆弱之處,甚至可以說很脆弱。自從珠峰號被擊沉,江星辰陣亡后,這種脆弱越來越多地在他身上表現(xiàn)出來?!?/p>
第一批雷球機槍到達后,立即運往港口,裝上已等候在那里的被征用的漁船。這些漁船都很小,最大的排水量也不超過100噸。每挺雷球機關槍的超導電池都放進船艙,發(fā)射架太長,只能放到甲板上,用篷布或漁網蓋上。所有的漁船上都換上了海軍的舵手和輪機員,他們有一百多人,駕駛這50艘漁船。
清晨,晨光部隊來到出發(fā)的碼頭上,太陽還在地平線下,那50條漁船停在港口中,在晨霧里隨波微微起伏。
在登船前,林云開著一輛敞篷吉普車趕到了,車上放著幾個大迷彩包,她將那幾個包搬下車,打開來,里面裝滿了軍服。晨光部隊在營地就換上了發(fā)著海腥味的漁業(yè)公司的工作服,這些軍服顯然是他們留在營地的。
“林云,你這是干什么?”康明中校問。
“讓戰(zhàn)士們都穿上軍服再套上工作服,作戰(zhàn)動作完畢后立刻脫掉工作服?!?/p>
康明沉默良久,緩緩地搖搖頭說:“謝謝你的好意,但晨光部隊有自己的準則,我們不能被俘,讓船上的海軍同志們穿吧?!?/p>
“中尉以上的軍官另當別論,但執(zhí)行這次任務的戰(zhàn)士都是雷秋機槍的射手,他們知道得很少,關于這事我請示過,上級是默許的,真的,請相信我!”
林云說的也是實情,在晨光部隊訓練初期,按康明的意見是要訓練多面手,既能使用又能維護雷球機槍,但遭到林云的堅決反對,她極力主張將武器操作和技術維護人員嚴格分開,后來就照她的意見執(zhí)行了。對于雷球機槍的射手,不準拆卸武器,沒有任何機會接觸到武器的原理和人和有關技術信息,只管使用。甚至直到現(xiàn)在,所有的射手都不知道他們發(fā)射的是球狀閃電,只以為是指揮官向他們介紹的一種電磁輻射彈?,F(xiàn)在看來,林云這樣的做法不只是出于保密需要,實在是用心良苦。
“這樣的任務,在現(xiàn)代作戰(zhàn)中已經很少見了,如果攻擊失敗,只要能及時銷毀武器……我們真得不能對戰(zhàn)士們要求更多了。”林云真誠地說。
康中校由于了幾秒鐘,對部隊一揮手:“好吧,立刻穿上軍裝,快些!?”說完他轉向林云,把一只手伸給她,“林少校,謝謝”
“從這件事上,你也能看出林云的脆弱之處?!倍x講到這里時說。
十分鐘后,這50艘漁船陸續(xù)開出了港口,這看上去是一幅典型的清晨出漁的圖景,誰也不會想到這些簡陋的小漁船要去攻擊這顆星球上最強大的艦隊。
戰(zhàn)爭史上的輝煌時刻似乎已經到來。
但就在第一批球狀閃電即將飛抵目標之際,它們的彈道突然被無形的巨手彎曲了,那些球狀閃電或者向上射入空中,或者向下掉入大海,或者向兩側飛去,從目標的艦首或艦尾遠遠地飛過,而這些球狀閃電在飛至相鄰的軍艦時,會再次改變方向。仿佛艦隊中的每艘軍艦都站在一個巨大的球狀閃電無法穿透的玻璃罩中。
“屏蔽磁場!”
