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夢想(上)
作者:劉慈欣
被推遲的奧運會
晨光已照亮了半個天空,西亞共和國的大地仍然籠罩在黑暗中,仿佛剛剛逝去的夜凝成了一層黑色的沉積物覆蓋其上。
格蘭特先生開著一輛裝滿垃圾的小卡車,駛出了聯(lián)合國人道主義救援基地的大門?;毓陀玫奈鱽喒と硕甲吖饬?,這幾天他們只好自己倒垃圾,不過這也是最后一次了,明天,他們這些聯(lián)合國留在西亞的最后一批人員將撤離,后天或更晚一些時候,戰(zhàn)爭將再次降臨這個國家。
格蘭特把車停到不遠處的垃圾場旁邊,下車后從車上抓起一個垃圾袋扔了出去,當他抓起第二個時,舉在空中停了幾秒鐘,在這一片死寂的世界中,他看到了帷一活動的東西,那是地平線上的一個小黑點兒,它微微躍動著,仿佛時時在否認著自己是這黑色大地的一部分,在晨光白亮的背景上像一個太陽黑子。
一陣聲響把格蘭特的注意力拉回近處,他看到幾個黑乎乎的影子移向他剛扔下的垃圾袋,像是地上的幾塊石頭移動起來。那是幾名每天必來的拾荒者,男女老少都有。這個被封鎖了十七年的國家已在饑餓中奄奄一息。
格蘭特抬起頭,已能夠分辯出那個遠方的黑點是一個跑動的人體,在又亮了一些的晨光背景上,他這時覺得那個黑點像一只在火焰前舞動的小蟲。
這時拾荒者中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有人拾到了半截香腸,他飛快地把香腸塞進嘴里,忘情地大嚼著,其它人呆呆地看著他,這讓他們靜止了幾秒鐘,但也只有幾秒鐘,他們緊接著又在撕開的垃圾袋中仔細翻找起來。在他們已被饑餓所麻木的意識中,垃圾中的食物比即將升起的太陽更加光明。
格蘭特再次抬起頭,那個奔跑者更近了,從身材上可以看出是個女性,她體形瘦削,在格蘭特的第三個印象中,她像一株在晨光中搖曳的小樹苗。當她近到喘息聲都能聽到時,仍聽不到腳步聲。她跑到垃圾堆旁,腿一軟跌坐在地。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皮膚黝黑,穿著破舊的運動背心和短褲。她的眼睛吸引了格蘭特,那雙眼睛在她那瘦小的臉上大得出奇,使她看上去像某種夜行的動物,與其他拾荒者麻木的眼神不同,這雙眼睛中有某種東西在晨光中燃燒,那是渴望、痛苦和恐懼的混合,她的存在都集中在這雙眼睛上,與之相比那小小的臉盤和瘦成一根的身軀仿佛只是附屬在果實上枯萎的枝葉。她臉色蒼白地喘息著,聽起來像遠方的風聲,她的嘴上泛一層白色的干皮。一名拾荒者沖她嘀咕了句什么,格蘭特努力抓住這句西亞語的發(fā)音,大概聽懂了:
“辛妮,你又來晚了,別再指望別人給你留吃的!”
叫辛妮的女孩子把平視的目光下移到撕開的垃圾袋上,很吃力,仿佛那無限遠方有什么東西強烈地吸引著她。但饑餓感很快顯現(xiàn)出來,她開始與其他人一樣從垃圾里找吃的。現(xiàn)在,剩余的食物幾乎已被拾完了,她只找到一個開了口的魚罐頭盒,抓出里面的幾根魚骨嚼了起來,然后吃力地吞下去,她想再次起身去尋找,卻昏倒在垃圾堆旁。格蘭特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她的浸滿汗水的身體輕軟得今人難以置信,仿佛是一條放在他手臂和膝蓋上的布袋。
“是餓的,她多次這樣了?!庇腥擞煤艿氐赖挠⒄Z對格蘭特說,后者把辛妮輕輕地放在地上,站起身從駕駛室中拿出了一瓶牛奶蹲下來喂她,辛妮昏迷中很快感到了牛奶的味道,大口喝了起來。
“你家在那里?”看到辛妮稍微清醒了些,格蘭特用生硬的西亞語大聲問。
“她是個啞巴?!?/p>
“她住的離這兒很遠嗎?”格蘭特抬頭問那個說英語的拾荒者,他戴著眼鏡,留著雜亂的大胡子。
“不,就住在附近的難民營,但她每天早晨都要從這里跑到河邊,再跑回來?!?/p>
“河邊?!那來回……有十多公里呢!她神志不正常?”
