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2009年的某天，南方臺《今日一線》說廣州有個找不到工作的漫畫家，看到人家吳宇森拍《赤壁》大賺了一筆便眼紅了起來，于是決定畫一套另類的三國漫畫，主持MM還夸他有創(chuàng)意。敝人一看滿口老血差點沒噴出來，這是哪門子的創(chuàng)意？什么曹操是韓信的轉(zhuǎn)世，劉備是彭越的轉(zhuǎn)世等等，這完全是來自元代小說《三國志平話》中的創(chuàng)意。書中相傳漢高祖劉邦和呂后逼死功臣韓信、彭越和英布，死后遭到閻王爺?shù)摹皩徟小?，為了讓劉邦受報?yīng)，便讓他和呂后轉(zhuǎn)生為漢獻(xiàn)帝和伏皇后，而讓韓信轉(zhuǎn)生為曹操，奪取漢家江山，又讓彭越和英布轉(zhuǎn)生為劉備和孫權(quán)，意思就是讓三大武將去瓜分劉邦的江山。這位漫畫家擺明是欺負(fù)老百姓沒看過偏門小說，還好意思把古人的腦洞當(dāng)原創(chuàng)。

      在戲曲盛行的元代，人們把那些只說不唱的話本稱為“平話”，而長篇的平話就是后來明清小說的雛形?！度龂酒皆挕肥窃脑挶局?，作者不詳，雖然它的影響力無法與后世的《三國演義》相比，但內(nèi)容上已經(jīng)有了《三國演義》的輪廓?！度龂酒皆挕肺淖稚鷿宋锓Q謂混亂（比如趙云居然直接稱劉備為先主），但里面至少有兩個地方頗為前衛(wèi)。首先就是前面談到的閻王審案，讓韓信等人投胎曹劉孫三人來分漢家天下，以現(xiàn)在的眼光看起來好像沒啥稀罕，但擱在元代這腦洞倒是他第一個開，所有同情韓信的人都沒想到還能搞這么一出。

      再有就是結(jié)尾，話說晉軍攻滅蜀漢后，劉禪的孫子劉淵乘亂逃跑，后來在中原重新豎起漢家的大旗，滅晉復(fù)漢，大赦天下……大家看到這里是不是有揉眼睛的沖動了？這都哪跟哪啊？玩穿越還是玩《吞食天地》??？其實這是作者把匈奴人劉淵硬塞給阿斗當(dāng)便宜孫子了。劉淵的祖先是娶了劉邦之女的匈奴部落首領(lǐng)，于是后裔均以劉為姓，跟漢朝劉氏完全是兩碼子事。劉淵的部落曾臣服于晉朝，在八王之亂時乘機興兵反晉，并自封為漢王。后來他攻陷長安、滅亡西晉后改國號為漢，劉淵病死后改為趙，即十六國的前趙。作者顯然是一位狂熱的“尊劉抑曹”信徒，直接把歷史來個“乾坤大挪移”，把異族滅亡中原王朝的喪事當(dāng)喜事辦，后世的三國游戲里常意淫劉備或劉禪一統(tǒng)天下，與前者相比簡直是弱爆了。說實在的，這腦洞除了《三國志平話》外我還沒見哪位高人開過，要放到今天估計會給光腚局給活活噴死。

      記得有位著名的老演員常常對《大話西游》之類的“惡搞”影視或文藝作品大加鞭撻，認(rèn)為它們應(yīng)當(dāng)尊重原著，不能惡搞，否則既傷害了人民群眾的感情，也會讓年輕一代遺忘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可跟元代楊景賢的“始祖”《西游記》一比真?zhèn)€是小巫見大巫，估計老演員先生看完會恨不得穿越回元代立法懲治他。

      楊版《西游記》是一部元曲劇本，共分六本二十四出，文字不多卻通篇惡搞，比如唐僧滿口黃段、孫悟空搶奪人妻、豬八戒與沙僧在女兒國公然“嘿咻”。你若問為何唐僧四師徒被設(shè)定得如此不堪？沒辦法，上梁不正下梁歪。在第十二出《鬼母皈依》中，如來佛祖出手擒了紅孩兒，并以此為人質(zhì)來引他母親“鬼子母”（不是鐵扇公主）前來。鬼子母果然前來要人，大罵：“你放我孩兒來，便饒了恁滿寺里和尚?！?/p>

      本以為一向慈悲為懷的佛祖大人會像電視劇那樣先是呵呵一笑，然后一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云云。誰知佛祖大人臉色一凜，劈頭一句：“賤人，你若皈依佛道，我便饒了你孩兒。”你看罵得那么兇哪還有談的余地，于是兩人便作法扭打起來，可這佛祖的戰(zhàn)斗力也未免太差了點，打著打著還要找哪吒幫忙，而且這張臭嘴依然不干凈：“那叱（哪吒）那里？拿住這賤人者?！蹦倪敢簧蠄鲆彩菨M嘴粗鄙：“那賤人見我么？”