這時康明腦海中的第一個反應,這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球狀閃電武器研制者噩夢中的東西,現(xiàn)在終于變成了現(xiàn)實。
“全體攻擊部隊,停止射擊!銷毀武器!”康明大聲命令。
一名晨光部隊的上士按下了雷球機槍上的那個紅色按鈕,然后與其他人一起把它從船上推下海去。時間不長,聽到水下傳出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海面滾出的浪涌使船搖晃起來。這是作為機槍能源的超導電池短路后發(fā)生的爆炸,其威力相當于一顆深水炸彈,雷球機槍現(xiàn)在已在水下被炸成碎片了。
從所有漁船上射出的球狀閃電串同時中斷了,艦隊上空飄行著大群失去目標的球狀閃電,它們拖著的尾跡在空中指出了一幅發(fā)光的巨毯,球狀閃電發(fā)出的聲音也有整齊劃一的呼嘯變成了雜亂的蜂鳴,仿佛是一片凄厲的哀鳴。
康明看到了驅逐艦上艦炮的閃光,但它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看到的,當炮彈擊中指揮船時
,他正看著遠處的海面,那些落入海中的球狀閃電仍在水中幽幽地亮著,像發(fā)光的魚群。
艦炮密集地響著,艦隊兩側的海面上,夾帶著漁船碎片的高大水柱此起彼伏,當三分鐘后射擊停止時,五十艘漁船全部被擊沉,這些船太小了,大部分不是沉沒,而是被大口徑炮彈直接炸成碎片。
球狀閃電以電磁輻射形式發(fā)散自己的能量,很快相繼熄滅,電離的空氣在地艦隊上方形成一個熒光華蓋,而海面則因球狀閃電的電磁輻射而覆蓋了一層白蒙蒙的水蒸氣。有幾棵長命的球狀閃電在空中漸漸飄遠,像隨風而去的幾個凄涼的幽靈。
敵人是如何得知球狀閃電武器的存在,并建立起相應的防御系統(tǒng),到現(xiàn)在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一些零星的線索:一年前在南方的試驗靶場,雷球機槍射出的球狀閃電在失去我方觀察者后仍未進入量子態(tài),說明已有其他觀察者;核電廠行動幾乎可以肯定是球狀閃電武器秘密的另一次泄漏(當然也不能就此認為這次行動是錯誤的)。敵人不太可能知道球狀閃電的基本原理核武器的技術細節(jié),但他們也同樣多年研究過這種自然現(xiàn)象,甚至還可能像西伯利亞3141項目那樣進行過大規(guī)模的應用研究,所以推測出那些零星的情報中顯示的是什么東西也并不困難,而電磁場能夠對付球狀閃電產生作用,也是學術界早就知道的事,與球狀閃電的本質無關。
在回研究基地的運輸機上,林云抱著鋼盔蹲坐在機艙黑暗的一角發(fā)呆,她那本來就纖細的身軀縮成一小團,像一個在寒冷的曠野中迷路的小女孩兒,看上去是那么孤獨無助。丁儀看到她,頓生憐憫之心,就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安慰地說。
“其實,我們的成果還是很偉大的,通過宏電子,我們可以從宏觀上看到物質最深的秘密,這在原來只有進入微觀世界才能看到,與這項成果相比,球狀閃電的軍事用途真是微不足道……”
“丁教授,被球狀閃電燒毀的人是處于量子態(tài)嗎?”林云打斷丁儀的話沒頭沒腦地問。
“是的,怎么?”
林云把下巴支在放在膝蓋上的鋼盔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前方:“您說這是有可能嗎?”
“理論上……也許有吧,但概率太小了,在現(xiàn)實中不可能發(fā)生?!?/p>
“那就是有可能了。”林云喃喃地說。
“什么?”
“丁教授,我可以再乘一艘小漁船接近敵人的艦隊”
“……干什么?”
“在那里用球狀閃電把自己燒掉,那樣我不就變成量子戰(zhàn)士了嗎?”
“你在胡說些什么?!”