“不,她在訓練?!笨吹礁裉m特更加迷惑,拾荒者接著說:“她是西亞共和國的馬拉松冠軍?!?/p>
“哦……可這個國家,好象有很多年沒有全國體育比賽了吧?”
“反正人們都是這么說的。”
辛妮已經(jīng)緩了過來,自己拿著奶瓶在喝剩下的奶。蹲在她旁邊的格蘭特嘆息著搖搖頭說:“是啊,哪里都有生活在夢想中的人。”
“我就曾是一個?!笔盎恼哒f。
“你英語講的很好?!?/p>
“我曾是西亞大學的英美文學教授,是十七年的制裁和封鎖讓我們丟失了所有的夢想,最后變成了這個樣子?!彼钢改切┤栽诶蟹业钠渌盎恼哒f,辛妮的昏倒似乎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我現(xiàn)在帷一的夢想,就是你們把喝剩的酒也扔一些出來?!?/p>
格蘭特悲傷地看著辛妮說:“她這樣會要了自己的命的。”
“有什么區(qū)別?”英美文學教授聳聳肩不以為然地說,“兩三天后戰(zhàn)爭再次爆發(fā)時,你們都走了,國際救援斷了,所有的路也都不通了,我們要么被炸死,要么被餓死?!?/p>
“但愿戰(zhàn)爭快些結束吧,我想會的,西亞的人民已經(jīng)厭戰(zhàn)了,這個國家已經(jīng)是一盤散沙?!?/p>
“那倒是,我們只想有飯吃活下去,你看他,”教授指指一個在垃圾堆中專心翻找的頭發(fā)蓬亂的年輕人,“他就是個逃兵?!?/p>
這時,仍然靠在格蘭特臂彎中的辛妮抬起一支枯瘦的手臂指著不遠處聯(lián)合國救援基地的那幾幢白色的臨時建筑,用兩手比劃著。“她好像想進去。”教授說。
“她能聽到嗎?”格蘭特問,看到教授點點頭,他轉向辛妮,一只手比劃著,用生疏的西亞語對她說:“你不能,不能進去,我再給你,一些吃的,明天,不要來了,明天我們走了?!?/p>
辛妮用手指在沙地上寫了幾個西亞文字,教授看了看說:“她想進去在你們的電視上看奧運會開幕式。”他悲哀地搖搖頭,“這孩子,已不可救藥了?!?/p>
“奧運會開幕推遲了一天?!备裉m特說。
“因為戰(zhàn)爭?”
“怎么?你們什么都不知道?!”格蘭特吃驚地看看周圍的人說。
“奧運會與我們有什么關系?”教授又聳聳肩。
這時,一陣嘶啞的引擎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一輛只有在西亞才能看到的舊式大客車從公路上開了過來,停在垃圾場邊上,車上跳下一個人,看上去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他沖這一群人大喊:“辛妮在這兒嗎?威弟婭.辛妮!”
辛妮想站起來,但腿一軟又跌坐在地,那人走過來看到了她:“孩子,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還認識我嗎?”
辛妮點點頭。
“你們是哪兒的?”教授看看那人問。
“我是克雷爾,國家體育運動局局長?!蹦侨嘶卮鹫f,然后把辛妮從地上扶起來。
“這個國家還有體育運動局?”格蘭特驚奇地問。
克雷爾手扶辛妮,看著初升的太陽一字一頓地說:“西亞共和國什么都有,先生,至少將會什么都有的!”說完,扶著辛妮向大客車走去。
上車后,看著軟癱在破舊座椅上的辛妮,克雷爾回憶起一年前他與這個女孩子相識的情景。
那個傍晚,克雷爾下班后走出體育運動局那幢陳舊的三層辦公樓,疲憊地拉開他那輛老伏爾加的車門,有人從后面抓住了他的胳膊,一回頭他看到了辛妮。她沖他比劃著,要上他的車,他很驚奇,但她那誠摯的目光讓人信任,于是就讓她上了車,并按她指的方向開。
“你,哦,你是西亞人嗎?”克雷爾問,他的問題是有道理的,長期進行某些體育項目訓練的人,會給自己留下明顯的特征,這特征不僅僅是在身型上,還有精神狀態(tài)上的,雖然辛妮穿著西亞女性常穿的寬大的長衫,克雷爾專家的眼睛還是立刻看出了她身上的這種特征,但克雷爾不相信,在這個已十幾年處于貧窮饑餓狀態(tài)的國家里,還有人從事那種運動。
辛妮點點頭。
車在辛妮的指引下開到了首都體育場,下車后,辛妮在地上寫了一行字:“請您看我跑一次馬拉松!”在體育場跑道的起點,辛妮脫下了長衫,露出她后來一直穿著的舊運動衫和短褲,當克雷爾示意計時開始后,她步伐輕捷地跑了起來,這時克雷爾已經(jīng)確信,這孩子是一塊難得的長跑好材料,這反而使他的心頭涌上一陣悲哀。
這座能夠容納八萬人的西亞共和國最大的體育場現(xiàn)在完全荒廢了,雜草和塵土蓋住了跑道,西邊有一個大豁口,是在不知哪年的空襲中被重磅炸彈炸開的,殘陽正從豁口中落下,給體育場巨大陰影上方的看臺投下一道如血的余輝。