      倆大小不良合力出招，鬼子母哪里還是對手，很快就束手就擒，于是躲在一旁吃瓜的唐僧連忙跑出來，謝過佛祖后得意洋洋地對鬼子母說：“兀那妖魔，你若肯皈依我佛天三寶，小僧拜告祖師，收為座下，著你子母團(tuán)圓。不從呵，發(fā)你在豐都地府，永不輪回?！笨纯此麄儙孜坏淖炷?，哪還有半點佛門子弟的矜持，完全就是一幫地痞流氓。

      最雷人的是結(jié)尾部分，就在四師徒準(zhǔn)備迎取真經(jīng)之際，滿嘴“賤人”的佛祖突然派了四個來歷不明的弟子，著令孫悟空、豬八戒和沙和尚三人“立地成佛”（佛敕恁在此成正果，……辭了師父圓寂），說白了就是西游版的兔死狗烹。孫猴子三人倒也老實，說圓寂就圓寂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口味最重的莫過于豬八戒，“圓寂時砍下頭來，連尾巴則賣五貫。”可憐那豬頭也不放過，這賤人佛祖的如意算盤未免打得太響了吧。

      除了楊版《西游記》外，同時期的《武王伐紂平話》、《七國春秋平話》、《前漢書平話》等也是“惡搞”文學(xué)的始祖，里面不僅充斥著大量與史實不符的野史和荒誕詭異的情節(jié)，各種怪力亂神的斗法描寫更是讓人眼花繚亂。最搞笑的是里面的插圖，不管是先秦還是后漢，人物都是清一色的宋裝，讓人懷疑這作者要么是蒙古人，要么是知識貯量不足，連這么簡單的歷史常識都搞錯，也就難怪“惡搞”文學(xué)泛濫成災(zāi)了。

      元代的平話縱有敘事混亂等眾多缺點，可它畢竟為明清的小說提供了寫作素材和構(gòu)思方式，于是才有了諸如《三國演義》、《東周列國志》、《隋唐演義》等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這些以正史為題材的作品雖然不乏怪力亂神的情節(jié)，但寫作手法和故事編排比起元代更為成熟，即使同以神話為背景的《西游記》和《封神演義》，三觀也端正了不少。至于它們的內(nèi)容算不算惡搞歷史，那就見仁見智了。

      明清小說的繁榮造就了一批大大小小的作家，如雷貫耳的有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曹雪芹，次一點的有馮夢龍、褚人獲、許仲琳等，至于人氣平平的更是一抓一大把，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都能砸死幾位小說家。那時沒什么版權(quán)觀念，不少人都想沾沾名著的余光，賺不了銅板至少也能賺些吆喝。

      比如明代的《西游補》、《續(xù)西游記》和《后西游記》，既非吳承恩本人所作，也并非他本人授權(quán)，要是擱在今天準(zhǔn)被原作者告得底褲都不剩。這些侵權(quán)小說既然打著“西游”的旗號，人物和故事自然取自于原作，比如《續(xù)西游記》講的是四師徒取經(jīng)回朝時的降妖故事，妖怪們的目標(biāo)也由唐僧肉轉(zhuǎn)為經(jīng)書（九陰真經(jīng)？），三觀尚算正常。而《西游補》則顯得惡搞，它是從吳版《西游記》的第六十一回（三調(diào)芭蕉扇）后開始改寫，一向“百女不侵”的孫悟空竟被鯖魚精所迷，到夢之國度探險，有點兒《神曲》的味道。至于《后西游記》就更為夸張，我甚至懷疑作者是從現(xiàn)代穿越過來的，他盜用了吳版《西游記》故事框架的同時還原創(chuàng)了新四師徒——大顛和尚、孫小圣、豬一戒和沙彌，完全就是同人RPG游戲的風(fēng)格。

      四大名著中最接地氣的《水滸傳》自然也難逃被沾光的命運，比較“正統(tǒng)”的有《水滸后傳》，小說以殘存的梁山好漢為主角，講述他們與朝中奸臣和金國作斗爭的故事，其中阮小七的經(jīng)歷還被改編成京劇《打漁殺家》。同樣誕生于清代的《蕩寇志》則完全站在相反的立場，小說以金圣嘆裁的七十回本為基礎(chǔ)，在后面續(xù)上讓梁山好漢們不得好死的情節(jié)，典型的媚上作品。

      而人氣最高的莫過于明代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除了借用《水滸傳》的部分人物和劇情外，大部分都屬于原創(chuàng)。它對市井生活、飲食，乃至男女房事描寫得甚為豐富細(xì)膩，為廣大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刹还芤陨献髌返膶懽魉饺绾?，性質(zhì)都屬于占原作者的便宜，借人家的名氣來為自己的小說開銷路，話說你們有到老施的墳前燒點元寶沒有？不然這良心是大大的壞了。