“您想啊,量子態(tài)的我可以潛入航母,敵人不可能發(fā)現(xiàn)我,因為他們一看到我,像您說得那樣,我的量子態(tài)就坍縮了。航母上有大的彈藥庫,還有幾千噸的燃油苦,只要找到這些地方,我就能很輕易地摧毀航母……”
“林云,我發(fā)現(xiàn)這次失利讓你變成小孩子了?!?/p>
“我本來就不大。”
“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到基地還有兩個小時,睡一會兒吧?!?/p>
“我說得沒有可能嗎?”林云從鋼盔上轉過頭看著丁儀,那目光像是在祈求什么。
“好吧,那我告訴你量子態(tài)究竟是怎么回事;量子化的你,哦,假設你已經被球狀閃電燒掉了,只是一團概率云。在這團云中,你的一切都是不確定的,你并沒有決定自己在哪里出現(xiàn)的自由意志,在概率云中的什么位置出現(xiàn)、甚至出現(xiàn)時是處于生還是死的狀態(tài),都不確定,都要由上帝扔一個篩子來決定。如果在漁船上被燒掉,那么你量子化后的概率云就是以漁船為球心,在周圍的空間中,航空母艦上的彈藥庫和油庫只占很小的比率,你最可能出現(xiàn)在海水里。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真有中百萬大獎的概率,出現(xiàn)在敵人航空母艦的致命部位,你在那里是處于活狀態(tài)嗎?你能在那兒呆多長時間?一小時還是零點兒幾秒?同時,只要有一個敵人,或一臺敵人的攝像機看到你,你就立刻坍縮回概率云球心那一堆灰的狀態(tài)和位置,等待著下一個中百萬大獎的機會,而另一次機會到來時,航母早已跑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地球上可能已經沒有戰(zhàn)爭了……林云,你現(xiàn)在就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兒,看到各種各樣的幻象,你真的需要休息了。”
林云突然扔掉鋼盔,伏到丁儀肩上哭了起來,她哭得很傷心,纖細的身軀在丁儀懷中顫抖著,仿佛要把有生以來的悲傷一下子發(fā)泄出來……
“你能想象我當時的感覺,”講到這里,丁儀說,“我本以為自己是這樣一個人,在理性思維之外的其他感情中能進能退,以前的幾次經歷也證明了這一點。但現(xiàn)在我知道,除了理性外,還有一種東西能占據(jù)一個人的全部身心……我發(fā)現(xiàn)這時的林云真的變小了許多,以前那個向著目標冷酷前進的少校,現(xiàn)在這個脆弱無助的小女孩兒,哪個才是真正的她?”
“也許兩者合起來才是吧,比起你來,我更不懂女性?!蔽艺f。
“江星辰陣亡后,她的心情就很壓抑,這次失敗已經突破了她的精神所能承受的極限?!?/p>
“她這種狀態(tài)不太好,你應該與她父親聯(lián)系?!?/p>
“看你說的,我怎么能同那么高級別的人聯(lián)系上?”
“我有林將軍的電話,是他親自給我的,托我照看林云?!蔽野l(fā)現(xiàn)丁儀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沒有用了?!?/p>
丁儀的話讓我驚恐,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一件事:丁儀前面的講述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憂傷之下。
丁儀站起身,走到窗外,默默地看著外面凄冷的雨夜,良久才轉過身來,指著桌上的一空了的酒瓶問我:“還有嗎?”我又摸出一瓶酒,開蓋后給他到了半杯,他坐下來,直勾勾地盯著那個杯子說:
“后面還有事兒,你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的事兒?!?/p>
