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下懸崖的那一刻十辰于腦袋一片空白，拔出腰間的佩刀狠狠扎入沿壁想穩(wěn)住身形，呼嘯而過的山風(fēng)沖擊著他的每一寸感官，刺耳的劃裂聲震的他耳朵嗡嗡作響。猛烈的失重感和迅速蔓延的藥效令他眩暈到幾乎嘔吐。

整個人癱倒在崖底，不知昏迷了幾個晝夜，十辰于感覺好像一個世紀一樣漫長。等到被族人找到帶回草原，擦去滿身的血污和沙土，再次恢復(fù)意識，他感覺手臂和雙腿都毫無知覺，仿佛不再是自己的。

可以說這是十平生第一次感覺到恐懼，莫大的恐懼席卷著他的腦海，這比毫無意識的死去要痛苦煎熬千百倍。

巫醫(yī)可能這輩子都忘不了，面前的十將軍強撐著坐起要他牽來一匹馬。怒瞪著虎目，吼聲沙啞凄冽，此時此刻氣勢絲毫不輸曾經(jīng)那個在疆場上馳騁如飛星凌氣蓋山河的自己。他的眼中仍有廣袤的草原，他甚至想即刻御馬跑到天涯海角，在烈日的余暉下燃盡一名草原兒郎身上最后一絲氣血與驕傲。

圍在一旁的族人甚至都不敢再看哪怕一眼，直到十逐漸接受事實，垂下頭去。萬念俱灰，大抵就是如此。

正如卷猜測的那樣，十辰于親手策劃了這場突厥內(nèi)亂。曾經(jīng)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所向披靡的草原戰(zhàn)神，早已死在了冰冷的崖底，現(xiàn)在的十只剩下一個失了魂魄的軀殼。

回到距離斷橋處最近的一座荒城，周圍草長鶯飛，巖石的夾縫中悄然爬滿了生機的青苔，十辰于坐在輪椅上，周身靜默死寂的磁場在綠意中生生割出一片灰色地帶。望著前方連綿的火海，兵刃相接聲不絕于耳，十的目光奕奕，只等著冰冷的茅槍將他整個人釘穿，灑下赤烈的英雄血，獻給腳下這片自己最敬愛的土地。

突然一聲烈馬的長嘶響徹青空，撥動了他腦海中緊繃的弦。十辰于眼睜睜看著，那位自己曾壯志凌云時，在晚風(fēng)中為他唱過山歌的，在殘燭下為他寫過婚書的，最后卻換來他親手遞給自己一杯毒酒的颯攥緊了手中的韁繩，抱著赴死也要翻越的信念直奔斷橋縱身一躍。

凌風(fēng)撥亂了他的劉海，颯整個身影扎進無窮的火海中。下面的萬丈深淵是他曾經(jīng)受過的，而他的摯愛要在眼前再上演一遍。十辰于只感覺心臟猛的一沉，差點按著把手直接從輪椅上站起來，又因腳下的無力感而跌坐回去。

好在最后颯還是成功翻上了對岸，還沒等十松口氣，又見他被一只飛矢射進了石壁。巫醫(yī)剛好從城內(nèi)走出來想最后幫他換一回藥，忽然被一把薅住了衣領(lǐng)。十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將人往前重重一甩，手腕纏繞的紗布下又滲出很多血。

“將軍你是不是瘋了？！手是真的不想要了是不是？！”

“你現(xiàn)在就去，把颯給我薅過來包扎??！他再硬拔下去肩膀就徹底廢了?。?！”

巫醫(yī)被吼的愣在原地，十推完他的手腕還在止不住的發(fā)抖，聲音悶在嗓中沙啞嘶喊像是要沖破牢籠卻撞的鮮血淋漓的野獸，“我深知廢了有多痛苦，我不想讓他也經(jīng)歷一遍?。?！你懂嗎？??！”

常年征戰(zhàn)練就的好耳力在此刻發(fā)揮了作用，颯那幾乎要融散在風(fēng)中的低喃，完完整整傳進了十辰于的耳簾。

“不行……颯你不能被困在這兒，你還要去找十辰于，還要……”

我……？

颯已經(jīng)疼的出了一身冷汗，但還是毅然舉起長槍，“這條手臂……我不要也罷！”

預(yù)料之中鮮血噴灑的場景并未發(fā)生，槍柄被埋伏在周圍的突厥副將牢牢握住，從他手中扯下來扔到一邊。

就見那副將單手放在胸前轉(zhuǎn)身朝城門的方向微微鞠躬，在得到十的點頭默許后猛的握上箭身狠狠一拔，尖端突然被一股大力連帶著血肉抽出，痛的颯幾乎要失去意識。整個人脫力的往前傾，又被副將橫過胳膊疏離的抵住。

幾乎每一個十手下的兵都想將颯碎尸萬段，但看在十將軍還這么在意他的份上，副將還是忍著惡寒將人推給了小跑著往這邊趕來的物醫(yī)。

颯曾設(shè)想過無數(shù)再見到十的場景。

或許是被掐著脖子，厲聲質(zhì)問自己為什么那樣對他，或者是直接一個手起刀落，根本不給自己辯解的機會。

怎么也沒想到，再睜開眼，十卻是緊緊攬著自己，仿佛一撒手自己就會從他眼前消失。颯能清晰的感覺到他的雙手幾乎使不上力。曾經(jīng)御馬在草原肆意奔騰的戰(zhàn)神，如今雙腿被禁錮在這方寸大的輪椅之上，這是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從十辰于身上感受到脆弱。

失了他的驕傲，丟棄了身上最耀眼的東西，就連都肩膀都透露著落魄。那顆熾熱滾燙的心早已被自己傷的千瘡百孔，從他身上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一絲原本該有的張揚和桀驁。

“傻不傻?。俊?/p>

十像是在問他，也像是在問自己。颯忽然好害怕，害怕十再也站不起來了，自己毀了他半輩子，無盡的悔恨壓的颯抬不起身。

幾乎是跪在十辰于面前，兩手顫抖的扶著他的腿，眼淚如決堤般噴涌而出。殼塞進去的那封信順著他凌亂的衣襟中滑落在地，十皺了皺眉，彎腰將信撿起來攤開看，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封寫給自己的血書。

前半闕洋洋灑灑揮下數(shù)橫墨，寫到下闕竟是連墨也用盡便割了血。殼帶著兵馬一路兵援雁門，補給已是山窮水盡，即便有七分戰(zhàn)機，余下三分是否會發(fā)生意外也尚未可知。他唯恐與十再無相見之日，借著信紙盡情傾訴衷腸，字字泣淚，痛心疾首。還承諾戰(zhàn)后只要他華殼還在世，就一定再赴草原親自向他賠罪。

