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與夢魘畫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蘭登·桑德森）

第二部分

第十三章

由美為自己曾經(jīng)去過卻叫不上名字的城鎮(zhèn)數(shù)目感到畏懼。她是鳶尾人民的仆人；難道她不應(yīng)該叫得出曾經(jīng)服務(wù)過的每個地方的名字嗎？

但她卻對這些地方知之甚少。她只去過它們的冷泉——或者浴室，因為有些地方?jīng)]有泉水——還有它們的神社和儀式場所。在她的記憶中，這些城鎮(zhèn)的印象模糊不清，混雜難辨。有時，她幾乎以為她在無數(shù)次地去往同一座小鎮(zhèn)——她一入睡，馬車就開始拉著她轉(zhuǎn)圈，給了她一種正在移動的錯覺，其實最終還是停在她啟程的原點。

她為這種想法感到羞愧，因為這些地方對在其中生活的人們來說是重要而獨特的。就拿這座神社來說吧，今天畫家按照她的指示跪在了這里。大多數(shù)神社都是建在花園里，冰涼的石頭能讓花朵在很靠近地面的位置打著旋。

這座神社卻建在一片果園中間。附近的樹木漂浮著，相互碰撞著。它們被拴在原地，以免飄走，但又沒有被拴得很緊，所以有足夠的松弛度讓它們保持運動狀態(tài)。這里的空氣比她喜歡的那種要更涼爽一些，在眾多樹枝的遮擋下透過來的晦暗光線讓她想起了畫家的世界。然而，這是另一種晦暗；是零散的晦暗，不是徹底的晦暗，好像陽光要搞個喜慶的氣氛一樣。樹上也迎合著結(jié)滿了果實。這里的慶典是那種寂靜的慶典。

雖然工人們都被清走了，以便讓御靈姬能在安靜的氛圍中冥想，但這顯然是一片開墾過的土地。所有掉落的果實都被收集起來，以免被地面烤成粘稠的焦油。人們會經(jīng)常在這里勞作。

這意味著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們并沒有嚴格遵循傳統(tǒng)，把神社安置在通常意義上人跡罕至的地方。她之前見過類似的，而且……好吧，她內(nèi)心中叛逆的那部分對此表示贊同。這些人想要神社離他們勞作的地點近一些。屋頂上有神靈變化的雕像，是一位御靈姬建造的，它的存在除了照看工人，給他們些慰藉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用途。

為什么人們不能根據(jù)自己的需求調(diào)整傳統(tǒng)？這么想下去是很危險的——所以當麗云注意到神社里栽培的樹木與神社屋頂上的雕像時，她皺起了眉頭。不過，萬幸，她鞠了個躬，退了出去——讓御靈姬繼續(xù)她的祈禱儀式。

看著麗云離去，畫家長出了一口氣。“那個女人有問題?！?/p>

“麗云尊上，”由美說，“是一位完美的監(jiān)護人。你要把這種可怕的想法從你的腦海中抹掉?！?/p>

“為什么？”他說。“我又不是當著她面說的?！?/p>

“有這種想法也同樣惡劣，”由美說?！澳闶俏挥`姬。你不應(yīng)該產(chǎn)生這種想法。你必須保持純潔，不僅在行動上如此，在思想上，在靈魂上都要如此。

“但——”

“只有那些品行不足的人才會抱怨。背挺直。頭低下。”

“我不是御靈姬?！?/p>

“今天你就是，”她說，等他跪在露天神社面前時，她繞著他走了一圈?！叭绻阆虢Y(jié)束這一切，就必須完成我現(xiàn)在沒法做到的事情。除此之外，一位無法侍奉的御靈姬會面臨各種后果——雖然很少被施行。我們很可能會激怒麗云，讓她采取極端措施，這樣我們就沒辦法完成我們的目標了。所以，除非你想要永遠這樣被困住，否則就必須遵循規(guī)則，按照我告訴你的方法做?！?/p>

他惱怒地長出了一口氣?！靶邪?，”他說（低低地）。

由美點了點頭。在沐浴過程中，她悟出了一個道理。也許這可以解釋神靈為何派這個看似無用之人取代她的位置。很快他們就可以驗證她的理論了。但首先，要冥想。

“現(xiàn)在，”她說?！澳阋畛稣_的禱詞。因為你是新手，我們就只念六段必須要說的禱詞就可以?！?/p>

“六段？”他說?！耙疃嚅L時間？”

“半個小時，”她說?！按蟾?。”

“祈禱半小時？但是——”

“你到底想不想出去？”

他嘟囔了幾句，但等她開始背誦禱文時，他還是跟著重復(fù)了。她想，也許自己也應(yīng)該跪下。所以她跪在了他身邊，雙手合十放在身前，頭低垂著。這至少可以給他做一個好榜樣。