戰(zhàn)前,西亞共和國的體育曾有過輝煌的時代,但十七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以及隨后延續(xù)至今的封鎖和制裁,使得體育在這個國家成了一種巨大的奢侈。國家對體育的投入已壓縮到最小,僅僅是為了能零星派出幾名運動員參加國際比賽,以滿足對外宣傳的需要。但近年來,隨著這個國家生存環(huán)境的日益嚴酷,這一點投入也消失了,運動員們都不知漂落何處,國家體育運動局僅剩四名工作人員,隨時都可能被撤銷。
夕陽在西方落下,一輪昏黃的滿月又從東方升起。辛妮在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著,時而沒入陰影,時而跑進如水的月光中,在這如古羅馬斗獸場遺址般荒涼的巨大廢墟中,回蕩著她那輕輕的腳步聲??死谞栍X得,她是來自過去美好時代的一個幻影,時光在這月光下的廢墟中倒流,一絲早已消逝的感覺又回到克雷爾的心中,他不由淚流滿面。
當月光照亮了大半個體育場時,辛妮跑完了第一百零五圈,到達了終點。她沒有去做緩解運動,只是遠遠地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克雷爾,月光下,她很像跑道上一尊細長的雕像。
“兩小時十六分三十秒,考慮場內和場外道路的差別,再加三分鐘,仍是迄今為止的全國最好成績?!?/p>
辛妮笑了一下。馬拉松運動員的特點之一就是表情呆滯,這是他們在訓練和比賽中長時間忍受單調的體力消耗的緣故,但克雷爾發(fā)現(xiàn)辛妮月光中的笑很動人,但這笑容卻像一把刀子把他的心割出血來。他呆立著,使自己也變成了另一尊雕像,直到辛妮的喘息聲像退潮的海水般平息后,他才回過神來,把手表戴回腕上,低聲說:
“孩子,你生錯了時候?!?/p>
辛妮平靜地點點頭。
克雷爾彎腰拾起地上的長衫,走過去遞給辛妮:“我送你回家吧,天黑了,你父母不放心的。”
辛妮比劃著,克雷爾看懂了,她說自己沒有父母,也沒有家。她接過衣服,轉身走去,很快消失在體育場巨大的陰影中。
大客車向市郊方向駛去,辛妮在座椅上綿軟無力地隨著顛簸搖晃,疲乏和虛弱令她暈暈欲睡,但后座上一個人的一句話使她猛醒過來:
“薩里,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到監(jiān)獄里去的?”
辛妮直起身向后看,看到了那個被叫做薩里的人。她立刻認出了他,但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可憐的家伙曾是西亞共和國最耀眼的體育明星。亞力克.薩里是西亞在封鎖期間在國際大賽中獲得獲牌的三個運動員之一,他曾在四年前的世界射擊錦標賽上獲得男子飛碟雙多向射擊的金牌,當時成為全國的英雄,辛妮仍清楚地記得他乘趟篷汽車通過中心大街時那光輝的形象。眼前的薩里骨瘦如柴,蒼白的臉上有好幾道傷疤,他裹著一件骯臟的囚服,在這并不寒冷的早晨瑟瑟發(fā)抖。
克雷爾說:“他去做一個走私集團頭目的保鏢,人家看上了他的槍法?!?/p>
“我不想餓死?!彼_里說。
“可是你差點兒被餓死,在自由公民都吃不飽的今天,監(jiān)獄里會是什么樣子?那里每天都有人餓死或病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p>
“局長先生,您把我保釋出來確實救了我一命,可這是為什么?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機場,至于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召集各個運動項目原國家隊的隊員?!?/p>
車停了,又上來好幾個人,與大部分西亞人一樣,他們都面黃肌瘦,衣服破舊,有人在不停地咳嗽,饑餓和貧窮醒目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們都個子很高,這高大的身材更增加了他們的憔悴感,他們在車里彎著腰,像一排離水很久而枯萎的大蝦。辛妮很快認出這都是原國家男藍的球員。
“嗨,各位,這些年過的怎么樣?”克雷爾向他們打招呼。
“在我們有力氣給您講述之前,局長先生,先讓大家吃一頓早餐吧!”,“是啊,做為高級官員您體會不到挨餓的滋味,到現(xiàn)在您還在吃體育,可我們吃什么呢?我們一天的配給,只夠吃一頓的。”,“就這一頓也快沒有了,人道主義救援已經(jīng)停止了!”,“沒關系,再等等吧,戰(zhàn)爭一爆發(fā),黑市上就又有人肉賣了!”……
就在男藍隊員們七嘴八舌訴苦的時候,辛妮挨個打量他們,發(fā)現(xiàn)她最想見的那個人沒有來,克雷爾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穆拉德呢?”對,加里.