預(yù)料中最壞的情況沒有發(fā)生。此戰(zhàn)大捷，隨著最后一波突厥軍退散，殼很快帶著虎賁軍攻進了來。百姓互相攙扶著排列在兩側(cè)，見最前方一名威風(fēng)凜凜的將領(lǐng)高坐于馬上，身后尸橫遍野，不但沒有感覺到害怕，反而整齊的向他跪拜，感激涕零。

幾日前縣令投降獻城，城中的百姓受盡了蠻夷的剝削掠奪，終于見到中原的援兵，為首的還是聲名遠揚的殼將軍，都希望得到他的救贖。

卷兒跟在殼身側(cè)，見他急忙翻下馬，攙扶起身旁一位離自己最近的老嫗。想不到總是料事如神的殼大將軍竟也有這般無措的時候，卷兒眼里帶著笑，看著夕陽光為他的鎧甲渡上了一層暖橙色的溫度，溫馨的畫面仿佛在這一刻定格。

安撫好這里的百姓，一直忙到將士們都安頓完，殼的眉頭才終于舒展了幾分。得了空，殼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卷身上。

方才卷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很令他意外，卷兒的身份殼不是沒懷疑過。一直將人留在身邊，他也并未察覺出卷身上帶有草原的習(xí)性，但那一口流利的突厥語未免也太可疑了些。

不過這件事殼并不想追究。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要不是為了幫自己他也用不著暴露的，他愿意相信卷。

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沒想到殼壓根問都沒問。忽然被殼一把攬入懷中，卷兒有一瞬間的愣怔，猝不及防貼上殼的胸口，他那一身盔甲還沒來得及脫，是冷的，剛好和自己臉頰的溫度相反。

“下次不要再冒險了，當時場合那么混亂，傷到你怎么辦?！?/p>

殼的語氣很真摯，卷心下一暖。可還沒等他貪戀片刻劫后余生的溫存，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氣氛就被殼接下來的話給打破了。

“也不怨颯，確實是我對不起他?！?/p>

“？難道那毒當真是你下的？！”

卷兒頓時瞪大了眼睛，殼聽完也是一愣，沒想到卷還知道酒的事。還沒等解釋，又見卷兒自己先反駁了自己，“不，不可能，你的秉性不至于如此……”

“我不知道酒里面有毒，那酒本來是御賜給我的，我以為是上好的才讓颯拿給十，卻沒想到讓十幫我扛了刀。被毒侵入五臟六腑的本應(yīng)該是我，卻害得他掉下了懸崖……”

終于將悶在心里的真相說出口，殼也沒有輕松半分，反而神情更加凝重了，“我暫時沒辦法給颯交代，所以才瞞著他。大戰(zhàn)迫在眉睫，主將和軍師都不能分心，他若是知道，很難再一心一意為朝廷效力。

雁門的百姓是無辜的，更何況雁門乃關(guān)塞要害之地，如果淪陷，就等于被人扼住了咽喉。蠻夷若順著一路南下，中原會有更多的百姓流離失所?！?/p>

卷兒背后出了一身冷汗，雖然他從史書上早就了解過朝廷之上爾虞我詐，但跟親身經(jīng)歷感覺是不一樣的，聽完汗毛已不自覺的聳立起來。

“我會回朝廷查清楚這件事的，不過在此之前我還得去見一見十，不能獨留颯一個人在他那兒。事因我而起，也應(yīng)由我來解決?！?/p>

“不行！”

卷兒聞言差點跳腳，剛脫離龍?zhí)队忠乱粋€虎穴里蹦，他第一個不答應(yīng)！但看殼又擺出那副我心已決的樣子，又無奈嘆了口氣，“那我陪你一起?！?/p>

“不行！”

這次換殼斬釘截鐵的否決了。

“我可是老天爺派到你身邊的小福星！颯那么大的事都是我跟你一起解決的，所以這一次也讓我陪你好不好？我不想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到任何傷害?！?/p>

一想到?jīng)]穿越之前，如此憂國憂民而且重情重義的殼最后落得的下場，卷兒心里就一陣刺痛。殼見自己也拗不過他，只好像安撫小孩一樣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你在的話，我就更不敢折在草原了。如果真到了最壞的地步，十麾下的所有突厥騎兵都想要我們的命，即便是單刀殺出一條血路，我也定會護你周全?！?/p>

殼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一股無形的力量，撫平了卷兒惶恐不安的心。面前的人就是他最大的底氣，既然他還能毫發(fā)無損的站在這里，也就不差再多幾件瘋狂是事。

十辰于大抵是沒料到，自己出事的消息會驚動可汗，更沒料到華殼真如信所說立刻快馬加鞭過來尋他，結(jié)果與草原的可汗撞到了一起。

周圍的氣氛劍拔弩張，了解完事情的原委可汗拔出了腰間的長刀，已然是殺氣沖天。草原可汗的氣場可不是一般人能匹敵的，彪悍的臂膀動一動便可撼動乾坤，若不是被殼攥著手護在身后，卷兒幾乎都要站不住了。

“你們中原朝廷的紛爭，與朕的草原又有何干？！既然誤傷了草原最勇猛的兒郎，那朕也要挑了你的手腳筋，叫你這中原將軍有來無回！”

被這樣的人物用刀抵住喉嚨，吼著最狠厲的話，殼身形竟仍分毫未動，臉上也能沒有任何懼色。

“此事是我有愧于十，自當一人做事一人擔?？珊箍梢赃x擇現(xiàn)在就割下我的頭顱，也可以選擇放我回中原。若真是帝王怕我功高蓋主，我回去自然也是一死。倘若元兇另有其人，我便要取了他的首級獻給可汗！就看可汗是要忠良的心頭血，還是要為你們草原兒郎報仇雪恨！”

卷兒見可汗眼中有幾分動搖，急忙在腦海中回顧整個樺國史，看看還有哪個臨近事件能提前拉出來救一救急?；貞浧鸬酱撕髽鍑碌叟c東厥可汗會盟一事，忽然計上心頭。

“可汗折了一員猛將，而今突厥內(nèi)部分裂嚴重，西面猖獗，再與中原交鋒腹背受敵，形勢屬實不宜再戰(zhàn)。倒不如東厥與中原議和，五年之內(nèi)不再發(fā)動戰(zhàn)爭，修生養(yǎng)息。卷兒知草原春日苦短，因風(fēng)霜死傷的兒郎眾多，如若議和中原可以為東厥提供足夠的物資，保護東厥的草原兒郎安穩(wěn)的度過寒冬?！?/p>