祈禱中最重要的是語言還是心靈呢？也許神靈愿意接受他的語言，她的心靈。

半小時很快就過去了——只做了六次禱告的感覺很新穎，她甚至覺得不太夠用。但念到最后畫家已經(jīng)開始呻吟，好像她逼著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自己搬行李。他癱坐在一側(cè)，她決定讓他先休息一下，之后再讓他——

“嘿！”她叫道?！皠e閉眼?！?/p>

“就一會兒，”他說著，眼皮不停地忽閃著。

“如果你睡著了，我們可能又要交換了！”

“你又不知道會不會真的換……”他喃喃自語。

于是，她做了唯一能想到的那件事來喚醒他。她用手指敲擊他前額的中心位置。

效果立竿見影，暖流鋪天蓋地般地席卷她的身體，泛起陣陣漣漪——一陣陣伴隨刺痛的顫抖向她襲來，她就像熱浪中的花朵。繼而她的自我意識開始模糊，與他鏈接在一起。她感受著他的疲憊，他的憂慮，他的沮喪。他情緒的巨浪與她對沖，彼此融合，就像重疊的禱詞一樣——混跡一處，卻依然清晰可辨。

這并不可怕，卻讓人感到不安，因為他們兩個被以這種非常不自然的方式糅合在了一起。

他猛然坐直身子，扯開了她的手?！昂?！你在（低低地）干什么？”

“讓你保持清醒，”她說?！拔覀儽仨氁姷缴耢`。你不可以打盹。”

他哼了一聲，但還是站起來，抖了抖胳膊，昏昏欲睡的時刻顯然已經(jīng)過去了?！昂冒伞Ｄ俏覀兝^續(xù)吧?！?/p>

“我們必須冥想，”她說，“直到儀式時刻來臨。”

“儀式時刻，”他說。“儀式沐浴，儀式服裝，儀式場所。我什么時候能拿到我的儀式提包？我的儀式內(nèi)褲？儀式指甲刀？”

“輕浮，”她說，“不是御靈姬該有的品格。你的職責是為我們的人民服務(wù)。輕賤你的身份就是輕賤他們的生命。”

“那太可惜了，”他鄭重地說，“他們的生活實在是太（低低地）可笑了，以至于我實在忍不住不嘲諷他們?！?/p>

“夠了！”她指著他喊道?！澳阋J真對待這件事。”

“你怎么了？”他嘟囔著退開，以免她再戳他一次。“我還是更喜歡那個文靜版本的你?！?/p>

“我沒怎么，”她說?！拔揖瓦@樣。我必須這樣。如果我松懈了，就會有人死去，畫家。你明白嗎？沒有御靈姬，我的人民就無法耕作。如果我不能成為最好的自己，人們就會餓死。如果我表現(xiàn)得有點咄咄逼人，請你原諒。所以，如果騙子不肯合作的話，我是沒辦法履行我的職責的，而他還覺得這一切都很好玩！”

他瞥向別處，看起來有點羞愧。他本該如此。她就是這樣被訓(xùn)練出來的——被無情地調(diào)教成了莊嚴神圣的模樣。保持著不屈不撓的強硬態(tài)度。直到所有對輕松與個性的向往都像癤子里的膿一樣被抽干為止。

這對她很有效。她被調(diào)教得很好。應(yīng)該說，她最終成為了她必須成為的那個人。

這對他也會很有效的。她只需要保持嚴肅。為了他好，也為了神靈們好。

“那我們就等吧，”他最后說道。

“我們是冥想，”她跪著說道。

他跪在她身旁。“冥想，是嗎？所以……我們就這樣跪在這里思考？”

“不要思考，”她說著，雙手向兩側(cè)張開，把頭抬向天空?！摆は肱c思考正相反?！?/p>

“呃……我可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樣行嗎？”

她瞥了他一眼，他似乎真的很困惑。難道……這么簡單的事情真的需要她解釋嗎？

“不只是冷靜而已，”她澄清道。“這需要徹底地放空你的所有情緒、感知與個性。通常你可以從專注于某種有節(jié)奏的東西開始，比如你的呼吸或者肌肉有意的伸展和放松。有些人覺得發(fā)出聲音或者念誦咒語會有幫助。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清空你頭腦中的所有雜念——甚至連剛開始冥想時最初集中的注意力也要全部放掉?！?/p>

“為什么要這樣做？”

她歪著頭，迷惑不解?！盀榱思芯?，連接廣宇，”她說。“為了洗滌你的心靈，就像洗滌身體一樣。為了排除所有的情緒垃圾，就像你的身體排出廢物一樣。為了徹底滌蕩你的靈魂，從而煥然一新。你以前沒做過嗎？”