第26章 弦
這次致命的失敗后,球狀閃電武器的研究和部署工作都停止了,人員也大量調出,雖然機構還沒有取消,但整個基地處于蕭條之中。正在這時,張彬去世了。
“張彬畢竟是國內球狀閃電研究的先驅,我們決定遵照他的遺愿,用球狀閃電為他舉行葬禮。這就涉及到保密方面的問題,由于你已是圈外人了,所以就沒通知?!倍x解釋說。
我輕嘆了一口氣,在這個非常年代,導師的離去對我的觸動也不是太大。
葬禮在研究基地的閃電試驗場舉行,這里現(xiàn)在已雜草叢生,人們在場地的中央清出了一塊空地,張彬的遺體就放在那里。當所有的人都退到一百米的安全距離后,一棵被激發(fā)到很高能量的球狀閃電以很慢的速度從試驗場的一角飛向遺體,它在遺體上空緩緩飄行著,發(fā)出低沉的云樂,仿佛在講述著這個平凡的探索者遺憾的一聲。十多秒鐘后,球狀閃電在一聲巨響中消失,遺體冒出了一縷白煙,覆蓋著的白布塌了下去,下面只剩下很細的骨灰了。
由于基地的工作都停止了,丁儀便回到物理研究所繼續(xù)宏電子的理論研究,他在市里錯過了張彬的葬禮。他見過張彬保存下來的計算稿,其工作量令他震驚。張彬在他的眼里,是屬于那種沒有想象力或機遇去發(fā)現(xiàn)真理的大道,而在泥濘的荒原上終結一生的人,既可敬又可憐。他覺得自己應該到這位先驅者的墓上去看一看。
張彬的墓在八達嶺附近的一個公墓里,林云開車送他去。下車后,他們沿著一條石徑走向公墓,腳下踏著一層金黃的落葉,長城在滿山紅葉的遠方露出一段。又是秋天了,這是死亡的季節(jié),是離去的季節(jié),也是寫詩的季節(jié)。正在落下去的夕陽從兩座山間的縫隙中射下一束光來,正好照在那片林立的墓碑上。
丁儀和林云在張彬簡樸的墓碑前靜立著,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直到太陽完全落下去。
“金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們不能同時去涉足,
但我們卻選擇了,
人跡罕至的那一條,
這從此決定了
我們的一生?!?/p>
林云喃喃地吟起了弗羅斯特的那首詩,聲音像林間的清泉。
“想過再選擇另一條路嗎?”丁儀問。
“有嗎?”林云輕輕地問。
“戰(zhàn)后離開軍隊,同我一起去研究宏電子,我有理論能力,、你有工程天才,我創(chuàng)建理論你負責試驗,我們很可能取得現(xiàn)代物理學中偉大的突破”
林云對丁儀微笑了一下:“我是在軍隊中長大的,除了軍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全身心地屬于別的什么地方,”她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和什么別的人。”
丁儀沒有再說什么,走到墓碑前,把自己帶來的鮮花放到墓碑上。放下花后,他好像貝墓碑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了,遲遲沒有直起腰來,后來索性蹲下來,仔細地察看著,臉幾乎與碑面貼在一起。
“天啊,這碑文是誰起草的?”他驚呼道。
林云感到很奇怪,因為墓碑上除了張彬的名字和他的生卒日期外,沒有別的什么,這也是張彬的遺愿,他覺得自己這一生沒有什么值得總結的。林云走過去察看,立刻經得目瞪口呆:除了那幾個大字外,墓碑上還密密麻麻刻滿了小字,這些小字甚至覆蓋了碑頂和碑的背面,那些小字全是方程和計算公式。仿佛是這塊墓碑被放到有方程和公式組成的液體中津過一樣。
“啊,它們在變淡,在消失!”林云驚叫道。
丁儀猛地推了一把林云:“轉過身去!少一個觀察者,它的坍縮就慢些!”
林云轉果身軀,緊張地搓著雙手,丁儀則伏在墓碑上,開始逐行讀那些細密的碑文。
“它是什么?你看出什么來了嗎?”
“別說話!”丁儀大聲說,同時目不轉睛地讀著。
林云摸摸衣袋:“要不要到車上去找紙筆來?”