連一旁的殼臉上都滿臉驚訝，沒想到他將目光放的如此長遠。可汗聽完皺緊了眉頭，像是在認真考慮目前東厥的形式，又見卷兒進一步游說道：

“卷兒自幼在中原與突厥邊界流浪，曾得貴人相助，對突厥的習(xí)俗禮數(shù)略有見聞。倘若可汗不放心讓你們草原兒郎涉險，可將代表使臣的信物交付于我。若對議和結(jié)果不滿大可說是原使臣信物在沿途驛館被奸人所竊，讓樺國新帝治我個欺君之罪。反正卷兒并無突厥血脈，也不怕遭人猜忌?！?/p>

“好一個伶牙俐齒?！?/p>

可汗雖語氣帶著不滿，但還是將刀收了回去。遣人拿來了草原特有的服飾和信物，已然默許了卷兒代為出使。

華殼緊緊抓住卷兒將要接過信物的手，即便他心里也贊同議和之事，但一想到如此就要將卷兒置身于險境，他還是動搖了。

“卷兒，朝廷的水很深，不要犯險。”

想起雁門城那一幕，卷兒笑容發(fā)自肺腑，“我也希望百姓們能少經(jīng)歷些戰(zhàn)事。況且，我這不是還有你呢嘛?！?/p>

“……好。你盡管放手去做，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替你扛著?！?/p>

……

派兵馳援雁門整整十日，樺國新帝終于等到了殼傳回的書信，得知此戰(zhàn)大捷，緊蹙的濃眉這才消去了幾分鋒利。

只是信中提及東厥議和一事，斷眉華還是蠻意外的。他才即位沒幾年，朝中各勢力仍不穩(wěn)固，內(nèi)憂尚未解決應(yīng)對外亂實在力不從心。這東厥的可汗倒是跟他想到一塊去了。

卷兒記得史書記載中，樺國正朔為火德，帝王本身也崇尚紅色。在即位后，新帝對于龍袍的改動上重新選用了赤紅作為主基調(diào)。

終于有機會親自進王朝看一眼，相較于忐忑他更多的則是激動。與殼一齊踏入大殿，卷遠遠望著端坐在那最高位上的年輕帝王——身姿高大挺拔，整個人白到發(fā)光，繁瑣威儀的冕服穿在他身上俊美異常。尤其那絳紅的衣擺，給人帶來極大的壓迫感。

卷兒倒也不怕沖撞了龍顏，跟著殼抬頭挺胸的往前走。近看那冕旒下的背頭更加張揚了，長長的玄袍披與身后，雍貴的燙金龍紋襯得整個人氣度不凡。卷如今總算是信服了帝王氣這一說法，是不是真龍?zhí)熳赢斦嬉豢幢阒?/p>

而且這樺國的審美簡直太絕了，但凡出現(xiàn)一個關(guān)鍵性人物，就必定是美男。

斷眉華俯視著四周，滿朝的文武百官齊齊跪拜在腳下高呼萬歲，他不禁在心中冷笑。

自己才剛即位不久，這一眾大臣心里有幾個是真正服他的。正所謂高處不勝寒，朝中各勢力盤根錯節(jié)，只要出一點紕漏就會被合力推下這高椅，仿佛自己在一刻山河就永遠動蕩不安。

而底下，群臣們的內(nèi)心也各有思量。殼將軍凱旋歸來，還攜著突厥使臣，帝王穿著最隆重的冕服來迎接，足以可見對這次接風(fēng)的重視，紛紛正直了身不敢有絲毫怠慢。

一旁的丞相眉頭緊鎖，沒想到殼竟真有這么大本領(lǐng)，連雁門這么大的阻礙都讓他擺平了！前一刻，臉色他的還陰云密布，等到兩人走上殿前又立即換了副和藹的笑顏，真可謂變臉達人。

斷眉眼見著，殼先一步過來單膝跪地向自己復(fù)命。語氣不卑不亢，舉手投足頗有一番大將之風(fēng)，倒是越來越像他那輔佐先帝坐穩(wěn)江山的生父——鎮(zhèn)國將軍了。

“末將幸不辱命，帶領(lǐng)一眾虎賁軍成功守住雁門！為防止敵軍再度侵襲，我已在城內(nèi)加駐我朝守兵，陛下大可放心?！?/p>

斷眉略思量片刻，忽然振奮的一拍椅把，特地拔高了音調(diào)道：“好！?。⌒量鄽④?！有將軍在，樺國的大好河山又豈會有恙?。俊?/p>

此番豪情萬丈，大張旗鼓的夸贊，不僅向滿朝群臣彰顯殼的地位，也是在說給卷聽的。言下之意，樺國不懼怕他們的兵馬。這次議和，突厥也要拿出應(yīng)有的誠意來。

可即便如此，卷兒的神情也沒有絲毫變化。單手放在胸前朝斷眉行了一個標準的突厥禮。首次踏入如此隆重的場合，卷兒也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膽怯，即便是知曉真相的殼都看不出端倪。

丞相向殿上一個大臣悄悄使了眼色。眼看那大臣就要舉起手中的象笏，忽然斷眉華視線睥睨而過，看著他微蹙了一下眉，卷兒余光瞥見那大臣動作顫了顫，又不動聲色的將笏放下去，不禁在心中感嘆。

兵不血刃的封住了對方想進言的喉嚨，這帝王果然不一般。

“貴使此行車馬勞頓，還請先行在朕在皇城為你準備的寢宮內(nèi)安置休息。等到晚宴，朕再為你接風(fēng)洗塵?！?/p>

沒給任何人多嘴的機會，宦官直接一甩手中的拂塵喊了退朝。卷兒特意在殿外多等一會，發(fā)現(xiàn)走來一名模樣英俊的帶刀侍衛(wèi)，卷曲的蓬發(fā)醺染了幾分江湖氣。而那年輕帝王迎上他，竟也展露出笑意來，看著倒比朝堂上要真摯溫和許多。

從卷兒身后慢慢悠悠踱步過來，殼倒顯得一點都不著急，“我們才剛回來，人多紛雜。重頭戲在晚宴上?！?/p>

卷兒表示十分認同。正想要回去好好準備一下，又見殼神秘兮兮的湊到自己耳邊道：“本將軍要回一趟將軍府，不知貴使是否賞光一同拜訪？”

