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8日上午10點(diǎn)零3分。幾顆罌粟花，開在外婆沉睡的那片田地里。這是更晚一些的故事了。

更早之前的那一天，外公沒有去，只是在家里確知了這個消息。他已經(jīng)老了，身體還靈便，但聽力、消化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衰弱了。他聽到這個消息時，沒有太多表情，喃喃地說，沒辦法，人就這樣。

他是這么說的嗎？我記不清了。我太了解他們這些話語，和這些表情，是怎樣想隱藏卻隱藏不住內(nèi)心五味雜陳的思緒的。

而且這還不是第一次。

幾年前那次驚險的鬼門關(guān)里，醫(yī)生說不可能了，準(zhǔn)備后事吧。我，和表妹，和表哥，先行從醫(yī)院回去，打算告訴外公。路上說好了，要委婉。然而掩不住感情的表妹，就如今夜一樣，還未開口，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那時外公的表情也是那樣，已然做好了接受某個結(jié)果。

只是那一次，僥幸成為一種練習(xí)。

他們都在不斷的練習(xí)。小時候寄宿在外公外婆家，他們的臥室很大，一面墻邊疊放著兩口黑漆漆的大棺材，并小心覆蓋了防塵的塑料。那是什么時候呢？20年前，或許是25年前。由于太久太習(xí)空見慣了，反而沒有一絲死亡的氣息。

我始終沒有想去問，為什么要放這個。我知道，為了用上它?？墒菫槭裁匆@么做？有很多個為什么，他們也不愿意正面回答的。對死亡的等待、練習(xí)，總是伴隨著沉默。就像現(xiàn)在一樣，哀傷、憤怒，但從不提及，忌諱任何跟死有關(guān)的話題。

那一段記憶里，外公外婆都是早起的人，小學(xué)的清晨還籠罩在黑幕里。廚房是一個樓梯下構(gòu)成的小屋子，暖黃的燈光下，坐著等外公給我燉一碗形狀完美的雞蛋糕，或者有一次外婆則為了我想喝的胡辣湯，摸黑從外面帶回來。外婆拎著裝著湯的袋子，她不知道她帶著食物走來時，也帶著魔法，夜黑色已然消退在她身后的青光里，她將黎明帶來，還有湯里的黃花菜。

外公的雞蛋糕是甜的，要搗碎了吃。他不是廚藝大師，但是這個是特意為我做的，我愛吃，他知道我愛吃。他不知道我除了愛吃，還記下了食物的形狀，還記下了這段回憶。我不知道怎么證明，但是，首先想到的，或許就是記憶中最美好的。

還有其它，許許多多的記憶，比如因?yàn)閷懽致疽箤懖煌曜鳂I(yè)，坐在床頭又氣又急踢桌子，吵醒旁邊睡著的外公，他用疲倦和無奈看著我。比如外公是機(jī)械能手，上過戰(zhàn)場，會修槍，還會造槍！比如他退休后去路邊休自行車，完全是因?yàn)殚e不住想找點(diǎn)事情做。修好了一個小伙子的自行車，收了他五分錢。有許許多多的回憶，沒法一一道說。

那時候我并不太懂——又有哪個小孩子會懂呢？他們奇奇怪怪的地方，那些性格。外公沉默，話不多，心軟，仁慈，小時候我愛抱向他；外婆刀子嘴，老老把人弄哭，嚴(yán)厲，卻掩飾不住行動上的關(guān)愛，我有點(diǎn)怕她，但是知道有什么事情總可以依賴她。但是我并沒有發(fā)覺，其它的，應(yīng)該有但又看不到的。小孩子當(dāng)然不懂。

直到很多年后，忘了我是十幾歲時，有一天，外婆來我家，跟我媽——也就是她的大女兒，絮絮叨叨講對外公的不滿。從生活習(xí)慣到飲食，都是些小事情，也都是些老事情。那時候我才發(fā)覺，原來他們并不是那么合拍。記憶里完美的形象有了我之前所不知道的瑕疵。外婆說了什么，好像說的是外公的不吭聲，她怒氣沖沖說那些小沖突，他不說話，還是照做不誤。

再后來，外公外婆成為了另一個映射。沉默著不解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是外公的，也是我媽的；心軟善良不愿意出風(fēng)頭，是外公的，也是我媽的；嚴(yán)厲起來刀子嘴，得理不饒人，是外婆的，也是我媽的；一句安撫的話都沒有，行動是卻透著關(guān)愛，是外婆的，也是我媽的。還有他們之間扭扭捏捏，不拘言笑的關(guān)系，是外公外婆的，也是我爸我媽的。

知識量的飛速增長，讓我深刻理解到家庭環(huán)境中潛移默化地影響，是多么深刻地塑造著人的性格。老人總是對孫輩更柔和一些，對子女更嚴(yán)厲。小時候只是害怕外婆那嚴(yán)厲的批評，只有她去世時，遠(yuǎn)在美國的小女兒無法原諒、不愿意回來時，我才理解這種言語的攻擊對她子女的心靈創(chuàng)傷有多重，我也理解了外公沉默少言里在防御著什么。

然而，可悲的是，其他人毫無理由地把小女兒的不歸，歸結(jié)為在美國學(xué)到的自私——一個成年母親，會在去異國顛覆地改變自己的性格嗎！

更可悲的是，這種語言攻擊和沉默，彼此交替著，在另一個家庭里上演著。

好的壞的，都與記憶一樣，留在了下一代人身上。死亡從來不是一個人影響的終點(diǎn)，我們活下去，是帶著離世的人一起活下去。記憶不僅僅是記憶，它的意義總會在回憶時流溢出來。只是，這故事和回味，往往也只留給我們自己一個人品嘗。

在《高爾吉亞》的尾聲里，蘇格拉底講了一個冥府靈魂審判的神話：當(dāng)人死亡后，靈魂一絲不掛地步入冥府，在判官面前（或許是米諾斯），等候?qū)ψ约旱膶徟小４藭r再也沒有人世時的衣著、妝容給靈魂遮掩，一生中所有的事情，哪怕是最微小、最隱秘的事情，都呈在了靈魂判官面前，此時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遮掩人的靈魂經(jīng)歷的一生了，他的功過是非，在他完全袒露面前，只能聽?wèi){判官的裁決。

我不知道外公外婆是否相信有靈魂，他們也不會接受一個遙遠(yuǎn)異國的神話吧。但是我們還是會去燒一些東西，好讓他們在那邊過的幸福，而且會比這里幸福。

他們是善人嗎？他們會是幸福的嗎？我不知道，那不由我決定。我希望的是公正的靈魂審判，而不是燒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企圖如此岸一樣賄賂彼岸，這樣既顯得我們虛偽，也讓他們在冥間不幸福。