“來不及了,別再打擾我!”丁儀說著,以驚人的速度讀著碑文,他的雙眼狠狠地盯著碑面,像要用目光將它刺穿似的。
這時,西方的最后一線天光給墓碑群涂上了一層詭異的藍色,周圍的林地隱沒于一片昏暗之中,剛剛出現(xiàn)的幾顆晶瑩的稀星一眨不眨地懸在蒼穹上,時而有未落的樹葉在微風中激情的沙沙聲,但旋即消失,仿佛被某種力量噓著制止一樣,寂靜籠罩著一切,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同丁儀一起全神貫注地讀著那量子化的碑文。
十分鐘后,丁儀讀完了正面,迅速掃視完碑頂和側面,然后開始讀碑面。天已完全黑下來,他摸出打火機打著,借著火苗的微光疾讀著。
“我去拿手電!”林云說完,穿過排排墓碑間的小道向停車的地方跑去。當她拿著手電跑回來時,看到打火機的火苗已經消失了,她用手電照去,看到丁儀背靠著墓碑坐著,兩腿平伸在地上,仰頭看著星空。
墓碑上,碑文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大理石光潔的平面象鏡子似的反射著手電光。
手電光也使丁儀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他伸手拉住林云,拉著她轉到墓碑后面,指著碑的根部說:“看這兒,留下了一行,非量子態(tài)的,也是碑文中唯一的一行漢字。”林云蹲下去,看到了墓碑根部那一行娟秀的刻字:
“彬,引起F的速度只有‘26.831米/秒,我好怕。”
“我認識這字體!”林云盯著那行字說,她曾不止一次看過張彬留下的那本被球狀閃電隔頁燒毀的筆記。
“是的,是她?!?/p>
“她都刻了些什么?”
“一個數(shù)學模型,全面描述宏原子的數(shù)學模型?!?/p>
“哦,我們真該帶個數(shù)碼相機來的?!?/p>
“沒關系,我都記在腦子里了?!?/p>
“怎么可能呢?那么多?”
“其中的大部分內容我也已經推導出來了,但我的理論體系卡在幾點上,讓她一點就通了。”
“這應該是很重要的突破了!”
“不僅僅如此,林云,我們能找到原子核了?!?/p>
“宏原子核?”
“是的,通過觀測一個宏電子在空間中的運動,借助這個數(shù)學模型,我們就能精確定位這個宏電子所屬的原子核的準確位置。”
“可我們怎么樣才能探測到那個原子核呢?”
“同宏電子一樣,這事情同樣驚人地簡單:我們能用肉眼看到它?!?/p>
“哇……她看上去是什么樣兒?你好像說過,原子核的外形與宏電子的空泡形狀完全不同?!?/p>
“弦?!?/p>
“弦?”
“對,一根弦,它看上去是一根弦?!?/p>
“多長多粗的弦呢?”
“它與宏電子基本處于一個尺度級別,長度大約在一到兩米之間,依原子的種類不同而異,至于粗細,弦是無限細的,它上面的每一點都是沒有大小的奇點?!?/p>
“我們怎么可能用肉眼看到一根無限細的弦?”
“因為光線在它的附近同樣會發(fā)生彎曲。”
“那它看上去是什么樣子呢?”
丁儀半閉著雙眼,仿佛一個剛剛睡醒的人在回憶著剛才的夢:“它看上去,就像一條透明的水晶蛇,像一根無法自縊的繩索?!?/p>
“后一個比喻好奇怪?!?/p>
“因為這根弦已經是組成宏物質的最小單位,它是不可能被剪斷的。”
在回去的路上,林云對丁儀說:“還有一個問題:你已經是國內理論物理的頂峰任務,很難相信幾十年前另一個研究球狀閃電的人碰巧也是。張彬對自己的愛人的評價肯定有主觀因素,鄭敏真的有能力作出那樣的發(fā)現(xiàn)?”