也不想探究殼心中有數(shù)還是太過游手好閑，反正他的思緒又被牽著跑到另一頭去了。

將軍府建的離皇宮并不遠，御馬不過半個時辰就到了。院前種著勁道的松竹，在奢華的門前倒也別有一番韻味。院內(nèi)的布局簡約大方，廳的正中央還掛著書法作品，竟看不出這是一個代代從軍的習(xí)武世家。

還沒等卷兒反應(yīng)過來，華殼直接帶著他翻上了屋檐。坐在高處，隱約能聽見前方集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隨處可見大人拉著小孩傳過比肩繼踵的人群，越過圍墻看著人間煙火，卷兒感覺胸中的沉悶逐漸被扶平，整個視野都開闊了起來。

“我小時候特別貪玩，學(xué)堂里的策論古板又無聊，家中的兵書早早被我翻了個遍，早就倒比如流，比那無意義的文章不知要強多少背。我的父親是朝上的鎮(zhèn)國大將軍，一向?qū)ξ铱垂芎車?，要是我偷偷翻過學(xué)堂的矮墻去集市上逛被他捉到了，都少不了一頓好打?！?/p>

回憶起以前的事，殼的眼中泛著柔光，“我額娘雖是家中的庶女，但禮儀教養(yǎng)絲毫不輸當時宮里的那些貴人。該縱著我的時候縱著我，該教導(dǎo)我的時候就諄諄教導(dǎo)。

不瞞你說，我小時候啊，才不想當什么循規(guī)蹈矩的大將軍呢，我的夢想是當一名劫富濟貧行走江湖的俠客，過逍遙自在的日子。有一次父親把我塞進軍營，跟著程叔叔支援邊邑，想歷練歷練我。

雖然地方僻壤了點，但集市新奇的小物件倒是不少。我在集市上逛的時候，順手收拾了幾個惡霸，得到了一堆孩子的擁護。我?guī)е麄円恢蓖娴教柭渖?，直到連綿的戰(zhàn)火燒到城外。

那次進攻的是突厥的驃騎，個個兵強馬壯，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程叔叔不慎戰(zhàn)死沙場，失了主心骨，我軍死傷無數(shù)，軍心渙散。副將實在沒辦法，雙手捧著染血的虎符跪到我面前，請求鎮(zhèn)國大將軍之子也就是我?guī)ьI(lǐng)他們迎戰(zhàn)?！?/p>

殼永遠也忘不了，那日震耳欲聾的揚蹄聲濺的火星狂飛，副將殘破的戰(zhàn)袍映進在自己幼小的眼眸。下意識的倒退兩步，衣擺忽然被一個幾歲大的奶娃娃抓住，動作怯生生的，但又對這駭人的場景習(xí)以為常，“哥哥……城是不是又要淪陷了？這樣我是不是就能再見到我的額娘了……”

卷記得這是哪場戰(zhàn)役，年僅十四歲的小殼將軍臨危受命，帶著幾萬慘兵打伏擊戰(zhàn)，成功擊退突厥十萬大軍，由此一戰(zhàn)成名。此后殼跟著鎮(zhèn)國大將軍經(jīng)歷無數(shù)大大小小戰(zhàn)役，直到父親以身殉國，母親于家自刎，年幼的新帝在血腥風(fēng)雨中繼位，山雨欲來，他必須獨當一面。

小時候見多了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慘場景，潛移默化影響了心態(tài)，到長大肩上的重擔就越扛越久。

“我的家雖已破，可放眼整個樺國還有千千萬萬個家，作為將領(lǐng)，我要守護好這片土地，不讓更多的人流離失所?！?/p>

“不，你還有家。”

卷下意識打斷了殼，甚至還開玩笑的說，“你還有我。如果你哪天也戰(zhàn)死了，我就于將軍府自刎陪你去……”

話說到一半，就被殼用手指抵住了唇，“不會有那一天。”

然后卷兒一個猝不及防，被殼攬著人從屋檐上跳下去，“你在外面流浪了那么久，還沒逛過洛陽的集市吧？我?guī)闳プ咦摺！?/p>

——

步驚花發(fā)現(xiàn)了，從自己留在斷眉華身邊當御前帶刀侍衛(wèi)起，斷眉華微服私訪的次數(shù)是越來越多，還不坐馬車，非要眾目睽睽之下牽著自己的手在街上走。

斷眉華的腳步很輕快，驚花跟在他身后有些拘謹。張望著四周，現(xiàn)在的洛陽確實比記憶當中還要繁華許多。自己從小就生活在動亂中，長大些行走江湖，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

也是在這條街上，第一次遇見面前這位少年帝王。當時他眉峰秀挺，勝過自己跨越的千萬重山。眼璨如星，勝過他游歷中遇見的一切似錦繁花。

而面對他的招安，漂流了數(shù)栽的步驚花竟有一留戀，于是便有了當時的口出狂言，“十年，允你十年。十年我要邊邑再無戰(zhàn)亂，百姓再無饑餓受凍，樺國上下一片國泰平安。若能做到，我便一直留在你身邊。倘若不能，期限截止之日便是分別之時?！?/p>

沒想到斷眉會一直記得當時的約定，經(jīng)常借著體察民情帶他到各處看百姓安居樂業(yè)之景。

聞到一股清甜的蜜香飄散在空氣中，驚花方才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前方擺放著一排做工精巧的糖人，在驕陽的映照下泛著金黃色的柔光，好看的緊。

“老板，給我來一個糖人。”

骨節(jié)分明的手越過他的視線，從中挑選了一支舉到他面前晃了晃。木簽裹著一對晶瑩剔透的蝴蝶，鏤空的花紋后倒映出斷眉溫柔而寵溺的笑顏，同時唇角還帶著幾分狡黠。

“送給你的，比翼雙飛?！?/p>

“陛……公子開什么玩笑?！?/p>

驚花將差點脫口而出的陛下咽了回去。待走到角落，才咬著糖人一臉認真的繼續(xù)道，“陛下一日不立后，朝中那些大臣就一日不得安生。陛下還是早些……”

說著說著，就見斷眉華突然湊近，臉上顯露出幾分慍色。

“可除了你，誰還有資格上朕的龍榻？”

