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遲邑曾跟自己打過賭，賭注是自由。

雖說同在一個屋檐下十余年，但這個名義上的弟弟到底還是個毛頭小子，激一激嚇一嚇便容易丟了分寸，自然被他拿捏；但凡這人聽話些，自己也不會太過強(qiáng)求，興許真就網(wǎng)開一面給一個成全。

可如今看來，唆使方殊辰奪取門主之位似乎并不是什么良策——他如今那副模樣，分明是想犟到底，保不齊真會動了弒兄的心思，若自己還按原先的想法來，豈非得不償失？

方遲邑微微一笑：姑且退一步好了。

“晚輩吳行止，這廂有禮了?！眳菦Q見對方正在打量著自己，便很客氣地作了一揖，打起了招呼，“方門主，阿辰早已及冠，他可以自己做決定了?！?/p>

方殊辰牽著他的手微微收緊，安撫道：“阿決，外頭風(fēng)大，我來跟他講就好，你如今身虛，還是回房去歇著?！?/p>

吳決卻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臥床太久，多走動有益于身體恢復(fù)。

“搶男人都搶上門了，少俠這你能忍？懟他啊！”

萬花谷人多眼雜，也有不少聞訊過來吃瓜起哄的，某位仁兄風(fēng)涼話沒說兩句便被一個蓬萊弟子拎了出去。

“我這弟弟生性頑劣叛逆，總是容易得罪人，想是也給吳公子添了不少麻煩……我這趟是帶他回去受些管教，怎么不算是合情合理呢？”方遲邑坐在高位，無意識地擺弄著手上的一紙婚書，又將目光落在給自己奉茶的萬花弟子臉上，“蓬萊同萬花素有淵源，你二人又是摯友，以后多得是往來的機(jī)會，何必現(xiàn)在要緊咬著不放呢？”

方殊辰皺眉：“我應(yīng)該多次表態(tài)，這輩子身邊都只會有阿決一人。”

“我在同吳公子講話，你插什么嘴？”方遲邑斜靠在椅背上，一手支著臉，語氣冰冷決絕。

“恐怕要讓門主大人失望了，”吳決輕聲咳了咳，也不拐彎抹角了，“在下的想法跟阿辰別無二致?！?/p>

如他所料。方遲邑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而后緩緩放下杯盞：“那阿辰跟你提過我的要求嗎？這小子當(dāng)時可是一聲不吭地就離了島，還險些壞了我的繼任大典，委實(shí)將一眾長老前輩氣得不輕……我也并非不通情理，只要你能符合他擇偶的條件，我這個哥哥還是能做主的。”

不等方殊辰出聲阻止，吳決深深吸氣，調(diào)整過姿態(tài)道：“門主大人請講。”

“阿辰年紀(jì)不小了，該是要個孩子的?！?/p>

“……”

見人本能地沉默，方遲邑佯作自悔失言：“啊不巧，吳公子似乎連這最基本的一點(diǎn)都做不到?！?/p>

“阿決，你別聽他的，就當(dāng)他在放屁……”方殊辰的臉立刻冷了下來，“方遲邑！你要鬧哪樣！你多愛那個姓蕭的啊，有本事你先給他生一個?。∧銥殡y我的人算怎么回事！”他狠話沒說兩句便被侍立在身后的蓬萊弟子迅速壓住雙膝跪地：“不得對門主無禮！”

被當(dāng)眾羞辱的吳決終于低下了頭，他早就料到男子間的相交會遇到這番責(zé)難，可再度揚(yáng)起臉來時卻沒有出現(xiàn)方遲邑預(yù)料的沮喪之色，反而是如釋重負(fù)般的灑脫：“僅是如此？”

方遲邑滿是意味地勾起了嘴角：“僅是如此?！?/p>

考慮到吳決尚有傷病，他也沒有過多刁難對方，甚至頗為諒解地給了這人幾天時間“考慮”；他也不忙著抓方殊辰回蓬萊了，畢竟吳決如今已經(jīng)成了這人的軟肋，就算這小子想有所作為也是力不從心——