“如果人類生活在一個沒有摩擦力的世界,牛頓三定律可能會在更早的時候由更普通的人來發(fā)現(xiàn)。當你本身已經成為了一個量子態(tài)的宏粒子,理解那個世界自然比我們要容易得多。”
于是,基地開始了捕獲宏原子核的工作。
首先,用空泡光學探測系統(tǒng)精確觀測宏電子在空間中的自由運行狀態(tài),現(xiàn)在知道,宏電子或它被激發(fā)后形成的球狀閃電那軌跡復雜的飄行,實際上是一種不斷的量子躍遷,但在我們的視覺中它的運行是連續(xù)的。運用張彬墓碑上出現(xiàn)的那個偉大的數(shù)學模型,通過對這種躍遷運動各種各樣參數(shù)的復雜計算,就能夠確定宏原子核的位置,如果這個宏電子確實是屬于某個宏原子的話。
首批觀察了10個宏電子的自由運行,它們都是在500米的空中被發(fā)現(xiàn)的。對每個宏電子要連續(xù)觀察半個小時才能得到足夠的原始數(shù)據(jù)。計算結果表明,這10個宏電子中,有兩個是自由電子,其余8個都各自依附一個宏原子核,它們與自己的原子核的間距在300至600公里之間,與丁儀最初估計的宏原子的大小十分接近。其中有3個原子核的位置在大氣層外的太空中,1個在地層深處,4個在大氣層內,其中2個在國境外,境內有2個。于是,研究人員起程去尋找其中的一個宏原子核,它距被觀測的宏電子534公里。
在這戰(zhàn)時狀態(tài),直升機已不可能調用,好在基地擁有捕獲宏電子專用的三艘氦氣飛艇,它們使用方便,飛行成本很低,缺點是速度太慢,即使全速也就和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差不多。
這一天華北地區(qū)晴空萬里,是最好的捕獲時機。向西飛行了四個多小時,進入山西境內,下面出現(xiàn)了連綿的太行山。相對于宏電子而言,宏原子核的位置是相對恒定的,但也是出于慢速的移動中,所以基地必須對那個宏電子進行連續(xù)的監(jiān)測,隨時將計算出的宏原子核當前的位置通知捕獲飛艇。當基地觀測組告知飛艇已到達目標位置后,飛行員打開了飛艇上的光學探測系統(tǒng),模式識別軟件已經進行了修改,將識別目標由圓形改為線段。對宏原子核的定位誤差約在一百米左右,光學探測系統(tǒng)對這一片小空域進行仔細觀察,很快發(fā)現(xiàn)了目標。飛艇微微下降后,飛行員說目標就在駕駛室左前方幾米處。
“也許我們能直接看到它!”丁儀說。除了視力極好的人,一般人很難直接在空中看到宏電子。但據(jù)丁儀說宏原子核的外形在視覺上更清晰一些,且它的移動慢而有規(guī)律,便于跟蹤。
“就在那里?!憋w行員向左下方一指說,向那個方向看,只能看到下面起伏的山脈。
“你看到了嗎?”林云問。
“沒有,我是根據(jù)它的數(shù)據(jù)說的?!憋w行員指指探測系統(tǒng)的顯示屏說。
“再下降一些,以天空為背景看。”丁儀對飛行員說。
飛艇微微下降,飛行員邊操作邊看顯示屏,很快再次使飛艇懸停,向左上方一指:“在那里……”但這次,他的手沒有放下來,“天啊,真有東西!看哪里!在向上移動呢??!”
于是,繼發(fā)現(xiàn)宏電子后,人類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宏原子核。
在藍天的背景上,那根弦隱隱綽綽地出現(xiàn),與空泡一樣,它是透明的,借靠著對光的折射來顯性,如果處于靜止狀態(tài),憑肉眼根本不可能看到,但弦卻在空中不停地彎曲扭動著,這是一種奇怪的舞蹈,變幻莫測且充滿狂放的活力,對觀察者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和催眠作用,以后,理論物理學中多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名詞:弦舞。
“你想到了什么?”丁儀目不轉睛地盯著宏原子核問。
“既不是水晶蛇也不是無法自縊的繩索,”林云回答,“我想到了濕婆,印度教種永恒舞蹈著的神,他的舞一旦停止,世界就會在巨響中毀滅?!?/p>
“很妙!看來你最近對抽象之美敏感起來了。”
“對武器美的關注消失了,感覺中的空白總的有別的東西來填補的?!?/p>
“你馬上會重新關注武器的?!?/p>
丁儀的最后一句話讓林云把目光從機艙外的宏原子核上收回來,奇怪地看了丁儀一眼,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將這根在空中舞蹈的弦與武器聯(lián)系起來,當她重新將目光移向宏原子核時,費了好大勁兒從重新找到它。
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根跳舞的透明弦,居然與遙遠處的一個晶瑩的空泡組成了一個半徑五百多公里的原子!那么有這些原子組成的那個宏宇宙有多大呢?這想象讓人瘋狂!