步驚花聞言脊骨一僵，沒想到斷在街上也敢這么放肆，竟直接摸上了自己的背。那薄涼的唇忽然嘬上來，驚花頓時腦袋嗡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卷覺得自己和殼也現(xiàn)在也很上頭，正好目擊了那帶刀侍衛(wèi)被那帝王壓在角落弓雖吻。好巧不巧聽到動靜，斷眉華余光朝他的方向瞥過來，蹙了蹙眉，遮住步驚花的雙眼朝著他們二人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卷兒心里估算著如果泄露被滅口的幾率到底有多大，還是殼眼疾手快的拉著他火速逃離了現(xiàn)場。

兩人回去還沒多久，殼就被單獨秘密召見。

當然也不至于是因為方才街上的事，華殼剛想行禮就被斷眉一把扶住。

“愛卿無需多禮，這次我叫你來，是想為虎賁軍多添一些軍餉?！?/p>

說著，斷眉遍翻開賬目讓殼親自核對，在同一頁的還有一些關(guān)于社稷的開銷，都是救災(zāi)相關(guān)的。在斷的默許下一目殼橫的將其看完，即便不懂這些殼也能明顯看出很多數(shù)據(jù)對不上。

“當年鎮(zhèn)國大將軍幫先帝平定天下，愛卿自然也有這個實力。無奈朕根基不穩(wěn)，才拖延到現(xiàn)在。這虎符本就是你們?nèi)A家的，朕正式將它交還于你?！?/p>

倘若帝真防他防的緊，不至于酒毒不成后還將重權(quán)交付，定是有他人借帝王手加害自己?？v使不成功，也可以離間自己和帝王的關(guān)系。

不過那人沒料到的是，斷眉華在殼凱旋歸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權(quán)。殼在心下思索其他可疑的人選，斷眉只當他是在猶豫，立刻補充道，

“只要朕還在位一天，愛卿就永遠是朕的輔國大將軍！朕向你保證，定對得起樺國成千上萬的子民。劉愛卿身為一國之相，平時貪一些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如今竟然將手伸到賑災(zāi)款上，真是愧對了先帝的器重！”

斷眉華眼中的殺意再明顯不過，如果明示到這里殼還不懂他的意思，那未免太不識抬舉了。

“末將定會全力協(xié)助陛下扳倒丞相，陛下大可放心?！?/p>

出了大殿，殼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結(jié)果剛一踏入寢宮，便見卷兒便緊張的靠過來繞著自己檢查了一圈，不禁又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笑！”

卷兒氣鼓鼓的坐回到妝奩，看樣子是不打算再搭理殼了。轉(zhuǎn)過身對著銅鏡，柔倦的長發(fā)披散在身后，發(fā)間的小辮子剛被他辮到一半，整個人溫柔又靈俏，情不自禁的走到他身后，殼抬手親自幫他辮起剩余的辮子來。

“陛下秘密叫我去，是想叫我協(xié)助他一起扳倒丞相?！?/p>

“扳倒丞相？”

“而且丞相跟我關(guān)系也不太好。所以我剛剛路上在想，接觸到御賜酒的人一定也是位高權(quán)重，投毒的事會不會跟他有關(guān)。”

卷兒拄著下巴對鏡沉思，想了一會發(fā)現(xiàn)殼已經(jīng)動作極快的幫他辮好了，而殼自己的衣服都還沒換，連忙推他去自己的房間更衣。兩人拉扯半天，最終卷兒敗下陣來，被殼一把拽進寢內(nèi)幫他更衣。

卸下沉重盔甲的殼戴上發(fā)冠，一襲銀白色的長袍，外罩了一層鑲著金紋的無袖長褂，襯得整個人氣度翩翩，溫潤如玉。卷兒站到殼身前幫他整理玉帶，胳膊攬過窄腰的瞬間都感覺像是在犯罪。

察覺到卷的異樣，殼還故意握住他虛扶在自己腰上的手讓其按實，微抿嘴角笑的很斯文，簡直撩人于無形，勾的卷兒戲癮一上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輕浮的挑過殼的下巴，擺出一副跋扈蠻夷的樣子，“看看這是誰家的公子，模樣好生俊俏，若是從了我，與這中原議和之事倒真可以考慮考慮?！?/p>

“那為了社稷大局，本將軍只好委身于貴使了?！?/p>

殼捉起他著辮著辮子的發(fā)尾一端低頭嗅了嗅，卷差點又被蠱住。眼看著殼挽過自己的脖頸就要吻上去，卷急急忙忙躲開，“好一個登徒子?！?/p>

“貴使莫非是想始亂終棄？”

還是一口親在他的唇上，殼故意擺出一個無辜的表情。

“行了行了，再拖下去晚宴就要開始了?！?/p>

要不是還有正事要做，卷兒也想一直掛在殼身上。晚上的接風(fēng)宴會舉辦的很隆重，基本朝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了。

卷和殼的席位是分開的，但距離也不太遠。注意到對面落座的殼兩手一前一后搭在微分的雙膝上，盯著前方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視線在宴中環(huán)視了一圈，又落回到殼身上，剛好看見他直起身，隨手整理了長袍下擺的寬襟，心跳落了一拍，又匆忙收回目光。

除了中原傳統(tǒng)的管樂演奏，丞相還特意為突厥使臣準備了性感火辣的群舞。穿著暴露的舞姬動作奔放又豪邁，倒也有那么幾分草原氣息。

卷看得很認真，本來只是像做做樣子的，后來無聊就演變成透過裙衫的縫隙偷看某人，畢竟還是風(fēng)流倜儻的某人要養(yǎng)眼一些。

丞相自然也不知道殼卷二人在眉目傳情，只當卷是沉醉于舞蹈，想著蠻夷果然都很粗俗，心下已有了思量。

過程中，位于高位的帝王在與各勢力狡逐時保持著貫有的威嚴，一言一行皆可翻云覆雨。而殼的處事就圓滑多了，即不參與紛爭也不順水推舟，議和進行的很順利。

為了展現(xiàn)突厥人的那種粗野豪邁，卷硬著頭皮飲了不少酒。好不容易混到宴會結(jié)束，吹了會夜風(fēng)倒是提神許多。

搖搖晃晃回到寢宮想小憩一會，沒想到一推門又有一個“大驚喜”等著他。

來路不明的香薰將室內(nèi)的氣氛烘托的十分日愛昧，那宴席上領(lǐng)頭的舞姬此時正穿著旖。旎的紅裙橫臥在卷兒的榻上，臉上明晃晃的寫著請君入鱉四個大字。

如果按照卷兒以往的作風(fēng)，應(yīng)該是立即喊來人將這舞姬抓出去，然而他只是順手將香爐拋出門外，不動聲色的踏了進來。

手搭上那舞姬的細腰，卷兒大馬金刀坐在榻邊，捏上她下巴的手勁使的很大，“小美人……說說看是誰這么識趣，派你來伺候本使的？”

