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關宏峰生命中的交集太少，這一次見面，她除了關宏宇是能在記憶中搜尋到的——而且這記憶因為吳征的慘死而變得非常沉重——其余哪怕是周巡，她都非常陌生，當然也包括韓彬。

林佳音肯定也是聽說過韓彬的名字的，作為她的牧羊犬的密友，海港支隊的顧問，還有津港知名律師，但從未以關宏峰的朋友、同盟這種頭銜。

而這一次接觸，很不幸，以林佳音對不同身份的人能夠掌握的技能的了解，此人她毫不猶豫地劃歸到極度危險身份不明那一類中，因為他的能力跟他的身份完全不匹配。一個沒什么需要隱瞞的人是不會時刻隱藏本能一般的能力的。

但僅見過的兩次韓彬與關宏峰的互動中，林佳音除了極度友善和非常關心外，沒嗅探到任何其他味道。

哪怕之前讓她，他們，特別介意甚至因此發(fā)生沖突的隱瞞關宏峰行蹤的行為，就目前看來，林佳音自己也只能說干得漂亮。

所以，韓彬應該算是個盟友？

如果真的可靠的話，其實以他的能力和對心態(tài)平穩(wěn)的把握——哪怕對著支子彈上膛的槍也淡定自若，這心理素質(zhì)不一般——關隊在他的身邊是最合適不過的安排。

當腦海里浮現(xiàn)出這種聲音時，林佳音雙唇不愉地抿緊。她看向韓彬的目光里既有疑慮，又有不甘，慚愧，甚至擔憂，惶恐和痛苦。

在這件事上她不能冒險。

感受到林佳音的探究，韓彬回望的目光依舊淡漠無波。他確實有打算，而他的打算也肯定不太可能透過他的雙眼被人解析出來。

把通心絡和阿司匹林咽下去之后，關宏峰琢磨著要不要再囑咐林佳音一些注意事項。說實話，對于林佳音這種級別的老刑警來講，說太多確實跟侮辱人家智商沒區(qū)別。但只是這些年來林佳音畢竟是在臥底不是在查案，估計還有點生疏，不過往好處想她的邏輯判斷能力肯定是足夠了，這在臥底經(jīng)歷中提高得比當個普通警察要更快。而且，以她之前的情緒看來，恐怕說也是白說，還會激化矛盾。

這也是早就能預料到的情況，就是在關宏峰決定帶徒弟的時候就該做好的準備。林佳音，周巡，平心而論，有哪一個拎出來，會有人覺得這是個能聽話的老實頭兒？正因為他們的棱角夠硬，才不會被現(xiàn)實完全消磨——成長的痛會讓他們圓滑起來，但改變不了他們原本的形狀。

沒有人能，關宏峰也不行。

但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

無聲地嘆了口氣，把水杯推到稍微遠離一點的位置，關宏峰把手覆在閉合著的筆記本電腦上，但還沒等他翻起顯示屏，就被搭在他手指上的另一人的手壓了下來。

“關隊，這兩個調(diào)查方向您就不用費心了，我可以直接接手。而且我們不用那么耗神，雖然原來搭建的系統(tǒng)已經(jīng)處理了，但之前您鎖定的那幾個高度懷疑對象已經(jīng)打印保留下來了，我們手頭有套還算可靠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就先把東林路幾個主要監(jiān)控探頭的數(shù)據(jù)先跑一跑，如果有任何結(jié)果，我再跟您商量?！绷旨岩粽f，以她站姿的高度，能清楚地看到迎著燈光仰頭看著自己的關宏峰面上的憔悴，但這次她沒因胸口憋悶的感覺而轉(zhuǎn)開頭，就像韓彬之前那樣熟視無睹。

關宏峰聽說，就微微點了點頭。依照他現(xiàn)在的精力，恐怕確實無論在精度還是在效率上都比不了人工智能。而他也注意到林佳音在描述的時候，雖然沒避諱技術手段，但卻很好地將劉音、崔虎這兩個名字保護了起來。

所以，林佳音的理念始終是跟關宏峰一致的，在這一點上，或者對案子的控制上，他應該對林佳音放心。

把手抽回來，關宏峰靠在床欄上的靠枕上，他看了眼韓彬，側(cè)頭思索的時候無意識地以食指摩挲著下巴——韓彬確實幫他準備了刮胡刀，但是因為他乏力的緣故，清理得比較草率，下巴比平時感覺粗糙——兩秒鐘后，他嘴角略微抬起了一點。

韓彬知道關宏峰想到的是什么。其實當他聽到林佳音提起人臉識別系統(tǒng)的時候，已有所悟。他就是這么落網(wǎng)的。

所以韓彬自己也忍不住一笑，又嘆了口氣。

這事兒，難怪林佳音和關宏峰都不避諱他。他知道原理也是沒轍的?，F(xiàn)在探頭幾乎遍布了整個津港，他躲得了一個也躲不了所有。

除了謹言慎行，還能怎么辦呢？

化妝術是韓彬打算留到最后時刻才展現(xiàn)的技能，現(xiàn)在還是先在箱底兒壓著吧。

“差不多要走了，”他看了看表，然后又看了看林佳音，“順便送林小姐一段兒？”