不過宏原子于對宏電子的類似操作一樣,由于宏電子核中的宏質子帶正電,所以它能夠被磁場吸附,但與宏電子的區(qū)別是,它不能由超導線傳輸。飛艇的艙門打開,一根探桿小心地伸向空中的弦,探桿的頭部安裝著一塊強力電磁線圈。由于宏電子的存在,整個宏原子是呈電中性的,但現(xiàn)在,這艘飛艇是潛入到這個原子的深處,接近電荷還未被中和的原子核,這又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場景。當探桿頭部的電磁線圈接近弦時,它暫時減慢了舞蹈的節(jié)奏,進行了一次旋轉,把自己的一端與電磁線圈對接起來,看上去,它似乎知道自己的哪一端應該與線圈對接。然后,它又繼續(xù)著自己忘情的舞蹈,只是一端固定在線圈上不再移動。
林云和丁儀小心翼翼地講探桿拉回艙內,這動作再一次讓他們聯(lián)想到捕魚。弦在艙內舞動著,它約一米長,像一縷夏日地面上蒸騰的熱汽,使透過它看到的艙壁微微扭曲。林云向它伸出手去,但像那個第一次觸摸宏電子的直升機飛行員一樣,手在半截停住了,不安地看看丁儀,丁儀滿不在乎在揮手從弦的中部掃過,弦的舞蹈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皼]關系,它與我們世界的實體物質不發(fā)生任何作用。”
與林云一齊盯著弦看了半天,丁儀感慨地長嘆了一聲:“恐怖,大自然恐怖啊?!?/p>
林云不解地問:“它又不能被激發(fā)呈球狀閃電,有什么恐怖的?在我看來它是世界上最無害的東西了?!?/p>
丁儀又嘆息了一聲,轉身走開了,他的背影似乎留下了一句潛臺詞:你等著瞧吧。
很快,基地觀測組在距飛艇現(xiàn)在的位置三百多公里處有定位了一個宏原子核。飛艇立刻啟程,三個多小時后在河北衡水上空捕獲了第二個宏原子核。緊接著附近又有三個宏原子核被定位,最遠的一個在四百多公里外,最近的一個只有一百多公里。但現(xiàn)在的問題使飛艇上只配備了兩個電磁線圈,現(xiàn)在每個線圈上已經吸附了一根弦,林云出了個主意,想在一個線圈上同時吸附兩根弦,這樣就騰出了一個線圈用于捕獲新的弦。
“你在胡說什么!”丁儀厲聲喝道,把林云和飛行員嚇了一跳。丁儀接著指指已經吸附有弦的兩根線圈,“我再說一遍,這兩個線圈之間的距離決不能小于5米!聽到了嗎?!”
林云若有所思地看了丁儀幾秒鐘說:“關于宏原子核,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們……比如,你一直不肯對我講墓碑上留下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事關重大,我本打算直接同上級談的?!倍x躲避著林云的目光說。
“你不相信我?”
“是的,不相信?!倍x終于下定了決心,正視著林云說,“我可以相信許大?;蚧氐钠渌?,但不相信你!我另一個不能相信的人就是我自己,在這一點上我們很相像,我們都可能用宏原子核干出不計后果的事,雖然原因不同:我是出于對宇宙的強烈的好奇;而你呢?是出于對武器的迷戀和已經遭受到的失敗?!?/p>
“又談到武器,”林云迷惑地搖搖頭,“這些無限細的軟軟的弦,穿過我們的身體事都毫無感覺,又不能被外部能量激發(fā)成高能態(tài)的東西,與武器有什么關系呢……你現(xiàn)在不向我交底,已經影響到工作了。”
“其實,照你的知識水平,仔細想想就會想到的?!?/p>
“我想不明白,比如,把兩根弦放在一起有什么可怕之處?”