“自然是殼將軍～”

卷兒差點一個沒忍住笑噴出來，什么叫鍋從天上來，這就是。要是讓殼知道有這種誣陷，不把她頭亂刀砍下就算客氣的了。想著想著卷兒就更想笑了，無奈還得繼續(xù)演。

“哦？”

舞姬見面前的突厥使臣一挑眉，忽然拔出腰間的佩刀抵上自己的咽喉，徒增的氣勢嚇的她整個人一抖。

“你可知膽欺騙本使的下場？”

“不敢不敢！真的是將軍……他看您在宴會上一直盯著我看……就……他沒說目的，只是讓我過來……”

聽完主要的，卷兒一記從殼那里學(xué)來的手刀將人砍暈，這才喊人來把她押到牢里去聽候發(fā)落。

結(jié)果沒想到，第二天就得知那舞姬在牢中毒發(fā)身亡了。

又是毒！手法何其的相似！而且背后的人壓根就沒打算留活口！卷甚至推測是不是那舞姬體內(nèi)的毒能夠通過床笫之事傳播給自己。

和殼緊急商議了一番，這次以東厥特使為導(dǎo)火索直沖著殼來，明顯和在酒中下毒的是同一波人。其實兩人都心照不宣的有了一個懷疑人選，打算做一場戲引那位幕后黑手出動。

宴會結(jié)束的第二天清晨，就傳出突厥特使被一介低賤的舞姬勾弓|至中毒的消息，而那舞姬在臨死還還大呼著讓殼將軍救她，一時間朝中大為驚駭。

殼將軍聽聞此消息，攜著一柄佩劍大步流星闖進特使的住所，見狼狽倒在榻下吐血不止的卷兒，臉色極為難看。

連距離三米之遠都能感覺到他那低到谷底的氣壓。厲劍出鞘，在周圍狠狠劃了一圈，殼揚言誰要敢靠近半步就讓他血濺當場。

閉著眼感覺到有人走近，碰到自己的手腕都在止不住的顫抖。卷兒剛要在心中感嘆殼的演技真是精湛，忽然整個人被打橫抱起，殼竟直接帶著他翻身上馬，打破規(guī)矩在宮中疾馳，只為用最快的速度將他送到太醫(yī)院。

嘈雜的風(fēng)聲吹亂了兩人的衣襟。卷兒只感覺臉頰一涼，好像有兩滴濕潤的液體落了上來。殼不顧旁觀者的反應(yīng)，悲痛欲絕的將他的頭緊貼在自己的胸口，一遍遍顫抖的喚著他的名字。

為了更加逼真，卷兒的確服了藥，但只是迷惑性很強，并不會對身體造成實質(zhì)性傷害。藥勁翻上心頭，卷兒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殼在耳邊近乎祈求的呼聲又是那樣真切，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仿佛真的要離開了。

或許從這里離開就可以回家，但他卻一點都不想。在原本的那個家里身邊沒有親人，沒有人關(guān)心他，可這里有他的愛人，有把他放在手掌心呵護的人，他一點都不想走……

手腕不自覺的抬了起來，輕輕抓住了殼的一邊衣袖，殼一愣，怕自己真給人嚇到了。單手拽著韁繩，用另一只環(huán)抱著卷兒的手輕柔的抓住微微抬起想要夠自己的手，安撫的低頭親吻了一下。

之后的事卷就不知道了，長時間思慮過度，這一次終于能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了。

卷原本以為，是殼先入了陣，入了王權(quán)明槍暗箭官情紙薄的迷幻陣，入了戰(zhàn)場金鼓連天違命請纓的離心陣，四面楚歌，孤立無援。卻沒想到是自己率先入了他布下的陣，被他勾走了的心魄。此后的步步為營，刀光火海，都多了一個人陪他闖。

不知過了多久，卷逐漸清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殼滿臉疲憊的愁容。

“卷兒，我們不是說好只是做做樣子的嗎？可嚇死我了！”

握緊了他的手，殼直到現(xiàn)在仍心有余辜。卷兒比原計劃多昏迷了五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饛膶嫷钜宦窡匠?，在斷眉華的有意協(xié)助下，將局面攪的一灘渾，才終于誘導(dǎo)丞相暴露本性。就是沒想到丞相的手腳還真不小，竟敢趁著混亂蓄謀逼宮。

“貴使你終于醒了，真是太好了。你要是再不醒殼將軍就快把朕這皇宮拆了。”

沒想到帝王也在，斷眉華口吻故作夸張，偏偏語調(diào)又很平淡，隨意的就像是在跟他聊某一句家常。自從丞相搞出逼宮的大動作后，步驚花就一直緊緊跟在自己身邊，到現(xiàn)在幾乎是寸步不離，斷倒是也樂得享受，所以這兩天心情還都不錯。

卷兒掙扎著就要起身，結(jié)果又被殼給按回榻上。

“你好好休養(yǎng)，陛下不會怪罪的?！?/p>

“……結(jié)果怎么樣了？”

“丞相已伏誅，有勞了。”

斷眉華替殼回答了這一問題，眸光不夾雜一絲情感。

丞相伏誅前那一晚殼還在跟他下著棋。剛開始兩人旗鼓相當，后來殼被吞了幾子，逐漸落了下風(fēng)。殼記得自己當時表情很平靜，就像是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奏，露出劣勢引得丞相上鉤后一路窮追猛打，將他的棋子殺了個片甲不留。

寢外燒起了火，二人也充耳不聞，丞相看出了這盤棋劇就是對自己的影射，而自己氣數(shù)已盡，不禁失語搖了搖頭。

“毒酒是你搞的鬼。”

落完最后一子，殼說的是肯定句。

“只可惜，沒能殺了你?！?/p>

丞相眼中閃過遺憾?；鸸庵虚W過一道寒芒，殼拔出了腰間的佩劍，手起刀落，一顆蒼老的頭顱就這樣含恨掉到了地上。

經(jīng)過幾日的整頓，存在異心的黨羽被斷眉華拔除了大半，剩下的殘余也不敢再造次。依照約定，殼將罪魁禍首的頭封入匣中派人一路送到了草原。

經(jīng)過幾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十辰于身體底子好，已經(jīng)可以短時間的下地走動了。但若是想自如大行走和跑動還需要再養(yǎng)幾年。

