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長不看版：與其將《百年孤獨》中的“孤獨”解釋為外部的沖擊、自我的封閉、愛意的缺失，我更傾向于將其理解為意義的消解與絕對的虛無。然而絕對的虛無其實在邏輯上并不自洽，更不一定符合作者的本意：加西亞·馬爾克斯是追求意義的。他誠實地表現(xiàn)在追求意義的過程中會遭遇的虛無，同時又在孤獨深處為我們指出了一條擺脫它的出路，即銘記那些可能會在遺忘中被消解的意義，以及覺察你我在當下這一刻獨一無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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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如何理解《百年孤獨》中“孤獨”一詞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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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有人說，正是吉普賽人和香蕉公司的到來使馬孔多由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變?yōu)榱艘粋€光怪陸離的混亂世界，想必孤獨即是外部的沖擊。還有人說，阿瑪蘭妲先后拒絕皮埃特羅·克雷斯皮和赫里內(nèi)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的求婚只是因其內(nèi)心的猜忌與膽怯，可見孤獨即是自我的封閉。更有人說，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是個無力去愛的人，于是他便深陷孤獨，因此孤獨即是愛意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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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應(yīng)該說，以上這些對孤獨的理解都非常正確。然而這些觀點僅僅觸及到了孤獨的成因或外延，卻沒有真正看到孤獨的內(nèi)涵。那么，《百年孤獨》中“孤獨”一詞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就需要先來回顧一下書中的一些細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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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原文在提到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的夢境時，有這樣一段描述：“他夢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打開房門，走進另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里面有同樣鑄鐵床頭的床、同樣的藤椅和后墻上同樣的救難圣母像。從這一間又進入另一間一模一樣的，如此循環(huán)，無窮無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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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在這樣一個無窮房間的夢境中，不斷地走下去并非在前進，而是在重復(fù)；繼續(xù)走下去沒有意義，有的只是虛無。事實上，這段文字也暗示了《百年孤獨》中布恩迪亞家族的整體趨勢：循環(huán)。且不說整個家族一代代人名字的反復(fù)以及擁有同樣名字的人所具有的相同性格便足以使人察覺到這一點，便是親眼目睹整個家族變遷的烏爾蘇拉最后也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每天都在無意中重復(fù)同樣的路線，做同樣的路線，做同樣的事，甚至在同一時刻說同樣的話”，“時間并沒有像她剛承認的那樣過去，而是在原地轉(zhuǎn)圈”。這種循環(huán)與重復(fù)毫無意義，而孤獨便在這循環(huán)與重復(fù)中產(chǎn)生了，便在這無意義中產(chǎn)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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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孤獨，即是意義的消解，即是絕對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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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曾用磁鐵石尋找金子，最后在河床底部發(fā)現(xiàn)一副盔甲，盔甲里面有一具已經(jīng)鈣化的骷髏，骷髏的頸子上掛著一個圣物盒，盒里有一縷女人的頭發(fā)。就我個人而言，我并沒有讀出這段敘述有什么意義，我更傾向于它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只是讓我們感到一種荒誕、一種虛無。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發(fā)動三十二場起義，領(lǐng)導(dǎo)自由派對抗保守派，可戰(zhàn)爭過后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唯一區(qū)別不過是自由派五點鐘去望彌撒，而保守派是八點去；到最后這三十余場內(nèi)戰(zhàn)全部被人遺忘，甚至后人已經(jīng)懷疑歷史上是否真的存在過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這個人：站在后來人的角度上，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其實上校自己在戰(zhàn)爭過程中早就失去過方向，不知自己為何而戰(zhàn)——因為一切意義都已在循環(huán)中被消解，本就毫無意義可言。布恩迪亞家族數(shù)代人歷經(jīng)百年時間終于在滅亡前成功破譯寫有寓言的羊皮卷，然而破譯的結(jié)果卻是整個家族的歷史，以及此時此刻正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毀滅這一事實。如此以來，此前不懈的努力更顯得虛無?？v使奧雷里亞諾最終讀懂羊皮卷，看似得以跳出循環(huán)，也終是無法逃脫宿命的支配，仍然深陷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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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在這樣的反復(fù)與必然中，對抗孤獨和虛無的方式別無他法，唯有繼續(xù)循環(huán)下去，唯有把必然的事繼續(xù)進行下去。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晚年時用金幣鑄成小金魚，然后賣掉小金魚以換取金幣，再把金幣鑄成小金魚，再賣掉小金魚以換取金幣；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與之相似的，阿瑪蘭妲白天不停地編織壽衣，晚上將它拆掉，第二天又重新開始編織，同樣在做著循環(huán)的事情。正如原文所說，她“不是為了借此擊敗孤獨，恰恰相反，為的是持守孤獨”。毫無疑問，這樣的做法并不能在根本上反抗孤獨。畢竟，我們怎么能通過在循環(huán)中加強循環(huán)來打敗循環(huán)，通過在孤獨中加深孤獨來打敗孤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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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可以說，《百年孤獨》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種隱藏在循環(huán)與宿命后的虛無的孤獨。更令人感到惶恐的是，這種孤獨不僅是一種主觀情緒，更是一種絕對的、無法抗拒的客觀規(guī)律。