帶著人私奔更不要想，自己帶來的一眾蓬萊弟子皆是馴雕好手，隨行的海雕更是敏銳兇猛，斷不會放人在眼皮子底下離開。

“阿辰若是像你，哪用我這般費(fèi)心費(fèi)力，嗯？”方遲邑將他的跟寵海獺抱在懷里挼，跟前卻突然跳出一只紅栗色的小松鼠——也不知是不是有主的，竟就這么放在草坪上，懷里抱著顆大松果；似乎正是換毛的時節(jié)，瞧著渾身蓬松；也愛親近人，任他伸手去摸也不跑。

不遠(yuǎn)處，一名萬花弟子正默默看著這一幕，還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手中的打穴筆。

……

“阿決，你怎的這么莽撞？”方殊辰真是不知道如何勸了，“遲邑哥哥就是故意的！他就是對你留難！這種荒唐事答應(yīng)下來做什么！”

吳決倒是沒他那么焦慮：“可我總得表態(tài)?！?/p>

見人從容如常，方殊辰心中愈發(fā)不是滋味：“怎么都不曉得心疼一下自己？”

“那不如你先懷一個給我瞧瞧？”吳決竟有心思說俏皮話，還順手戳了戳這人的肚子。

另一邊，方遲邑徹夜未歸。

好好的蓬萊門主在萬花谷失了蹤跡，東方頤身為萬花谷現(xiàn)任谷主，無論怎樣都得給出個說法。

至于方殊辰跟吳決……他二人同吃同住，這幾天都沒怎么出過門，頂多就是在院子里溜達(dá)，又有專門的蓬萊弟子和海雕負(fù)責(zé)監(jiān)視，哪可能悄無聲息地將人劫持了？

又考慮到萬花谷本身地形錯綜復(fù)雜，于是大多數(shù)人都認(rèn)為他是迷路了——畢竟方遲邑再沒有重新培養(yǎng)一只同伴雕，因而很難確定他如今去向。

“可別是真出事了啊……”東方谷主愁到不行，下令讓谷中弟子多加留意，自己則是牽著幾頭花鹿慢悠悠地一起找，卻被草叢里鉆出的紅狐貍嚇了一跳。

……

“情況我大致是了解了，倒是沒想到你身居高位卻如此心思狹隘……你的男人不要你，就見不得別人好？玩報復(fù)這一套？”東方蓮青正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中的藥瓶，而被逼到角落里的方遲邑分明被捆綁著——還用的是他自己身上綴著珍珠的飄帶。

他在昨日一時失察受了這人的“百花拂穴手”，東方蓮青將力度控制得極好，倒是沒有叫他受到一絲傷害，就是內(nèi)力受了限制，還被定了好幾個時辰的身。

“某雖不才，但也有些門路……這宮廷秘藥乃滋補(bǔ)圣藥，有益腎壯陽之效，按說不該流入民間，可如今與方門主投緣，自當(dāng)相贈?！彼@樣講著，又掏出幾個堅(jiān)果飼喂棲在肩頭的寵物松鼠來。

方遲邑一雙眼死盯著他，艱難地吐息著：“你要辱我？”

“難道不是方門主欺人太甚，先辱的我谷中弟子？”東方蓮青已經(jīng)半蹲下來撬開了他的嘴，將那些藥液強(qiáng)灌進(jìn)去大半，再起身時依舊笑得溫潤，“逞什么強(qiáng)??？叫吧，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方門主莫要拘束，我谷中弟子個個養(yǎng)生有道，也不乏無懼世俗之見的外來之徒，斷不會叫你不滿意……”

方遲邑的臉龐紅得迅速，身上也開始發(fā)汗了，他冷哼一聲，卻是壓抑著嗓：“你枉為醫(yī)者……”