也不知是心情不佳還是養(yǎng)的懶了，十辰于更愿意呆在輪椅或者榻上。

颯一如往常端著熬好的湯藥進入十的氈帳，每次都像例行公事般當著他的面拿銀針驗過才會喂給他喝。

握住颯想要試針的手腕，颯愣了一下，搖搖頭輕柔的掙開十的手，還是將尖端插進藥碗里試了一下。呈了一勺吹了吹，再遞到十辰于嘴邊，果不其然見十擰了擰眉，“我不要，這是實在太難喝了！一股怪味兒，這世上怎么會存在如此古怪的液體……”

幾乎每天都會吐槽一次，然后颯就會低下頭忍笑，漂亮的眉眼埋在劉海里，肩膀也會憋的微微顫抖，十特別喜歡看，吐槽也就成了習(xí)慣。

“草原勇士原來也怕苦啊，說出去不怕人笑話?！?/p>

“可這是誰害啊……”

原本只是隨口提了一句，結(jié)果說完連十自己都愣了，果然見颯再也笑不出來了，心里沒由來一慌，“對不起……我，我就是瞎說的我沒有那個意思啊……”

還沒解釋完，就見颯默默喝了一口藥，含在嘴里直接口勿了上去。親昵了一會，颯大抵還是有些害羞，垂著眸不敢看他，“還……還苦嗎？”

十無言，奪過颯手中的碗將湯藥一飲而盡。

“今天外面很熱鬧，是有什么活動嗎？”

“啊……今天是春祭選舉的日子，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提到春祭，十辰于眼中滿是向往和憧憬。在這一天，草原各部落齊聚一堂舉辦最為盛大的儀式。通過比試蹴鞠，騎射，狩獵等擇選出一位最優(yōu)秀的兒郎代表各族登上祭壇。以最崇高的禮節(jié)，將他們的牛羊，哈達，馬奶酒，獻祭給他們賴以生存的長生天。

“選舉三年才進行一次。那神壇，我族人視之為最至高無上的榮耀。若是再早些，或許我也有希望爭一爭哈哈！”

雖然十說的很豁達，但颯還是能聽出他話音里隱隱藏著的失落。

正說著話，忽然一名突厥男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外面闖進來。身材均稱，掀起簾帳的手臂十分有力，應(yīng)該也是族中的猛將。

“十辰于！聽說你廢了？”

颯直接一個眼刀殺過去，不過男子壓根就沒有理會這個中原人，繞著十辰于坐著的輪椅繞了一圈，似乎才確信似的，“沒想到你也有今天？！你怎么就能廢了呢？”

“你敢不敢再說一遍，我現(xiàn)在也能廢了你！”

看著十聞言攥緊了拳頭又松開，颯忍無可忍抓住那人的衣領(lǐng)，目光像是要把他扒皮抽筋。

“颯，別傷了他?！?/p>

壓制著胸中的怒意，顯然把今年春祭看得尤為重要，及時制止住了颯，不想多生事端。

“加圖，現(xiàn)在你才是東厥最迅猛的勇士，希望你能得到長生天的庇佑，爭取選拔奪魁，為我族爭光?！?/p>

十辰于語氣很真摯，阿史加圖看著他癱坐在輪椅上這副病懨懨的樣子，好像一拳錘在了棉花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期待從來都是你，不是我。自從你帶領(lǐng)你的鐵騎一路南下所向披靡，族人就期盼著春祭這天能早點到來。很多西厥人甚至從未跟你交過手也都忌憚著你，結(jié)果呢！忌憚到最后成了一個笑柄！”

十辰于也不反駁，就靜靜的聽著他說，罵到最后加圖也罵自己也罵不下去了，氣氛就這么僵下來。直到邁出氈帳前，加圖最后深深看了十一眼，“不是能走嗎……”

“嗯?！?/p>

“去看看吧，悶在帳篷里不像你。”

取下腰間那把彎刀，那還是當年大可漢賜給他的，作為草原最勇猛戰(zhàn)士的嘉獎。最后留戀的摸了把鞘，十毫不猶豫的將其拋向了一只腳剛踏出去的嘉圖。

背著手穩(wěn)穩(wěn)的接過，嘉圖拿到身前一看顯然有些意外，他很清楚這刀在十心中的分量，同時也是自己的可望而不可及。

“給我給早了，等我奪了魁再說吧?！?/p>

隨意掂了掂，掛到革帶上便不再去碰。西厥的人已經(jīng)到了，其中為首的悍將哥舒那極其不耐煩的坐于馬頭，看著只身從氈帳中走出來的嘉圖，態(tài)度居高臨下，“怎么是生面孔？你們東厥不有個什么號稱草原戰(zhàn)神的人物在嗎，怎么沒看見他？”

“你還不配跟他打?？辞宄?，現(xiàn)在我才是你的對手。”

春祭照常舉行，還是一如既往的盛況。嘉圖在狩獵中極為勇猛，哥特那見情形不妙，攜帶幾名西厥勇士對著他攔路堵截，嘉圖處境一片尷尬。

颯雖然看不慣嘉圖，可他也不想讓十辰于的期望落空，即刻翻身上馬前去協(xié)助。兩人的實力不相上下，相較于西厥人的實力更是翻了好幾倍，打起配合來幾乎勢如破竹。

哥特那在西厥養(yǎng)尊處優(yōu)，結(jié)果到這里碰了一鼻子灰，最后還是嘉圖贏下這次帶領(lǐng)各族春祭的資格，收獲了鮮花與掌聲，但他好像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暢快。

“喏，還給你。這是大可汗給你的獎勵，只有戰(zhàn)神配拿?！?/p>

嘉圖經(jīng)過十辰于身側(cè)，想了想還是把刀拋還回去。那上面染過某人多次沙場上血脈賁張，帶著別人的光輝歷史，與其鳩占鵲巢，不如以后再得一把新的。

“只要是為草原而戰(zhàn)，就都是當之無愧的草原戰(zhàn)神?！?/p>

見十提及心中引以為傲的信仰，眸中總算閃過一絲原有的神采，嘉圖難得笑了。

“只有你是?！?/p>

十愣住了，就見嘉圖毫不避諱的看著他，眼神流露出忌憚、傾慕、敬畏、惋惜等諸多復(fù)雜情緒，最后只是頭也不回的在十辰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