他搖搖頭。

難怪他會這么……好吧，像他自己。他的社會要有多落后，才會對如此基礎(chǔ)的需求一無所知？

她幫助他從頭開始——就像對待孩子一樣——先讓他專注于呼吸。她集中精神，讓自己只是單純地存在。那種熟悉的漂浮感包圍了她，接著是……空無一物的感覺。

徹底的放空。只是存在。別無其它。她就像巖石，空中的樹木。那……

他就在她身邊。

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F(xiàn)在她已經(jīng)集中精神，感覺著他們之間的引力。她睜開了眼睛；他自己的眼睛還閉著，但他在笑，嘴唇抽動。

“你在想什么事情，”她對他說。

“我忍不住去想，”他抱怨道?！盁o論怎樣，我都不想停下來。我喜歡思考?！?/p>

“當你有了冥想的經(jīng)驗之后，”她說，“即使是那些令人愉悅的想法，你也能控制得更好?！?/p>

“人生不只是控制。”

“試試看，”她說著，再次集中精神?！熬毩曇幌?。你會明白的。最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在接受了冥想訓(xùn)練之后，都能更專注于他們的藝術(shù)?？刂茙韺Ｗⅲ瑢Ｗ沓删??！?/p>

“取決于你想達到什么樣的成就?！?/p>

兩個人繼續(xù)跪著，現(xiàn)在由美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停止思考。關(guān)于他。并不是說畫家有什么特別吸引人的地方。只是她從來沒想象過在神社里跪在別人身旁的感覺。這是……已婚的兩口子才會做的事情。

不是她該有的經(jīng)歷。結(jié)婚意味著違抗神靈，否定它們所賜予的天賦。有了愛情，有了家庭，就等于是背棄了她自己的職責。她是一份寶貴的資源，必須全心全意為大家奉獻。

然而奇怪的是，在她的世界里，很多她最喜歡的故事都包含御靈姬陷入愛情的部分。麗云理所當然地試著對她隱瞞這些故事，但由美卻從三彩——一位御靈姬，小時候和由美是朋友——那里聽到了這些故事，她帶著愉悅的心情向由美轉(zhuǎn)述了這些犯禁的故事。

三彩說犯禁的故事是最好的故事。因為不知怎的，禁忌之愛往往能嘗到最甜的味道。

“很好，”畫家說著站起身來，神社也隨之搖晃。由美盯著他，以為他不知怎樣察覺到了她的想法。但他卻指著沿小路走來的麗云說?！斑@意味著我們完事了，對嗎？”

“對，”由美說著也站起來?！拔覀?nèi)フ賳旧耢`吧。”

他點點頭，往前走了一步。接著又遲疑了?！暗鹊取Ｎ艺娌桓蚁嘈盼揖尤粡膩頉]問過這個問題，但我們要怎么召喚它們呢？那天你說了什么藝術(shù)之類的？”

“是的，這很簡單，”她說?！澳阒恍枰B石頭就行?！?/p>

?

是時候驗證由美的理論了。

當畫家走進儀式之所時，她還在考慮這個問題。那片區(qū)域已經(jīng)被柵欄圍起來了，石頭也已經(jīng)為他準備好了。小鎮(zhèn)的人們沿著柵欄聚集在一起，樂師們也已經(jīng)就位，由美和他們呆在一起，遠遠地落在后面——直到畫家走得太遠了，她才被牽引著，不情不愿地往里走了幾步。

他回頭看著她，注意到了這股拉力。她沖他點點頭以示鼓勵。之前她說過他的任務(wù)很簡單。這多少有點撒謊了。學(xué)會正確的疊石方式是很困難的，也是她訓(xùn)練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

但她懷疑這對他來說可能會很容易。這就是她在沐浴時悟出來的道理，它可以解釋很多事情。神靈們乞求她的幫助——但光靠由美還不夠。她的技藝不夠純熟；不夠精湛。她還不夠好。

所以它們派了個人來完成她做不到的事情。畫家也許不是個英雄……但他可能是個天才。這就可以解釋它們?yōu)槭裁磿x擇他了。她現(xiàn)在很有信心，他會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是個疊石的天才，被賦予了超越她的天賦，哪怕這種天賦在他的世界中完全不為人知。這答案如此明顯，甚至讓她笑了出來。

她一直保持著這份快樂的幻覺，直到他“疊”起第一塊石頭的那一刻。它倒了。

他放置的第一塊石頭就掉了下來。不知為什么，他都沒能在地面上放穩(wěn)一塊平整的大石頭。它徑直倒向一邊，滾了出去。

由美身后的鎮(zhèn)民們驚呼起來。畫家沒有注意到——只是傻傻地笑了笑，又開始堆其他的石頭，就好像他在……把石頭們推成一堆而已。他甚至在無意之中擠到了自己的手指，疼得他大叫一聲，晃了晃手指。

由美瞥向麗云他，她正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神情中充滿了恐懼。

畫家在他那一堆的頂上放了一塊石頭，結(jié)果又塌了。然后他看向由美，做了個手勢?！跋襁@樣嗎？”他問?！翱雌饋碓趺礃?？”

哦不。由美想。哦，神靈啊，不。

他們有麻煩了。很大，很大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