我們身邊的一切人或物都是虛無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也都沒有意義。我們只能在虛無中掙扎，至多在臨死前“預(yù)言”自己的滅亡，最終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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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然而，若是本篇讀后感到此為止，便很有可能丟失了書中一些很關(guān)鍵的東西，誤解了作者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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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從邏輯上講，絕對的虛無是不自洽的，是荒謬的。因為所謂“無意義”必然是與“有意義”相比較而得出的判斷。然而若是世間的一切真的沒有任何意義，真的都是絕對虛無的，那么事物的意義也就無從相互比較，自然也就沒有所謂意義的有無，甚至“意義”這個詞也會變得沒有意義。因此，絕對的虛無是不可能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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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盡管如此，我們也應(yīng)該承認意義是有可能消失的。而《百年孤獨》中的一個情節(jié)恰恰與“失去意義”直接有關(guān)。當失憶癥肆虐馬孔多時，居民們逐漸遺忘了身邊物品的名字，于是給每一樣?xùn)|西貼上標簽。后來人們?yōu)榱朔乐箍吹矫繕邮挛锏拿值恢鼈兊淖饔枚鴮撕炦M行了擴充，例如奶牛頸后掛的牌子上寫著：“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應(yīng)擠奶，可得牛奶。牛奶應(yīng)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睍芯o接著寫到：“只是一旦標簽文字的意義也被遺忘，這般靠詞語暫時維系的現(xiàn)實終將一去不復(fù)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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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我想，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寫下這一情節(jié)的用意不僅在于告訴我們意義是如何被遺忘所消解進而轉(zhuǎn)向虛無的，更是為了提醒我們這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條對抗孤獨的出路：銘記意義。正是一個個的意義維持著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而當意義被遺忘，整個現(xiàn)實將一去不復(fù)返。因此，不應(yīng)像那些“沒有高度的警醒和堅強的毅力”的人一樣，寄情于自我幻想，向遺忘屈服。相反，我們應(yīng)活在現(xiàn)實中，把那些曾經(jīng)的意義憑借記錄、憑借傳承保留下來，因為唯有如此現(xiàn)實才能得以維系，唯有如此我們才有走出孤獨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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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然而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什么才是值得我們的銘記？或者換句話來說，在眾多令人眼花繚亂的事物中，哪些才是有意義的？所謂“意義”到底在哪里？其實對于這個問題，《百年孤獨》中的一個情節(jié)同樣給予我們以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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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作為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七代人，奧雷里亞諾迷失在血脈的迷宮里，苦苦尋找關(guān)于自己身世的蛛絲馬跡。一直觀察著他的神甫滿懷同情與憐憫地開導(dǎo)他：“孩子，對我來說，只要能確定你我在這一刻的存在就夠了。”而這句話，也正是“孤獨”這一困境的終極出路：積極而熱忱地關(guān)注每一個正在進行的瞬間，體悟每一個正在發(fā)生的事件，感受每一個正在產(chǎn)生的心緒。也許我們真的被困在循環(huán)中，被宿命所支配著。但這又如何呢？我們早已確定你我這一刻獨一無二的存在，擁有對于當下這一刻來說無可復(fù)制的意義。在這一刻，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虛無，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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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我不禁想起有關(guān)赫里內(nèi)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的一個情節(jié)。在他的表白遭到阿瑪蘭妲的拒絕后，他望著荒涼的街道、巴旦杏樹上凝結(jié)的水珠，感覺自己在孤獨中迷失了，隨即發(fā)電報給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奧雷里亞諾，馬孔多在下雨?！痹谝魂囬L久的沉默后，后者冷漠地回復(fù)道：“別犯傻了，赫里內(nèi)勒多，八月下雨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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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想必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在那段長久的沉默中也曾困惑過，也曾彷徨過，或許也曾掙扎過，可他最終還是向孤獨屈服了，冷漠地結(jié)束了這未曾開始的交談，也使他自己愈發(fā)陷入孤獨當中。試問，如果當時上校認真地體會“馬孔多在下雨”這句話背后的那些孤獨、寂寞與哀傷，是否他本人能在極大程度上走出孤獨，整個家族的結(jié)局也會完全不一樣？如果赫里內(nèi)勒多·馬爾克斯上校的這句話能被真誠地回應(yīng)，是否他也能得到些許的寬慰，是否他也能緩解自己的孤獨？可惜，在《百年孤獨》中，一個注定經(jīng)受百年孤獨的且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xiàn)的家族，沒有所謂的“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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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但是，當我們從文學(xué)世界回歸現(xiàn)實生活，我們確實擁有“如果”的機會。如果我們從現(xiàn)在起，銘記那些曾經(jīng)的歷史與意義，覺察自己每一刻的充實與存在，就可以走出虛無，走出孤獨?？v使在馬孔多八月份下雨很正常，但此時此刻正在下的這場雨也是有意義的；哪怕這世界真的充滿了孤獨與虛無，但此時此刻我們的所作所為也同樣是有意義的。不要忽視身邊的每一場雨，更不要忽視生活中那些宏大的意義；不要遺忘雨水的存在，更不要遺忘生活中那些微小意義的存在。因為這正是孤獨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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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今后下雨的日子里，去聽一聽雨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