“它們會纏繞在一起?!?/p>
“那又怎么樣?”
“想想我們世界的兩個原子核纏繞在一起會怎么樣?”
丁儀知道這層薄紙已經捅破了,他仔細觀察著林云,希望從她臉上看到恐懼和震驚,開始似乎又射陽的跡象,但很快被一種興奮代替了,那是一種孩子發(fā)現(xiàn)新玩具似的興奮。
“核聚變!”
丁儀默默地點點頭。
“會釋放很大能量嗎?”
“當然。球狀閃電的能量釋放,相當于宏世界的化學反應,而對于同樣的粒子量,核聚變的能量至少是化學反應能量的十萬倍。”
“宏聚變——是這么叫的吧,它釋放的能量是否與球狀閃電一樣,都是與我們世界實現(xiàn)量子共振。”
林云轉身依次細看著那兩根被吸附著的弦:“這太奇妙了,原來需十億度高溫才能實現(xiàn)的核聚變,現(xiàn)在將兩根細弦輕輕纏在一起就能實現(xiàn)了!”
“倒是也沒那么容易,我堅持保持兩根弦之間的距離只是出于萬無一失的謹慎,其實你就是真把兩根弦合在一起,它們也不會纏繞,兩根弦之間的電斥力會阻止它們最終接觸。”丁儀伸手撫摸著一根舞蹈中的弦,雖然他的手什么也感覺不到,“弦的結合也需要一定的相對速度來克服斥力,你剛才問到那墓碑上那句話的含義,現(xiàn)應該明白了?!?/p>
“引起F的速度為426.831米/秒……這么說,F(xiàn)時Fusion?”
“是的,兩根弦必須以那個相對速度相撞才能發(fā)生纏繞,也就是聚變?!?/p>
林云的工程大腦開始飛速運轉起來:“從弦?guī)У恼娏縼砜矗脙膳_長一些的電磁加速導軌,將每根弦加速到每秒二百多米并不太難?!?/p>
“不要向這方面想,我們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想出一個安全高效地存貯弦的方法?!?/p>
“我們應該開始建立那兩條加速導軌……”
“我說過別向那方面想!”
“我只是說我們應該做好準備,要不當上級作出宏聚變實驗的決定時,我們就來不及了……”林云說著,突然惱怒起來,在狹窄的艙里來回急走,“你這人是怎么回事?變得這么神經質,這么鼠目寸光,同剛來那會兒相比,簡直是兩個人!”
“嘿嘿嘿……”丁儀發(fā)出一陣怪笑,“少校,我不過是盡我那點兒可憐的責任罷了,你真以為我在乎什么?我不在乎,沒有物理學家真的在乎過什么,比如上個世紀初那些人,把釋放原子能量的公式和方法給了工程師和軍人,然后又為廣島和長崎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傷心模樣,多么虛偽。其實,我告訴你吧,他們早就想看那些了,早就想看那些被他們發(fā)現(xiàn)的力量是如何表演的,這就是由他們,或者說我們的本性決定的,我與他們的區(qū)別是我不虛偽,我也真想看那兩根有奇點構成的弦纏到一起后所發(fā)生的事,我還在乎別的什么?笑話!”
丁儀說著,也來回走起來,他們兩人的走動使飛艇搖晃起來,飛行員好奇地扭過頭來看他們吵架。
“那我們回去見導軌吧?!绷衷频椭^嘟囔著說,一時像泄光了氣,顯然丁儀的哪句話傷害了她。很快,丁儀找到了答案,在飛回基地的途中,林云同丁儀一起坐在兩根舞蹈的弦之間,輕聲問:“除了宇宙的奧妙,你真的誰都不在乎?”
“啊,我……”丁儀一時語塞,“我只是說我不在乎宏聚變實驗的后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