      不過《金瓶梅》也好，《續(xù)西游記》也罷，雖說貪了原作者的版權(quán)費，好歹算是“二次創(chuàng)作”，相比之下，《東西晉演義》就只能用無恥來形容了。這是一本以兩晉史為背景的小說，作者是明代的楊爾曾，里面不僅章節(jié)長短不一，而且內(nèi)容讓人昏昏欲睡，唯一能讓人眼前一亮的內(nèi)容竟都是從《三國演義》里抄回來的。

      比如“晉王睿即皇帝位”一回，在描述到王導(dǎo)勸司馬睿稱帝這段，大家可以比對一下《三國演義》第八十回“漢王正位續(xù)大統(tǒng)”的原文：

晉王覽表，大驚曰：“汝等欲陷孤為不忠不孝之人耶！”王導(dǎo)曰：“非也。劉聰豎子尚自可立，何況君王乃大晉之苗裔乎？”晉王勃然作色曰：“況愍帝被害，有服在身，吾豈能效逆賊之所為耶！”大怒而起，入于后宮，眾官皆散?！稏|西晉演義》

漢中王覽表，大驚曰：“卿等欲陷孤為不忠不義之人耶？”孔明奏曰：“非也。曹丕篡漢自立，王上乃漢室苗裔，理合繼統(tǒng)以延漢祀。”漢中王勃然變色曰：“孤豈效逆賊所為！”拂袖而起，入于后宮，眾官皆散?！度龂萘x》

      之后王導(dǎo)裝病，誘司馬睿前來探望時一輪嘴炮，抵不過勸說的司馬睿表示等您老病好再辦吧，于是王導(dǎo)把屏風(fēng)一擊，讓事先躲在外面的群臣紛紛入拜。無論是文字還是情節(jié)，與《三國演義》的相似度達(dá)98%，類似這樣的“致敬”內(nèi)容全書還有不少，若說這也不算抄那我就只能呵呵了。

      另一本清代吳璿的《飛龍全傳》更絕，直接抄上宋代的《新編五代史平話》。在最后一回“應(yīng)天人承歸正統(tǒng)”中，寫到周世宗駕崩、趙匡胤黃袍加身那段時，幾乎通篇是從《周史平話》卷下的尾段抄下來的。如：

質(zhì)（范質(zhì)）等受命而出。私相議道：“王著日在醉鄉(xiāng)，是個酒鬼，豈可為相！當(dāng)勿泄漏此言?！笔窍?，世宗臥于寢宮駕崩。遠(yuǎn)近聞之，無不嗟悼?！讹w龍全傳》

質(zhì)等受命出了朝門，私相謂曰：“王著日在醉鄉(xiāng)，是個酒徒，豈可為相？朝中勿泄此言?！笔且?，世宗崩于寢殿。遠(yuǎn)近聞之，無不嗟悼?！缎戮幬宕菲皆挕?/strong>

匡胤既入城，下令軍士歸營，自退于公署。時早朝未散，太后聞陳橋兵變，大驚不迭，退入宮中。范質(zhì)對王溥道：“舉奏遣將而致反亂，吾輩之罪也?！薄讹w龍全傳》

匡胤既入汴京，下令軍士歸營，而自退于公署。時早朝未散，太后聞陳橋兵變，即便退入宮中。范質(zhì)對王溥曰：“倉卒遣將而致反亂，吾輩之罪也?！薄缎戮幬宕菲皆挕?/strong>

      最無恥的是連中間插入的詩詞也是改幾個字就當(dāng)原創(chuàng)：

五代都來十二君，世宗英武更神明?！讹w龍全傳》

五代都來十二君，世宗英特更仁明?！缎戮幬宕菲皆挕?/strong>

國祚既移宋鼎新，首陽不食是何人?！讹w龍全傳》

周祚既移宋鼎新，首陽不食是何人。——《新編五代史平話》

      抄得如此面不改容的，俺也算是服了?？稍囅朐诎鏅?quán)意識提高和相關(guān)法律完善的現(xiàn)代尚且抄襲成風(fēng)，要求古人不抄襲恐怕是過于苛求，所謂致敬不能算抄，小說家的事，能算抄么？

      正如在“復(fù)制粘貼”風(fēng)氣如斯旺盛的今日尚有人能堅持原創(chuàng)一樣，明清時代也有作家盡管名氣不大，但也能用心寫好小說。其中明代甄偉的《西漢演義》是我比較欣賞的一本，雖名為“西漢”，但大部分是描述楚漢爭霸的故事，小說文字通俗易懂，敘事清晰生動，讓人看罷便愛不釋手，假如你喜歡呂良偉主演的《西楚霸王》，那么《西漢演義》絕對值得你細(xì)細(xì)品味。另外還有一本清代杜綱的《北史演義》，小說以高歡為主角（尾段轉(zhuǎn)為高洋），詳述了這位鮮卑青年的奮斗史，同時也描寫了大半個北朝時期（北魏末年至北齊初年）的人事興衰，精彩程度雖然比不上《西漢演義》，但對南北朝歷史感興趣的朋友不妨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