“至少氣勢別倒?！?/p>

“……謝謝?！?/p>

嘉圖翻身上馬，后天由他帶領(lǐng)各族讓春祭，他要先回去準備相關(guān)事宜。哥特那惡狠狠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跟幾名族人低語了幾句，又分散開來。

十辰于準備讓颯帶著他透透氣，他還不想太早回氈帳。可一路下來十總覺得有些奇怪，好像周圍的西厥人越來越少了。

為方便選舉節(jié)省體力以及照顧陪同的家眷，各族將路線折了個中匯聚于此。西厥人借著西域絲綢之路發(fā)展迅猛，來參與春祭的人數(shù)要對于東厥，所以這次的場地要偏向他們一些。

雖然擇選的天然狩獵場物種繁多，但由于地形過于復(fù)雜，很少有族人在周圍活動，搭建簡易氈帳的空地荒涼貧瘠，就連不遠處抵御外敵的防御城墻因長年不修理都有些破損。

更要命的是，這里離西厥人的一處軍事要塞非常近，一匹烈馬甚至只需不足兩天的日程就能跑完，而趕往東厥最近的營地則需要近五天的日程，若是西厥的騎兵想要揮師過來……

長年在外征戰(zhàn)的敏銳性幾乎將西厥人的布局猜個正著。若是能堂堂正正贏得春祭資格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哥特那便計劃將東厥派來參與選舉的精英一舉殲滅。

十背后驚出了一身冷汗，“颯！你快乘馬轉(zhuǎn)告那些陪同東厥勇士過來的家眷們，現(xiàn)在都往防御墻那邊趕！”

聽出十辰于的語氣非常急促，颯也來不及追問原因，當即翻上馬朝氈帳的放向跑去，沒過多久嘉圖竟也折返回來，胸口因御馬飛馳和滔天的怒意而劇烈的起伏著，“十辰于！有西厥騎兵殺過來了！數(shù)量不多，應(yīng)該是提前埋伏在周圍的，真該死！”

十辰于看上去比嘉圖還要憤怒，沒想到他們竟真敢對長生天大不敬，連春祭的傳統(tǒng)也妄想打破！若是他現(xiàn)在還能御馬，定要將趕來的西厥人屠個干凈。

還好十已經(jīng)讓部分家眷先行撤離，嘉圖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冷靜，現(xiàn)在他必須帶領(lǐng)其余的東厥勇士應(yīng)戰(zhàn)，他們不僅要贏，還要將那幾千騎兵斬的一個不留！放了哪怕一個回去報信，西厥人想要魚死網(wǎng)破，那他們東厥這些前來參加春祭選拔的兒郎全都要折在這里！

金戈交鳴，風(fēng)鼓伴隨著兩波人聲嘶力竭的廝殺翻涌出急驟的交響曲，裹挾出殺氣的鐵蹄揚塵驚沙，撼徹寰宇。戰(zhàn)火中嘉圖的攻勢尤為猛烈，震耳的討伐聲響徹在他的耳畔，近乎揮砍到毫無知覺，他的四周血光飛濺，天地間渾然一片慘烈的猩紅。

雙腿每走一步都在承受陣陣鈍痛，十辰于登上高高的防御墻，周圍的硝煙愈發(fā)濃烈，鋪天蓋地朝他壓來。

颯在安頓好最后一位家眷后，便望見紛揚的火星燎過十的臉側(cè)，見他靜靜凝望著城下浩蕩的局面，用那看似蒼涼如古井一般毫無波痕的目光，掃過遍地殘骸，在眸底倒映出了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縱使心里暗示自己一萬次，又怎能不曾無數(shù)次夢回沙場，幻想耳邊再度響徹振奮延綿的號角，不曾在無數(shù)次爛醉的夜晚，細細摩挲昔日常佩于身的寶刀，不曾想輾轉(zhuǎn)千秋金戈鐵馬仍氣吞萬里如虎……

此時東厥的驍勇兒郎已然突破重圍，將西厥的騎兵撲殺殆盡。眼看最后一名臨陣脫逃的副將已飛馳出近百里，嘉圖手中僅剩的三支羽箭已盡數(shù)發(fā)出，卻皆無命中。一旦讓那人搬來追兵，那他們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將前功盡棄。

“十辰于！?。　?/p>

腦海中浮現(xiàn)出十在疆場箭無虛發(fā)的身影，嘉圖在城下歇斯底里的呼喊。此時風(fēng)沙已經(jīng)大到快要蓋住他的雙眼，他很清楚這對于十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來說很勉強，但也只有十那仿佛與生俱來箭法造詣，才希望發(fā)出那生死攸關(guān)的一擊。

條件反射般一把奪過身旁某位兒郎手里的弓箭橫在身前，十辰于耳旁只剩下秋風(fēng)不堪蕭瑟的呼嚎。只見他眉宇凌冽，兩指猛夾住箭尾，勾弦對準越目標拉滿了力，將盡數(shù)鋒芒凝結(jié)成一點寒光，嘴角扯出慣有的不可一世的桀驁。

颯愣愣的看著，此時此刻十辰于的視線是那樣輕蔑，那樣耀眼，仿佛日月星辰都在這一刻斂去自身的光芒，不敢與其爭輝。他深知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草原戰(zhàn)神，正叫囂著覺醒，即將貫虹而出，勢如驚雷。

上一刻，十的手腕還在因無法承受而劇烈的抖動，下一刻便繃直臂膀屏息凝神。松手的一瞬間，離弦震耳，百步穿楊，精準無誤的射穿那名潰逃趕去百里外搬救兵的西厥人的心臟。

看著那個本就該永遠驕傲張揚的十辰于與他現(xiàn)在的身影漸漸重合，淚水模糊了颯的眼眶。

在射出那一箭之后十的那只手無力垂下，周圍充斥著同族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無盡的熱血在他的胸中沸騰。噴涌而出的血水幾乎流滿了繃帶，十辰于卻若無其事將其背過身后。直到颯飛撲過來為他纏上嶄新的紗布，他才后知后覺似的。

戰(zhàn)后那精彩絕倫堪稱神話般的一箭，甚至一路流傳中原，傳進現(xiàn)任鎮(zhèn)國大將軍的耳中。卷就在一旁目睹，見那位世人眼中同樣輝煌的殼聽完并無太多訝異，只是學(xué)著草原人的口吻，推測那神采飛揚的十辰于若此時就站在自己面前，大概會說出怎樣的話。

“若長生天庇佑，或許再過十年，二十年，有朝一日，再征沙場，你我還會在陣中相見?！?/p>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