穆拉德,西亞共和國的喬丹。
“他死了,死了有半年了?!?/p>
克雷爾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哦……那伊西婭呢?”辛妮努力回憶這個名字,想起她是原國家女藍隊員,穆拉德的妻子。
“他們死在一起?!?/p>
“天啊,這是怎么了?”
“您應該問問這世道是怎么了……他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打球什么都不會,這些年只有挨餓,可他們不該要孩子,那孩子剛出生局勢就惡化了,配給又減少了一半,孩子只活了三個月,死于營養(yǎng)不良,或者說是餓死的。孩子死的那天晚上,他們鬧到半夜,吵一會兒哭一會兒,后來安靜下來,竟做起飯來,然后兩人就默默地吃飯,終于吃了這些年來的第一頓飽飯,您知道他們的飯量,把后半月的配給都吃光了。天亮后,鄰居發(fā)現(xiàn)他們不知吃了什么毒藥一起死在床上。”
一車人陷入沉默,直到車再次停下又上來一個人時,才有人說:“哇,終于見到一個不挨餓的了。”上來的是一位嬌艷的女郎,染成紅色的頭發(fā)像一團火,描著很深的眼影和口紅,衣著俗艷而暴露,同這一車的貧困形成鮮明對比。
“大概不止吃飽吧,她過的好著呢!”又有人說。
“也不一定,現(xiàn)在首都已成了一座饑餓之城,紅燈區(qū)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噢,不,窮鬼,”女郎沖說話的人浪笑了一下說,“我主要為聯(lián)合國維和部隊服務。”
車里響起了幾聲笑,但很快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淹沒了?!叭R麗,你應該多少知道些廉恥!”克雷爾厲聲說。
“噢,克雷爾大叔,不管有沒有廉恥,誰餓死后身上都會長出蛆來?!迸刹灰詾槿坏負]揮手說,在辛妮身邊坐了下來。
辛妮瞪圓雙眼盯著她,天啊,這就是溫德爾.萊麗?!這就是那個曾獲得世界體操錦標賽銅牌的純美少女,那朵光彩照人的西亞體育之花?!
在剩下的路程是在沉默中走完的,二十分鐘后,汽車開進了首都機場的停機坪,已經(jīng)有兩輛大客車先到了,它們拉來的也都是前國家隊的運動員,加上這輛車,共有七十多人,這其中包括一支男子藍球隊、一支男子足球隊和十一個其它競賽項目的運動員。
跑道的起點停著一架巨大的波音客機,在西亞領空被劃為禁飛區(qū)的十多年里,它顯然是這個機場降落過的最大和最豪華的飛機??死谞栴I著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來到飛機前面,從艙門中走出幾位西裝鞋革履的外國人,當他們走到舷梯中部時,其中一位揮手對下面的人群大聲說了一句什么,運動員們吃驚地認出,這人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但最讓他們震驚的還是克雷爾翻譯過來的那句話:
“各位,我代表國際社會到西亞共和國來,來接你們參加第二十九屆奧運會!”
北京
原來北京是這樣的!