東方蓮青再不多言，只是大袖一揮，揚(yáng)長而去。

約莫過了兩刻，有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方遲邑還當(dāng)是那人折返，臉色卻在辨出對方腳邊的紅狐后頃刻生變。

“大師兄？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東方蓮青向一旁的方殊辰點(diǎn)頭示意，又朝吳決笑笑：“當(dāng)然是叫我爹他老人家別有事沒事地寫信催我相親啊……我那情緣三天兩頭發(fā)醋，吃了好些天的全鴿宴了。”見人總是魂不守舍的，他關(guān)懷道，“你與方公子皆是男子，這蓬萊門主這趟來擺明了是要叫你難堪，理他作甚？”

“可他現(xiàn)在失蹤了?！眳菦Q略顯茫然地甩了甩頭，第一反應(yīng)并非是想幸災(zāi)樂禍。

“說來我途徑逍遙林，倒是的確見過好幾張生面孔，也不知是哪兒來的野鴛鴦……”東方蓮青思忖片刻，而后莞爾一笑，“對了，聽師弟師妹們說你這回遭了大難，師兄這里正好有益于傷愈的藥，這瓶是內(nèi)服的，這個是外敷的……正是青春漂亮的年紀(jì)，留疤了不好了?！?/p>

吳決自是謝過。

“我的傻師弟啊……”東方蓮青重新看向方殊辰，“既然你已經(jīng)下了決斷，我也不再好橫加阻攔，至于他……我這尚有一劑‘生子藥’，服下后便有妊娠之癥，資歷再深的醫(yī)者都辨不出真假，糊弄糊弄人足夠了?！?/p>

方殊辰附到吳決耳邊小聲嘟噥：“你大師兄哪里搞來的這種亂七八糟的藥啊？對身子有害怎么辦？”

“那就你吃唄？”東方蓮青禮貌地微笑著，“弊端多少有些，但還不至于傷身……方公子不是急著帶我?guī)煹芑嘏钊R，要族人認(rèn)可你的這位男妻么？到時候了再去抱養(yǎng)一個孩子，回頭記在名下便可……還是說你其實(shí)真的很想要一個你二人的親生血脈？”

方殊辰必須承認(rèn)，自己生為男人，對下一代定然是有所向往，若是能與自己心愛之人有一個血脈相連的骨肉，一家三口快快樂樂的，那該多么美好……

他甚至?xí)蛔杂X地開始遐想，他的阿決大著肚子渾身散發(fā)母性光輝的模樣，胖上一些也好，會不會變得更加溫柔一些？

“阿辰，你在想什么？”吳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shí)。

方殊辰的耳朵很快紅了：“我、我在想什么時候讓你當(dāng)?shù)?/p>

考慮到尚有旁人在場，吳決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呸呸呸，誰要給你生了！”

“是啊是啊，這種事就該認(rèn)真考慮?！睎|方蓮青出聲附和，“急不得的，要真準(zhǔn)備養(yǎng)孩子了，以后想過二人世界可就難啰？”

“……”“……”

……

方遲邑是被蕭徹明抱著送回來的，身上還蓋著他的衣服。

蕭徹明欲將人放在榻上，卻發(fā)現(xiàn)他依舊抓著自己的手：“方門主，藥效已經(jīng)解了，睡也睡了，你我二人還是莫要轇轕諸多?！?/p>

“你為何而來？”方遲邑雙目垂淚，“總不能是算到我今日要遭報應(yīng)？”

蕭徹明背對著他：“卦象生變……有人命犯死劫?！?/p>

“那個人是我嗎？”方遲邑迫切地想看著這人的臉得到解答，徐徐道出自己害怕的因由，“是因?yàn)槲覕_了你的命途，叫你求不得一個結(jié)果？”

蕭徹明撇開他的手：“方門主，你莫陷太深?！?/p>

人們終會因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近代·徐志摩《致梁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