眼神兒誠懇，實在很難分辨他是不放心還是單純的好心。

關宏峰反應速度還沒有被現(xiàn)在的精神狀況完全消磨掉。他皺眉看著韓彬，唇動了動，但終究并沒說話。

依照他給韓彬添的麻煩程度看，韓彬?qū)嵲谑怯袡?quán)利做一點他想干的事。

林佳音當然是求之不得。從看到關宏峰的第一眼起，她就想跟韓彬問個明白，但當時存在兩個問題，一是，關宏峰未必允許說；二是，韓彬未必會回答。而這兩個問題，都是林佳音恐怕憑一己之力解決不了的。

不過，她也做好了準備，那就是，他們倆根本不是出去聊天的。

這事兒關宏峰是不可能贊成的，韓彬非常清楚。雖然理論上他應該尊重關宏峰的意愿，而且在此之前他行事準則就是不介入他人事務，除非對方提出要求。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同了，完全不同了，他很清楚。

從關宏峰委托韓彬處理后事起，韓彬所有的行為都是主動的，他不是應誰的要求或者邀請，他有自己的期望和目標。

他殫精竭慮忙了這么些天，不是為了分尸的。

或許韓彬不能逆天，但他至少可以避免人為因素。

關宏峰不是獻祭，就像韓彬不是死神一樣。

給了關宏峰一個安撫的微笑，韓彬拎起打包好的垃圾袋，“對了關隊，手機已經(jīng)裝好了?！彼f，“好好休息。”說完，他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拉開書房門，還挺紳士地側(cè)過身，請林佳音先行。

“關隊，稍后再來看你?！绷旨岩粝蜿P宏峰點了點頭，聲音里帶著克制的和緩穩(wěn)定，“案子的事情不用擔心?！?/p>

關宏峰遲疑著也輕輕點了點頭，“……佳音！”等林佳音就要邁出門口時，他又叫道。

林佳音回頭，見關宏峰皺眉思忖了半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卻并沒有再開口。

林佳音也無聲地嘆了口氣，快步走出房間。

她真怕自己又忍不住。如果把關宏峰剖開就能看到那些他藏而不露的東西，恐怕林佳音真的會成了個殺人犯，就是激情犯罪那種。

現(xiàn)在她有點懷疑，之前那些年，周巡和關宏宇的日子是怎么過的？他們倆都不像是什么耐性好的人。

韓彬看著林佳音走向大門的背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放心?！彼麑﹃P宏峰說，輕輕關緊了書房門。

林佳音有可能不是他們希望的那種人，韓彬有可能估錯了，但他還有能力把事情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推動——他是個律師，他擅長引導案子的走向。

從客廳的茶幾上拿起公文包，依舊是有條不紊地走到門口，他果然看到林佳音站在樓梯口，面色不愉地等著。

按部就班地鎖好門，并沒多話，韓彬越過林佳音向樓下走去。

下樓跟上樓一樣，都是韓彬走在前面，而在一段距離之后，林佳音悄無聲息地跟隨。反正韓彬不介意——他深知自己在林佳音心里的重要性，所以安全還是很有保障的。

林佳音看著半層樓前，左手夾著公文包，右手拎著裝著垃圾的方便袋的身影，心頭凌亂找不到一句合適的開頭。

她挺難形容關韓二人的關系。這倆人的對話看起來都是禮貌又客氣，就像是學術會議上兩個領域?qū)＜以诟髯灾鞒值姆謺g隙經(jīng)人引薦然后坐在一起的談話似的。簡而言之，相互敬仰但是極為生疏。要說他們兩個是朋友太過牽強。

然而這倆人間的相互了解程度卻似乎力壓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他們之間的交流輕松高效，哪怕再復雜的問題，幾乎都是一兩個眼神搞掂，從來不需贅述。

最重要的是，這倆人正在合謀展開的行動，基本上就是與全津港黑白兩道對抗，光是用危險根本不足以形容這種處境。敢做這樣的事，僅僅相互交命還遠遠不夠。

簡單地說，這倆人在一起時，說出口的全都是點到即止的廢話，有用的東西都在眼神里，而核心話題，估計他們永遠都不會提，就心照不宣而已。

林佳音當然不可能相信韓彬不知道此時自己卷入了什么樣的險境，而他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就像是個剛下班順便出門倒垃圾的普通文員，沒有一點心理負擔，自然又隨意。

一個面對巨大壓力的人，而這壓力其中一大半是來自于警方的，竟然情緒完全沒波動，這必然是個心理素質(zhì)強大，而且并不是初次犯案的犯罪分子。

這種認知，讓見識過無數(shù)亡命之徒的前臥底心頭沉重。

林佳音手底下并非沒有人命，僅是她直接了結(jié)的人就不止一個——雖然并不是什么好人又在極端情況下——但韓彬的戰(zhàn)績絕對比她多，多得多。因為異地而處她恐怕做不到這么淡定。

林佳音甚至想直接問韓彬，是不是個逍遙法外的連環(huán)殺人犯，但她覺得這句絕對就是對話終結(jié)者，而她還有更重要的消息要從韓彬這里獲取——對她而言更重要——不能自斷前路。

所以當那輛白色SUV出現(xiàn)在他們視線范圍內(nèi)，而韓彬以眼神兒詢問她要不要上車時，她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