當車隊進入市區(qū)后,辛妮感嘆道。這個遙遠的城市本來與她——一個身處西亞共和國的貧窮饑餓的女孩子沒有任何關系的,但奧運會在幾年前就使北京成為她心中的圣地。辛妮對北京了解很少,僅限于小時候看過的一部色彩灰暗的武俠片,在她的想象中,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寧靜的城市,她無法把這座城市與宏大壯麗的奧運會聯(lián)系起來。她無數(shù)次夢到過奧運會和北京,但兩者從未在同一個夢中出現(xiàn)過,在一些夢里,她像飛鳥般掠過宏偉的奧運賽場上的人海,在另一些夢里她則穿行于想象中的北京那些迷宮般的小胡同中和舊城墻下,尋找著奧運賽場,但從來沒有找到過。
辛妮瞪大雙眼看著車窗外,尋找她想象中的胡同和城墻,但映入她眼簾的是一片嶄新的現(xiàn)代化高層建筑群,這林立的高樓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白光,像剛開封的新玩具,像一夜之間沖天長出的白嫩的巨大植物。這時,在辛妮的腦海中,奧運會和北京才完美地結合起來。
這到達新世界的興奮感像云縫中的太陽露了一下頭,在辛妮的心中投下一線光亮,但陰郁的烏云很快又遮蓋了一切。
與世界各大媒體想當然的報道不同,當西亞共和國的運動員們得知自己將參加奧運會時,并沒有什么興奮和喜悅。像其他西亞人一樣,十多年的苦難使他們對命運不抱任何幻想,使他們對一切意外都報有一種麻木的冷靜,不管這意外是好是壞,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緊外殼保護自己。在得知這個消息后,甚至沒有人提出問題,就連那些理所當然的問題,如沒參加過任何預選賽如何進入奧運會,都沒有人提出。他們只是默默地走上飛機,麻木而又敏感地靜觀著事情的發(fā)展。
辛妮走進空蕩蕩的寬敞機艙后,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并一直注意著這里發(fā)生的事。她看到國際奧委會主席把克雷爾和西亞代表團的幾位官員召集到一等艙中去,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沒有任何動靜。運動員們也在沉默中靜靜地等待,終于看到克雷爾走了出來。他沒有說什么,只是拿著一張紙核對名單。幾十雙眼睛都盯著他的臉看,那是一張平靜的臉。這平靜是第一個征兆,它告訴辛妮:事情不對。很快她那敏感的眼睛又發(fā)現(xiàn)了第二個征兆:克雷爾拿著名單返回一等艙時,用空著的一支手去開緊閉著的艙門,盡管那支手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把手,他的雙眼仍平視著前方而沒有向下看,仿佛一時失明了似的。這時,辛妮證實了自己的預感。
事情不對。
在機艙里大家吃了一頓飽飯,每人都吃了兩到三份航空餐,這些西亞人的飯量讓那幾名中國空姐很吃驚。然后飛機起飛了,辛妮透過舷窗,看著云海很快覆蓋西亞的大地,這云海在整個航程中都很少散開,仿佛在下面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疑謎。
飛機在北京機場降落后,等了足有兩個小時,換上統(tǒng)一服裝的西亞體育代表團才走出機艙。當他們進入到達大廳后,立刻被一陣閃光燈的風暴照得睜不開眼。大廳中黑壓壓擠滿了記者,他們在代表團周圍拚命擁擠著,像一群看到獵物的餓狼,但總是小心地與他們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使代表團行走在一小圈移動的空地中央,仿佛他們周圍有一種無形力場把記者們排斥開來。更讓辛妮和其他西亞人心里發(fā)毛的是,沒有人提問,大廳中只有閃光燈的咔嚓聲和擁擠的人們鞋底磨擦地板的沙沙聲。走出大廳時,辛妮聽到空中的轟鳴,抬頭看到三架小型直升機懸在半空,不知是警戒還是拍照。運送代表團的大客車只有兩輛,但卻有十幾輛警車護送,還有一支武裝警察的摩托車隊。當車駛上機場到市區(qū)的公路時,辛妮和其他西亞運動員發(fā)現(xiàn)了一件更讓他們震驚的事:路被清空封閉了,看不到一輛車!
事情真的不對。
到達奧運村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當西亞運動員們走下汽車時,他們心中的疑惑變成了恐懼:奧運村里一片死寂,幾十幢整齊的運動員公寓樓大多黑著燈,當他們走向帷一一座亮燈的公寓樓時,辛妮注意到遠處一個小廣場中央的一排高高的旗桿,那些旗桿上沒有國旗,像一長排冬日的枯樹。在外面,城市的燈光映亮了半個夜空,喧響聲隱隱傳來,更加襯托了奧運村詭異的寂靜,辛妮打了個寒戰(zhàn),這里讓她想到了陵墓。
在運動員公寓的接待廳中,身為代表團團長的克雷爾對運動員們講了一段簡短的話:“請大家到各自的房間,晚飯在一小時后會送到房間里,今天晚上任何人不得外出,一定要好好休息,在明天上午九點鐘,我們將代表西亞共和國參加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p>
辛妮和克雷爾、薩里同乘一個電梯,她聽到薩里低聲問團長:“您真的不打算告訴我們真相?難道……和平視窗設想真要實現(xiàn)了?”
“明天你就會明白一切,我們應該讓大家至少有一個晚上能睡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